第 6 章
顧懷山的家離奶茶店不遠,一公里左右,即便中途去買了會兒菜,到家也才剛剛過了二十分鐘。
屋子從外部看起來不算好,牆體有些破敗,水管上也滿是青苔,是比較老舊的居民樓。但是顧懷山的那間位於五樓的屋子內部裝修的很漂亮,樸素乾淨的那種漂亮,沒啥昂貴華麗的擺設,但無論是玄關處擺放整齊的鞋櫃,還是整潔敞亮的客廳,都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舒適感。
顧懷山進門后開始換鞋,關凜則踩在門口專門為自己準備的毛巾上擦了擦爪子,隨後才進屋去。
他直奔客廳的沙發,靈活的一跳,就躍上了沙發的軟墊,動作熟練的趴在軟墊上,同時用爪子扒拉著遙控器,打開電視機。
關凜住進顧懷山家沒幾天就學會了看電視,並且十分熱愛於這項活動,他很多不懂的東西都可以從電視里學會。他每天白天在奶茶店裡陪顧懷山,晚上到家就會打開電視追劇,顧懷山也已經對他的貓會看電視這件事見怪不怪了。
「各位觀眾朋友們晚上好......」電視機傳來的嘈雜聲中,顧懷山拎著菜去了廚房。
房子整體面積不大,二室一廳一廚一衛,為了不顯得過於擁擠,所以廚房設計成了敞開式,關凜雖然看著電視,餘光卻也能看到顧懷山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
今晚回來的有些早,關凜平常看的電視劇還沒開播,只能看看無聊的新聞打發時間,但新聞怎麼有狗血又曲折的電視劇好看呢,關凜看著看著就開始走神了。
他的注意力移到了顧懷山身上,嘈雜的電視聲沒有掩蓋掉廚房洗菜時的流水聲,顧懷山捲起了袖口,系著圍裙,圍裙袋子在背後勾勒出細瘦的腰身,他正在洗碗池前細細的清理菜葉上的泥漬,不放過任何一個黑點。
即便是做給自己吃,尋常人大概也不會有他那麼細緻,更何況是做給貓吃。不,應該說,大部分養貓的人都不會自己做貓飯,都是貓糧伺候。現代生活節奏那麼快,天天上班學習壓力大的能把人壓垮,哪有時間頓頓親力親為給貓做飯呢。
顧懷山時間也沒有很多,一個人營業店鋪的壓力絕對不小。奶茶店是九點開門,但這不代表顧懷山可以九點上班,奶茶店很多材料需要當天現做,他一個人沒人幫忙,起碼得準備一個多小時,他的正常作息是七點起床,給自己做好早午飯,然後帶著午飯去奶茶店上班。
而到了晚上,除了今天提早打烊,他的奶茶店一般要開到晚上八點半,收拾一下關店,八點四十左右到家,十一點前得睡覺,否則就會睡眠不足,影響第二天的工作。
在八點四十到十一點這兩小時又二十分鐘里,他需要做一頓晚餐給自己,餐后要洗好碗碟,並且要將明早需要做的早午飯食材提前處理好,否則早上會來不及。
洗漱也是要的,顧懷山是個愛乾淨的人,從這間乾淨整潔的屋子就可以看出。本就不多的時間又被佔用了一點,剩下可供自由支配的時間,滿打滿算,不到兩個小時。
那還是曾經,沒養貓前,他好歹每天還能有兩個小時供自己休息放鬆,養貓之後,時間一下少了一大半。
顧懷山對生活品質的要求並不高,所以他給自己做飯很簡單,都是十幾分鐘就好的快手菜,但是做給貓的話,就像今晚的牛肉丸,從絞肉和餡,到蒸煮調味,最後成菜出鍋,即便是有經驗的廚師,從頭開始做也得花個大幾十分鐘,顧懷山這樣摸索著教程來的新手,起碼得用一個小時。
但他並不覺得麻煩或是負擔,相反,在廚房忙碌歸忙碌,他嘴角卻是一直帶著笑的,就像是丈夫或妻子給自己的另一半做著晚餐一樣,想象對方吃上自己親手做的飯菜,這是充滿幸福感的事。
雖然他的另一半是只貓。
但......有些沒有伴侶又不擅長交際的人確實會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貓貓狗狗上的吧?
