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霍西洲一人獨行回了馬房,裡頭早已煥然一新,先時鋪就的蓬亂的草料已經被清理了出去,現在光禿禿地橫著一張榻,因為郊外蚊蠅多,榻上用長棍和皂紗支起了簡單的帷帳。
兩身新買的棉服他不敢穿,工工整整地疊好了摞在枕邊。下邊一雙木屐,一雙皮革長履,都用桂花油刷得清澄透亮,散發著若隱若無的幽香。
再旁邊,高腳凳上一盤子的傷葯,外敷內服均有。
聽朱八說,娘子轉變了心意,今日,還親自為他上藥了,他是震驚地聽朱八說的。事後思及此,還是禁不得臉紅過耳。
娘子方才見到大娘子的馬車過來,已經先回了,今晚應該是不會再過來。
霍西洲望著與今日之前迥乎不同的馬房內的一切,沉默地嘆了口氣,將棉服收好,珍重地鎖進自己的床底下的那口上了還算是像樣的鎖的大箱子里,連同娘子留下的不用的傷葯和桂花油一起,用馬蹄鐵等鐵具壓了上去,將它壓實了,用腳踢著它挪到最里側一處不見光的所在。
他坐上了床榻,此時人生已定,窗外露出一天銀色月華,皎潔無暇,靜謐地披覆在草垛上,田間阡陌里蟄伏的蟲蛙,都肆無忌憚地鑽出了春泥,扯著嗓子唱著蛩樂,在長安郊外,這是再尋常不過的野趣。
也只是在寂靜而又喧闐的夜晚,霍西洲靜了下來,才發覺身上的傷口其實無一處不痛。
尤其從左邊肩胛骨一直到右腰的那塊,彷彿被反覆鞭打過,留下的傷痕尤深,這時也最是作怪。霍西洲壓著偏薄的內衫子,指腹碰了一下那處作疼的傷口,隱忍不言,只是漆黑的墨眉瞬間擰成川字。
「霍西洲!」
屋外忽然傳來娘子呼喚他的聲音。
霍西洲一怔,立刻掏出雙手壓緊了內衫,將外邊的破衣也飛快地攏在了身上。
「霍西洲!」燕攸寧又在喚他了,帶了幾分急迫,「你在不在!開門!」
霍西洲知道娘子和燕夜紫素來不合,而且她身為庶女,在夏國公府受了諸多委屈,來到馬場以後,這裡的下人大多賤籍出身,不敢輕視她,但這次燕夜紫一來必然要找她的麻煩,霍西洲本以為今夜娘子不會再抽開身來尋自己了。
不是他大言不慚地敢說娘子將自己放在了心上,而是,他沒忘記娘子因何對他大動肝火,要將他變成閹人示眾。是他先用無法剋制的骯髒的心思玷辱了娘子的聖潔,他是活該。
如今他還全須全尾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全是憑了娘子的仁慈。如果娘子要收回這種仁慈,重新將他綁回露台,再一次下令要閹了他……
也好。
霍西洲打定主意,停在那扇破了一角漏進來尚有些微料峭的夜風的門前,呼吸凝定,隨即伸手,拉開了破門。
燕攸寧就停在門外,懷中抱著一卷淡綠的草席,臂彎里勾著一隻精緻的八角食盒,她的素麵從那張卷得工工整整用緗綢纏好的草席后露出來,正是粉腮紅潤,如新荔初發,秀眸清艷,若秋水盈波,眼睛只輕輕撲朔一下,便彷彿在他的心裡捲起了滔天海浪。
霍西洲蹭地讓開道,一張臉垂得低低的,再也不敢看娘子一眼。
燕攸寧便抱著草席拎著食盒進去,將草席抱到她的榻前,抽開緗綢,打開來,一絲不苟地鋪上,用被子嚴嚴實實地將它蓋好。
等料理完這一切,燕攸寧轉過身,看了眼四周,除了一張榻,兩根礙事的頂樑柱,再就是一張高腳凳,並澡盆等物,別無其他,連燈油都不剩多少了,屋子裡黯淡得很。
她再看他,還是那一身破破爛爛的舊衣,雙手藏在袖中,一動不動地似塊木頭樁子杵在那兒,燕攸寧突然就氣不打一處來:「霍西洲,我給你買的衣服你為什麼不穿!」
霍西洲一愣,本以為娘子深夜來發落自己,必是因為昨天之事,不會讓他有什麼好果子吃,他已經做好了求全的準備,沒有想到,娘子先來質問的,竟是這麼一件在娘子看來,好像應該無足輕重的小事。
「我……」
「衣服呢?」
燕攸寧跨上前一步,黑眸沉沉,逼視著霍西洲,質問。
面對燕攸寧的步步緊逼,霍西洲只是驚異,並啞口無言。
燕攸寧有時就恨他是個啞巴,再踏上前半步,與霍西洲的胸膛隔了一拳的距離,將他逼到牆根上,幾乎就要將身子貼上去了,「你嫌棄我給你買的衣服?」
霍西洲立刻搖頭。
「說,衣服呢?」
