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甜釀有空也會去見曦園坐坐,那日紫蘇和青柳正幫施少連收拾去金陵的衣物行囊,桌上擱著四五個描金繪彩的小匣,是賬房孫先生剛送來的,施少連逐一打開觀摩,俱是珍寶古玩,黃金白銀之類。
甜釀撩帷進內室,沒期想是這樣的場面,本是雅緻清新陳設,滿眼的黃白耀目塗抹了富貴之氣,也不由得楞在了當地。
施少連不避她,反招呼她上前:「是當鋪里的分銀和收回的珍寶首飾,甜妹妹來看看,有喜歡的么。」
她瞄了兩眼,搖搖頭:「哥哥要帶去金陵買貨么?」
他嗯了一聲,低頭在匣子里翻撿珠寶首飾,忽而將匣子掩上,笑道:「也罷,這些都是當鋪里收回來的舊物,不配妹妹用。」
又去凈手:「去販些貨,還有父親之前的一點關係,要重新打點。」
甜釀知道他每年都要往金陵去一趟,最久也就十天半月即回,點了點頭:「哥哥出門當心。」
他問她:「妹妹來虛白室喝茶?」
秋陽熏暖,虛室生白,兩扇窗都大開著,秋竹斑駁,海棠葉稀,有桂香隱隱飄來,兄妹兩人相對煮茗,仍是她慣用的蓮瓣盞,喝的是老君眉,味輕且甘甜。
他有意收斂,她有意討好,小心翼翼,乖乖巧巧,相處反倒分外融洽,游廊下寶月和青柳正敲著竹竿趕樹上啄無花果的雀鳥,嬌聲連連,紫蘇隔著窗子遞進來一碟新摘的果子,無花果綿軟清甜,正配這一壺老君眉。
臨去金陵之前,施少連特意叮囑甜釀:「正是桂香菊黃之時,各家的宴請往來不少,你出門容易沾風生病,就多留在家裡。」
甜釀點點頭,果不其然,後幾日,施府收到趙安人家的帖子,正是宴請各家女眷一道賞菊品茗。
桂姨娘和田氏看重這帖子,少不得精心準備,甜釀知道張夫人也要帶著兩個兒媳同去,掐著時日一想,張圓這幾日都在書院,自己去不去都可,借口身體不適留在了家裡,苗兒知趙安人沒有給況家下帖,也不願同去,最重要的是雲綺和芳兒,須得好好裝扮,正需要地方開開眼界。
難得家裡人都出門,連施老夫人都不在,後院只剩甜釀和喜哥兒兩人,甜釀索性帶著喜哥兒,往後罩房去找苗兒說話。
后罩房和施家園子隔著一道月洞門,尋常都落著鎖,只有田氏和姐弟三人往園子里來才開著,平常進出也不走施家,另有一道小側門通往外頭的街巷,算是單獨隔出的小門小戶。
甜釀極少來去后罩房,只有個嬤嬤正清掃地面,眼瞎耳聾的說不清楚話,只得自己喊了聲:「苗兒姐姐?」
門吱呀一聲開了,先腆出來一塊寶藍色的肚子,而後是藍表叔白裡透紅的一張臉,宿醉后的神態,衣冠不整,身上一股不知哪裡沾染的香氣:「原來是二侄女和喜哥兒。」
甜釀小時候見識過太多這個模樣的人,淡笑道:「表叔大好,我來找苗兒姐姐。」
「她帶著果兒去街上買糖去了,片刻就回。」藍可俊向姐弟招手,「來屋內喝茶等著。」
甜釀聽聞此言,旋即拉著喜哥兒,笑盈盈的要往園子里去:「不了,表叔先忙,我帶著弟弟去園子里玩去。」
她腳步走的急,幾步便消失在月洞門后,藍可俊看著那飄過的一縷裙角,哼笑一聲:「勾欄院里生養的行貨,倒裝的跟家養的小姐似的。」
甜釀帶著喜哥兒回了園子,姐弟兩人就坐在涼亭里鬥草玩,喜哥兒六歲多了,明年就該去私塾念書,甜釀想他讀書的衣裳鞋襪書囊都該打點,還有跟著的小廝兒也要尋一個,再想若是明年出嫁,未必能顧及至他,最後幽幽嘆口氣,不知王妙娘拋家棄子,是否能得個好結果。
「姐姐緣何嘆氣?」喜哥兒問。
甜釀捏捏他的羊角髮髻,嘆道:「近來還想姨娘嗎?」
喜哥兒抿抿唇:「姨娘是找不回來了嗎?為什麼祖母不肯再去找一找?興許再找找,就能找到了呢。」
甜釀摟著他:「可能有一天,她就自己走回來呢。」