不論顧懷山到底把貓當成什麼,關凜反正是這麼理解的。他覺得顧懷山就是太寂寞了,關凜跟顧懷山住了一個月,沒見過對方有任何親朋好友,平日里除了跟貓說話,連個聊天的人都沒有。
因為寂寞,所以才會將陪伴自己的貓看的那麼重要,會費心思的給對方做飯,會擔心對方天黑不回家。
關凜也不算是吃白食,畢竟也起到了一點陪伴的作用呢......好吧,他在狡辯。關凜抬爪子摸了摸自己的毛臉,果然還是不夠厚,今天被郎二這麼一問,忍不住就有點心虛。
他原本也不是這樣厚顏無恥賴在人類家裡裝貓吃白食的妖怪,只不過......
白天關凜跟郎二問過「郎延」這個名字,郎二對此是莫名其妙,完全沒聽說過同族裡有狼叫這個名字。但郎延確實存在,存在於......千年前。
關凜也是。
關凜睡了很久很久,大概有一千年那麼久,他再次醒來,人間已經滄海桑田,曾經的荒野變成了校園,馬車也變成了奇怪的鐵皮車,這個世界陌生又奇怪,關凜看著那些穿行的車流,行走的人群,看著他們身上各色各樣可以播放聲音和畫面卻不需要法力的奇怪盒子,他感到無所適從。
他不能理解這個世界,也不敢貿然闖入,但幸好,他看到校園周圍有貓在徘徊,並且人類對貓的態度還很友善,每天都有人來喂些顆粒狀的食物。
所以關凜就開始裝貓。
僅止於裝貓,他沒有像那些流浪貓一樣,對人類諂媚的討好,任摸任擼。別的貓靠賣萌收穫了一大堆白食時,他就一隻貓躲在草叢裡餓著肚子旁觀。
他在觀察這個世界,觀察這些人類和他們手上奇怪的物品。他只躲在暗處旁觀,在他確定掌控了這裡的情況,絕對安全時才會敢於出現在人前。
這不是膽小,只是謹慎,他多年征戰養成的,數次救他性命的謹慎。
千年前的世界不是這樣的,人間新舊王朝交替,烽火連天,妖族與魔族決戰於汜水,血流千里。那是一個不知道看不看得到明天的時代,也是關凜的時代。
他熟悉那樣的戰火,對於眼前人們放鬆的走在街上,毫無防備,有說有笑的太平氛圍反倒很陌生。他失去了千年的時間來適應這個世界的變化,所以他此刻只有陌生和茫然,以及還沒來得及卸下的、過時的警惕。
他變幻成了貓的樣子,雖然整日里東躲西藏,但難免還是有人類看到了他,因為漂亮的毛色和偏圓的體型,那些喜歡喂貓的人類一見他就兩眼放光,拿著食物過來就想摸他。
這些人類也並沒有什麼惡意,但關凜對此的反應卻有些過分激烈。人類是從背後靠近的他,在即將觸碰他的時候,他猛地轉頭,整個身體伏低,呲起獠牙,喉嚨里發出可怕的低吼,像是即將暴起傷人的老虎。
人類被嚇走了,關凜也上了學校喂貓人士的黑名單,知道這隻貓特別凶,不給人靠近更不給摸,雖然模樣長得挺可愛,但人類也不會冒著被抓傷的風險來喂。
關凜醒來時身無一物,自然也沒有錢財之類的東西,他也就沒有錢吃飯,雖然有錢他也不知道怎麼在這個世界買食物。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反正他餓不死,有法力撐著,就是飢餓感無法避免,忍一忍就好了。真正讓關凜苦惱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
他曾經有朋友,也有親人,他們都是妖怪,千年的時間並不意味著死亡,他完全可以去投靠他們,可......時間不會帶走他們,戰爭會。
在關凜沉睡前,他就已經是孤身一人了。醒來后,依然是一人。
他無處可去,無人可尋。
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還會再次醒過來,他本以為他會在沉睡中死去,可不知道是意外還是什麼,他醒來了。
可醒來又怎麼樣,關凜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麼,他是戰士,是阻止魔族越過關牆闖入人世的最後一道關卡,可這個世界似乎已經沒有魔了。
他失業了。
同時也失去了人生目標,除了每天躲在草叢裡偷看這些形形色色的人類,艱難的學習著這個新的世界,他無事可做。
迷茫之際,他遇到了顧懷山。
這個人類比較特別,他很乾凈,身上的氣味也很好聞,但同時也沒什麼特別,他只是個人類,跟關凜見的其他的人類一樣,一樣的平凡和陌生。
