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興邦
——
用過了午膳。
我和小玄子並肩趴在疆域圖上,一邊下跳棋,一邊研究韜略攻城之術。
圖德海歡歡喜喜地跑進來,稟告說胡太醫請來了。
康熙驚了一下,一骨碌地翻身起身:「這麼快!」
「已經到隆宗門了。」圖德海欠身回答。
我風風火火地爬起來,一邊喊快,一邊拖著小玄子起身,讓他走過去,在榻上躺好。
玄燁雖然極不情願裝病,可是眼下看到我這般正兒八經的架勢,他微微一笑,乖乖安靜下來,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唇角黯然下垂,瞧起來還真是一幅憔悴不堪的病樣子。
我眯起眼睛,嘻嘻笑著,打量了他片刻,然後掏出一條黃絹帶子,給他勒在額頭上。
康熙張大嘴巴,想反抗。我唉了兩聲,將他抬起來的手按回去,笑道:「聽我的准沒錯?」
「可是——!」他大概是覺得這個樣子有些滑稽吧!
我笑眯眯地告訴他:「這個樣子很可愛哦!」
玄燁彆扭地皺著眉,古古怪怪地瞅著我,抓著我的手不放。我心疼地嘆息一聲,抿了抿唇角,轉過身去,吩咐著讓宮女碧娥端盆涼水過來,佯裝要給他敷冰帕子。
圖德海站在榻旁,瞅著我們倆打打鬧鬧,忍不住偷偷笑出聲。
少頃。
門外有太監通傳。
曹子清帶著胡太醫一先一后,步履輕快地走進了殿門。
我坐在榻旁,溫溫靜靜地抬起眼睛,打量著這個走過來的胡太醫。
山羊須,個子不高,又矮又瘦,珊瑚頂珠,仙鶴補服,遠遠瞧著,倒是挺有精神的。
我暗暗地琢磨道:這個胡太醫真的是內功高手嗎?為什麼曹子清那樣極力誇讚他呢?
這次召見胡太醫,是小玄子臨時決定的事,也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連查問底細都來不及。日前聽曹子清的口氣,只知道這胡太醫原是終南山的道士,他怎麼會出山還俗,而且託了內廷黃總管的路子進了太醫院,就沒人知道了?黃總管可是與平西王吳三桂有淵源啊……
來不及多想些其他的,曹子清已經帶著胡太醫走了過來。
我理了理思緒,正襟危坐,頷首微笑。
因為聖旨是下給曹子清的,照例還是曹子清回話繳旨。
曹子清款步上前,翻下馬蹄袖,單手扎個前,奏道:「啟稟聖上,太醫院胡宮山奉詔來到!」
康熙躺在榻上,彈開眼睛,看了一眼這個其貌不揚的瘦矮個子,問道:「你就是胡宮山?」
「是。」胡宮山撩起官袍,跪地叩首:「臣胡宮山奉旨診視聖疾。」聲音不大,中氣卻極為充沛。
康熙點了點頭,輕輕道:「朕冒了點風寒,也不用看脈,開一劑方子疏散疏散便會好的。」
胡太醫抬起眼睛,注視了一下康熙,說道:「臣斗膽請診聖脈,不然,斷斷不敢行廣方法。」
瞧著挺敬業挺堅持的,我溫婉地笑了笑,取過一個黃袱小枕放在榻邊,康熙無力地嘆息一聲,很聽話的將手臂搭了上去。
胡太醫叩了叩首,膝行近前,情思靜慮,閉眼先叩了左腕,又請過右脈摸過了,才跪著退下,伏地叩頭道:「據臣拙見,皇上此症並非風寒所致,乃是鬱氣中滯,神不得通。不通則疼,主目眩頭脹,頗似著了風寒,其實不然。」
「原來是這樣啊!」我恍然大悟地眨眨眼睛,釋然地舒口氣,吩咐道,「快去擬藥方子來。」
那胡宮山叩頭道:「回娘娘話,皇上此症不須用藥。臣有小術一試,如其無效,再行方不遲。」
不用藥便可治病。
我瞪直了眼睛,心裡豁然大亮,暗暗道,中招了。
康熙也大感興趣,撐起半個身子,衰弱地問道:「你有何妙法,快與朕用來!」
胡太醫點點頭,道,「請娘娘扶起皇上,靜坐不動即可!」
我彎腰上前,將綿枕拉過來,蹭在小玄子的背後,攙扶著他坐好。
胡太醫雙手高拱,離康熙頭部有三尺遠,動也不動。
圖德海在旁看他為萬歲爺搗鬼治病,暗自納罕,連躲在簾后的小太監張萬強都看呆了。
曹子清倒是一派氣定神閑,想來他是知道,胡宮山是在運內功為康熙祛病。
