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痴愛

第104章 痴愛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也許是各宮姐妹那友愛的、充滿理性的諄諄勸慰起了作用,也許是太醫的幾劑越來越厲害的涼葯起到了安神定魂的效應,在鬧得天翻地覆、哭天搶地之後,漸漸的,我終於安靜下來,不再哭喊,不再發懨,出入如常,臉上也有了淡淡的笑紋,彷彿已經從喪子的哀痛中走了出來。在外人的眼裡,我就像一尊寺廟裡的神像,尊貴而端莊,巋然不倒。只有我自己心裡明白,看著心愛的骨肉在自己面前枯萎消逝,那是一種比自己的死亡還要刻骨銘心的痛苦,我的心已經凋零了。

承祜的死,讓整個朝廷上上下下都起了波瀾,各種猜測和流言蜚語鋪天蓋地的襲來,納喇。茗惠成了眾矢之的,她剛剛誕下了皇五子保清,身體孱弱,外界的不堪傳言,讓她淚流披面,不久就病倒了。朝廷上,明珠和索額圖劍拔弩張,勢如水火。康熙回京后,一邊沉浸於喪子之痛,一邊又被眼下的局面搞得焦頭爛額。他密令調派人手,一心想要查清楚承祜的死因,然而太皇太后卻主張息事寧人,穩住朝中大局。祖孫倆一時間也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在玄燁面前,我盡量維持著原樣,姿容不怠,臉上總掛著沒心沒肺的開心笑紋,然而承祜的死對玄燁打擊太大,他一向勤勉朝政,重視自己的令名,以求為民表率,流芳百世。然而近日來,玄燁一直鬱鬱寡歡,無所事事,內心的傷痛久久不能釋懷。

……

落日的脈脈餘暉從窗欞的花格里射了進來。

看看鐘表已過戌初,然而窗外天色看起來還不暗。我從書案前站起身,決定要去養心殿一趟。我將自己寫好的字帖放在紅木摺匣中,然後抱著木匣子往外走。出門前,李嬤嬤領了一幫子太監宮女跟著我,我沉靜地笑著搖頭,說不需要人伺候。李嬤嬤知道我脾氣硬,喜歡獨來獨往,她不放心的嘆息一聲,百般猶豫著,也只好做罷。

換上了宮中常服:鬆鬆的挽了個飛燕髻,只簪了一隻瑩潔的玉簪,長長的滾著銀絲點綴著繡花邊的玉色長裙,外面罩著一件淡綠色的青衫,我一個人輕輕快快地走出了坤寧宮。

宮中橫街上,沿途有大內禁衛扎千行禮,腳下的步子有條不紊。手裡提著禮盒子,穿過了月華門,一路上寂靜無聲,皇城的宮殿在暮霞的背景上漸漸變成深色的剪影,寂靜的宮廷透露出一股無法言喻的陰森和威嚴。初夏溫馨的空氣也不能減輕傷心人的痛苦,我一路往前走,步履越來越沉重,在拐進養心殿院落的那一剎那,忽然濕了眼眶,掉頭往回走。

我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面對玄燁。在他面前,我無法掩飾自己的脆弱。見,倒不如不見。

依稀記起,李嬤嬤說茗惠這兩天病得挺重的,又咳又喘,連床也下不了。我一路低著眼睛,往儲秀宮的方向走去。儲秀宮院落里一派死靜,那深邃寬大的大堂里,更是寧謐十分,幾乎能聽到檀香香煙在空中裊裊飄動的細微聲息。進過中門時,董氏率領一行宮女太監上前請了安,我也靜靜地回了禮,客氣地笑了笑,一路往後堂的寢室里走去。

進了屋子,幾個宮女侍立在門前、雪茜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出。茗惠雙手環膝,虛弱地坐在翠帳如煙的綉床上。遠遠瞧著,她眼圈烏青,淚眼如絲,身形孤孤單單,一動不動。

看到我走了進來,雪茜臉色大變,匆匆施禮,連忙把紗帳掛上銀鉤。茗惠坐著沒動,雪茜躬身伏在主子耳邊說了什麼。茗惠震驚地扭頭,淚眼婆娑地望著我,雪白的唇角因為某種情緒而抽顫起來。

