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迂迴的辦法也能救人
這好像是在鍾景洲沒再刮鬍子以後,第一次有人誇獎他。
雖然,樓明媚看他時是自己開著濾鏡的,自帶美顏柔光效果,不論如何她都會誇。
可大鬍子依然很浮誇的感到特別的開心。
沒人提手術的事。
鍾景洲問的是樓明媚最近在看什麼書,小姑娘驕傲的回答,她在研究繪畫,並且著手試著去學習素描,爭取等到基礎打好了,她就去學習畫油畫,最喜歡顏料在木板上留下的厚重的質感,每次看畫的時候,她彷彿都能感受到了畫家在創作時,所抱持吃的心情。
她從小因為心臟的關係,不能跑跳,不能劇烈運動,不能情緒激動。
就像是一台組裝的不怎麼認真的機器,插上電源開始運轉,機器不停的冒著黑煙,發出異響,晃晃悠悠,危危險險,隨時都可能散架報廢,而為了延遲這個時間,就必須無比的小心翼翼,比易碎的陶瓷娃娃呵護的還要精心。
王慧把女兒照顧的很好。
生活雖苦,身為媽媽的她,卻是努力的將最好的一切,都給到了女兒的面前,儘力的在她貧乏的生活里,多填一抹暖色。
「你還在學畫?怎麼學?現在的身體無法出去找老師上課吧?」鍾景洲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跟前,打開手機,進入許久不登陸的醫生操作系統,在線上他調出了樓明媚已經出來的檢查結果,一張一張的翻看。
王慧站在身後,捂住嘴,轉過身去。不知為什麼,當她看到鍾景洲在查看女兒病例的樣子,整個人都好像是回過神來了似得,她深呼吸,為了看到希望而感到欣喜若狂。
「雖然我不能去找老師上課,但是我可以在網路上學習呀,現在真的是發達極了,只要想學,就可以在網上找到很多非常專業的教學視頻、在線學習,以及共同愛好者聚集的部落,完全能夠完成自學。」說起的這些,是小姑娘最感興趣的部分,她控制著情緒,卻同時也是無法抑制的眉飛色舞。
鍾景洲偶爾還要做出提醒,讓她講話的語速變慢一些,不要著急,不要呼吸急促。
「往後的時間還多著呢,等你的手術完成,你再跟我仔細聊聊。」
樓明媚的眼睛瞬間變的閃閃發亮;「鍾叔叔,您可以治好我了?」
「這幾年有乖乖聽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嗎?」鍾景洲不答反問。
小姑娘立即點頭,掰著手指頭彙報:「早睡早起,不熬夜,不生氣,乖乖聽媽媽的話,還努力的每天吃五頓飯,少食多餐,這些都是您在上次出院時交代的,我完成的很好。」
這孩子,實在是太可愛了,天生的招人喜歡,雖然是久病,令她十分的虛弱,但還是能從她的身上看到一種欣欣向榮的活力感。
鍾景洲很喜歡看見她身上具有的這種壓抑的活力,那是一種希望,一種蓄勢待發的能量,一旦到時機成熟時,她掙脫了困境,那這個女孩肯定能夠一飛衝天,她的未來,無限廣大。
鍾景洲就是有這樣的預感。
於是他笑:「你好好聽話,我當然要完成承諾,未來的幾個月,你會有點辛苦,但沒關係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一切都會慢慢的好起來,樓明媚小姐,等你變成了大畫家,請你送我一副畫,我要掛在家裡的牆壁上,好好珍藏。」
小姑娘興味盎然,但她的休息時間到了,儘管滿臉不情願,仍是聽著鍾景洲的話,乖乖的選了一個對心臟的壓迫感最小的姿勢,閉眼休息睡了。
王慧送著鍾景洲走出病房,離遠一些,王慧激動的問:「鍾醫生,你願意給明媚做這個手術了?明媚有救了,是嗎?」
鍾景洲目光暗沉,儘管王慧的眼神充滿了期待,令人拒絕時會不由的生出罪惡感來,他最終卻仍然是搖了搖頭。
把手拿出來,讓王慧看。
他在進入到病房之後,與樓明媚聊天的過程之中,手指便一直在顫抖,當他去查看那些病例、CT影像等檢查結果時,他整個身體都在哆嗦,後背不停的冒汗,心臟不規則的跳動……種種反應齊聚,令他無法集中精神,鍾景洲無數次試圖去克服,分散自己精力,不去關注自己的反應,他要放鬆,再放鬆——
可根本沒用,有些不好的東西,被釘死在了他潛意識裡看不到、摸不著的地方。
心臟手術,要求極高,他的身體狀態,不具備實施這種手術的條件。
「你的手,這是怎麼了?為什麼一直都在抖個不停。」王慧瞪大了眼睛。
「這就是我不能為孩子做手術的主要原因,我的手,它不穩。」鍾景洲見王慧又想要哭了,突然皺起眉,「你別哭,好好聽我說。」
「嗯,我不哭,我忍著,你說啊,我在聽著呢。」王慧不停的深呼吸,壓抑著自己接近崩潰的情緒,一團團的水霧彙集在眼底,搖搖欲墜的晃。
鍾景洲繼續說了下去:「我們醫院治療醫院方面的專家有好幾位,他們每一個都有能力,完成明媚的手術,這一點你一定要相信,能達到大主任級別的醫生,每一個都是用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以上的時間去積累和沉澱,若不是身經百戰,令人信任,也絕不會有機會去手術台上為病人做複雜的大手術。」
