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生子
康熙八年臘月中旬,北京城裡雪花紛飛。經歷了一場勝利的宮廷兵變,剿滅了鰲拜一黨,徹底廢黜圈地舊制,十六歲的少年天子玄燁,牢牢地掌握了朝廷的內外局勢。北方的復甦和江南的平定,千古華夏將再一次出現繁榮興旺的太平盛世。
正值年末,家家戶戶喜迎新年,紫禁城裡也張燈結綵、熱鬧非凡,紅彤彤的宮燈和凌空高挽的彩帶道出一片片吉祥如意。
產期一天天臨近,我的身子越來越笨重,行動很是不方便。走起路來跟企鵝一樣,晃晃悠悠的。早膳用罷,我單手撐腰挺著大肚子,慢吞吞的在屋子裡踱圈圈。一眼瞟見良辰和美景在旁小聲偷樂,我打趣道:「笑什麼,女人總是要過這一關的。」
「是是是!」兩個小丫頭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一樣,「皇上洪福齊天,祝願皇後娘娘平安順產,為咱大清國誕下一個皇太子。」
我嘴上笑吟吟的,心裡卻忐忑難安。玄燁這幾日夜夜相伴,一下朝就跑來陪我。他高興得不得了,好似第一回當爸爸似的。我心裡有些納悶,也有些壓力。孩子還沒生下來,他就一口咬定是皇太子,搞得宮裡頭上上下下信以為真,都以為我必將誕下一個小阿哥。
轉了幾圈后,李嬤嬤攙扶著我坐在了熱烘烘的炕頭上,綃著百子圖的金縷緞被裹在周身。我懶洋洋地眯起眼睛,雙手一伸。兩個小丫頭知道我要什麼,樂呵呵地端過來一個針線笸籃。
這幾個月來,閑暇的時間,我都用來做針線做衣服了。除了為自己做一些貼身衣物外,我還要親自為出生的寶寶做嬰兒裝。昨天,我將自己綉好的第一個香囊送給了玄燁,他接在手裡笑得合不攏嘴,雙眸熠熠放光,問我上面繡的是什麼。我張大嘴巴,他瞅著那個圖案,湊近了我,邪肆地笑道:「是兩隻小鴨子,在水中游。」
我氣得哼一聲,沒好氣地道:「什麼鴨子啊!是鴛鴦好不好?」本來打算綉一條金龍的,可是玄燁的每一件衣袍、帽子、腰帶上幾乎都有龍的圖樣。我想變個花樣,才綉了鴛鴦戲水的。
康熙撲哧一笑,眼波明明亮亮的。我羞得臉蛋通紅,瞪他一眼,欲伸出手搶回,他卻將香囊湊到嘴邊溫柔地親了親,
我輕咬唇角,美滋滋的低下眼睛。康熙滿面笑容,低低柔聲保證:朕會時時將這個香囊帶在身邊。我忍不住內心的喜悅與欣慰,出神地瞧著他,他慢悠悠的靠過來,俯下身,貼著我的肚子聽了聽,笑著道:「小寶寶在動呢!」
瞧,還是我教導的好,他也學會了一句洋文,管孩子叫小寶寶了,我笑得趣意盎然。
早上的時候,雪花細細碎碎如柳絮,兩個時辰后,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巳牌剛過,茗惠披著雪衣特意來坤寧宮請安了,如今,她也是身懷有孕的人了,都六個多月了。我早些瞧著她身子不方便,就讓她不必拘泥禮節,請安這些禮數盡可免了。茗惠說心裡樂呵,照樣天天來。
窗戶外面劃過一道道亮盈盈的雪光,甚是好看。
隔著炕桌,綉荷包聊天。我吩咐李嬤嬤將柜子里的衣盤端過來,擺在炕桌上。茗惠伸手拿起一件肚兜,摸了摸,笑得滿目清美:「皇后姐姐,這內衣做得真好看。」
「喜歡就送給你了。」我抬了抬目光,盈盈淺笑道:「雖說這宮裡有宮裡的衣服,可是貼身穿的,還是自己做的穿著舒坦。」