我百感交集的望著她,看著她神色蒼白憔悴,看著她滿臉落寞憂容,我心中五味雜陳,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抿起嘴兒,狹促地笑了笑。

坐在榻旁的扶手椅上,姐妹倆對視了一會兒。茗惠的嘴唇失去了顏色,她蹙了蹙眉頭,恐懼不安的神色立刻不加掩飾地從眼睛里透露出來。她吃力地欠起身子,目不交睫的呆視著我,說:「皇后姐姐,人是要講良心的,你對我那麼好,承祜是你和皇上的心頭肉,我怎麼可能有心加害於他呢……!」

心底空洞洞的,只有悲哀的冷風嘶嘶地往進竄,刻骨的寒冷麻痹了我的四肢。

我握住她的一隻手,神情複雜,幽幽地嘆息道:「過去的事不提了,你身子這麼虛弱,別瞎想了,該靜下心調養才是啊!」

茗惠面頰消瘦,低下頭去,可憐兮兮的哭訴道:「皇上聽信了宮裡的傳言,把承祜的的死怪到了我頭上,皇后姐姐,我連日晚上老是做惡夢,夢見皇上要殺了我,他還說,要我和保清給承祜陪葬。我死了倒是沒什麼,只是我那可憐的孩子,他是最無辜的呀!」

「怎麼會呢?」我蹙緊雙眉,苦笑連連,低低勸道:「皇上不會那麼做的,你別胡思亂想了……」嘴上說著輕描淡寫的話,我的喉嚨里卻湧上了苦澀的悶痛,心弦緊繃著,渾身驚栗不安。

茗惠的擔心也並不是不無道理,玄燁近來心緒惡劣,十分消沉,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見天發脾氣摔東西打人,對召來的庶妃們更沒個好臉色。為此,她們沒少在我面前訴苦。

心底有些擔心玄燁,我靜靜地坐在紅木雕花扶手椅上,腦子像笨重的大石磨,困難地緩緩轉動著。茗惠扁了扁干白的小嘴兒,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轉,悠悠地坦白道:「剛進皇宮那一陣子,我還是一個對人事半通不通的小姑娘,面對皇上的召幸,我心裡又是委屈又是恐懼,可是到了後來,一切都不一樣了。皇上年輕英俊,率真磊落,他不僅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胎兒的父親,更是我的神明,我的主宰,我願意為他獻出一切,死也甘心!花前月下,我們一起度過了許多甜蜜的時光。我不僅愛他,而且崇拜他,就連他走路留下的腳印都使我傾心,我恨不得跪下去親手撫摸。如果他出巡幾日未歸,我便坐卧不寧,寢食不安……」

茗惠的眼神專註痴迷,她喋喋不休的夢囈,臉上流淌著帶笑的淚水,眼底染著脆弱的痛苦。

我注視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只看到她的嘴唇在飛快的蠕動,卻漸漸聽不到她在說什麼了。

茗惠告白的話語勾起了我強壓在心裡的凄苦和絕望,抬起一隻手輕輕握住椅子把,鼻子里倒流著一股酸澀的氣體,我的腦海里翻卷著幾千種幾萬種矛盾,頭痛得要裂開了,天地間的一切都攪成了一團,使我難以承受。我抬起頭看了茗惠一眼,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眼前閃過一道道眩暈的白光。

就在這時。

一個小太監急急跑進來寢宮門口,結結巴巴地稟告:「萬、萬歲爺,駕到!」

茗惠瞪圓了眼珠子,嚇住了,少頃,她才急急掀開被子下床,整理衣袍,準備出去迎接。

胸口如刀剜一般傳來劇烈的絞痛,我握了握手指,勉力深吸口氣,才心慌意亂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誰知還沒站穩,眼前一黑,復又跌坐了回去。

茗惠剛剛迎出中門,康熙彷彿渾身燃著烈火,大步流星的闖了進來。從跪下請安的董氏和幾個宮人面前,「呼」的一聲挾著一股疾風閃過去了。茗惠一個忙轉身,隨著進了中門。康熙雙手叉腰,站在大堂正中,喘著粗氣,一臉盛怒,面色慘白,牙齒咬得格格響。他厲聲問道:「承祜爬上假山的時候,跟前照看的只有你一個人,你為什麼不攔住他?」

