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魚(4)
明府廚房靠著西面兒的偏門,因得晌午陽光好,路面上的雪化了乾淨,車轍印子濕漉漉壓了數條,總有些送菜送酒的下人們出出入入。見得門邊兒候著的那位清雋公子,都得叫聲,「遠二爺。」
明遠等著的人正來了,從吳堯手裡接過那檀木食盒子,又再寒暄了兩回,便轉身入了院子。
靠著牆邊兒走,便都是小廊,繞開了小廚房又見得一畝見方的湖水,湖面結了冰,正是寒光清冽。沿著湖邊小道兒,再往北邊兒去,才是簫音閣。
明遠行入院門,雖是冬日裡,眼前卻是一片翠竹載雪,斑駁可愛。丫鬟巧璧笑著來迎,「二爺來了。」明遠頷首笑道,「與慈音尋了些吃食來。」
巧璧福了禮,方先一步去了屋子裡頭通傳,「小姐,二爺來了。」
屋中女子聞聲方從暖閣里探出半面來,見明遠入來,卻不聲響,只給巧璧使了個眼色。巧璧方去接了明遠手中的食盒子,放去一旁小桌上,又迎著明遠入來暖閣坐下。
巧璧問:「二爺能呆多久,喝什麼茶?」
明遠目色流連在慈音身上,忘了答話。多日不見,慈音的膚色更是白皙幾分,一雙眸子慵懶著,冷冷清清卻是含情。
巧璧見他看得入神,忙是咳嗽了聲,當是提醒。
明遠這才回道,「不必另沏一壺了,就喝你們小姐今日用的。」明遠話落了,卻見慈音並不理會人,還是籠子里的鸚鵡叫得討巧:「愛爺,愛爺!」這鸚鵡周身渾白,名叫雪絨兒,自也是今年慈音生日的時候,明遠與她尋來作的生辰禮。
慈音卻是一笑,手中持著筷子,正夾著粟米喂著雪絨兒。
明遠笑著,「好不容易有假,來看你一回。」說著又從身上摸出來香囊遞送過去,「早前放的那些臘梅花味道兒淡了,你可還有些別的?」
慈音這才放了手中的筷子,從他手中接了那香囊來,放去鼻息前聞了一聞,「你便放在這兒吧,我做好了,讓巧璧與你送過去。」
明遠見她面色仍是冷冷,只得微微嘆氣,「你素來脾胃不足,今兒讓吳堯尋了些新鮮的來,你嘗嘗。」
慈音掃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子,「今兒哥哥也早回,一會兒與他一起用。」
明遠聽得她肯用,暗自開心了片刻。抿了抿唇道,「確是有兩碗,正好你和兄長一起用。」
話正說著,嬤嬤入來了屋子,見得二人都在暖閣里,方與二人福了一福。「二爺在這便好了。方老爺來探病老爺,夫人讓我來喊著二爺和小姐一道兒去見見。」
「舅父來了?」明遠從暖閣里起了身,卻見慈音一身素妝,還未打扮,便吩咐嬤嬤道,「你先去回夫人的話,我與小姐一道兒過去。」
嬤嬤應聲退下了。
慈音自讓丫鬟來梳理頭髮,稍稍簪了一朵素青絨花,又著上了厚襖子,換上一對茶白的羊絨小靴。巧璧送來湯婆子與她捧著,明遠這才引著慈音往靜松院里去。
小道兒的雪還未化全,明遠自刻意與慈音走近些,怕她腳底打滑好扶著。襖子領上的白絨毛,襯得那張小臉恬靜,明遠看了一眼方收回來目光,垂眸望著腳下,「舅父該是來看父親,一會兒你且招呼一聲,便先回。我陪著他們應酬便好。」
慈音暗自頷首,輕輕嗯了聲。行過湖邊來到靜松院門前,卻見得一身紫袍背手從外頭回來。慈音心緒雀躍,小步跑著湊了過去又拉起紫袍衣袖來,「哥哥回來了。」
明煜卻見跑來的嬌弱身影,面盤子已經通紅,正氣喘得急,幾分叱責問道,「走這麼急作甚?」
「哥哥當值得勤,回來得都少了,慈音自是想你。」慈音笑著,又見得一旁候著的官爺,認得出來忙福了一福,「許太醫,是來給父親請脈的?」
許禎琪笑著拱手,「是。」
明煜方指了指那邊明遠,「我們先進去看看父親,你隨阿遠先去見方大人。稍後我再去簫音閣。」
慈音聽話,又對二人一福,方退回了明遠身邊,與他一道兒行去了惠慈軒。
入了朱門,繞過牡丹石屏風,穿堂過了一進園子,方行至正堂門外。屋子裡頭裡頭話語連連,明府主母方氏正與侍郎方壑寒暄著。
明遠自引著慈音入了正堂。先與方氏問安,又與方壑作禮,「多日不見舅父,氣色又好些了。前陣子讓人從紹興買來些上好黃酒,本是要送去府上的。一會兒自舅父走的時候,自讓他們帶上。」
方壑笑著頷首,「遠兒客氣,方與你阿娘說起,自打升做了同知,現如今氣質作派越發出眾了。」方壑邊說邊將侄兒扶起,又打量了一番明遠身邊的慈音,「慈音也來了?」
慈音福了一福,喊了聲,「方大人安好。」
方壑聽得面色微微一怔,明煜這妹妹雖認了方氏為嫡母,卻仍不肯叫他一聲舅父。方壑面上局促不過一閃而過,忙又轉了笑臉,囑咐慈音道,「若在府中閑著無事,便多去方家裡走動走動,那幾個表兄妹的都是常念著你的。」
