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魚(5)
還未及亥時,主母方氏引著嬤嬤婢子入了靜松院。
屋子裡點著一味藏香,原是沁脾養心之效,卻將好能把屋子裡的藥味兒遮掩了去。婢子捧著熱水進來,方氏親自接過來帕子,要與床上的病人擦身。
明炎久病之後,睡眠便不深,聽得屋子裡動靜,緩緩睜開眼來。
方氏見了,忙湊去與他擦了擦側臉,「老爺醒了?可覺著好些了?」
明炎聲音還沙啞著,「整日都昏昏沉沉,說是睡著了,卻又醒著。說是醒著的,卻也不是…」話落又覺著胸口有痰,要撐起身子來咳嗽。方氏將手中帕子遞給嬤嬤去洗,自己忙扶著明炎半坐了起來。「老爺可有些胃口?想吃什麼的,我讓他們去做。」
明炎咳嗽數聲,方吐出一口濃痰,讓婢子拿痰盂接走了。他方緩緩靠向身後枕靠。借著燭火微弱,卻不難看到方氏面上的細紋,他自覺著幾分憐惜,目光向下卻正撞上她手上那串佛珠。「你如今,每日里還在念佛?」
方氏手中活計未停,接了嬤嬤洗好的帕子來,邊與他擦著手,邊笑著答話,「既是信了,便得要誠心。日日里都是要念個把時辰的。」
明炎自想起些往事,方與她提起,「你可還是介懷著煜兒?」
方氏面上笑容頓時怔了一怔,她自記得明煜被封副都督之時,方才十五歲,正從北疆立功歸來。而她的遠兒,雖早早入了禁衛軍在明炎身邊歷練,可始終遠遠不及一個義子。
自那時候起,方氏便與明炎爭吵不斷。許是因得積怨入了五臟,後來大病了一場,太醫來探,說是不好再動氣憋悶。方氏方聽得兄長方壑的勸解,去寶相寺中請了一尊觀音像回來,日日里吃齋念佛,也好修身養性…
聽得方氏未能答話,明炎重重嘆了一聲氣,「你只見得我器重煜兒,便覺我輕視遠兒,卻從未問過其中緣由。」
方氏垂眸答道,「我只是知道,老爺是受高祖皇帝囑託…便也不敢多問。」她記得的,當年高祖皇帝北征歸來,明炎方是二十七八的年歲,還未曾婚娶,身邊便帶著一子一女。也正因得如此,即便當時明炎已經位居一品大都督,京城高閨之中也無人敢嫁。眼見就要而立之年,高祖皇帝乾脆做主,指了方氏與他為妻。
方家家主當時尚僅官拜四品,雖是高嫁,方氏年不過十六,卻要做人後母。京城貴門之中自多添了一樣飯後閑話…只等得方氏入了門,明炎方與她開誠布公地談過,那一子一女,也並非他親生,而是受得皇帝託孤。
方氏正想得入了神,卻聽得明炎緩緩道來。
「當年高祖皇帝北征,從玉河往北,一路戰無不勝。我自跟在軍中,有幸見得高祖皇帝戰場殺伐神姿。幾場勝仗下來,軍中士氣鼓舞,乘勝追擊。卻多有幾名副將,暗自吹噓高祖皇帝戰神之名。」
「然高祖皇帝卻將那幾人捉來,以擾亂兵心之罪名,鞭笞懲戒。我本也不解,高祖皇帝卻就這回的事情,告誡軍心:此番戰勝,並非因大周兵將堅不可摧。而是因得韃靼自身政權不穩,北邊又頻頻被瓦剌侵擾,無暇顧及大周之師。」
「軍中聽命,自也無人再敢好大喜功。果然沒多久,我等便在沙木堡一戰遇到了一位奇將。一路順風順水的大周兵士,在此處卻吃了大劫。數番攻城不下,大周兵士不僅屢戰屢敗,且軍心大喪。高祖皇帝令人圍困城池整整兩月之久,斷水斷糧,最後一役卻依然耗損兵力上萬。」
「破城那日,守城將領戰死城樓之上。高祖皇帝帶人殺入城守府中,便在後院深處遇見了煜兒…」
「那孩子身量方到我腰前,一身霧白的錦緞袍子上斑斑點點全是血漬。只懷中還抱著個女嬰,又死死護著剛剛生產完的母親,手裡持著一把利刃,不讓人靠近。後有人打聽得來,是城守齊爾震的家眷…」
明炎說到此處,深長地嘆了一口氣,「兩軍交鋒,生死度外。如此兩月攻守,高祖皇帝棋逢對手,早已深覺那齊爾震若非敵軍,定為摯友。見他那夫人已經難產身亡,方讓我將兩個孩子收養下來,隨軍而行。之後的事情,你便也都知道了…」
方氏聽完,確生了幾分憐憫,可她也知道明炎平日里篤定獨為,素來也不喜歡與人解釋這些。
一旁嬤嬤送來一盞人蔘湯,方氏接來,吹了吹涼方舀了一勺餵了過去。「老爺今日與我說這些,可是想為煜兒說話的。」
明炎吃了一口參湯,「夫人聰慧,卻什麼事都瞞不過夫人。」
「你多年來自是怨氣我,作為阿遠的父親未曾能盡職責培養,卻將手中大權交於一個義子。可夫人也須得知道,伴君如伴虎,高位難當。煜兒雖不是你我親生,卻是名將之後,如今能得帝王信任,確並非只是我偏心。明家爵位,原就是帝王所賜,自也得為帝王所用,方能長久。」