「嗯!」茗惠點頭,笑得讚不絕口,「謝謝皇后姐姐。」
「不用謝!大家都是好姐妹嗎?」
「那我就不客氣了。」茗惠歪著腦袋,孩子氣的沖我撒嬌。她高興了,我也樂意就讓她多選幾件,茗惠挑得眼花繚亂的:「這一件好看,這一件也挺別緻的。」
挑完了衣服,茗惠吩咐隨身丫鬟雪茜將禮盒提了過來,她從禮盒裡拿出了一本書,遞給了我。
我接過來一看,頓時又驚又喜,是《側帽集》。
「是表兄的詩詞,聽說是個有學問的漢人為他成的書。」
納蘭容若大病初癒,辭去了御前侍衛的差事,半年的清心寡欲,如今他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了。
我愛不釋手的將書捧在手裡,心無芥蒂地道,「我最喜歡讀你表兄寫的詩詞了。」
茗惠嫣然一笑,柔聲道:「姐姐喜歡就好。」身旁的雪茜眨了眨眼睛,疑惑地問:「惠主子,怎麼叫個側帽集啊?」茗惠抿了抿小嘴兒,笑著解釋道:「北魏年間,有個漂亮的男子叫獨孤信,因為貌美常常被人模仿,有一天他騎著馬飛奔入城,帽子被風吹歪了側在一旁。可是沒想到第二天,城裡的人皆側帽而行。這就成了一個典故。」
「這個名字取得好啊!」我咯咯歡笑,真摯地讚歎道:「容若的詩詞就是能引領時尚,興起一代詞風的。」手指輕輕翻開了第一頁,我激動地念出了一首小詞:「春雲吹散湘簾雨,絮黏蝴蝶飛還住。人在玉樓中,樓高四面風。柳煙絲一把,暝色籠鴛瓦。休近小闌干,夕陽無限山。」
我歪著腦袋,翻了一頁又一頁,滿心歡喜的陶醉在優美的詩詞旋律中,李嬤嬤走了過來,在我耳旁小聲嘀咕道:「娘娘,不可大意啊!這書要是讓皇上瞧見,怕是要惹麻煩的。」說著,就要拿走。我趕忙搶先一步,將書緊緊抱在懷裡,堅持道:「不會有事的,我收好它就是了。」
「不就是一本書嗎?怎會引起麻煩呢?嬤嬤過慮了。」茗惠在旁笑勸。李嬤嬤呆了呆,然後無言地退了回去。我掏出一個金黃色的絲帕將書包好,樂呵呵地藏在了枕頭底下。茗惠笑了笑,瞅著我的肚子又問道:「皇后姐姐,你的日子快到了吧?動靜大嗎?」
「唉,這小東西在肚子里沒少踢打,害得我一陣一陣疼?」我嘴上抱怨,心裡卻異常甜蜜。
「是嗎?看樣子生下來應該是一個淘氣的小阿哥了?」茗惠努了努嘴,打趣著。我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裡充滿了濃烈的期待。
姐妹談笑間,康熙突然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我含笑望過去,沒有起身。茗惠急忙站起身來迎接。康熙走過來,先是扶著她坐下,然後望著我問:「芳兒,你今日還覺得腹中有不適嗎?」
我笑著搖搖頭,「來這裡當值的王太醫很是盡心,近來不適的癥狀已經減輕了許多。」
「你若是有什麼稍微不適,都要及時告訴朕,朕可是時時在為你懸著心。」
「嗯!」我仰起臉笑笑,輕聲允諾。康熙走過來,單手擁住我的肩,輕輕扶著我,讓我改變一下坐姿,靠著軟被,坐得舒舒服服的。相視而笑著。
「呃——!」身後的茗惠忽然捂著肚子,彎下腰去。「怎麼了?」康熙掉頭望著她。
「臣妾…臣妾肚子里忽然一陣絞痛!」
「啊!」我大驚失色,心慌意亂地喊:「皇上,怕是要生了,快傳太醫和產婆?」話一出口,我就傻在了原地,才七個月,怎麼就生了呢?
