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奇貨 (上)
第十五章奇貨(上)
「這怎麼可能?」
「他,他們好大的膽子!」
「他們居然,居然連豐臣秀吉一起給騙了!」
「這,這騙局,恐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
很久,很久之後,大夥才終於陸續從震驚中回過神,質疑與感慨聲此起彼伏。
真相,與大夥最初的預估,差得也實在太遠了些,怪不得所有人一時半會兒都無法接受!
從兩年多之前大明接受日本請和那時候起,大夥就認定了小西行長使的是緩兵之計。但緩兵之計一緩就是兩年半,又讓大夥的想法或多或少都發生了一些動搖。而前段時間張樹從高野山弘家偷回了秀七條,則讓所有懷疑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日本人不僅僅是在施行緩兵之計,並且試圖通過對大明的單方面欺詐,獲得他們在戰場上根本拿不到的紅利。
在見到秀七條的剎那,大夥都以為,已經接近甚至掌握了答案。卻做夢都沒想到,小西行長和沈惟敬等人,不僅僅是欺騙了大明,甚至調過頭來,將日本攝政豐臣秀吉,也騙了個暈頭轉向!
「兩年多來,史某反覆確認,最終發現,和談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兒戲。大明和日本雙方,都認定自己打贏了,都認為對方迫於兵威,不得不選擇屈服。而事實上,雙方真正能談一談的,恐怕只有重開海禁。並且大明這邊準備賜予日本的,還是每年一次朝貢機會,而日本,所期望的則是兩國商船自由往來……」見大夥適應得差不多了,史世用的聲音再度響起,用無奈而又惋惜的聲音,向大伙兒揭開一個無比荒誕的現實。
大明根本沒想割讓半壁朝鮮給日本,沒答應對日本放開海禁,沒答應將公主下嫁,只是以戰勝者的姿態,賜給了豐臣秀吉一個日本王的頭銜,好方便他篡奪日本天皇的位置,繼而讓日本內戰不斷。而豐臣秀吉,也根本沒答應撤兵回朝鮮,同樣以戰勝者的姿態,提出了通商,割地,嫁女等七大要求,並且準備以朝鮮之賦稅,養日本之強兵,蓄力十年,一舉橫掃中土!
雙方都堅信對方吃了敗仗,迫於兵威不得不答應了自己這邊的全部條件,雙方都認定,即將簽署的和約,對自己絕對有利。雙方看到的,都是小西行長和沈惟敬等人聯手編造的謊言。謊言的兩面,完全不一樣,雙方也對彼此的真實想法,都是一無所知!
「他,他們,他們這個干,到底圖什麼啊?」又過了良久,劉繼業再度顯示出了心大的好處,第一個皺著眉頭猜測。「這事兒萬一出了紕漏,就是身敗名裂的下場。沈惟敬這麼干,我好歹還能猜到,畢竟他以前就是個地痞,原本一無所有。將和談視作賭局,贏了就封妻蔭子,輸了頂多丟下爛命一條。而那小西行長,已經是年俸三四十萬石的諸侯,騙成了,他未必能篡得了豐臣秀吉的位。萬一敗了,整個領地恐怕都得搭進去!」
「是啊,到底誰給他們如此大的膽子?讓他們甘心冒此奇險?!」張維善也揉著腦袋,小聲揣摩。然而,卻始終找不到一個可能的答案。
「世叔,您剛才說,雙方真正能談一談的,只有重開海禁?」此時此刻,李彤的頭腦也昏昏漲漲,根本無法冷靜思考。然而,連日來做生意時的所見所聞,卻讓他的眼界遠比做個純粹的武將之時開闊,忽然皺著眉頭,向史世用小聲發問。
「對,的確如此!」史世用臉上,立刻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笑了笑,輕輕點頭,「早在隆慶初年,大明就針對世間萬國開了海禁,只是把日本排除在外。而近年來,有識之士卻發現,此舉只是白白便宜了做倒手買賣的朝鮮商販,其實根本無法禁止大明的貨物賣到日本。歷年來,大明與日本之間,走私船隻,也是禁不勝禁。所以,即便沒有壬辰之戰,廢除對日本的禁令,也是早晚的事情。拿出來作為議和條件,只是為了讓使臣多一個憑藉,也好跟日本那邊討價還價!」
「我明白了!」劉繼業忽然站了起來,用手力拍桌案,「這群直娘賊,一個個為了錢,竟然連祖宗都不要了!皇上,朝廷,大明,日本,對於他們來說,都是貨物而已。如有所需,隨時都可以拿出來賣一賣,無論拆了零賣還是大宗批發!」
「你在說什麼呢你?永貴,誰在拿皇上和朝廷當貨物?!」三人之中,張維善性子最為寬厚,所以這個節骨眼兒上反應也比李彤和劉繼業滿了半拍,瞪著一雙發紅的眼睛,低聲追問。
「他說得應該沒錯,我也明白了!」李彤主動替劉繼業回答,手臂顫抖,牙齒也不停地上下碰撞。彷彿一瞬間從夏日來到了寒冬。
「我好像也明白一些了!」鄧子龍接觸和談之事很短,卻因為官場經驗豐富,也在旁邊咬牙切齒。「他奶奶的,就不怕活活撐死!」
「怕撐死,就不是他們了。」史世用看了一眼大夥,主動揭開了答案,「沈惟敬乃是兵部尚書石星一手提拔。石星在轉任兵部尚書之前,為戶部尚書,管的就是錢糧。石星早年曾遭大難,多虧了穆文熙照顧,才終於留下了性命。而穆文熙,歷任廣東按察使,南京戶部侍郎,深知海貿之利,並且與江南顧氏、錢氏、福建葉氏,多有往來。穆文熙的頂頭上司李三才,亦有善於經營之名,在南京任職短短數年,不動聲色間便賺下了百萬之資。此外,南京禮部尚書劉丙,工部尚書趙志峻,工部尚書王皋,背後的家族之中,也曾染指海貿……」
沒有一個字,涉及到和談的騙局,但是,答案卻在大夥眼前呼之欲出。維持對日本海禁,只會白白便宜了朝鮮二道販子。對日恢復貿易,則會養肥大半個南京官場和東南士紳之家。而日本那邊,小西行長出生於界港,其父親是日本著名的藥材販子。漢方和漢葯的供應,全都離不開大明。豐臣秀吉身邊,像這樣與海上貿易糾葛甚深的,還不止小西行長一個!
