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對弈
晌午時分,陽光燦爛,清風徐盪,一輛小馬車飛奔出了紫禁城宏偉威嚴的宮門。
這次出宮,依舊是為了見伍先生,不過卻並不是去索府。
因為鰲拜起了疑心,先前搜查過索府。為了保證伍先生的安全,索額圖已經另覓了城外一處家宅,暫供伍先生居住。
跳下了馬車,走進了園子里,迎面有一座假山落在池中。一包漢白玉石欄杆彎彎曲曲通向池中壓水亭。亭的對岸上,有三間茅屋。水波粼粼,幾尾金魚悠閑地浮上浮下。
一行幾個人說說笑笑,漫步走上去。
三間茅屋門口,懸著黑匾,上書三個燙金大字「山沽齋」。
我打眼往裡面瞧去,清一色兒都是朴而不拙的竹木器具。這山沽齋從外面看樸實簡陋,貌不驚人;細看才知工藝精巧,藏秀於內。
我婉然淡笑,暗暗覺得,相比之下,索府的後花園大有雕鑿之嫌。
康熙合上手中的泥金摺扇,失口笑道:「好地方,不讀莊子,不能領悟此齋之妙處。」
一邊說著,一邊往裡面進。
伍先生迎面走了出來,小玄子笑眯眯的作了一個長揖:「龍兒久不見先生,著實惦記著呢!」說著便想下拜。
伍先生急忙攔住,扳著雙肩端詳著,笑道:「一天一個模樣兒,你倒出脫得越發丰神俊朗了!」師徒二人手拉著手,親密的往大堂走去。
落座后。索額圖、曹子清微笑著跟過去,站在一旁;我握著手帕,提著禮盒,在一旁侍立。
「聽說先生這幾日清恙在身,不知可好些了?」索額圖滿面堆笑,扭過頭吩咐一聲。
我笑盈盈地上前兩步,打開禮盒,取出禮品放在桌上。索額圖在旁說:「家母聽說后把我好訓了一場,說是請了個這麼好的先生,除了驚擾沒給人家半點好處,還不趕快瞧瞧去——說起來也很怪,這些天來我們家裡老出事兒,竟沒有顧著來看望先生,實在有愧得很哪!」
「索大人國事家事煩忙,還不斷地派人送東西來。大人如此費心,又何必呢!」伍先生說著便起身來到桌邊,瞧那些禮物:一柄鏤花嵌珠的玉如意,一枝用紅綾桑皮紙包著的老山參,幾瓶陳釀老酒和一方石硯。
我頷首退後兩步,垂手侍立在一旁。
伍次友對其它的禮物,只是瞟了一眼,這方石硯,他卻拿起來仔細端詳,愛不釋手:「索大人和龍兒深知我心。還請二位代我謝過太夫人。晚生不過是稍有不適,卻勞太夫人如此惦記,反倒覺得惶恐不安了。」
曹子清趁機上來看座,順口向伍次友說:「先生,熊賜履大人讓我帶信問候你。他今日有公務,不能來了。」
「哎呀呀,這是怎麼說呢?都這樣客氣。熊大人人品學問,我也是十分敬仰的啊!」
康熙原來以為,熊賜履尊儒重道,而伍次友卻講實用雜學,二人不一致。想不到伍次友卻這樣稱讚熊賜履,便介面說道:「可惜呀!熊大人不過是個道學先生!」
「哎——龍兒,你這話說得不全對。熊大人只是過於老誠了些。聽說去年平西王吳三桂進京,熊大人和他講了大半天的道德經,這就有點迂腐了。像吳三桂、鰲拜這樣的人,秉的是大地乖戾之氣,行的是人間邪惡之道,和這樣的人談什麼仁義道德,因果報應。不是對牛彈琴嗎?哈……」
瞧著伍先生今日精神振奮,眉飛色舞。康熙也十分高興,笑著說:「如果先生現在是跟皇上參贊朝政,說出這些話來只怕連性命都難保呢!」
伍次友笑道:「到哪山唱哪山歌,若讓我參贊朝政,我就不能聽任鰲拜勢壓朝野,吳三桂擁兵自重。如果聽任這兩匹野馬胡作非為下去,一旦合槽作亂,局面就不好收拾了。現在一個在雲南養精蓄銳,虎視耽耽,一個在北京網羅黨羽,專橫暴戾,應該趁早定下拿掉他們的方略。——咳!說這些做什麼,布衣論朝政,隔靴搔癢,白白地惹人恥笑!」
鰲拜和吳三桂常有書信往來,這點,康熙是早就知道的,但是「合槽」一說卻是想也不敢想。
半響后,康熙低了低眼睛,強裝笑臉,打趣道:「先生是布衣,龍兒便是布衣的學生呢!我們閑說三國,原不必替古人耽憂,不過先生既說到這裡,我倒想問一問,他們會不會合槽呢?依先生之見,該怎樣制定對付他們的方略?」
