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殘歌
康熙八年,五月二十八日。
鰲拜結黨專權一案,經議政王大臣會議勘問議定:鰲拜罪狀三十款,欺君擅權,文武各官盡出門下;引用奸黨,一切政事先在私家議定然後施行;歸政后將蘇克薩哈滅族;擅殺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偏袒本旗,貪攬事權;心懷妒忌,阻塞言路,意圖傾害;於帝前呵斥大臣,攔截章奏;私買外藩人為仆等等。「逆惡種種,所犯重大。」議革職凌遲處死,其親子,兄弟也應斬,妻及孫為奴,家產籍沒。其族人中有官職及在護軍者均革退,各鞭一百,披甲為奴。
議遏必隆罪狀十二款:貪攬事權,遲延不奏辭政,審問時不以實供,對鰲拜惡跡不行奏明等等。「種種遮飾,情罪重大。」議革職,絞刑處死,未分家之子並妻為奴。其族人中有官職及在護軍者均革退,披甲當差。
議宗室輔國公大學士班布爾善「附和鰲拜、藐視聖上」罪狀二十一款,議革職,立絞。其親生未分家子孫革去宗室,妻子為奴。
議鰲拜一黨,吏部尚書阿思哈,戶部尚書瑪彌賽,兵部尚書噶褚哈,吏部侍郎泰必圖、都統工部尚書濟世,鰲拜弟都統穆里瑪,侄塞本得,侍衛訥謨等皆「助惡結黨,背負國恩,表裡為奸,擅作威福,罪在不赦。」均革職處斬,親子並妻為奴。
——
大臣們幾天會審下來,才知案情所系的龐大複雜遠遠超出想象之外。康熙在養心殿,每日都要召見傑書、熊賜履、索額圖他們幾個,對會審情況也是了如指掌。
想起康熙去年秋遊時對班布爾善的判斷,我心裡不禁升起佩服之情。班布爾善這個人陰險狡詐,小玄子早已看出他和鰲拜並非一心,只是,他和鰲拜兩人究竟誰是主逆呢?」
養心殿的上書房內,康熙手捧著一本《資治通鑒》,站在高高的書架前,細細地翻閱。我坐在他旁邊的書案前,單手拖著臉蛋,提著硃筆,想畫什麼就畫什麼。
這時,圖德海跑了進來,說幾位大人在殿外求見。康熙從書冊中抬起眼睛,目光甚是隨意,淡淡笑道:「宣——!」我一急,正欲起身離開,小玄子伸手按住我的肩,讓我乖乖坐著別動。我沖他嘻嘻一笑,低著臉蛋,很聽話的安靜下來,
幾位大臣進殿以後,紛紛伏地叩首。「起來吧!」康熙雙手背後,免了他們的禮,上前一步問:「怎樣,查清了沒,他倆誰是主謀?」
康親王傑書連忙賠著笑說:「萬歲爺聖明!主謀還是鰲拜,只是那班布爾善身為皇室近支,鼓動謀逆,其罪之重不在鰲拜之下,實在分不出誰主誰從。」康熙點了點頭道:「這話有道理,此人巨奸耍滑;可惜鰲拜一世聰明,卻上了他一個大當,安親王,依你看呢?」
安親王岳樂眨了眨眼,也湊上來說:「依《大清律》定讞,這等罪名,不分首從,都是要凌遲處死的。至於如何發落,臣等以聖命是聽。」
聽了這話,康熙劍眉一軒,表情有點兒不高興了,「你仍改不了這個老毛病。一個主意不出,能叫忠臣?你倒說說看,鰲拜之罪有無可赦之處?」
岳樂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提一口氣,直言道:「死是死定了的,只是也有幾種死法。奴才以為,鰲拜到底是託孤重臣,以從龍入關有功論之,似可從輕發落,處以斬刑也就夠了。這也是我聖主仁慈之心。」
康熙點了點頭,似乎很受用,想了想。正要說些什麼,忽見熊賜履站在旁邊一直沒說話,便問道:「熊賜履,你怎麼不說話?」
熊賜履見康熙點到自己,忙躬身答道:「皇上聖明,鰲拜的罪是不必去說它了,無論怎樣處置都不過分。如今至要之點不在於鰲拜本人如何,而在於是否有益於皇上圖治之大計,所以如何處置實在非同尋常——奴才昨日與索額圖議至三更,終無定見。不敢有欺飾之心,請聖上容奴才再想想。」
「好!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傑書,岳樂,你們也學著點,只會舞刀弄劍,沒有治國的本領那怎麼行呢?!你們再議一下,不必膽怯,有什麼說什麼,就以此為宗旨罷。」
「臣等遵旨!」,眾人走了之後。康熙抬起手指搓了搓額頭,無奈地嘆出一口氣,他扭頭望著我。我趴在桌子上笑著,一言不發。
康熙孩子氣地翹了翹唇角,笑著盯了我半響,然後吩咐圖德海出去,把曹子清和納蘭容若叫進來。幾番商議之後,康熙決定了,要親自去一趟刑部大牢,提審鰲拜。
刑部天牢。森冷威嚴。幾十名親兵墨線般排成在大道兩側。康熙換了一身便服,長驅直入,一路沒有遇到任何阻攔。
深牢大獄里看不到陽光,處處瀰漫著霉味。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胸中忽然無限凄涼。往昔風光無限的鰲拜,如今卻落得這般凄慘的下場,到底是天意還是惡報?
