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100
阿諾因很少起得這麼晚,按照習慣來講,他應該真的能感覺到清晨絲絲沁涼的微光才對,但睜開眼時,除了淺淺的雨聲之外,明顯地察覺到了時間的推移。
他被抱得很緊,整個人都窩在凱奧斯的懷裡。男人灰白的髮絲垂落下來,在阿諾因抬手撥動發梢時,那截色澤近乎流動的髮絲像是活得一樣,輕輕地捲住他的手。
阿諾因愣了一下,抬起眼眸,正對上凱的注視,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動作很像是在挑逗對方,於是收斂地縮了回去:「早安。」
嗓子有點不舒服。他說了句話才發現。
這點不舒服也許是源於人類的脆弱,也許是源於凱奧斯對於跟人類交合的認知障礙和探索步驟,總之他們兩個都有責任。阿諾因雖然知道他是一個怪東西,但這個這種強烈的歸類感、異類感,還是在昨天的那個時候,才那麼清晰的認識到。
到了最後,他都有點想不起正常的方式應該是怎麼樣的了。凱奧斯的愛好也非常簡單,就是擁有他、填滿他,最後再給面子的模擬一下人類的愛好,差不多就是這個過程,可這個過程說來簡單,阿諾因幾次都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他能活下來真靠邪神大人手下留情……不,觸手下留情。阿諾因漫無目的地這麼想著,他湊過去蹭了蹭凱,跟對方認認真真地對視了一會兒,才通過學院的生理知識普及,想起問一句:「你有沒有把什麼液體……留在我身體里?」
這句話其實是非常突破尺度的,但阿諾因經歷了昨晚的風雨摧殘之後,突然就悟透了有時候直接詢問和坦誠,直接說,總比讓小觸手們猜測更好,因為那群沒腦子的好色觸手,什麼地方都會嘗試著鑽一鑽的,非要弄哭他不可。
凱奧斯也跟著思索了一下:「沒有。」
「真的嗎?」阿諾因的記憶不是很清醒,他嗓子還是有點不舒服,想要坐起來去拿杯水,結果剛動一動就疼得厲害,腿筋都抻麻了,難受得像是跟什麼恐怖生物打了一架似的床上打架也算。
一條小觸手識趣地捲起水杯遞給阿諾。
阿諾因喝了一點水,稍微滋潤了一下乾涸的喉嚨,他難得頹廢、很是慵懶地又躺了回去,望著房間的天花板,聽到凱奧斯有點遲疑地重複了一遍:「……應該沒有。」
那就是沒有了,主要是對方太濕乎乎的了,讓阿諾因總覺得有點泡在水裡的錯覺,恰好蛇尾這條前期不予配合、後期粘膩纏人的蛇尾,也同樣濕了吧唧的,要不是鱗片被擼紅了,這條暴露他全部心思的尾巴可能還不懂什麼叫適可而止。
兩個人勉強算是兩個「人」,安安靜靜地聽著外面的雨,秋日的雨有一種斷續綿延、悠長不斷的感覺,伴隨著並不明亮的光線,這間房間似乎跟世界、跟其他的所有都隔絕了一樣。大概過了一刻鐘的時間,阿諾因才道:「凱奧斯,可以告訴我你的職權嗎?」
也沒有什麼別的原因,他就是忽然想問了,在這個極為靜謐、極為寧靜的時候,他前所未有的安定平和,擁有這種靜默而綿長的穩定感,是一種奢侈的幸運。
「黑暗,陰影,混沌……一切事物的反面,叛亂。」凱奧斯停了一下,記憶力很差地回想著自己目前的職權,「……還有些很微小的方面。」
「你是很厲害的神明?」
「邪神。」對方糾正。
「這麼嚴格啊。」阿諾因笑了一下,但笑聲又讓他覺得嗓子有點疼,他靠近對方的懷抱里,離題萬里地提醒道,「好痛啊,我昨晚有說很多話么。」
「話沒說很多,但是……」凱奧斯適時停頓了一下。
但是說了很多聽不出來是一句話的東西,而且他有一陣子是被小觸手非禮的,根本沒能說出來話。
「別人都有一個稱呼。」阿諾因選擇聽而不聞、假裝聽不懂就不會覺得臉紅,看似嚴肅地跟凱探討起了神話生物的問題,「比如光明與永恆之神,海洋之母,夢之女神……你有嗎?」
「混沌。」
「……就這麼長?」
凱奧斯點點頭。
阿諾因摩挲了一下手指,他思索的時候會有一點像這樣的習慣性動作,腦海里卻浮現出一句:為什麼聽起來也不是很厲害的樣子?