伍次友看一眼索額圖,笑道:「索大人,你是朝廷重臣,你看他們會不會合槽?」
「暫時不會。」索額圖倒吸一口涼氣,沉吟了許久,又道,「不過,姓吳的擁有龐大的軍隊,並和耿精忠、尚可喜二藩聲氣相投,時間長了就很難說。吳三桂翻雲覆雨,不是個好東西!」
伍次友接著說:「對。索大人所言極是。此人先叛前明,再叛李自成,腦後還會有第三塊反骨。如今,當務之急,就是不能讓他們合槽,採取一個一個拿掉的辦法。」
康熙著急地問:「依先生看,怎樣才能使他們合不起來呢?」
「自古攘外必先安內,鰲拜把持朝政,窺測神器,一日不除,皇帝便無一日之安寧。而欲除鰲拜,則必須穩住吳三桂,不令他心生疑懼,更不讓他干攏除奸大計。好在,當今皇上還算聰明,沒有急急忙忙地動三藩。但是,如果再進一步,給吳三桂一點甜頭,比如說,既然把他的兒子吳應熊招了駙馬,索性再多加封幾個官爵,讓他們父子寬寬心,定定神。等這邊除鰲拜清君側、朝政走上正路之時,再專心致志地去對付吳三桂他們,那就是另一局面了……咳,我今個是怎麼了,當著索大人、曹軍門的面,這樣沒完沒了地議論朝政幹什麼?」
伍先生苦笑著搖搖頭,哪裡想到自己的思想是被眼前這幾個人帶著走了。
「龍兒,來來來,咱們還是講書吧?」
聽到了想聽的話,康熙不覺笑了笑,他向索額圖遞了一眼色,索額圖會意,急急道:「先生剛剛康復,不宜太勞神。太夫人吩咐,龍兒的功課過幾天再上不遲,好在來日方長。」
伍次友是個爽快人,見幾人起身欲走,也不強留:
「既然索大人如此說,晚生恭敬不如從命。請拜候太夫人安好。」
——
黃昏日落,殘陽如血。
回到了皇宮,剛一進養心殿,康熙就低聲問曹子清:「給吳六一的密詔可曾送到?」
「皇上放心,一切均已安排妥當,吳六一讓我代奏聖上,他決不負聖上眷顧之恩。」
康熙半轉過身子,定定地沉下一口氣,想了想,笑著吩咐道:「今夜亥時,傳他覲見。」
曹子清稍怔,隨後拱手一揖,笑道:「皇上放心,奴才會神不知鬼不覺的帶吳大人進宮。」
康熙看了他一眼,眉心舒展,放心地笑了。
——
黑夜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到來的。
宮殿樓閣錯落有致,蒼穹中星光點點,一盞盞宮燈在夜風中飄搖。
戌牌剛過。
康熙端坐在御案前,嘴唇微微笑揚,似乎在想著什麼,面容里有種不同於往日的精緻。
我悄然走過去,將紅紗燈放在案角上,一抬頭,看到小玄子坐姿沉穩,似乎在發獃,我歪了歪腦袋,低低笑出聲。
康熙猛地回神,他抬起眼睛望著我,嘴角的笑容一連變了數變。
我屈膝福了福,準備退下,卻被他拉住了一隻手。
我抬眸望著他。
康熙笑了笑,臉色恢復了平靜,他鬆開了我的手,低低道:「待會兒,朕要和吳六一下棋,你不必迴避了,先去準備棋盤和棋子吧?」
「嗯!」我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等到我折身一趟,將棋盤端來時,吳六一已經踏進了養心殿的門檻。
頭戴紅頂簪纓,身穿江牙海水袍子。昂藏七尺,眉目英豪,兩隻眼睛如黑豆一般嵌在臉上。最顯眼的是罩在補服外頭的黃馬褂,在燈光照射下金黃耀眼。
將棋盤放在四方桌上,我後退幾步,站到小玄子后側的帷帳旁。
「奴才吳六一叩見皇上、皇後娘娘!」吳六一畢恭畢敬地上前,乾淨利落地打了個千兒。
「起來吧!」康熙輕甩著雙臂,舉止淡定的走到四方桌前,雅然坐下。
吳六一眨兩下雙眼,謝恩後起身。
「久聞吳大人下得一手好圍棋,曾與金陵國棋手王守泰師徒對奔,竟把對方殺得中盤推枰認輸。」康熙一邊談笑,一邊招呼他坐下。
吳六一慧黠地笑了笑,走過去,恭恭敬敬的坐在萬歲爺對面。
康熙很快的擺開了棋局,輕聲道:「如今,朕要同你共下一盤大圍棋,且不說敵手是誰?咱們可不能輸了。」
