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當然能救
天下間從不缺乏涼薄之人。
普通家庭里,有一個需要傾盡全家之力去挽救的病人時,就是最最考驗人性的時刻。
樓明媚是心臟畸形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從出生到十歲遇到鍾景洲時候,這期間的所有治療,已將這個單薄的家庭給掏空,還欠下了不少的外債。樓明媚的父親也是個踏實肯乾的男人,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白天上班,晚上開滴滴、送外賣,從清晨工作到深夜,一次又一次的償還因為給孩子看病而欠下的債務。
十年之後,又是四年。
直到這個男人,也堅持不下去了。
看著越來越巨額的醫藥費,以及完全沒有希望治好的女兒,他決定放棄。
但王慧不願意,她認為樓明媚既然在十歲的時候,大家都說她活不下去了,她卻遇到了鍾醫生,並且成功的延續了生命,這就說明,樓明媚不是早夭的命相,她肯定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遇事一定能夠逢凶化吉,轉危為安。丈夫是在女兒已經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時,做出了放棄的決定,這種行為,跟直接殺死女兒有什麼區別?
夫妻之間產生了嚴重的分歧。
丈夫覺得,四年後,即使能做手術,手術費也需要五六十萬,這還是保守估計,家裡已經拿不出來那麼多錢了,之前借的外債,還有二十幾萬沒還,這麼累加下去,女兒還沒救起來,他就已經垮了。而且,五六十萬不是個小數字,手術后的治療費、營養費、護理費等等,都是持續付出的。
為了一個孩子,一個即使是治好了,也可能終身孱弱的病孩兒,父母為什麼一定要執著的留住她?要知道,在整個治療的過程中,承受著經濟和心理上雙重壓力的父母固然是痛苦的,可那個像個破布娃娃似得,經歷了千瘡百孔式的縫縫補補,一次又一次的去承受痛苦的孩子,難道就好受了嗎?
疼痛,虛弱,呼吸無力。
不間斷的高燒,連翻身都需要人幫忙。
樓明媚從小到大都在坐輪椅,不是不會走路,而是不敢走太快,更不能跑、跳,因為那樣子的動作幅度,對於她的心臟來說是根本無法去承受的沉重。
這樣的她,哪怕是動了手術,得以痊癒,難道就真是正常人了嗎?
她能像是普通女孩那樣長大,戀愛,結婚,生子,反哺老人,為他們這對飽受生活磨難的夫妻倆養老送終嗎?
丈夫完全不報任何希望。
他想要一個正常的家庭,一個正常的孩子,一份正常的生活。
迫切且渴望的,過上這人世間最最普通的日子。
妻子不放棄女兒,那便是一生一世都要被這個孩子拖累。
她能承受這樣的苦,丈夫卻是受不下去了。
離開時,丈夫將自己的所有都給了王慧和女兒,僅有的幾千塊錢存款,一棟六十平米的小房子,以及那個小房子里簡陋的一切。
就此,訣別。
一去不再回頭。
此後的幾年裡,王慧展現了一位母親的最強大的韌性,一邊照顧女兒,一邊在網上做一些生意,賺了些錢,又借了一些,最後把房子也掛牌賣了出去。
就像是被逼入了絕境的將軍,王慧雖是腹背受敵,但她已經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準備。
已是如此,她怎麼可能會放過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鐘醫生。
「你救救我女兒吧,我給你跪下了……」
鍾景洲看著這個可憐的女人,他的腦子裡那轟隆隆振響的聲音更加的大了,可哪怕只要一想到自己要重回手術台的可能性,他看到的就是廖醫生蒼白的臉,以及他爸滿臉血污,躺在手術台旁的畫面,他的手指顫抖的更加厲害。
「對不起,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是鍾醫生,我是救護車隊的司機,只是一名普通的司機罷了。」
他掰開了她的手指,關上了車門。
不敢再去看王慧的淚眼,鍾景洲開著車,逃也似的走掉了。
這一路是如何回到家裡的,鍾景洲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
偌大的房子,空空蕩蕩的厲害。
他每隔一段時間,都要進行一次斷舍離,不經常用的物品,全扔了,使用頻率不高的物品,也扔了,他爸媽的遺物,經過了整理,也清掉了大部分,僅存的那些就工工整整的擺在了父母的房間之內,鍾景洲將門一鎖,他再沒進去看過。
鍾景洲就是在避免去接觸過去。
過去的幾年時間,他做的很好,不論是在醫療救援中心,救護車隊,還是在自己的家裡,他都能慢慢的以冷漠為面具,疏遠為武器,把自己的心守的妥妥帖帖。
直到,王慧的出現,她似乎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形容並不是很妥帖。
準確的說,王慧更像是在入春時的湖泊冰面上,輕輕踏出的那一腳,所用上的力量並不大,但卻讓整個湖泊表面的冰層都發出了碎裂的聲音,噼里啪啦,炸響聲不絕於耳。於是,在某個結點,轟然的一聲響,冰層碎成了幾千塊、幾萬塊,沉沒入湖水的深處去了。
樓明媚那個小姑娘,在鍾景洲的記憶里,是個很可愛的模樣。
十歲了,身高卻是只有七八歲左右,她的笑容很甜,總是讓鍾景洲瞬間能想到了牛奶、糖果、陽光、小溪等等,所有天下間代表了美好的東西。
她在動手術的前一天,曾經請求鍾景洲,能不能抱她去醫院的天台上晒晒太陽吹吹風,因為生病的關係,她已很久沒有去戶外了,爸爸每天都在忙著上班,媽媽一個人帶著她,沒那麼多力氣再陪她出去散心,也不想她冒險。
她很清楚這一場手術若是稍有差錯,自己可能就醒不過來了。
小姑娘說她不在乎手術的事,也不感覺到害怕,但她是真的想要吹吹風,哪怕去房子的外邊呆一會,她就很滿足了。
鍾景洲與她約定,只能去外邊呆十分鐘。
然後回來以後,她必須得好好的配合護士姐姐做術前準備,然後晚上要早早的睡覺,這樣養足了精神,隔天才能以最好的狀態去面對。
小姑娘與他勾了勾手指頭,纖弱的聲音堅定地承諾,她答應會做到。
後來鍾景洲真的抱著她去了天台,說十分鐘就是十分鐘,一分一秒都不少。
小姑娘也是言出必諾,答應了鍾景洲的事,她做的特別好。
隔天手術時間,她躺在手術台上。
鍾景洲對她說:「一會見。」
小姑娘回的是:「鍾叔叔,你一定能救我的,對嗎?」
鍾景洲直到此刻,還清晰的記得當時那個畫面。
他毫不猶豫且堅定自信的回答:「我當然能救你。」
砰——
三年零十個月後,滿臉大鬍子的鐘景洲一腳踢翻了擋在自己面前的礙事木椅。
木椅掀翻在地后,他抱著那條逞凶的腿,也坐在地板上。
腳趾蓋劇痛,疼的眼淚都冒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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