親愛的小怪物被那群以信仰穩固自身的神祇們誤導了,他以為尊名和稱呼越長、職權範圍越廣,就代表了神明的層次和等級。但凱奧斯的實力明顯超出想象,阿諾因不得不重新判斷這件事。
「這個職權,怎麼好像很熟悉。」阿諾因一邊想著,記憶里倏地電光石火地閃過了些什麼。
他想起那個充滿淡淡香氣的列車裡,身旁的騎士先生和對面的牧師大人,他探索神話生物時翻開的書冊,在一個角落裡找到的簡短描繪……
「你吟誦過我的尊名。」凱奧斯心平氣和地道。
按照神的基本法來說,信徒吟誦過尊名,在某種意義上哪怕不交付信仰,也是對這位神明有好感的。所以阿諾因這麼問時,對於凱奧斯來講,大概就約等於「我忘記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點」了,有這麼這麼嚴重。還好凱是一個成熟的、脾氣好的邪神,否則他現在已經在變成一灘液體包裹住小信徒,恐嚇對方一定要想起來了。
阿諾因呆了一下,在這個提醒之下他很快想了起來,幡然醒悟道:「那本書上面說的是你?」
凱奧斯微微頷首,露出一種等待信徒讚美他的神情,但阿諾因一時沒有理解到,茫然地喃喃著:「你的尊名也好短……」
凱奧斯:「……」
「光明與永恆之神的尊名就很長,幾乎整個聖典里都在描述祂的職權範圍……」
男人慢慢地起身,灰白無波的眼眸盯住了阿諾,床的影子里探出密密麻麻的觸手頭,它們小聲地、咕嘰咕嘰地交流著。
「這樣隱秘的神明幾乎沒有信徒的,怪不得你需要這麼頻繁地更換身軀……我在書上看到海洋之母豢養了一群海底巨獸作為眷者,那麼……」
他嫌棄我了。凱奧斯靜靜地想。
他不僅嫌棄我了,還嫌棄我需要更換軀殼才能留在他身邊。他還那麼了解別的神,哪怕海洋之母只是一個次神,拉瑟福德有著千萬上億的信眾,是個不忠貞的、任人信仰的神祇。
這些話語在凱奧斯的腦子裡滾過,也在每一條的小觸手的腦子裡咕嚕咕嚕地滾過。
邪神大人的情緒受到了嚴重干擾,這是他學習人類行為、模擬人類思想以來,受到的最嚴峻、最可怕的重創,特別是他目前還在嫉妒之魔烏諾德斯的殼子里,更是側面地被「嫉妒」影響到,本來就難以理解的思維更加脫韁。
祂的信徒,祂唯一的、讓祂格外厚愛的信徒,祂鍾愛的小怪物、萬中無一的珍藏品,竟然在自己的守護之下誇別的神祇,人類真是貪婪十足、慾壑難填的生物,而阿諾……阿諾……
凱奧斯沉默地凝視著他,對人類這個成熟的種族批判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把批判的名目移到阿諾因的身上來。小觸手們蔫蔫地趴在床上,也有些格外暴躁地在撞牆。
阿諾因本來跟凱聊神話生物聊得好好的,驀然發現有一條小觸手肉眼可見地暴躁撞牆,他停住交流,試圖以正常人的思維理解,輕輕地問:「怎麼了?」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凱沒有怎麼說話。
凱奧斯低下頭,他的手摩挲著青年纖細白皙的脖頸,指腹順著上面的血管蔓延到骨骼上,他的手向來溫暖,這時候卻有些不對勁,阿諾因聽見他說:「但是我只需要你。」
這句話只說了一半,祂的意思是,不需要那麼多信徒,祂只需要你一個人。
隨後,對方從正面抱住了他,體型差距依舊存在。男人將他完全擁抱進了懷中,低頭咬了一下他的脖頸有點疼,滲出血來了。
阿諾因輕輕地嘶了一聲,聽到牙齒扯動傷口、探尋進血肉里時對方壓抑而沉鬱的呼吸聲,那是一種某種癮、某種欲求被滿足了一點點的聲音,然後周圍原本消停的小觸手都纏繞過來了,它們勾住阿諾因的手腕,將阿諾因帶回那個讓人心動過速、又讓人接近崩潰的夜晚里。
「咦,等一下……凱……唔,唔嗚……」
無論是因為什麼而鬧彆扭,但是,我親愛的凱,堵嘴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阿諾因眨了眨眼,睫毛上掛著一點因為嗆了一下泛出來的淚,一邊看著對方一邊格外委屈地想著。