「奴才定當不辱使命!」吳六一語氣沉沉,盯著棋盤的眼睛一說話便滴溜溜亂轉,一臉的精悍硬朗之氣。
康熙呵呵大笑:「好!這是絕大的一盤棋,你可要幫朕走好了。咱們不能輸給人家!」
「奴才只管照上次的殺法兒,保管取勝!但不知敵手是何人?」
「輔政首席大臣——鰲拜!」康熙壓著嗓子,脫口而出,身於往前一傾,笑道,「怎麼樣,不至於不過癮吧?」
吳六一笑得正開懷,聞得此語嘎然止住,頓了頓,謙聲道:「皇上,您與鰲中堂下了快十年的棋了,難道是今日才開始的么?」
「是的。但若說今日之舉,於圍棋言,算得上——中盤勝負生死劫,於象腳!是個殺將!」康熙挑了挑劍眉,深眸中涌動著磅礴的氣勢,令人不寒而慄。
吳六一沉沉地點頭,沉默了一陣子,忽然抬起頭,一雙黑豆眼閃爍有光:「微臣明白了,怎麼個殺法兒?請皇上明示?」
「你做朕的殺手鐧,如何?」康熙皺眉笑著。
吳六一綳著臉龐,不言語了。
「走好了,紅頂子是有你的。」康熙的身子向後一仰,舒展一下眉宇,沉聲笑道:「走不好,那咱們君臣二人就一塊兒『頂子紅』了!」
吳六一本來就與鰲拜不睦,如今萬歲爺要除掉鰲拜,他心裡雖然歡喜,面色卻忐忑不安。
康熙不再說話,坐直了身子。
吳六一眯起眼睛苦苦思索,暗自下了決心,良久之後,他輕嘆一聲,從左手袖口裡掏出兩張紙,展開看著,卻是十萬兩一張的龍頭銀票。
看著萬歲爺吃驚的目光,吳六一忙道,「這是微臣的一個同窗,在班布爾善屬下,於昨晚奉命送來的。」
「用的什麼名義?」康熙聳了聳眉骨,上下打量著他,「他還說些什麼?」
「他還說,鰲拜要舉薦奴才做兵部侍郎!」
「兵部侍郎!官居二品?」康熙咧嘴笑了笑,「班布爾善發的黑心財已經夠多的了,既然取不喪廉,你拿了來使也很好!」
吳六一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撩起袍子,身子偏側跪倒在地,急急叩首:「萬歲爺明鑒,這些黑心錢,奴才是萬萬使不得?鰲拜明知道奴才不買帳,卻硬來這一套。」
康熙站起身,背起手來回踱了兩步,「朕料想著,在軍門帳下,鰲拜必定另做了手腳。二十萬兩銀子,明知無用,鰲拜不過用它來買大人輕慢之心而已。」
「皇上聖明,奴才絕不會與那權臣賊子同流合污,可慮的倒是帳下的李、黃二參將,還有張副將、劉守備,這十幾個人素來……」
康熙頓住腳步,蹙了蹙眉,居高臨下的望著他,問:「以大人的意思,該如何處置這幾個人?」
吳六一閉了閉眼睛,直起身子,提議道:「奴才即日就把他們都打發到福建辦差,叫他們作不成耗!」
「那不成!」康熙定定地搖頭,眉宇間露出一絲慧光,「鰲拜是何等樣人?班布爾善更不可欺!如今時機未到,將軍這麼一擺布,他們能不猜疑?倒讓他們有了防備……」
吳六一面色沉穆,懇言道:「皇上聖慮極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也只有狠下殺招了。」
「起來說話!」康熙抬手示意。
吳六一站起身來,黑豆眼幽光一閃:「殺!死人是作不得亂的!」
康熙的目光越來越深,眉頭越皺越緊,他若有所思的踱了兩步,腦袋微微一揚,眼神一定。
「唉!雖然狠了一些,有傷陰騭,但也只有如此了。」
吳六一屏息凝神地站著,汗流浹背。
康熙一隻手撫著腦門,陷入了沉思中,半響后,他抬起了眼睛,眸色冷峻。
「自今兒始,將軍帳下的軍官全部到衙應差,將兩廊廂房騰出來給他們住。這是其一!」康熙眉宇一展,伸出兩個指頭,「其二、密布幾名心腹校尉,許以高爵、酬以重金,弓上弦、刀貼身,隨時應變。」
吳六一聽得出神,不住點頭。康熙又伸出第三指頭,掉頭望著他,一字一句道,「待事一發,朕即刻頒布密旨,下令將這十幾個人一律擒斬!敲山震虎,餘下的就不敢發難了!」
吳六一的眼底有壓抑的欽佩光芒,拱手對聖上一揖,豪言道:「臣意如此,就這麼辦!」