王慧啞著嗓子:「可是,我和明媚只相信你。那時候,輾轉好幾個醫院,也見了很多的專家,可他們每一個都說這孩子治不了,她的生命註定短暫,也不可能變回普通孩子的模樣,手術后她的正常生活也無法保證。就只有您鍾醫生,您說雖然很複雜,但還是有機會能夠治好,您想辦法讓明媚的心臟多支撐了三年多,您讓她有機會長大去接受了能改變她命運的手術,現在您說別人也能救她,可如果他們真的能,為什麼這次來到醫院,他們仍是在搖頭,還說明媚不具備手術的條件?」
鍾景洲的手,搭在王慧的肩膀上,他試圖安撫這個越來越激動的女人,讓她能專心的聽自己把沒說完的話給講下去。
王慧突然跪了下去:「鍾醫生,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病房的走廊上,一陣騷動,不少人注意到走了這邊的狀況,紛紛的投來了疑惑的目光。
「你能不能控制情緒,冷靜的聽我把話說完?」鍾景洲單手抓住王慧的手臂,直接把人給提起來,那種醫生髮脾氣時的不耐煩,竟然一下子震懾住了王慧。
瞧吧,在醫院這種地方,醫生溫聲細語的講話,危重病患者和家屬並不會得到安慰,因為他們無時無刻都置身於一種煎熬當中,對於未來的那種迷茫和對痊癒的渴望,令他們產生了一種備受折磨的焦慮感。
而這時,一個他們發自內心去信任的醫生,若是斬釘截鐵的肯定一件事,反而是能夠安撫他們的強大信心。
王慧同樣是如此。
一見鍾景洲不高興了,她乖乖聽話的說:「嗯,您說。」
「我對孩子的情況很了解,當年所做的手術計劃也還在,先做好各項檢查,以確定孩子目前的身體狀態,評估手術實施的可能性,預判可能遭遇到的危險,並且提前準備好預案。我不能親自做手術,但我能夠全程參與其中,你要相信,只要確定可以實施手術,不管是哪位大主任上的手術台,最終都能取得一樣的治療效果。」鍾景洲再一次揚起顫抖了手,無奈的說,「關係到樓明媚的生命,不可以有任何僥倖心理,更不能去賭運氣,一切要以穩妥為主,好了,你若是真的信任我,那就多配合一些,大家齊心協力的努力,還你女兒一個正常的人生,好嗎?」
當然是,好的。
目前為止,已是最具有可行性的選擇。
與預期不同,但同樣能夠去期待。
「我……我和明媚都聽你的,鍾醫生,我們相信你做出的判斷。」
鍾景洲與王慧道別,在從病房返回救護車的這一路上,他的心緒相當的亂。
腦子裡一遍遍的在回想關於樓明媚的一切,那些身體數據只需要看一次,鍾景洲就能深深地記在心底。
他與王慧所說的,還是撿著一些輕鬆地部分。
真正的事實是,雖然當年在心臟內下支架,並以其他輔助手段擴充了部分畸形的血管,以暫時增加心臟功能的方法,的確是成功的令隨時會死去的樓明媚又多撐了將近四年,可這四年期間,身體的發育還是稍顯遲緩,而且她的體重也不達標,另外就是心臟處的問題,隨著時間的發展,好似更嚴重了些。
一切更具體的推斷,還得需要更進一步的檢查。
在結果沒出來之前,這些都只是醫生的預判罷了。
真的,不樂觀啊。
鍾景洲覺得,哪怕這幾年的時間,他一直是在做醫生,此刻也未必能夠穩妥的搞定這一切。
幾年前的預想,並不理所當然的能在幾年後順利實行。
若是想要增加手術的成功率,他得更加仔細的做出分析。
「該死,抖什麼抖,有什麼好抖的。」
鍾景洲攥著拳頭,一遍遍痛罵這具不爭氣的身體。
但身體的問題,一直是在跟他作對,他每次想要反抗,效果卻也不是很好。
他突然又想起,自己那天為斷腿的患者處理傷口時,雙手的確是沒有顫抖過,從始至終,他的手指和手臂全都聽話的聽從他的指揮,沒有跳出來搗亂。
那時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它們如此安分守己呢?
鍾景洲想了又想,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如果非要說特別,那就是他全程都在憤怒,並且著急。
怒的是,隨車的醫生和護士竟然一起遲到,耽誤了將近十分鐘,救護車仍不能按照原定計劃出發,這無疑是相當之不負責任的行為。
急的是,到了現場,親眼看到了連環車禍的慘劇,他受到了難以言喻的震撼。
以至於當時腦子裡想的,只有「救人」兩個字。
渾然忘我之時,什麼心理陰影,什麼應激性創傷,他全都忘了。
上天在那一瞬間,將他作為醫生所擁有的天賦和能力,一起還給了他,才讓他能順利的完成施救。
可是,當這個過程結束,他的精神鬆懈下來,便又失去了自如控制雙手的力量。
「這個心理問題,應該是能夠克服的。」
鍾景洲在回到救護車隊時,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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