我起初時也覺有點好笑,慢慢地,卻看到小玄子的額頭浸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面色也比方才清潤了許多,看來是奏效了。
足足有小半個時辰,胡太醫吁了一口氣放下手來,伏地叩了個頭道:「萬歲,請睜開龍目」
康熙心定神明,睜開了清清亮亮的眼睛。他抬起手指解掉頭上黃絹帶,晃了晃頭滿意他說:「真看不出,你還會法術!」
胡宮山忙道:「此非法術,乃臣過去所練的先天內氣功,逼入龍體,自能法邪扶正,舒筋活絡。」
在旁的一干人等無不驚嘆出聲。
康熙的神情異常輕鬆,他原本就是要考查一下胡太醫的功夫,現在越發相信,便問道:「你精於內氣功?」
胡宮山坦言笑道:「不敢言精,微臣只略知一二而已」
康熙笑了笑,振眉道:「你現在便演示一套給朕看看。」
見小玄子命胡宮山起身練功,我先自站起,輕輕走到一旁站定。
「臣不敢放肆!」胡宮山一邊答,一邊雙手輕按,立起身來,卻無動作,只是微笑不語。
眾人互相看了看,正詫異間,忽然向地下一望,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胡太醫在起身一剎那問,運內力一按,雙手、雙膝、雙腳著地的六塊方磚卻已龜裂下陷!
「當真好厲害厲害!」我豎起一根大拇指,誠心誠意地感嘆出聲,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好好好——!」康熙眉目振奮,鼓掌大笑,「真是海水不可斗量。有這般能耐,豈能久屈人下!你好自為之,朕有用你處。」
圖德海見皇上如此歡喜,便取了最上等的封子——二十兩黃金——捧了過來。
康熙擺擺手,率真地道:「這樣的好漢不能用錢打發。」語罷,抬起一隻手,指著案上一柄麟麟盤蛟的玉如意:「這個贈給胡太醫!」
圖德海躬身走過去,雙手將玉如意拿起,捧過來,頒給胡宮山。
胡太醫激動得手腳都在哆嗦,忙叩首謝恩。
望著胡宮山遠去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
我歡歡喜喜地轉過身,趴在榻前,一邊幫小玄子拭汗,一邊好奇地詢問他方才是什麼感覺。
康熙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情景,笑著道:「一開始只覺有一種清涼麻甜的感覺,從太陽穴、印堂各處浸潤進來,漸漸的麻麻的感覺消失了,滿心只覺涼風習習,如秋日登高,雜念和憂慮一洗而盡。」
「看來,這個胡太醫果然是名不虛傳。」我嘖嘖地誇讚道。
康熙雙手扶膝,下了榻,出了一會神,感慨道:「此人功力很深。過去朕對此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曹子清賠笑道:「此乃主上洪福。」
康熙悵然若失,低低道:「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為朕所用?」
魏東亭道:「君子喻以義,小人則喻以利,皇上待之以禮,敬之以義,何患他不為我主所用?」
康熙慎思著點點頭。
我探了探頭,爽朗一笑道:「曹子清,能說出這番話來,看來你的學問大有長進嘛!」
曹子清臉一紅,抬起手指撓了撓脖子,憨厚地道:「還不是因為受了皇上和娘娘的熏陶,多讀點書,總是好的。」
「孺子可教也!」我抿了抿嘴角,點頭,對他的上進行為表示肯定和讚揚。
康熙笑了笑,又問道,「子清,方才你說的『義利』倒是提醒了朕。依你看,這班布爾善與鰲拜是不是真的一夥?」
「奴才瞧著是一夥的。」曹子清回答得很肯定。
康熙搖搖頭,蹙眉道:「未必!班府里養著幾十名衛士,行動詭密,連鰲拜都不知道。」
我深感震驚,咬著嘴唇陷入沉思,班布爾善是皇室近枝,鰲拜篡政奪權,於他有甚麼好處?
