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他的發梢仍然濕漉漉的,淋漓地滴著水,沾濕了的翎羽黏巴巴攢成硬邦邦的一束,氈帽下一雙明亮的閃爍著光芒的眼宛如最純粹的黑曜,有種令人不覺被吸引的魔力。
燕攸寧以前讀過不知道哪個話本里的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平心而論她待這個馬奴,除了救命的恩情以外並不能算好,甚至差點兒讓他失去了作為男人的全部尊嚴,而往後的那麼多年,即使她已不在他身邊另嫁他人,他還在苦苦等待,堅守自身,一直未娶。要說他做了長淵王以後,該有很多好女子喜歡他吧,這人,卻痴傻至斯。
原來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霍西洲就喜歡自己,而且很深了。
所以看他現在被淋得像只濕了毛的狗狗,胸口那處格外地泛暖。
「霍西洲,你個臭啞巴,為什麼不穿我給你買的新衣,穿這身破衣裳出來?」
她看到他現在這身衣裳,肩膀上都磨出了一個大洞,他卻渾然不覺的模樣,燕攸寧心底沒來由地感到生氣。
霍西洲順著娘子的目光,微微偏過視線,落在自己的肩頭,才發現自己衣服破了。娘子喜愛潔凈,這麼骯髒的自己,難怪她見了要生氣了,霍西洲壓低嗓音,壓到近乎無聲:「奴要刷馬,不需要穿那麼好。」
不說倒還好了,燕攸寧的眉目陡然凌厲了起來:「誰給你派的活?回頭我必打他三十大板,給你出出氣!」
然後,那等在遠處已經無聊到開始掐狗尾巴草編指環的朱八,隱隱約約感到那個卑賤的馬奴似乎瞟了一眼自己。因為隔得太遠,那邊具體光景如何他看不分明,但卻驀地感到毛骨悚然。
碰巧這日暮時分,馬場廣袤無邊的曠遠里,緩緩行駛而來一駕馬車,馬車華蓋遙遙,四角懸系風鈴,隨行駛風鈴搖晃相擊,其鳴錚琮如溪水聲。
朱八眼睛銳利,一眼就認出是老東家夏國公府的馬車,看馬車布置,可知裡頭坐著的是一女子,必是大娘子燕夜紫無疑。
按說現在馬場當家做主的是燕攸寧,但她也只是夏國公府的一個不得寵的庶女而已。
她是姨娘所生,而且,也許是因為這個娘子脾氣又沖又硬,刁鑽潑狠,連她的生母衛姨娘居然也不是很喜歡她,反而更喜歡嫡娘子些,反正這兩年來是一次沒來馬場看望過她。也不知道這個庶娘子在國公府當初怎生得罪了全家人,上到夏國公,下到嫡娘子嫡哥兒,沒一個人喜歡燕攸寧,還把她趕出來,單獨養在馬場。
這會兒,天色已暮,也不知是出於何等要事,嫡娘子親自出府乘車來了馬場。
朱八立刻滴溜溜跟上,到燕夜紫的馬車前行禮,安心趴下來當腳踏。
車門被女侍的素手拉開,燕夜紫錦荔枝紋泥金盤紅如意月裙先露端倪,一隻纖纖蓮足從中踏出,步搖華勝婆娑作鳴,她穩噹噹地踩在朱八的背上下車,朱八尤嫌與嫡娘子不夠親近,恨不得再讓燕夜紫一腳踩在臉上為好。
燕夜紫朝四周打量去,暮色四合,闃不見人,草料場累了十七八個草垛子,這會兒也無人看管,零星的幾點歸巢寒鴉發出嘎嘎的啼叫,擾得人心煩,燕夜紫柳葉眉微蹙,問道:「我妹妹呢?」
朱八回話道:「方才還在那兒的。」
頓了一下,為了更好地賣主求饒,朱八道:「二娘子不想霍西洲受了傷,對他極是關懷。」
燕夜紫果然十分詫異:「你說誰?」
「霍西洲,一個馬奴。」
朱八從地上爬了起來,撣了撣衣衫上的灰,從容地回話。
燕夜紫果然很是嫌棄,娥眉蹙得更深。她是沒想到,燕攸寧這兩年在馬場過的竟是這種「逍遙」日子,現在居然淪落到與馬奴調情了,可真是沒見識。只是,要是燕攸寧繼續如此下去,難保不會丟了夏國公府的臉,雖然她只是個庶女,但畢竟現在名字還記在族譜裡頭,有爹生沒有娘教,到底是可憐。
「我去見她。」
燕夜紫扔下這句話,便動身前往燕攸寧現在的別院。
別院不大,前後不過二進,出入只需兩個婢女便能照料得妥帖,但畢竟還是落了些灰,燕夜紫自己跟前的紅櫻和綠筍都是夫人賞賜的,最是伶俐,手腳也乾淨,一進門,燕夜紫便吩咐她們倆給秋雯緋衣搭把手,將她好妹妹的這小院子掃一掃,蔓生的粉鳳仙覆蓋到了路面,好歹掃出一條過道來。