霍西洲無奈,只好將鎖好的衣箱從床底下暗無天日的角落裡拖出來,取下上面鎮壓的馬蹄鐵和朴刀等物,打開衣箱。燕攸寧探腰往裡瞥了幾眼,那幾身裳教他疊好了工工整整收藏在最上面一層,還有平時罕少用的她賜的一些香油香皂等物,一併妥帖地收藏在裡邊,唯恐沾了灰似的,把瓶瓶罐罐的通通用油紙都裹嚴實了。
燕攸寧恍然大悟,頓時哭笑不得:「你藏起來幹嘛!又不是什麼值錢的,不用多半也都發臭了壞了,物品就要發揮它的價值,不然它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霍西洲停在那方燈油燒出的蜜蠟光找不到的黑暗隱蔽之處,或許是因為太暗,娘子看不清他的臉,才好壯起慫人膽,悶悶地道:「它們的意義對奴來說,便是收藏起來。娘子給的好物,奴不配用。」
燕攸寧拗了眉頭,「不許說『奴』字,我准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自貶。」
她喜歡霍西洲喜歡她,但不代表她喜歡一個沒有尊嚴的男人在她面前唯唯諾諾。
霍西洲雖是沉默,但仍慢慢地,點了一下頭。
好在他不拘泥這一點。燕攸寧舒了口氣。
她將食盒單獨拎過來,放在一旁高腳凳上,揭開蓋兒,撲面而來一股濃郁的熱香,與霍西洲平日里吃的干饃和菜餅截然不同,任誰聞見了都會饞蟲大作五臟廟,霍西洲當然是不會例外,但他還不敢過去。
燕攸寧道:「你早晨發燒,一直也沒吃什麼東西,定是餓了,我給你準備了幾樣小食,金銀焦炙牡丹餅,芙蓉鴛鴦玉膾、四軟焙羊腰羹,嘗嘗?」
她令霍西洲過去,他便聽從吩咐行事。娘子在她準備的晚膳里,精心放了不少的藥材,譬如枸杞、山藥、蓯蓉等,不少是壯陽補腎的。
燕攸寧又從最底下一層食盒裡端出了一碗雪白的乳膏,「這是用馬奶煉製的精馬乳,用小火烘焙了幾個時辰,才精鍊成現在這模樣,我放了糖,不知道你口味,所以隨意摻了些杏仁、葡萄乾、干桂花、芋粉圓子,你嘗嘗?」
霍西洲一看,果然如她所言,雪白的乳湯凝凍成膏,宛如脂油般軟彈,上面紫的紅的黃的碎小食點綴,香氣互相穿插,隨著熱霧一縷一縷地氤氳起來,嗆人鼻尖,引人垂涎。
「娘子……」
但霍西洲太迷惑,因為他還不明白,自己還能得到娘子這般的眷顧和青睞,在他明明心懷不軌,惹惱了她之後。
她不怪罪自己了嗎?
她對自己好,又是什麼意思?
難道,他可以繼續懷著這卑微如塵土的心情,偷摸地喜歡著她?
燕攸寧停在霍西洲的跟前,素手托著湯碗,知道他現在心有芥蒂和防備,定是為了昨晚之事,她說來也很是後悔。
差點兒親手斷送了一個男人的未來,也斷送了自己後半生的幸福。
怪她年少無知,嬌縱任性,還不知道,對有些男人來說,這樣的酷刑比死還令他們難以接受。
前世洞房花燭的那一夜,霍西洲是不怪罪自己了,但那也是默默消化了十年,興許才淡忘了舊仇,這才一天而已,自己施加這點兒恩惠,就想不動聲色地抹平一切,未免有點妄想。
想了想,還是該對霍西洲認認真真道個歉,保證一下。
「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反應太激烈了,對不住你。」
霍西洲靜默地聽著,那張黝黑如炭的臉孔看不出多餘的表情,只有瞳孔在微微放大。
燕攸寧將奶膏拿給他,遞到他面前:「你要是不怪我,就喝了它,昨天的事咱們就忘了……以後……」
她頓了一下,俏若桃花的粉面微微滾紅。
「我再也不打它的主意了。」
霍西洲一愣,脫口道:「什麼?」
什麼主意?他聽不明白。
「我是說……」說完,燕攸寧這張少女的皮禁不得她內心住著的那個老練的靈魂這麼折騰,已經紅成了鮮蝦,從喉管到齒關都極為排斥說出那幾個字,但卻硬生生被脅迫著說了出來,「小西洲!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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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西洲:娘子她好撩!我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