曹子清驚道:「皇上怎麼知道……」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康熙的眼神高深莫測,他負手而笑,沉吟道:「再過一個月便是中秋了,你得便兒約他一下,與朕一同出去踏秋一游。日子暫不定死,到時再告訴他,朕倒要瞧瞧這班布爾善葫蘆里裝的是甚麼葯。」
「這樣不妥吧!」我歪了歪腦袋,笑聲嘀咕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況皇上乃萬乘之君,怎麼可以親臨險境呢?」
「這個不妨的。」曹子清笑道:「娘娘也太小瞧我們了,難道我們就白吃皇上俸祿不成?」
「這不是吃俸祿不吃俸祿的事。」我毫不讓步,鼓起腮幫子:「不出事便罷。就是碰了萬歲爺一根汗毛,你悔斷了腸子也來不及!這事還得經太皇太后定奪!」
「這個自然。」康熙薄笑一聲,若有所思地挑起眉毛。
我埋下頭,手裡玩弄著絲帕,開始打自己的鬼主意。
康熙漫步走過來,抬起手指挑起我的下顎,望著我的眼睛,笑道:「去是一定要去的。天天就在這幾處地方轉,你不覺得悶嗎?子清你先作準備好了,騰便微服轉一遭兒也無妨。」
曹子清在旁哈哈一笑,樂悠悠地道:「主上盡自放心,奴才這就下去準備。」
語畢,一轉身,徑自退下了。
四周安靜下來。
「真的要去啊?」眼睛盯著腳下的花盆鞋,我又小又輕地問。
「嗯。」康熙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回答得很認真很誠懇。
我扁起嘴巴。
他輕飄飄的近距離凝視我:「看來,芳兒是不想陪朕一起去咯?」
「什麼?」我驚喜地瞪大眼睛,激動得手腳都在痒痒。
玄燁笑了笑,右手攬過我的後頸,忽然壓下臉來,熱切的吻住了我。
我驚呆了,提拳捶打著他的胸膛,漸漸的,意亂情迷之中,如棉絮般酥軟在他的懷裡。
——
傍晚時分,火燒雲染紅了西方的半邊天,一輪殘陽高懸在宮樓上。
養心殿,上書房。
納蘭容若從書案前起身,快步行上前,將寫好的碑文雙手呈給康熙。
「請皇上過目。」
康熙的眼底閃過一絲驚異之色,隨即又恢復了平靜。他接過了紙張,轉身走到圈椅前坐下。
納蘭容若微微欠身,靜靜地退至一旁站好。
紙張上,雋秀溫雅的墨色字體,一行行目讀而過。
「我國家肇基東土,祖功崇德昭格。皇天恢宏,景運於萬年。篤生我皇考皇帝睿聖首出,奄有萬邦。大孝弘仁武功文德,配兩儀而軼千古。我皇考視滿漢如一體,遇文武無重輕。下詔求言,虛懷納諫。修太宗聖訓、順治大訓,通鑒全書,孝經衍義等書,以教天下臣民。皇考以精明理政務,以仁厚結人心……我皇考惟是兢業祗慎,無一日自暇逸也。順治十八年正月不豫,聖受二十有四,在位十八年,葬孝陵,豫定於昌瑞山……皇考遺命,山陵不崇飾,不藏金玉寶器。」
康熙雙手展著紙張,細細地品讀,時不時露出讚賞的眼神。
「首崇滿洲,滿漢一體,既不得罪親貴又不傷及國體!文采斐然,寫得不錯!」
四周鴉雀無聲,只有絢爛的彩霞透過窗戶照進來。
「俗話說,一言以興邦,一言以喪邦,難得你寫出這麼好的興邦之言!嗯,不錯不錯!!這碑文寫得毫無可駁之處!很好!全都寫到了朕的心裡!」
康熙連連點頭,讚不絕口地站起身來。
「謝皇上誇獎。」納蘭容若謙和的頷首致意。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興緻勃勃的走到自己的御案前,將紙張放下:「朕要賞你,重重的賞你!」語氣堅定而威凜,康熙一甩手臂轉過身來,喜悅地揚揚頭,琢磨著該賞些什麼。