鰲拜穿著囚服,帶著手鐐腳鐐,伏跪在大牢內。在康熙邁進大牢的一瞬間,他蒼老乾瘦的臉上沒有了往昔逼人的宏壯氣勢,有的只是宿命般滄桑無奈的凄苦。曹子清上前一步,展開詔書,大聲宣讀鰲拜的三十條罪狀。
康熙定定地聽著,所有人都靜靜地聽著,大牢里有鏗鏘的迴音。
「鰲拜,你認罪么!」
良久的靜謐后,康熙掀起眼皮,目光盯著某個虛空。
「皇上聖明,奴才自知罪行深重,不敢乞求赦免!」鰲拜埋下身磕頭,供認情罪不諱。康熙悲憤地咬了咬牙,轉身欲走,那鰲拜匍匐起身,突然抬手扯開衣服,坦胸露懷。
眾人吃了一驚,齊刷刷倒抽冷氣。鰲拜露出了滿身的累累傷痕,昂著頭,直視著康熙,定定地道:「這些傷痕,是我從龍入關時屢戰沙場的印記,是我為你愛新覺羅家打天下留下的,胸口最長的這一刀,是我當年為救太宗皇太極而留下的,至今仍未痊癒。這些,皇上曉得么?」
四周十分寂靜,我抬起手捂住嘴,別過臉不能再看。曹子清和納蘭容若相視一眼,臉上也有遲疑的神情。康熙瞥了一眼那些可怖的傷口,臉上油然萌生憐憫之情。他獃獃地望著鰲拜,許久都不說話,君臣二人久久地對峙。
走出刑部大牢前,康熙下筆批示說:「鰲拜理應依議處死,但念效力年久,雖結黨作惡,朕不忍加誅,著革職,籍沒拘禁。」
刑部大牢的中門嘩然洞開。從黑暗中走了出來,看到了久違的陽光,所有人的心情卻是無比沉重的。我深吸口氣,又深吸口氣,正準備說些什麼活躍一下氣氛,卻一眼瞟見,有一個清清秀秀的年輕公子正在疏通門口的禁衛。
他一個勁地哀求,那門衛理也不理,一幅公事公辦的樣子。
眾人停下腳步,恍惚之中,都將目光移了過去。
那年輕公子咬了咬唇角,換了笑臉,從懷中取了一大錠銀子遞上,說道:「勞煩門官通融一下,就放我進去吧!」
「這可不成。」那門衛看也不看銀子,只瞅著他笑道:「你大概頭一回來吧?我們刑部不興這個!兄台賞賜得多,罰得也重,為你這點銀子吃一頓毛板子,不合算!」
那年輕公子急了,想也不想,拔腳就往裡沖。門衛們幾步趕上,扳過他的身子,正要動武。
康熙在旁開了口,「住手!」
提槍的門衛們回頭望了望,像被電擊一般跳了起來,連跨幾步趕過來打了一個千,高呼萬歲。
康熙皓立在原地,冷峻的目光變了數變,落到了那年輕公子的臉上。見到了萬歲爺,他倒是跪也不跪,站得直直的。眾人正好奇,那年輕公子摘下了帽子,放下髮辮,但見秀髮青絲,異香撲鼻,皓齒明眸。
是個女的。我吃驚之餘又感到詫異,只是愕然的瞧著她。
「青格兒?」身旁有人驚喊,納蘭容若一下子愣住了。他瞪大了眼睛,喜出望外地上前兩步,緊緊握住了那少女的雙手,「你去哪兒了,這些日子,尋遍了整個京城,卻找不到你。」
少女姍姍後退,神色異常冷淡,她冷冷地笑著,冷冷地推開他的手,然後半轉過身子,定定地望著康熙。
「皇上,青格兒沒有家了,所有親人全都鋃鐺入獄,青格兒真的好可憐!」她低低地傾訴,淡淡的笑容里承載著萬分的哀怨。
康熙的眉心漸漸皺了起來,似是不解,「你——?」他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那少女輕移蓮步,走到了納蘭容若的跟前,仰起臉,深情地凝視他:「我救了你,卻害死了我阿瑪,我是不是該殺了你,為我阿瑪報仇呢?!」
納蘭容若的表情漸漸冷靜下來,他慢慢地抬起雙手抓握住她的臂膀,嘴唇翕動,似乎想解釋什麼,卻一時難以啟齒。