「不是要生了,只是肚子忽然有點痛。」茗惠顫悠悠地擺手,臉龐嘩然失血。康熙鬆開我的手,邁步過去,緊張地扶著她:「朕還是送你回宮休息吧?!」
「李嬤嬤,快去準備一頂轎子。」我單手撐著后腰,吃力地吩咐,一邊說著,一邊起身。
「芳兒,你坐著別動!我去去就來!」康熙扭頭命令我,似乎想過來,卻一時騰不開手。
——
寒冷的雪夜。
屋子裡卻是暖意融融。
睡到了後半夜,「嗷——!」我汗流浹背的睜開眼睛,突然慘叫起來,手指痛苦地撫住肚子。身旁的玄燁警醒地彈起身,昏暗中,瞧見到我這大汗淋漓的凄慘模樣,他嚇了一跳,慌神道:「肚子很痛嗎?要生了?」說著,從床上一躍而起,來不及穿鞋,跑出去喊人。
我疼得呲牙咧嘴無法呼吸,身子亂抖,眼淚奪眶而出。
不到片刻間,坤寧宮內外一片忙碌,準備迎接新皇子的到來。念喜歌的兩位接生麽麽早已等候再一旁,掩埋小皇子胎盤的「喜坑」也挖好,並把寓意皇后快生貴子的筷子和紅綢、金、銀、八寶等物安放在喜坑內,只等著我順利生產。
我躺在帷帳內,痛得渾身哆嗦,汗珠一串串滾下鬢角。接生嬤嬤走過來,伸出手在我的肚子上一陣亂摸,說什麼時辰未到。我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噝噝地吸氣,痛得更加厲害。
屏風外,康熙火急火燎地踱著步,聽我喊疼喊得厲害,他幾番想衝進來,卻被圖德海和小順子拽住了。
時間分分秒秒過去,處處是煎熬。
小腹下墜之感越來越重,我疼得沒有力氣叫喊了,手指揪著被子,大口大口喘著氣。就這樣,時而安靜,時而叫嚷,一直挨到了第二天凌晨。
美景拿著手絹為我拭淚,良辰一口一口的唯我喝參湯,我半喝半吐,最後一揚手連碗都打翻了。為了生孩子,我經歷著撕心裂肺的痛,這種痛簡直是無法忍受的。
屏風外傳來紛沓的腳步聲,隱隱約約的似乎是孝惠皇太後來了。
我疼得暈乎乎的,腦子裡像一團漿糊,雙腿想要亂蹬,卻被接生嬤嬤按住了。
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熬過去。
皇太後走了,蘇茉兒姐姐來了,和康熙說了幾句寬慰的話,然後掀起帘子走進來,我痛得死去活來,蘇茉兒姐姐看了看我,神色一慌,又火急火燎地去了。
正午時分,一個年邁的順產婆被請了進來,她趴在我的身下擱搗了一陣子,我痛得渾身冒冷汗,連眼睛也睜不開,只是感覺到自己似乎快死掉了。
「娘娘用力——!」耳畔傳來一陣驚慌的叫喊。我手指攥緊被子,屏息著連吃奶的勁都用上了,感覺到身下湧出一大片暖暖的濡濕。
「娘娘,用力啊!」耳畔不斷有人叫喊。我半清醒半昏迷,喘著粗氣,淚水止不住滾滾而落,痛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還要用力,我真的沒有力氣了。為什麼生孩子這麼痛苦?