明炎卻見方氏停了手中的參湯,垂眸不語,似是喉間哽咽,便也知她心有不甘。可他如今時日無多,須得早早為煜兒鋪墊後路。他少許停頓,方再開口問道,「夫人,我今日的話,你且明白嗎?」
方氏恍惚片刻,手中勺子攪著參湯,正起了小渦。神志回來,垂眸之際便勾著嘴角笑了起來,又用玉勺舀起一口參湯,送去明炎嘴邊,「我自是明白,眼下能擔當起明家大任的,確只煜兒一人。」
明炎聽得她此話,方是安心了些,喝下幾口參湯,卻覺著愈發睏乏,便讓方氏扶著躺下安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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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午後,陽光肆意。簫音閣的暖閣里,撐開了一扇小窗,陽光灑入來小榻上,正落在林散著的幾本古卷孤本上。慈音方午睡醒來,飲了一口茶水,正倚著小窗靠好,要捧起書捲來看。
巧璧一旁候著,手中針腳兒功夫沒停,正是照著小姐畫的刺繡底圖,上著針線。
方才片刻的功夫,外頭又有人來,小女兒家聲音清脆可人,只道,「姐姐可在屋子裡,我來看你了。」
慈音聞著聲響,起身來迎。小女兒家一身鵝黃的小斗篷,面如白玉,唇如櫻桃,行來她面前便拉起她的手來,「姐姐面色好,定是剛午睡起來。快快梳妝打扮了,我帶你出門一趟。」
慈音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尖兒,「又是要去哪兒,得讓我們香琴如此高興。」
香琴道,「都說豐樂樓里出了新品,晌午母親又讓人來與了月銀,自得與姐姐湊一桌,嘗嘗鮮去。」
「這可巧了,我也正好無事。」慈音笑著,已信步去了妝台前坐下,「你且等我梳了頭,便與你一道兒去。」
香琴年歲不過十五六,是府中林姨娘的女兒。方氏膝下無女,慈音這嫡長女卻也當得名不正言不順,與方氏不親,反倒是與府中庶女才走得近些,許是覺著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的緣故罷了。
慈音梳好頭,換了衣,臨要出門,又吩咐巧璧將昨日里那檀木食盒子帶上。出來偏門外,只見馬車早早候著了,二人上了車。香琴又挽上慈音手臂,推開車窗撩起窗帘子,小小張望了一陣。
馬車行來東街上,香琴方注意到了一旁放著的食盒子,自笑話道,「姐姐出來嘗鮮,還早早想著夾帶回府。快說說,是想著與誰捎帶的?」
慈音聽得此話,卻未急著答,正巧路過街角那顆老樟樹,紅紅火火滿滿都是許願條兒,便抬手一指那枝頭上,「哎,問月老求姻緣的。一會兒該與你來求一個。」
香琴頓時紅了臉,卻見慈音一臉嬉笑,只好嗔道,「姐姐都還未出嫁,怎就說起我來了?」
慈音抿了抿唇,試探著她:「昨日方大人來了母親院子里,還喊著我嘗去他家坐坐,見見幾個表兄妹的。下回我去請了母親,帶著你一道兒去。」
香琴便連眸子也不敢抬了,「快快別說了,就要到了。」
來了豐樂樓,嬤嬤本要問掌柜要個雅間兒,卻聽香琴說,想要在二樓堂內坐下,下午茶點時候,人尚且不多,二樓人少寬鬆,便也不必入了雅間兒里,徒添閉塞。
掌柜自知來的是貴客,便特地尋了個角落位置,請了二位小姐坐下。方親自推了兩道兒新品小食。這正和了香琴的意思,便讓掌柜的就按著新品張羅過來了。
待掌柜的走開了,香琴從閣樓小窗往東街上看,對面正是翠玉軒。翠玉軒原是貴女們做首飾常去的,東西叫賣得貴,許是前陣子連著下雪,生意慘淡了些。此下門外正支開著小攤兒,賣著新到簪花兒,乍眼看去多是尋著冬日裡的白色與粉色,做著臘梅的款式。
香琴拉著慈音袖口,目光往樓下撇了撇,「一會兒子吃好了,我們也去逛逛。」慈音笑著道好,方見得小二端著兩個小碗上了桌子。「二位姑娘請用,這是本店新品,紫米圓子。」
慈音聽得卻是怔了一怔,望向那小二,「這也是紫米圓子?」
小二陪笑著道,「本店新品,紫米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