可顧懷山又有些不一樣,他也喜歡喂貓,每天都帶著小魚乾來,卻不餵給那些乖巧可愛,給點吃的就任擼任摸的貓,而是只盯著關凜。
他第一次接近關凜時,關凜的反應已經不像一開始那麼激烈,但他依然拒絕人類的靠近,顧懷山還沒走近到他三米,他就已經「騰」一下跑進灌木深處了。
關凜此時沒把顧懷山放在心上,雖然他上了學校的喂貓黑名單,但時不時也有富有挑戰心自詡親和力強的愛貓人士來試著接近他,結果當然是失敗了,就像今日的顧懷山一樣。
而這些人頂多試個一兩次就會放棄,沒誰有那麼多耐心耗在這麼一隻又凶又不親人的野貓身上。顧懷山試了一兩次,又試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
關凜也記不得顧懷山到底來了多少次了,只感覺天天都能見到對方,明明他為了躲人天天換地方藏,偏偏每回,或早或晚,顧懷山總能找到,毅力可怕的堪比移山的愚公。
躲貓貓的遊戲持續了足有大半個月,轉折發生在一個雨天。
別的貓都躲在學生宿舍樓下,或者大膽點的直接去學生教室免費聽課,只有關凜不去,他就一隻貓在戶外,躲在灌木林里,只露出個眼睛。
他看著雨越下越大,也感受著那些灌木遮不住的雨滴打濕自己的皮毛,帶走他的溫度。
他有點冷。
「哈啾!」關凜打了個噴嚏。
妖怪一般不會生病,但從沉睡中醒來,他本來就是個虛弱狀態,又風餐露宿了那麼久,他此刻竟然有點感冒了。
關凜想要換個地方,能遮遮雨的。可雨太大了,傾盆而下,分秒不息,他待在這個灌木叢里尚且能躲躲,跑出去立刻就會被淋濕。
而且......他也沒什麼力氣跑,病來如山倒,打完噴嚏后,關凜的腦袋就有點昏沉,頭重腳輕的,只想就地躺倒。
他真的躺倒了,倒在這麼一個漏雨的灌木叢里。
也許他會因為感冒而死也說不定,那他大概就是死法前所未有的狼狽的妖怪了。關凜心想。
這個想法冒出后,他覺得有點好笑,其餘的諸如恐懼之類的感情啊,一點都沒有。
不知為什麼而活的人,也就不會畏懼死亡。
關凜閉上了眼。
可即便是生病的昏沉中,在有人接近他時,他還是會因為那在千百次的戰役中,鐫刻在骨血里的本能而驚醒。
關凜再次睜開了眼,在瞳孔聚焦看清來人之前,他先是感覺自己似乎......溫暖了一點?
關凜下意識的先抬了下頭,看到了撐在自己上方的一把傘,隨後才看到......站在傘外的顧懷山。
顧懷山沒有離關凜太近,很自覺的保持著一米的距離,這是他這麼多天試圖接近關凜時的最好成績,再近關凜就跑了。
他伸長胳膊,將傘架在關凜上方,自己則暴露在潑天大雨下。
襯衫被打濕,濕漉漉的黏在身上,眼鏡上也糊滿了水珠,漫到眼睛里,他只得時不時擦擦眼鏡。
關凜看著他那副狼狽模樣,想笑,又在笑出來前,發覺自己大概更狼狽。
即便現在有了傘,可他的毛髮早已在先前的雨中黏在了身上,成了個落湯貓。
落湯貓和落湯人,半斤八兩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和關凜想到了同樣的事,顧懷山突然笑了起來,是溫暖的,柔和的笑。
他笑著說:「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呀?」
關凜沒回答,隔著細密的雨幕,他看了顧懷山許久許久。
那些戰火紛飛的過往在他眼前一一掠過,又一一破碎。
結束了。
都結束了。
放下吧。關凜心想。
人類有句話,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
但是否生於離亂,並不由人選擇。關凜是幸運的,他有幸有離開亂世的機會。可這個沒有戰火的世界,也不再需要過去的關凜。
太平人世,需要的只是一隻普普通通的貓。
就當一隻太平世界的貓吧,吃吃白食,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在寒徹骨的大雨中,橘貓從灌木叢中伸出了爪子。
顧懷山握上了這隻爪子。
掌心相交處,是蓋過冷雨的,彼此慰藉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