「娘娘,要用力啊!」產婆臉上的汗珠一滴滴灑在我的臉上。
哼哼唧唧的閉著眼睛,眼角掛滿淚珠,嘴唇咬出了玫瑰色的血瓣。
「啊——!」揪著被子的手指灌滿了力氣,我身子急遽一顫,太陽穴上暴起青筋。
「哇哇——!」耳畔響起了嬰兒嘹亮的啼哭聲。
「生了,生了!」產婆興奮地大聲叫嚷。
屏風外一陣猛烈的騷動。我喘著氣,感覺到自己就像是一片羽毛,輕飄飄、昏沉沉地在半空中翻轉,翻轉,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是個白白胖胖的小阿哥!」產婆歡喜地稟報。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渾身的力氣彷彿在瞬間被抽走了,我想看看孩子,眼睛卻不聽使喚的往下閉合,虛脫了,累極了。
漸漸的,等到我撐住一口氣,勉強維持住意識,睜開了眼睛。模糊的視線中,康熙已經進來了,他笑容顫抖的從產婆懷裡接過孩子,動作雖然略顯生澀笨拙,卻是那樣的小心翼翼、謹慎呵護。他無限憐愛的望著那個孩子,嘴唇劇顫,臉上忽然滑下兩行晶瑩的熱淚。我呼吸輕輕地瞅著他,康熙喜不自勝的將孩子抱到我身邊,一疊聲地喊:「芳兒,咱們有兒子了,咱們有兒子了。」
我精疲力竭,虛弱的扯了扯他的袖子,唏噓道:「孩子,我們的孩子。」
「是!」他眼波湛亮,貼近了我,笑得淚流滿面。我欣慰地舒出一口氣,合了合眼瞼,手指按下襁褓,痴痴獃呆的瞧著孩子,眼睛長得鮮活深亮,真像他皇阿瑪。康熙顫巍巍的將身子前傾。我們兩個同時將臉湊近,親吻嬰兒的臉蛋。
「恭喜皇上、皇後娘娘喜得龍子。」
窗外天色明朗,一屋子裡的人跪地稱頌。
康熙親了親孩子,又吻了吻我的額頭。
「芳兒,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他眼神熾烈,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有氣無力地微笑,心弦輕柔地觸動,千言萬語凝結在齒間,一時無法說出,唯有淚流千行。
傍晚的時候,預先安排好的乳母來了要給小阿哥開奶,眼睜睜的望著兒子被抱走,我是萬般不舍,撐起半個身子,執拗地抱著孩子不放。最後還是李嬤嬤過來服侍我,趁我睡著以後,她們才將孩子抱走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按規定,我不能下床走動,每天雞湯燕窩的惡補身子。挨了七天,我就受不了了,嚷嚷著要見孩子。李嬤嬤不讓我出宮,我催她過去瞧瞧,她樂呵呵地去了,回來后,一張笑嘴說個不停:「大伙兒都說,小阿哥長得漂亮,跟他皇阿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聽得幸福又感動,眼巴巴地想念著孩子。
——
康熙九年的新春喜氣洋洋。
由於去年風調雨順,山左山右秋季大熟。朝廷廢了圈地,實行了更名田,再加上遏必隆從蕪湖、蘇、杭運來數百萬擔糧食,歷來鬧春荒的直隸、山東,物價平準,太平無事。北京在新正期間,晝夜金吾不禁。老百姓們高興,把新春佳節鬧得分外紅火。
北京城裡的元宵社火,也確實與眾不同。一隊隊的獅干,龍燈,高蹺,秧歌,穿行在繁華鬧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說書的,唱戲的,打把式賣藝的應有盡有。
紫禁城裡鼓樂喧天,秀麗如畫。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光雪浪;柳杏諸樹,雖無花葉,卻用各色綢綾紙絹及通草為花,粘於枝上,每一株懸燈萬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諸燈,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爭輝,水天煥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寶乾坤。
早上起來以後,良辰和美景侍候我用完早膳,李嬤嬤帶著佩玉、翠環,小順子、小吳子等一干太監宮女正在掃地、撣塵、抹桌子。我心情特好,便捋起袖子幫著收拾,大家有說有笑,和和美美。
一會兒,乾清宮的端茶太監小毛子來了,笑道:「四格格從昭陵回來了,萬歲爺歡喜得了不得,不等要轎子就跑著去了。這會兒在慈寧宮呢?萬歲爺知會奴才請娘娘過去呢?!」