茗惠眼神凄亂驚變,雙手痙攣發抖,瞪著驚懼的眼睛,「噗通」一聲朝他跪下了。

康熙勾緊下巴,「噌」的一聲從腰際拔出了那柄摟金嵌玉的寶劍,手臂一揮,劍尖直指著她。在場的人嚇得臉色都變了,隨後跟進來的圖德海嚇得跪在地上縮成一團,像一隻瑟瑟發抖的老鼠,他抬起雙手,張大嘴巴,似乎想要阻攔,卻無能為力。

康熙居高臨下,用寒光閃閃的佩劍逼人的指著納喇。茗惠,那憤怒而嚴酷的聲音在殿內震響:「朕要取下你的首級!祭奠皇兒的在天之靈!」

「啊!」情不自禁的驚叫,來自好幾個方向、好幾個人之口。茗惠淚流滿面,嚇得呆若木雞。董氏大驚失色,急忙撲到皇上腳下:「皇上!皇上!你這是怎麼啦!……」康熙暴怒之下,一腳踢開董氏,董氏「哎喲」慘叫了一聲,康熙全然不顧,眼睛四下亂盯,歇斯底里地吼道:「誰敢阻攔,朕先殺了誰!」

茗惠萎頓在地,臉色慘白如紙,牙箍緊閉,她的目光痛裡帶笑,心灰意冷的望著殺氣凌人的劍刃,她緊緊地閉下眼睛,不躲也不閃。

康熙神情冷漠,咬牙切齒地瞪著她,眼睛里噴出了可怕的火光,眼看著那一劍就要刺出。

我大驚回神,提著一口氣,跌跌撞撞的從寢宮衝出來,猛地跪倒在康熙膝前,雙手抱住他的腿,仰起頭哀聲求告:「皇上,皇上,你不能啊!……」

康熙渾身一哆嗦,不住地打量我,痛苦地啞聲叫道:「芳兒!…你……」他似乎怎麼也沒想到,我會在此時此地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他又驚又痛,手中的劍「哐啷」一聲砸在地上,半響后,才定定地彎下腰,雙手扶住了我。

我滿臉淚水,遍體驚出冷汗,一顆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緊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茗惠是皇子生母,於皇家有大功,無論如何,罪不當死!皇上若執意要處決茗惠,就連芳兒也一塊處決了吧?!」

康熙皺緊了眉頭,如被重擊一拳,踉蹌著後退。他沒有回答什麼,一轉身,邁出男子穩健的大步,在明間里快速地走來走去,步履帶著風聲,龍袍刷刷地響。

董氏這時已由地上坐起,大腿側被皇上那一腳踢得很重,她一手悄悄地撫摸著傷處,重新跪在皇上面前,含淚道:「皇上,看在皇後娘娘求情的分上,您就饒了茗惠吧!……」

康熙板著臉,並不作聲。沉重的空氣壓得人無法呼吸,只有窗下那金色的西洋自鳴鐘「滴答滴答」響個不停。

我半昏迷半清醒的伏跪在地上,淚流連連,不停地磕頭,跟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屋子裡的宮女、內監們全都跪下了,跟著求情,淚流成河。

所有人都在逼他!所有人都在逼他!

康熙大幅度轉過身,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亂跳,突然箭步衝過來,目光瘋狂地扶起了我,大喊:「芳兒,我帶你走,我們走得遠遠的,我帶你離開皇宮,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我渾身發寒,一個冷戰,被他突乎其來的瘋狂言語嚇住了。

康熙的眼神糾結而黯痛,他直直地跪在了我的面前,雙手一用力,將我狠狠地摟進懷裡,兩行滾燙的清淚順著他憔悴的臉頰滾落下來。

屋子裡的空氣停止了流動,一時間鴉雀無聲,寂靜得可怕。

……

儲秀宮裡的一出殺人鬧劇很快就傳到了慈寧宮老祖宗的耳朵里。

孝庄震驚了,她在悲痛之餘,怒叱自己的皇孫,不該太重兒女私情,應以祖宗大業為重,以社稷萬民為重。康熙起初是沉默以對,繼而羞愧得滿臉通紅,到後來引咎自責的在祖母面前跪下了。