青格兒冷冷地笑了,淚水無聲地悄然流下來,她咬了咬牙,忽然深吸一口氣,低低地柔聲道:「你寫得那些好詩好詞,足以令閨中少女心動,也足以讓她們夢碎。而我,就是她們當中一個。很多時候,我分不清我是迷戀你的人,還是迷戀你的詩詞。」
納蘭容若顫聲低喊:「青格兒!」他喘氣急促,猛力搖了搖她,似乎想將她喚醒。
少女笑容悲慘,淚流滿面,似已痴了,喃喃道:「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語聲軟弱而可憐。
納蘭容若身子一顫,黯然道:「我對不起你……!」
青格兒目光凄厲的凝注著他,滿腹酸楚終於化為悲啼,她緊緊握起他的手,流淚道:「知道你為什麼在我和茗惠之間無法選擇嗎?」
天空忽然失去顏色,陽光飛逝不見,唯有冷風四下遊走。
納蘭容若震住,面容失血,氣息越發沉默,他闔下眼帘終於再無言語。
青格兒的嘴角慢慢滑出一絲苦笑,她深情地看了他最後一眼,然後掉過頭來,望著另一個方向。
我當時看得發獃,迷惑的眼睛剛一抬起,恰好與那一道流淚的目光相接。我咬緊牙關,頓時如墜冰窖,寒冷萬分。
康熙臉色大變,瞧了瞧不遠處的人,又瞧了瞧我──只是這輕輕一瞥,我卻感覺到了天塌地裂,萬劫不復。
那青格兒面容痛楚,身子有如秋葉般急遽顫抖起來,她蒼白無力地指控道:「因為你心裡想著另外一個女子。」眾人還在聽她說,她卻冷不防一個磋步,拔出了納蘭容若腰際的佩劍。
變起倉促,眾人大驚失色。曹子清反應機智靈活,游身竄了過去,一把拽過納蘭容若,將他護在身後。
兩個門衛拔刀上來要捉拿青格兒,卻見她微微一笑,凄慘地說道:
「我既然敢回來,就沒想著跑。怕什麼,難道我會加害皇上和納蘭公子嗎?!」
聽出她話頭不對,我搖了搖頭,急忙大喊:「姑娘,你聽我說!」可是已經晚了,青格兒橫劍頸下,用力一抹,萬點紅珠,噴涌而出,香魂一縷,杳然而去了。
納蘭容若臉色煞白一下子跳了過來,撲過去,雙手緊緊地抱住她下滑的屍體,嚎啕大哭:「青格兒,是我誤了你!是我害了你!你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撇下我一個人,青格兒……青格兒,啊……」一陣慘絕人寰的凄厲喊聲,回蕩在刑部天牢門口,納蘭容若瘋顛了。
………………
凄艷的日光給皇宮大殿塗上了一層沉重的血紅色。
臨行前,康熙命曹子清送納蘭容若回府,傳太醫診治,不得怠慢。
回到了坤寧宮,我暈暈沉沉的,一時好似熱血沸騰,渾身燥熱,一時又覺得好像掉進冰窟窿里,周身感到透骨的寒涼。李嬤嬤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過來,我咕嚕咕嚕地喝了,立在地上晃了一下,勉強站住腳。良辰和美景趕忙過來,扶我坐下。李嬤嬤點燃了安息香,落下了帷帳,我躺在床上,捂著被子,沉沉地睡去。
不一會兒,佩玉在屏風外說承乾宮的鈕祜祿氏前來探望娘娘主子。李嬤嬤告知我正在歇息,便打發她去了。
傍晚日落時分,康熙忽然來了,也不讓太監通傳,自個兒走進了東暖閣,不說話坐在几案旁生悶氣,他四下瞅了瞅,似是有些渴了,便端起几上的茶喝了一口,誰知茶已涼了,氣得拿起青玉杯子「噹啷」一聲摜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良辰和美景一個個嚇壞了,急忙進來收拾乾淨。聽到了屏風外的響聲,我從噩夢中驚醒,趕忙坐起身,抓起褂子穿上,準備出去迎接。康熙在這時走了進來,看到我起身,他倒是急了,兩步並作三步走過來,坐在榻旁,按住我,讓我好生躺著。我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笑了。