三日後。
梅爾維爾一邊盛湯,一邊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獨自挑選任務地點的阿諾爹地,他那天聽牆角聽了一夜,覺得雖然激烈但是好在沒有出事,也就沒想到還有第二天早上那一場,他對於之後的化學反應百思不得其解,今天終於實在忍受不了家裡的低氣壓,湊過去推了推凱奧斯的胳膊,偏頭小聲問:「阿諾爹地為什麼不理我們。」
凱奧斯放下削蘋果的刀,沒說話。
「以阿諾爹地對你的盲目愛慕濾鏡,他居然還能跟你……吵架?是吵架嗎?」
凱奧斯搖了搖頭,應該不符合人類定義上的吵架。
「慪氣嗎?是在慪氣?你們做了什麼啊?」
「就只是做了。」
「做了什麼要說清楚啊,做了……」梅爾維爾話語一頓,頭皮發麻地重新理解了一下這句話,在看到阿諾因視線投過來時,簡直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連忙低頭喝湯。
等到阿諾爹地的視線收回,小惡魔才著急地甩了甩尾巴:「還有呢?阿諾爹地總不會因為這個不原諒你吧」
凱奧斯沉默了好久,認真地把手上的蘋果切成塊,道:「種族隔閡。」
「……種族隔閡?」
「生命形態的隔閡。」
「生命形態……的隔閡?」梅爾維爾難以理解地重複。
「他要是是個神話生物……」凱奧斯道,「不,我要是個人類就好了。」
梅爾維爾雖然不明白,但是在聽過這幾句話之後,可以說是大受震撼。就在小惡魔連安慰都不知道怎麼安慰的時候,阿諾因從列出的幾個地點上抬起頭,輕聲通知道:「混亂地區的學院任務報酬很高,而且也最需要人手,我明天就會啟程離開阿林雅,盡量減少戰亂和紛爭、以及人員傷亡。」
對面的父子沒說話,他們都有點謹慎。
就當阿諾因再次低頭時,梅爾維爾突然問道:「我可以去嗎?」
「不可以。」
「那凱奧斯爹地可以去嗎?」這次更大聲。
阿諾因抬起眼眸,瞥了小惡魔一眼,小傢伙頓時渾身發寒地降低存在感,他又看了看凱,見到邪神大人削好蘋果,給他遞了過來。
……難道是賄賂嗎?
阿諾因其實並不生氣,他只是真的受不了凱奧斯在那種時候再任性了,他一定會死掉的,一定會的。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和身心健康,也要讓邪神大人明白人類的結構、哪怕是改造過後的人類結構,也絕對不是可以隨便承載他的強度。
在經過這三日的反覆思考之後,阿諾因也「品」出來對方容易被擊中到的點了,他的守護神濾鏡再次發揮作用,甚至特別微妙、特別難以理解地覺得祂這種類似於吃醋的感覺莫名可愛真的需要治治腦子了,病得不輕。
「我要去。」凱奧斯道,「我不想離開你。」
阿諾因嘗了一口蘋果,然後慢吞吞地喝水,作出認真思考的假象。
「我不能離開你。」他更改了用詞,字句清晰地認真道,「我愛你。」
「噗……咳咳咳……」
阿諾因一口水噴出來,差點被這突如其來的示愛嗆死,他完全綳不住了,一邊咳嗽一邊耳根泛紅,完全沒法自控地心臟狂跳,腦海里分成了兩個極端,一邊正在指責凱奧斯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一邊正在怒罵自己這個連他一句表白都聽得身心滾燙的沒出息樣子。
就在凱奧斯扶住阿諾,溫和近乎體貼地給他順氣的時候,梅爾維爾無語地望了望天花板,不知道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讓魔受不了的情侶,然後又低下頭,作為老是看家的成熟小惡魔,將精力完全放在了吃飯上。
人類的飯真的好好吃,吸溜。嗯……等一等,自己降臨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來著?
作者有話要說:梅爾:可惡的情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