四格格,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來,玄燁以前是跟我說過這個四格格的事。
這個四格格是分封在廣西的定南王孔友德的女兒,本名孔四貞。定南王死了之後,太皇太后便將她收養宮中,待之如女。她和蘇茉兒姐姐一樣,從小看著康熙長大。不知為什麼,順治皇帝大行之後,性情剛烈的孔四貞突然變得鬱鬱寡歡。她本是將門之女,身有武藝,便請求允准她宿衛先帝陵寢。太皇太后拗不過,競破格晉她為一等侍衛,由她去了昭陵,這一去就是九年。今日突然回來,是件稀罕事兒。
小毛子卻不知此事根苗,雙手操在袖子里,在一旁笑著調侃道:「皇上是該松泛一點了。自去年五月鰲中堂壞事到如今,一天七個時辰見人、其餘的時間還要批奏章、讀書寫字、跟南懷仁神父學幾何算術,這幾天更是一事未了又有一事,連個五更黃昏也不分了,竟比小家子掙飯吃還難,就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兒呢?」
我淡淡地笑,撇了撇嘴道:「你甭嘴巧,甭指望我在皇上跟前給你遞送這些話兒——論說也真是的,從去年到現在,這皇宮裡大事小事不斷,就是外邊茶館打鼓兒說書先生說的書,也未必有這個熱鬧呢。」
小毛子起先還嘻笑著聽,回頭一看,自鳴鐘上的時針已指到已未午初,忙道:「哎喲,光顧說話,差點誤了事,娘娘,收拾妥當了,走吧!」說完便一溜煙跑出去,在前頭引路。
慈寧宮裡很熱鬧,泛起一片歡聲笑語。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毯,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擺著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地下面西一溜四張大椅,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兩邊又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
我剛剛走了進去,太皇太后就賜了座兒,讓我坐在她旁邊的軟椅上,下面一溜煙的坐著鈕祜祿氏、馬佳氏、博爾濟吉特氏、張氏和董氏。康熙立在太皇太後身后輕輕給老人捶背。蘇茉兒姐姐吩咐著上茶上點心。只有孔四貞是遠客,打黃兒坐在太皇太后對面,端著茶杯,靜聽太皇太后說話:
「你這一去就是這麼多年,別人不知怎麼樣,我瞧著脾氣性兒竟是一點沒改。哪有女人做官做一輩子不嫁人的?我跟前的女孩兒,只有你和蘇茉兒特別,偏都比公主還要性傲。你半大不小、二十多歲的老姑娘,不嫁人怎麼成呢?沒的也不怕人家在背後數落我這老婆子,親生女兒一個一個都嫁了,收養的竟一個不嫁人。正說著,一回頭瞥見圖德海進來,便道:「圖大總管,又來催皇上吃苦去?」
圖德海一進門便聽見這話,忙跪下請安,笑道:「奴才哪裡敢?批奏章的時間到了,這都是萬歲爺定的章程!」
「今兒有哀家做主,難得四姑娘回來,叫他們姑侄多坐一時,你站一邊吧。」
圖德海叩了頭起來,不便一一請安,只上前給孔四貞打了個千兒,笑道:「圖德海給四格格請安了,久聞四格格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孔四貞眨了眨眼睛,似乎不認識圖德海了,我忙笑道:」這是皇上跟前的總管太監,是個精猢猻,最能順竿子爬。四姑提防著他。」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
康熙沒有笑,卻陪著小心對孔四貞說:「老佛爺剛才提到的那個孫延齡少年英武,又是定南王手裡使過的人。朕見過幾次,言談舉止蘊藉有禮,很不錯的。如今老佛爺作主,把四姑指給他,真是天配地合。四姑見了就知道了!」
我這才明白是要把孔四貞指配給孔友德的部將孫延齡,便不打渾了,卻聽孔四貞答道:「老佛爺、皇上都已經說的不少了,又都是為我好。我再推辭就像不識抬舉了。那……那就……勉從其命吧。想我孔四貞,自父親死了,一直蒙老佛爺恩養,和女兒一樣,本不該……」
「對了,就是這個話!」太皇太後知道孔四貞從前一向鍾情於順治皇帝,生恐她再提與順治的舊事,見她應允,不禁喜形於色,便攔住道,「壓根兒和我的女兒就一樣嘛——皇上,皇阿奶的意思是晉封四貞為和碩柔善公主,你看呢?」
「本就如此嘛。」
「圖德海你可聽見了?四公主要下嫁,嫁妝要從厚。」
「喳!都在奴才身上,照公主的例,加銀五千——」
「一萬!」康熙大聲道。
「喳——一萬。」