慈音稱了聲好,又看向方氏,「母親與方大人敘舊,慈音便先回了。母親若有事,便再叫我。」
方氏卻也有話要與明遠單獨說,便許了慈音出去。等見人走遠,又屏退了旁邊侍奉的嬤嬤和婢子,再將門窗都關好了。明遠見狀,自察覺出來今日似是有所不同,問向方氏道,「舅父也來了,今日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
方氏聽得此話,從懷間取了帕子來擦了擦眼角,少許停頓了片刻,方哭腔著與明遠道,「劉太醫昨日晚間來請脈,你父親…怕是撐不過冬日了。」
明遠聽聞此話心中也有些悲痛,可父親卧病三年,他便也早早有了這個打算,見得母親落淚,明遠行過去拍著母親肩頭輕輕安慰,「母親莫要太過憂傷。」
一旁方壑同樣面露痛意,再與明遠道,「你父親少時隨高祖皇帝征戰多年,曾是赫赫武將,可天命如此,卻也是定數…」
半晌過去,方氏卻收了收眼淚,帕子擰入了掌心裡與明遠道,「如今不同往日了。明家的大權還在那位手上握著,你又只是他手下區區一個同知衛。若是你父親去了,家中爵位怕也輪不上你了…」
「母親怎算計起來這些了?」明遠擰眉不解,「這幾年父親卧病,好在兄長他籌謀深遠,又是陛下貼身貼心的人,撐起來明家,自不在話下。」
「你這是什麼話?」方氏不想兒子竟是一點兒野心也沒有,她只覺胸口氣堵,咳嗽起來,「你父親早年幫著高祖皇帝打江山,用命換來的侯爵,你便就拱手要讓給一個外人?」
「何為外人?」明遠道,「兄長雖非父親親生,可也為明家盡心儘力…」
「什麼為了明家,他那是為了他自己。你以為這些年,他貪藏下來那麼多的錢財,是為了什麼?」方氏話說得恨恨,手中帕子已經皺成一團,壓著多年的心氣終是透露了些許。
一旁方壑見氣氛緊張,忙勸說道,「罷了罷了,這事情且急不得。便都慢慢說。」
明遠見得母親氣急,又聽得舅父救場,忙是一拜,「是我衝撞了母親。」
方壑見得母子二人之間緩和了些,方再與明遠道,「遠兒,你便再不想著那位置,也得多為你母親想想。你父親若是不在,她日後自然只能靠著你。你若總要屈居人下,她還如何主持家中的事情?」
方氏自在一旁抹著眼淚。明遠心中雖仍有他辭,此下卻也不敢再忤逆母親生氣。只得好聲好氣勸著,「母親先喝些茶。這些事情,我們且都從長計議。」
方氏自知兒子一時間未拿定主意,也不好再逼他。今日借著兄長來,便是想先與他一個警醒。留著兄長在堂內用午膳的功夫,見明遠面色不佳,便未再提起爵位之事。
三人只是閑聊家常,時日虛晃。飯後,明遠送方壑出了正門,又獨自一人折回來府中,卻越發地思緒重重起來。明遠腳步未曾停下,再抬眼看路的時候,方發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行來了簫音閣里。
巧璧和嬤嬤都不在門口,明遠兀自地行入了院子,方才走來外堂,便聽得慈音在暖閣里說話,「哥哥慢些再走。巧璧熱甜點去了。二爺今日早晨讓人買來的,哥哥你也有份。」
明遠這才見得明煜也在。原本明煜已經起了身,卻被慈音拉了回去。他們親兄妹二人說話,他自也不好打擾,只好暗自又退出了院子外去。
暖閣里,慈音拉著哥哥喂鸚鵡,又與哥哥看看她新作的白描。她幼年時候,還能常常抱著哥哥臂膀說話,如今年歲越長,哥哥卻越與她生疏起來。說是女兒家長大了,得要避忌男女之別。
慈音心中雖是不願與他生遠,面上卻很是聽他的話。她雖叫方氏一聲母親,不過是因為明炎曾將她與哥哥託付給了方氏做兒女。她心中自也知道,這明家大宅中,再是金磚琉璃皇恩惠澤,嫡母面兒上一團和氣,心底里卻依舊不少偏私,也只有與她血脈相連的哥哥方才能安心依靠。
巧璧端著熱好的紫米圓子入來暖閣,慈音親自送了一碗去哥哥面前,「知道你不喜歡甜食兒,便就當陪我嘗嘗。」
明煜淡淡,「你先用。」
慈音拿起勺子,舀起那紫米圓子放到口裡。方一入口,眉頭不自覺地挑了挑,明煜見了笑問,「看起來是不錯的?」
「奶香味兒濃,入口甘糯。」慈音抬眸看了哥哥一眼,又忙將他碗里的勺子塞進他手裡,「你快也嘗嘗。」
明煜卻又將勺子放了下來,「你難得有喜歡的,便都留著與你。」
「不過,粗鄙之食,僅果腹之用,難有滋養之效,不得太過貪嘴。」
慈音聽得這話,掃了些許興緻,自知他話中有話別有他意。慈音放了勺子嗔他道,「哥哥是在皇宮裡頭陪著陛下,山珍海味吃慣了,舌頭也刁鑽了,嘴也刻薄了。便是二爺討好我的,都是粗鄙了?」
明煜不答,起了身往外頭去,行至門前方頓足與慈音道,「你知道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