兩名婢女得令去幫工了,燕夜紫一人拾級而上敲開了燕攸寧的寢房門。
燕攸寧本是在與霍西洲說著話,霍西洲眼力絕佳,大老遠便看到了燕夜紫那高調得彷彿唯恐別人不知她現在才是夏國公府嫡女的馬車,因知道娘子與大娘子速來不睦,便提了個醒,燕攸寧一人踱步回了屋,等候燕夜紫上門滋擾,果然沒等片刻便來了。
她身上披著一件淡藍薄娟紗衫子,長袖及地,墨黑的長髮絲隨意地披向背心,以一根石榴紅穿花百蝶紋抹額束住,正是天色漠漠,屋裡才點了燈,燒出壁角些許的紅光。
連蠟燭果然都是劣等的。燕夜紫心想。
這裡的一切用度比國公府差了老遠,本來身為庶女,爹爹就算不能一視同仁,也決計不會太虧待了她,她卻不識好歹,處處與自己爭先,那日牡丹斗花宴上在太后和列為宮妃面前出了丑,惹人笑柄,回來以後卻又拒不認錯,硬著一張嘴胡亂攀咬他人,否則爹爹何至於將她發落至馬場,立下「若不知錯,則死生不必相見」的重誓來?
燕攸寧淡淡睨著她:「又有何貴幹?」
她記得段琅那孩子很爭氣,跟著幾位叔伯一路打進長安之後,親手一劍割了燕夜紫的脖子。天下之人,無不拍手稱快。可見上輩子,燕夜紫的所作所為,給她的帶來的種種名聲比燕攸寧還要差。
燕夜紫道:「我明日與永嘉郡主、清河郡主、宜芳縣主她們約了打馬球,要用這塊馬場,我看了,昨夜裡下了一場雨,這泥地都濕了,好幾塊地方都不平整,你要讓人處理一下。還有,那些草垛子擺得很是難看,這麼大的馬場裡頭橫著那麼難看又低劣的草垛,白白地教幾位郡主她們看了笑話,也都趕緊教人撤了。」
她滔滔不絕地陳述著自己的無理要求。
燕攸寧只是默不吭聲,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夏國公一碗水端得好平,自己一個女兒待在這黑漆漆濕冷冷的馬場,他不聞不問,一個勁鼓勵嫡親女兒與各位貴女多多結交,如今倒還教她給自己的嫡親女兒與他人交往鋪路。
燕夜紫見自己說了一大通,燕攸寧也不回個話,只倚著門不動,拿眼風瞥著自己而已,不禁心生懊惱:「你怎了?」
燕攸寧環抱兩臂,微微一笑:「誰主張,誰打理,您的要求太多,恕我這裡廟小無人,一夜之間弄不了,您是國公府嫡親嫡親的千金,自己想些辦法吧,辦法總比困難多。」
燕夜紫不悅道:「燕攸寧,你這是何意?大家都是一家姊妹,何況當初是你非要與我撞衫,故意出風頭想惹我出醜,是你想害我,我沒有與你計較,今日前來,也是讓紅櫻和綠筍幫著你打理了你這裡,讓你調用幾個管事的將那些亂七八糟的草垛子處理了,你都推脫!」
燕攸寧失笑:「沒有人想害你,你被迫害妄想太深了些!隨你,我今日乏了。」
說完,她一手推燕夜紫出去,撞上了門。
燕夜紫沒想到她手勁兒不小,自己竟然被推得趔趄,回頭看門已經撞上了還落了閂,不禁大怒:「燕攸寧!你出來!你就不怕我把你和那隻馬奴過從甚密的事告訴爹爹!我今日可聽到了,燕攸寧!」
燕攸寧「唰」地一下拉開了寢房門,在燕夜紫眉頭驟松露出微微得意之色時,她揚唇燦爛地一笑,只是那笑意卻不達眼底,眸中是一派宛如秋水般的清寒:「聽說你就快要與東淄王議親了?那真是天大好事。您是貴人,貴人有貴人的命格,我出身下賤,平日里廝混的,不過這一兩個馬奴和馬監,你不是該高興么?趁我與那馬奴鬧出更大的醜聞之前,這麼快就告訴夏國公,你不會這麼蠢吧。」
「你……」
燕夜紫是真的怔住了,她平素所認識的燕攸寧,雖然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但還從沒這麼瘋過。好像,她真的有點瘋了,居然真的想著和一隻馬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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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燕夜紫只有十四歲,還只是個壞心的小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