「奴才不敢。」納蘭容若瞧著皇上開心,自己也開心起來。
康熙高興的抿了抿唇角,深思半響,然後定定地笑了,豪言道:「納蘭,你說,你想要什麼,朕都答應你。」
「皇上當真?」納蘭容若揚眉微笑,眉宇間不自覺的升起欣喜的曙光。
「君無戲言,說吧!你想要什麼!」
納蘭容若微笑著低了低眼睛,深吸口氣,然後輕輕開口道:「奴才不求別的恩典,只是,只是有一件事想求皇上。」
「什麼事?說吧?」康熙負手而立,蹙了蹙眉,笑得玩世不恭。
納蘭容若遲疑一下,接著道:「奴才有個遠房表妹從盛京來到了京城,她叫納喇.茗惠,是此次待選的秀女之一,奴才想請皇上免其進宮選秀。」
康熙眉骨一挑,似乎是沒想到是這一茬子事,沉默片刻后,揚言笑問:「你喜歡她?」
納蘭容若思量片刻,輕輕道:「奴才與表妹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玩伴。」
康熙居高臨下的點點頭,笑著,若有所思的指出:「人當有鴻鵠之志,朕本以為你是想要跟朕討一個可展抱負的仕途,沒想到你呀!只想要一個紅顏知己。」
納蘭容若輕輕一笑,吐露心言:「奴才以為,十年寒窗可搏得功名,十年尋覓卻未必能尋到一位自己所愛的女人。」
康熙負手而立,望著他:「這個納喇.茗惠就是你心裡所愛的女人嗎?」
納蘭容若垂眸笑了笑,靜靜地回答:「奴才喜歡茗惠,但是,這跟愛一個人還是有所不同的?」
「有什麼不同?」
「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奴才以為,一個男人可以喜歡很多女人,但真正愛的只有一個。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無時無刻地牽挂她思念她,就會一心一意地盼望她幸福美滿,即使她不在你身邊,即使你已經觸摸不到她,即使知道今生今世無法在一起,但她的一顰一笑還是會如影隨形地牽動著你的心靈,隨著歲月的流逝變遷,那份愛不會消散,只會越發濃郁,它已經深藏在心裡,變了一份珍貴的祝福。」
「說得好!」康熙腦袋微微一揚,神采翩然地笑了笑:「不過有一點,朕跟你不太一樣,朕如果愛一個女人,就一定要把她留在身邊,朕會給她最高的地位聲譽,給她關懷備至的寵愛。朕會讓她的呼吸心跳跟朕連成一脈,而不只是遠遠地望著她。」
納蘭容若怔然苦笑,直言道:「這也許就是帝王與奴才之間,身份地位懸殊,造就的差異吧?」
康熙微提了一口氣,端起一盞茶,注視著他的眼睛:「不過,既然你只是喜歡納喇.茗惠,並不愛她,為什麼還要向朕求這個情?」
「因為…奴才的表妹坦白的告訴奴才,今生今世,她只想跟自己心愛的人縱馬江南,沒有人可以委屈她的心,如果進了宮,她是斷然不會快樂的。」
這話康熙算是聽明白了。
不願進宮選秀。
「你那個表妹未免自信過頭了吧?進宮選秀的秀女多的是,哪能就剛好選上她呀!」康熙嘆下一口氣,緩緩踱步到御書案前,將手搭在桌案兩側,笑道:「好了,朕說話算話,答應你了,那個納喇.茗惠不必進宮了。」
納蘭容若喜不自勝,上前扎個千,顫聲道:「奴才叩謝皇上。」
康熙不再說話,目光重新落在了碑文上,嘴角連閃著深深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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