康熙見我臉色蒼白,以為我病了,遂起身要宣太醫。我拉住了他的手,依戀地搖搖頭。他回頭望著我,我撒嬌似的嬌聲道:「你哪兒也不要去,就在這兒陪我,我很快就能好起來的?」
康熙坐在了床邊,小心翼翼的拉著我的手,我忽覺自己有些失態,忙改換了口氣,腦袋往前蹭了蹭,神色莊重地問道:「小玄子是不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了?」
康熙的神色迷茫而複雜,唇角顫了顫,他握緊了我的手,痛惜地喃喃道:「我只是在為納蘭惋惜,在茗惠進宮一事兒,我幫不了他,如今,連青格兒也……」聲音漸說漸弱,痛到極處,終於再無言語。
我抿嘴兒笑,搖了搖他的手,安慰道:「這不是你的錯,姻緣天定,也許是他們緣分未到吧!?」嘴上說著輕鬆的話語,我的心坎卻撕痛得厲害。其實我心裡很難過很難過。青格兒臨死前的一瞥,在我的腦海里是一個永恆的烙印。我想,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絕望無辜的眼神。
康熙拍了拍我的手,垂下眼,黯然地嘆息。
——
是月月底,康熙帝傳諭內外,宣布鰲拜黨罪案始末及判決:「至於內外文武官員,或有畏其權勢而倚附者,或有身圖幸進而倚附者,本當察處,姑從免寬。自后務須洗心滌慮,痛改前非,遵守法度。恪共職業,以副朕整飭紀綱、愛養百姓之意。」
康熙對鰲拜結黨專權一案的判決和處理,是通情達理,很有策略的。鰲拜免去死刑,改為終身監禁。鰲拜的親戚沒有重大罪行的,也一律根據實情給予寬大處理。遏必隆既無結黨之處,特著免罪,革去太師及后加公爵。
六月中旬,鰲拜一手造成的一批冤案也得到平反昭雪,康熙親自批示:恢復已故輔政大臣蘇克薩哈原有二等精奇尼哈番世職,由他的兒子蘇常淑承襲,又給還全部籍沒家產。蘇克薩哈族人、已故前鋒統領白爾黑圖原有一等阿思哈尼哈番世職,命他的兒子白爾肯承襲。
七月中旬,康熙帝傳諭內外:原任太子太保、戶部尚書蘇納海、直隸總督朱昌祚和直隸巡撫王登聯等並無大罪,純系鰲拜「誣陷」,而被無辜處死,其冤案理應昭雪。故特賜蘇納海謚襄愍、朱昌祚謚勤愍、王登聯謚愨愍,並且各按照法定的禮儀祭葬,又送三大臣的兒子入監讀書,並分別以通政使司左右通政、大理寺少卿、督捕左右理事官等缺用。至於受人誣陷而被鰲拜撤職的官員,查實后,也一概予以原職。
八月二十四日,康熙帝封一等侍衛索額圖為內國史院大學士。
九月二十四日,康熙帝封原任刑部尚書明珠為都察院左都御史。
十月初四,康熙帝赴南苑圍獵,諭戶部:「朕巡歷所至,凡御用器物皆系所司由京城供辦,毫無取於地方。現聞地方官指稱御用,私派民聞。」貪官污吏,侵肥入己,苦累小民,重違法紀。自后務加嚴禁,倘有仍前借端科派者,所司官嚴察參奏重懲,如匿不上聞,事發一併治罪。
十一月初五,准兵部議,因施琅已歸於旗下,應照例改授精奇尼哈番,又其勞績甚多,加伯爵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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