我當時站在一旁,老祖宗臉色憤懣,語氣焦厲,叱罵的話語像沉重的石頭,一句一句照玄燁頭上砸了過來,而那些話,又彷彿一把無形的大刀,在我和玄燁之間劈開了一片寒冷的汪洋。

「皇阿奶不想讓你重複你父皇的過失,他太重情,甚至重過了祖宗江山,到最後竟成魔障,難以自拔。皇阿奶也不希望大清再出第二個董鄂妃,你明白么?玄燁?啊?」

康熙定睛望著悲痛欲絕的祖母,在祖母說出這番話以後,他泫然淚下,跪地不動,木雕泥塑一般,背脊孤獨地聳起。

孝庄黯然地嘆息,急痛攻心,忽然身子一歪,暈倒了。

消息不脛而走,太皇太后病了,病得很重。

白日里,永和宮,承乾宮、永壽宮的幾位主子紛紛前來探望,她們望著我的眼神都有些奇怪。我心緒迷茫,不想解釋什麼,只是盡心竭力地照顧著老祖宗。黃昏的時候,鍾粹宮修行的蘇茉兒姐姐也來了,她臉色蒼白,眉目冷峻,一縷緇衣的坐在主子的身旁,說了好些悲傷的話。從蘇茉兒姐姐的回憶中,我似乎明白了老祖宗為什麼會好端端的病倒。玄燁衝動的行為勾起了老祖母傷心的往事。當年皇太極最寵愛的妃子關雎宮宸妃所生的皇八子不幸夭折,宮裡傳聞說與永福宮庄妃脫不了干係,而當時,庄妃剛剛生下了皇九子福臨,皇太極痛怒之下失去理智,竟不顧髮妻皇后哲哲的勸阻,執意要殺了庄妃和皇九子給八阿哥陪葬。這件事在當時轟動了整個盛京……

夜半時分,慈寧宮的寢室里燈火熒熒,十分昏暗,我坐在床邊,雙手支著下頦,正在打盹。

「水……」孝庄在昏迷中,輕輕一囈語。我立刻驚覺,連忙從保溫的棉褥子里拿出一把熱乎乎的精巧的宜興紫砂壺,一手抱起她,一手小心地喂茶水。

孝庄虛弱地睜開眼睛,勉強一笑,斷斷續續地說:「芳兒…夜深了…你怎麼還在這裡……」我低了低臉蛋,輕輕地柔聲說:「老祖宗好生歇著。太醫都說不要緊的,養養就好。」

孝庄傷感地搖搖頭,注視著我:「傻孩子,皇阿奶怕是不行了……」

我猛地跳起來,嘴唇顫抖,極力忍住就要迸出的淚,急急地喊:「老祖宗,您千萬別這麼說!您怎麼也不能走!皇上不能沒有您啊!」

孝庄傷心地落下了眼淚,闔了闔眼睛,喘著氣問:「……就你一個……在這裡?……」

「皇上剛走。他為老祖宗已到神壇祈禱三天了。上天感念皇上的一片赤誠之心,一定會賜福老祖宗……」

「玄燁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他從小到大,處事沉穩,樣樣周全,皇阿奶也一直是放心的。」孝庄意味深長地嘆息著,眼睛里含著滾滾熱淚,她拍了拍我的手,忽然抽了一口氣,哽噎著道:「可是,他的身體里畢竟流淌著跟他父皇一樣的血液,愛新覺羅家出來的皇帝都是大有作為的英明之君,可又偏偏各個都是情種。」

我無言以對,感覺到嗓子眼似乎塞了一團棉花,只有用力地深吸氣,才不至於表情失控。

「老祖宗,您放心,皇上常常警惕自己要以國為重、以民為先。芳兒堅信,他是一個造福天下蒼生的好皇帝,他一定會為大清開創出一片太平盛世。」

「好孩子…有你在他身邊,皇阿奶是放心的,皇上哪一天心氣不順了,你要好好勸勸他,他聽你的……」孝庄面色慘然,眼神哀傷無力,嗚咽著絮語。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淚水很快模糊了視線。