於是乎,割不割地,並不重要。嫁不嫁公主,也不重要。撤不撤兵,更不重要!反正眼下侵朝倭軍全都駐紮於朝鮮的釜山,距離大明還有上千里之遙。唯一重要的,就是大明與日本的海上貿易必須重新開啟。而為了海上貿易重新開啟,議和就必須成功,哪怕是對雙方的最高掌權者同時進行欺騙!
荒誕么?非常荒誕!荒誕到令人無法接受。離奇么?絕對離奇,離奇到曠古絕今。可如此離奇,如此荒誕的事情,偏偏就在大夥眼下,一點點暴露出了全貌!偏偏大夥找不到任何言語來質疑和反駁!
「諸位能冒死前來,史某佩服!」又多少給了大夥一些「消化」時間,史世用再度笑著拱手,「但此事關係重大,史某不忍心看著你們年青青的,一個個斷送掉大好前程乃至性命。史某乃是錦衣衛,理當死於國事,沒有袖手旁觀的資格。而你們,現在趕緊揚帆啟程,卻還來得及!」
「世叔你這是什麼話!」劉繼業大怒,紅著臉高聲抗議,「莫說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即便沒有,劉某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那幫孫子繼續出賣大明!」
「世叔,東征將士的血,不能白流。李某兩年多來,處心積慮,就是為了拆穿這個騙局!」李彤性子遠比劉繼業沉穩,鐵青著臉向史世用拱手。
「張某倒是想要看看,那些奸賊會落個什麼下場!」張維善向來與李彤形影不離,關鍵時刻,更不會放棄對好兄弟的支持。
緊跟著,張樹、顧君恩、李盛等人,也紛紛開口。堅持要繼續揭開騙局,達成大夥多年以來的心愿。
在場之中,未曾參加東征的,只有鄧子龍和崔永和兩個。前者笑了笑,丟下一句「如果為了陞官,老子當初何必在雲南殺得人頭滾滾?」,轉身離去。後者,則猶豫再三,忽然紅了眼睛,大聲說道:「老賊,老賊顧養謙當初為了議和,殺的那些兵痞,都,都是我浙江兄弟!老子以前沒本事給他們報仇,只能裝聾作啞。如今,如今唯願看到姓顧的身敗名裂!」
雖然提醒之時,就料到大夥會如此做答。史世用依舊感動莫名,抬手揉了揉發澀的眼睛,繼續小聲補充,「你們可想清楚,無論成敗,將來大夥要面對的,都是南京六部和北京諸多宿老重臣。甚至,甚至有可能直接得罪了當朝幾位閣老。而南京六部官員雖然權力沒北京大,大明曆年科舉,三甲當中,則近半來自江南!」
「多謝世叔提醒,但我等卻不信,舉國上下,找不到幾個知恥男兒!」李彤忽然吐了一口氣,代替身邊所有人回應。
「如此,史某就有底氣多了!」史世用後退半步,忽然向所有人深深施禮,「子丹,守義,永貴,還有各位兄弟,你等若是不來,單憑史某一個,恐怕無論如何努力,都將落個螳臂當車的下場。你等來了,史某倒是有了三分把握,跟小西行長和沈惟敬鬥上一斗,至少,能拼個魚死網破!」
「該怎麼斗,世叔您儘管示下!」聽史世用說還有三分把握,李彤頓時眼神一亮,催促的話脫口而出。
「是啊,我們原來以為,能夠有一成把握,都是老天爺開恩。您老能有三成,已經比我等先前高出太多!」劉繼業晃著腦袋,大咧咧地補充,彷彿即將去面對的,是一群土雞瓦狗。
「對,世叔,該怎麼辦,我等聽你的!」
「世叔,您來倭國時間長,又混到了小西家族內部,我等唯您馬首是瞻!」
「史叔……」
眾人爭相表態,催促史世用趕緊說出他的妙計。後者知道大夥志同道合,所以也不再遮遮掩掩,點點頭,忽然將聲音壓得極低,「我能混入小西行長家,並且得到了重用,並非我自己多有本事,還是靠著胸前這個洋和尚給的十字架。而那些在日本的洋和尚,急於討好豐臣秀吉,換取在日本的自行傳教之權,卻偏偏苦於找不到機會。所以,拿到大明使者的手裡的真實和約文本,送到洋和尚之手,他們自然會想方法轉交給秀吉。哪怕,哪怕為此犧牲掉已經信了他們教義的小西行長。此外,因為反對議和,加藤清正如今已經被押回日本軟禁。他在豐臣秀吉身邊也有許多同情者,只是苦於找不到翻盤的把柄!」
「世叔你是說,讓我們想辦法去從大明使者手裡……」李彤的眼睛,又是一亮,詢問的話再度脫口而出。
「我的意思是,雙管齊下!咱們先從……」史世用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弱不可聞。
「轟隆!」一聲悶雷,在窗外炸響,閃電如蛇,照亮整個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