鈕祜祿氏本來在旁靜坐,聽到這裡,不禁笑道:「四格格,我要笑你一句了。人家都是夫貴妻榮,你可是夫以妻貴了。」孔四貞羞紅著臉,沒有說話。
太皇太后不由得一陣高興,樣樣事情都辦得那麼可心可意,她滿面慈祥地瞧了瞧孔四貞,又轉過臉,對蘇茉兒姐姐笑道:「蘇茉兒,你也不大不小的了,打六歲上這麼高就跟著我,侍候了這些年,和一個公主也不差甚麼!若是指一個包衣奴才似乎也太委屈了你;指一個侍衛吧,又怕得熬煉幾年才得出頭,如今我倒是有了個主意——」說到這裡便細盯著蘇茉兒姐姐,停住不說了。
蘇茉兒聽了主子這話,臉色大變,雙目失神,她滿臉不自在地笑了笑,望了一眼康熙,忽然怯怯地低下眼睛。
我聽到話風有些不對,細細琢磨了半天,有些不明白。康熙見蘇茉兒滿臉羞澀,便趁空兒搶先說:「皇阿奶所見極是!蘇茉兒的事朕也替她想過,須得尋一個文才好的才般配得來。留神這幾年,我看伍先生就好!」
孝庄起先還滿面笑容地正聽,忽然競自收斂了笑容,緩緩地說:「伍先生自然很好,我也不是沒想過。但他是漢人,咱們滿人裡頭有多少女人,都拿去配了漢人,那還成甚麼體統,」
康熙聽到這裡,有些失望,獃獃地瞧著皇祖母默不作聲。孝庄搖搖頭,堅決不同意。
「蘇茉兒和別的人不同,下不為例也罷了。」康熙仍不甘心賠笑道,「平西王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還不是賞了公主?」
「那不成。也不能這樣比!時候兒不一樣,分寸也就不一樣,再說了,我已答應了索額圖,給他續弦。皇上難道還要叫我改口嗎?」
怎麼又扯到叔叔身上來了,我越聽越糊塗。
康熙梗著脖子,眉心緊緊皺了起來,正想再說些什麼。
只聽蘇茉兒「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太皇太后道:「老佛爺,奴婢自幼兒進宮服侍您老人家,從未違命,今日此事,奴才倒要斗膽駁回老佛爺了!」說著,兩行熱淚無聲地流了下來,甚是悲愴。
孝庄見她容顏慘淡,聲音異常凄楚,似是心灰意冷,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你起來!有話儘管講么。——我們這也是為你好!」
「奴婢正要這樣說。老佛爺和萬歲爺待奴婢實實恩重如山!奴婢一個女子又有甚麼回報呢?甚麼伍先生,甚麼索大人,奴婢統統不嫁!奴婢情願一輩子呆在宮裡,侍奉老祖宗!」說著悲泣連連,嘣嘣的磕了幾下響頭。
「嗯,怎麼這樣說話,傻孩子,女人哪有個不嫁人的!難道做尼姑不成?」
蘇茉兒落淚如雨,不停不停地磕頭,樣子可憐極了。
孝庄被堵得無言可對,半晌才說道:「哎,我也乏了,這事就這麼定了罷。回頭皇上叫人給她預備一下。這是一輩子的事,馬虎了我是不依的!」
——
從慈寧宮出來以後,我滿腦子都是蘇茉兒姐姐淚流滿面的樣子,看到她那麼傷心那麼絕望,我心裡懊惱極了。李嬤嬤一邊走著,一邊嘖嘖嘆息道:「蘇茉兒真是可憐,老祖宗早先是想把她指給皇上,後來又要把她指給索大人,而皇上的意思是想把她配給伍先生。」
我黯然地噓氣,心裡有些疼忍,想了想,又折身往回走。我想去問問蘇姐姐的真實想法。
進了後院,人人驚疑,不住朝裡頭窺視,我沒好氣他說道:「都給我退下!」
一腳跨進西閣,我不禁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蘇茉兒姐姐已經剪去一頭青絲,換上了一縷青灰色的緇衣。
「蘇姐姐——」
「不要!」我痛叫一聲,撲過去奪下她手上的剪子:「你不能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著,淚水嘩啦啦湧出來,我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蘇茉兒淚眼汪汪,怔怔的跪在地上,像一尊沒有知覺的泥胎。
我抬起雙臂抱緊她,哭喊道:「蘇姐姐,你怎麼可以這麼傻,你不想嫁,咱不嫁了,你不要這樣。」
蘇茉兒面色蒼白,憂鬱之中透著悲凄,她低低地抽了口氣,一字一句,凄凄慘慘地說道:「奴婢前生有罪,本世又復造下重孽,只願長伴於青燈古佛之前,祈禱主子和一切人平安,了此餘生,以修來世。——求娘娘得便將這個話傳給皇上吧!」
我拚命地搖頭,淚水一串串甩出,怔怔地抱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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