……

夜以繼日的精心照料,一個多月過去了,孝庄的病情總算有了很大起色。

窗外桃紅柳綠、鶯叱燕吒。

一場宮廷風波漸漸平息了。而我和玄燁之間,卻隱隱約約多了一層無形的隔閡。我說不清楚我們之間到底是怎麼了。似乎是多了一分夫妻之間的相敬如賓,卻少了一分年少時無憂無慮的嬉戲打鬧。玄燁最近老是神出鬼沒的出現在我面前,加之他又常常一言不發、面色冰冷,搞得我倍感驚恐,活得戰戰兢兢的。

正午時分,我心情好的時候,不是刺繡就是寫字,他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我的身邊,跟遊魂似的。我施禮笑臉相迎。他卻不知吃錯了什麼葯,十分無辜又絕望地追問我,到底愛不愛他?在不在乎他?回答他這些問題時,我總是小心翼翼,字字斟酌。我說愛他在乎他,他仍是不肯罷手,正兒八經的要求我給他彈琴,我臨窗撫琴的時候,他站在我的對面,居高臨下,跟欣賞藝術品似的。我彈得是激揚壯烈的《烈風雷雨頌》,他看的出神,聽得入神。我悄然跟他對視,彈著彈著,便覺體力不支,一時頭昏目眩,冷汗淋漓,便趴在琴上哭了。

康熙驚呆了,大步走過來,一疊聲的說對不起。

我擦乾眼淚,仰視著他,抿起嘴兒,努力綻出一絲頑皮的微笑。

「芳兒?朕要你好好的。」康熙的聲音打了個磕絆,雙手輕輕地、無限愛憐地伸出。他像摟抱孩子似的,把我緊緊摟在懷中。

我低下頭,將臉蛋貼在他的懷裡,同樣依戀的緊緊抱住他。

對不起,我從心裡愧疚地道歉。我不想成為玄燁沉重的精神負擔,更不肯使他增加新的痛苦。可是,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也許很快,在某個背對他的角落,我就如陽光曝晒下的雪人一般,轟然倒塌了。

……

凄艷的陽光下,御花園裡景色秀麗,各宮姐妹陪同老祖宗遊園。

目之所及奼紫嫣紅,處處盛開著鮮花,絳紅的珊瑚映日,粉紅的錦帳芙蓉,潔白的寒潭月,墨紫的煙籠紫玉盤,銀紅色的楊妃春睡,鵝黃色的大金輪,淡淡輕綠的幺鳳新綠,還有一花多色的漢宮春、紫霞仙、胭脂點玉。花香四溢,招得整個園子里充滿蜜蜂的嗡嗡聲,各色蝴蝶翩翩飛舞,和盛放的百花爭奇鬥豔。

我攙扶著老祖宗的手臂,一路從花盆間的小路上曲折而行,偶爾停下步子,觀賞休憩。

遙遠的天際,陽光如水晶石般耀眼,醉人的花香隨著夏日煦煦的暖風,瀰漫在御花園的每一個角落。假山巍峨,綠樹妖嬈,盆景如畫。各宮姐妹風姿綽約,俏麗如仙,嬉戲玩耍中夾雜著銀鈴般清脆開懷的歡笑。

我攙扶著老祖宗走進了翠色環繞的萬春亭,亭子四周種著竹子,清脆秀美,枝葉高雅。

祖孫倆坐在紅欄下,老佛爺嘆息一聲,憐愛地撫摸我的腦袋,我低下了頭,輕輕幫她捶腿。

「……說真的,承祜去了,皇阿奶這心裡頭……就像割去了一塊肉!眼看著皇上也瘦了一圈。倒是你,成天不是照顧我,就是勸慰皇上,照看膳食寢處,忙得不可開交。皇阿奶怕你因為沒了兒子會過於悲痛,要大病一場,誰知你像沒事兒一樣……」

承祜!

一道強烈的刺痛從我的心坎劃過,我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但是我很快就控制了自己,勉強笑道:「老祖宗,人非草木,芳兒也不是鐵石心腸。老祖宗和皇上,都是身系天下安危的至重至貴的人,芳兒縱然不肖,不能幫著分憂,也絕不能使老祖宗和皇上為我分心。承祜產下后,我常常怕他夭折。他長得越招人愛,老祖宗和皇上越喜歡他,芳兒心裡越是不安。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老祖宗自重,沒有因悲痛而傷聖體;也幸而皇上自重,沒有因哀傷而妨政事,芳兒實覺寬慰,豈敢為此而勞老祖宗和皇上長久掛懷呢?唯願老祖宗不再傷悼,保重聖體要緊。」