施家的花園這日只有姐弟兩人消磨時日,趙安人家卻是熱鬧沸然,園子里架起了花架,擺了數十盆名貴菊花,綠衣紅裳,墨羽白裘,國色天香,很是喜人。
趙安人對施老夫人很是一番感謝:「有不少盆,都是貴府送來的,我這也是借花獻佛,請大家喝杯酒,圖個樂子。」
施老夫人知道施少連有意結交趙家,倒是未提過送菊花的事兒,忙笑道:「我們這等俗人,哪裡能賞花,這花兒正配安人這個園子,添雅加妝。」
一眾婦人玩笑取樂,又見張夫人遲遲才來,只攜著大兒媳張蘭,趙安人詫異道:「如何不見我那侄女?」
張夫人臉色也不太好,勉強笑笑:「她這幾日身子沉,不愛動彈,在家歇著呢。」
原來自中秋節那日吵鬧后,杜若驅趕了臘梅,和張優大吵一架,夫妻兩人早已分屋而睡,杜若每日里只在屋裡悶躺著,一日三餐差遣杜鵑去廚房取,也不耐煩再扮個好兒媳,停了晨昏定省,因今日趙安人宴請,又是杜若的舅家,少不得要她出來應酬,杜若只是不肯,張夫人勸了半日,也是一肚子氣,看著時辰不早,只得自己帶著大兒媳張蘭出門。
張家園子已修葺的七七八八,砍了一爿綠樹,又挪走了半爿山石,挨著原先牆根建起了幾間卷棚,翻整了幾間舊屋,花園裡山景水勢造的跌宕起伏,圍幕一撤,在涼亭一望,只覺視野開闊,一掃以往的繁蕪和雜亂之景。
張夫人對此甚是滿意,對況苑大大誇讚了一番,先結了工錢,只是還剩著一些邊角修飾,況苑還帶著人在張家做工。
杜若躺了大半日,正起來鬆散鬆散筋骨,聽見窗外有人喧鬧,原來是造園子的傭工們正在斫窗前的含香樹,隔著窗子喊住傭工:「你們好好的砍樹做什麼?」
她這幾日頭暈心煩,早忘了早前說的主意,傭工們一愣,拜了拜:「不是夫人指派,說要清園子里的雜樹么?」
「不必了,你們快走吧。」
傭工們只得收拾工具出去,況苑正在園子里督工,聽得杜若這個說辭,自己往杜若的院子里來,只見半遮半掩的樹枝后,身姿妙曼的女子鬆鬆的挽著個髻,穿著一身白衣,正臨窗摘著窗前的枯黃葉片。
他站在她窗下,仰頭望她:「這片花木擋著屋子,篩不進日光,二嫂嫂不修整了么?」
她許久悶在屋內未見他,再見那雙瑩潤生動的眼,鎮定又穩重,好似什麼事情都不過爾爾的模樣,只覺心內的煩躁之意也消退了幾分,想了想,只道:「那把多餘的樹杪修一修就可,別動它們,這樹梢里,還落著好幾個鳥兒的窠。」
況苑點點頭:「也罷。」親自拎了一把斧來,度量光影,將密集的木杪砍去,落了滿地的樹梢枝幹,最後拍拍身上的灰:「二嫂嫂賞我一杯茶喝。」
屋內陳設都被杜若摔的七七八八,還未添置起來,只有自己喝茶的一隻舊杯子,她想了想,斟滿茶水,繞出屋子,走到被含香樹掩映的游廊,隔著美人靠將杯子遞給他。
況苑欣欣然接過茶杯,捏著杯子,一飲而盡。
她接了他遞過來的空杯,轉身就要走,卻有一隻結實有力的手,探過美人靠的縫隙,捉住她一點輕飄飄的裙擺,攥在手中。
她被拖住走不開,身體趔趄,跌坐在廊凳上,低頭去看,見他的眼黝黑瑩潤的眼,針芒外放,肆無忌憚的盯著她。
杜若的心微微顫顫。
「放手。」她低喝著去扯他手中的裙擺,「你瘋了不成。」
「二嫂嫂近日心裡不痛快么?」他看著她,只不肯放手,「臉色瞧著也不甚好的模樣。」
「和你有何關係。」她伸手去拔自己的裙,紋絲不動,看著他的眼只覺惴惴不安,又覺此情此景恐懼又可怕,逼不得已伸出一隻腳去踹他。
呀!腳上還穿著一雙水紅的軟底睡鞋,被他眼疾手快的捉住,棄了裙角,只攥在那隻睡鞋在手裡,寬闊若蒲葉的五指用力揉搓,搓的她心田發燙,臉頰生霞。
「況苑,你再不鬆手,我可喊人了。」她目光瑩瑩,怒倒不像怒,像哀求。
況苑聳肩笑笑,鬆了手,轉身離去。
杜若掂著一隻腳,只覺被他攥的發麻發酸,怔怔的走不得路,扶壁站了半晌,才慢悠悠的回了卧房。