康熙雙手負於身後,神情凜凜,卓然傲立,周身散發出令人不寒而慄的肅殺之氣。
——
吳將軍離開后,康熙沉沉地垮下了肩膀,獨自步回至御案前坐下。
雙手搭在桌案兩側,他低下臉,眼睛盯著某個虛空,神情變得更加沉鬱和凝重。
我遠遠地望著他,心裡七上八下的,遲疑了許久,還是決定走過去。
康熙抬起眼睛,悶悶不樂的望著我,許久都不說話。
我鼓起腮幫子,抬起一根手指抵住鼻尖往上一搓,學著豬樣子,想逗他一下。
康熙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後慢慢的,一抹大大的笑意自他的臉上如水散開,他咧開嘴,呵呵地笑著搖頭,露出碎玉一般的細白牙齒。
總算把他逗笑了,我歪揚著腦袋,笑得一臉得意。
這時候,小毛子捧著茶盤走了進來。
康熙端起茶盞,淺呷了一口熱茶,神情放鬆了很多。
我彎下腰,附在他的耳邊,小聲告訴他,這就是小毛子。
康熙想起了茶庫里斗訥謨的故事兒,笑著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原來不是在茶庫里侍候么?」
小毛子欲待退下,聽得皇帝問著自己,忙將茶盤往腋下一夾,後退一步跪下道:「奴才叫錢喜信,不過人家都叫我小名兒『毛子』。——原來在茶庫做事,托萬歲爺的福,圖德海公公抬舉奴才現在做了頭兒。」
「你就叫小毛子好了,」康熙頑皮地笑了笑,指出,「這比你原來的名字好聽得多!」
「喳——」小毛子忙叩頭,大聲道,「奴才自今兒起就叫小毛子,姓『小』,叫『毛子!』」
本來非常平淡的事,小毛子卻如此回答,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忙又止住。聽得小玄子又問:「你母親的病可好些了?聽說你很有孝心,好好兒當差,趕明兒告訴內務府,叫他們再給你換個好差使,不長進的毛病兒也就改了。」
「萬歲爺高興了多賞小毛子幾個就有了。在這兒可以天天見到萬歲爺,哪有比這更好的差使!」小毛子睜著虎靈靈的眼睛,坦誠地說道,「靠老天神佛保佑,萬歲爺大福大壽,四海興旺,永世太平,萬民稱頌!」
「喲呵,小毛子,你從哪裡學來這些稱頌之詞的。」我好奇地問。
小毛子忙叩頭,大聲回道:「奴才這些話,有的是從俗家年帖子上看來的,有的是從茶館說書先生處聽來的,也有的是從臣子奏事時雞零狗碎抓來的。」
聽上去不倫不類,他卻說得極為流利。絞動手中的帕子,我笑得前仰後合,不能自制。
康熙憋不住一口茶噴了出來。
小毛子倒楞了:「萬歲爺,奴才沒說對么?」
「不錯不錯!你說得很好!」
待小毛子謝恩出去后,康熙笑著對我說:「這孩子很有趣也很有用,你要多關照他!」
「嗯!」我笑眯眯的望著殿門口。
晚上就寢以後,小玄子又纏綿了我許久,我本來肚子就有些不舒服,到了後半夜,小玄子已經睡著了,我躺在帷帳里,大睜著眼睛,肚子疼得厲害,便悄悄爬下了床,抓起件褂子披上,躡手躡腳的向外走去,想倒杯茶喝。
走到了屏風外,宮女長青和碧娥趴在南窗前的卧榻上,睡得很熟。
我不忍心叫醒她們,就摸著黑,走過去倒茶。
泊泊的倒茶聲。腦袋昏昏沉沉的,我驚愕地發現自己的手指居然連茶壺都握不穩,茶水灑了一半在杯外。
腹部猛地傳來一陣劇痛。
我放下了茶壺,蜷縮著身子依偎在桌角里,咬著嘴唇,暗暗期待這股劇痛儘早離我而去。
終於,碧娥被我的哼哼聲吵醒了,她打響火石,點燃蠟燭,大驚著撲過來,低喊:「娘娘,你怎麼了?」
我勉力笑著搖搖頭,想告訴她我沒事,手臂剛剛抬起,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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