孝庄聽了這番話,非常感慨,不由得搖頭道:「承祜原要立太子的啊!皇上早有此意,我也想待他滿三周歲時行立儲之禮。誰想……唉!」

「老祖宗,芳兒早就想明白了。難道非得自己生的兒子為天子才歡喜嗎?只要是皇上的骨血,就是愛新覺羅家的後代,立賢立長,不都一樣嗎?」

孝庄虛弱地皺了皺眉頭,一聲長嘆,強打精神的笑道:「啊!難得你這樣深明大義,不顧私戚,以禮自持!皇上常常對我誇你來著……」

不知過了多久,太皇太後用絹子拭去眼角的兩行淚水,輕輕闔下眼,歇息養神。我靜靜的陪她坐著,望著亭子外面的翠竹在日光中輕輕地搖曳,抖落一縷縷窒息的風聲。

我在老佛爺的身邊度過了一個下午。從慈寧宮出來以後,我腳步輕飄,有如浮雲。夕陽已銜在宮殿一角,金黃色的琉璃瓦抹去了它的金色光芒,於是殘陽如血,暮靄被染成凝重的昏紅色。

沿途,我又經過了御花園,駐足在假山附近那一片繁麗的花叢中,凝視著落日一點一點地被宮殿山巒蠶食,我感到惱人的黃昏正在一點一點地向我襲來。輕鬆和舒適在慢慢消失,悲哀和空虛重新佔據了我的心。我害怕寂寞的黃昏,黃昏使我更加思念我的孩子。但越是思念,越感到絕望,絕望更帶來深深的、無可奈何的凄涼。

我一路越走越快,到最後猛一轉身,跑進了那一片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山景中。一棵棵西府海棠,開得這樣紅艷,這樣美麗,這樣繁茂絢爛!我一頭衝到樹下,跌跪在花叢中,雙手蒙面,失聲慟哭!海棠花在風中瑟瑟顫抖,抖落下漫天的花瓣,灑落在我的肩頭……

我的心疼得活不下去了。承祜慘死,我覺得五臟六腑都在大出血,我自己的存在也變得沒有了意義。後來,我想到了玄燁,才找到重新站起來的氣力。為了他,我得活!不管怎麼難,我也不能離開玄燁!為此,我必須在自己全身披上堅厚的甲,既不讓內心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讓外來的同情和哀傷透進來。我可以以恬然的神色去安慰老祖宗和皇上;我也可以以絕無戚容的表情去對付那些幸災樂禍的目光;我必須狠下心,表現出對承祜絕不縈念,才能最有效地幫助玄燁、保護自己。可是,夜深人靜時,我無法面對這樣支離破碎的自己。

鬱積了這麼久的哀痛,便象火山一樣爆發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哭得渾身發抖,聲斷氣噎。又一陣風過,滿樹搖顫,撲簌簌,片片紅色落英撒了我一頭一身……

我歪倒在地,掩面而泣,不料:太湖石後面,彷彿有回應似的,也有嗚嗚咽咽的哭聲傳來!

我渾身顫抖,猛地從悲痛中驚醒,記起了自己的身分和處境。我迅速地擦乾了眼淚,整整鬢髮和衣袍,莊重地走過去,平靜地問了一聲:「誰在那兒哭?」

太湖石後面轉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宮女,正是茗惠身邊的小丫頭雪茜,她為什麼哭?

雪茜走過來,跪下了,擦著眼淚叩頭請罪:「求娘娘別生氣。我見娘娘哭得那麼傷心,奴婢心裡也難受……奴婢知道娘娘你哭是想兒子,奴婢哭是想媽……」說著,那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又掉了下來。雪茜的媽正是承祜的乳母,孩子夭折后沒兩天,她就懸樑自盡了。

我沉默了好半天,終於說:「別哭了,雪茜。只要你聽話,娘娘不會虧待你。今兒個娘娘在這兒哭,對誰也不要說。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可是,娘娘,想兒子掉眼淚,跟想媽掉眼淚似的,誰都一樣啊,你怎麼就不能呢?」

我鼻子一酸,忍了又忍,嘆了口氣,說:「宮裡頭的事兒,你不懂。別問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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