某一日家裡突然清凈下來,杜若出房門一看,花園嶄新,粉牆黑瓦,彩漆新繪,原來那人已將活計都幹完,不聲不響離了張家。
九月初十,施少連帶著十幾輛大車回了江都,此次他在金陵盤桓近二十日,帶回不少時興貨物,也帶回了家裡兩個妹妹的一些嫁妝和兩張拔步床。
圓哥兒不知從何處得知這個消息,讓巧兒偷偷給她捎了個小條,他不好過問她的嫁妝,只是覺得欣喜,歲末將至,她的嫁妝都已妥當,只等著明年初他的院試,若是能中,她就是秀才娘子,往後還是舉人娘子,至少要進士娘子,才配她這張拔步床的心意。
甜釀看著信微笑,回他,專心念書。
她的嫁妝暫時收在王姨娘原先的屋子裡,甜釀也去看過,滿滿佔了一屋,該有的都有了,剩餘些衣裳被褥,家常小物,都是自家鋪子里有的,留著明年開春再備。
雲綺在一旁同施少連道:「以後我也要二姐姐這樣的嫁妝。」
施少連慢聲道:「那是自然,二妹妹有的,三妹妹都有。」
甜釀去給他敬茶,真心實意謝謝他:「多謝二哥哥。」
她見施少連的次數更多了些,有一日去見曦園問他:「新近買了本衛夫人的字帖,臨摹的不好,想起昔年大哥哥臨水洗筆的情景,大哥哥得空可以教我寫字嗎?」
他看了看她,柔聲道:「自然可以。」
昔年吳大娘子生病,常坐在竹椅上,腿上搭著條薄被,在見曦園內曬太陽,施少連執筆站在一旁石桌練字,寫完幾張宣紙,就在見曦園的活泉洗筆,甜釀在園子里玩耍,若看到流泉里夾著墨水,就知道自己的大哥哥和自己隔著一道牆。
他現今已不太看書寫字,幾方硯台都已凍住,喚紫蘇去研磨,又喚青柳裁紙,日光軟綿,正是大好秋陽,兩人就在外頭的石桌上,她執筆寫字,他端著茶盞在一旁教導。
衛夫人的簪花小帖清秀靈動,她學文寫字的時間不長,字寫的不算好看,雲綺是自小跟著施少連讀書的,比她強了許多,如今只能跟喜哥兒比比。
施少連看出了她的門道,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端平放穩,別看走筆,要看字。」
「你要心裡有字,才能寫的出來,不必一味苛求一樣,形神相似,神比形還重要些。」
憑心而論,他的確是極聰穎的人。
溫熱的呼吸灑在她頸項間,墨筆落在雪白的宣紙上,他握筆很穩,攥的她的手頗緊,橫豎撇捺,游龍走蛇,那字漸漸脫了衛夫人的風骨,沾染上他的秉性。
「哥哥學問這麼好,為何不能再繼續念書呢?」她輕聲問他。
「書有什麼好念的,登科出仕,大半者都是為名為利,我何必寒窗十年,捨近求遠呢。」他專心致志教她寫字,「凝神。」
她站在他身前寫了幾行,又低聲道:「趙安人家的那個沈嬤嬤,她...她和祖母論起佛法因果,祖母說...要請趙安人來家遊園子...請沈嬤嬤一道來說佛法。」
施少連看了她一眼,甜釀也默默看著他,眼裡有些慌亂:「那個沈嬤嬤,是認識我的么?」
「她曾經撫養過你幾年,還記得你,只是不敢認你。」施少連道,「她在庵里養了十幾年的孤女,那些女孩最後都輾轉賣到了風月之地,後來被人揭發,她逃了出來。若是此時把你認出來,或者你認出她來,告到官府里,她怕也是要吃官司的。」
她手微微發抖,被他握緊:「這種道貌岸然的禽獸,披著袈裟行善事,背地裡卻販賣幼女,這種人,怎麼可以好好的活到現在呢...」
甜釀咬唇:「大哥哥,有沒有別的法子...讓她自食惡果,為庵里那些苦命的女孩兒報仇雪恨...」
施少連注視著她:「苦命的女孩兒...也包括二妹妹么」
她怔怔然看著他,忽然落下兩滴淚來。
他看著她的淚微笑,伸手抹去,低聲笑,「妹妹是想要她死么?這可要仔細謀划才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