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031
阿諾因怔怔地看著他。
「我要稍微離開一陣子。」凱奧斯平靜地道,「你不要怕。」
「可是……」阿諾因半天都沒找回自己的聲音,他覺得自己的語調已經帶上了細微的哽咽,小怪物連忙掩飾般地糾正語調,低低地道,「可是你說,不會離開我。」
凱奧斯沒有說話,而是低下頭埋在了對方的肩膀邊緣,他按著對方的手指都在慢慢地融化,恢復成祂原本的模樣。
一個,怪物的模樣。
「我會回來找你的。」凱奧斯道,「請等等我。」
「請」這個詞,以往的凱奧斯,或者是對待別人的凱奧斯,是絕對不會使用的,只有在對阿諾因時,在對這樣的阿諾因時,他才會忍不住、卻又不明所以地這麼說。對於一個絲毫不理解人類感情的邪神來說,在阿諾因身上理解到這個程度,已經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阿諾因抬起手,慢慢地觸碰到對方的肩膀,他深吸了一口氣,穩住自己慌亂的聲線:「……為什麼啊,凱,我……對不起,我這樣是不是太懦弱了。」
他唾棄著沒有凱奧斯就心慌意亂的自己,可也無法擺脫這種巨大的難過。
凱奧斯逐漸地抱緊他。
隨後,他的身軀也徹底難以支撐住,擁抱住對方的四肢都在慢慢地融化,在阿諾因眼前融化。
漆黑的液體代替了手指,那些難以定型的黑液流進陰影里。阿諾因怔愣地看著這一幕,他出奇的沒有害怕,只是心裡慌得過分,他猛地探出手想要抓住這些難以辨析的黑色液體,卻只是從陰影之中穿過。
祂是陰影,是混沌,是世界的反面。
「我很快就會回來。」凱奧斯道,「請你……不要怕我。」
被黑色液體代替了的手沒過阿諾因的手指,像是牽手,可在這一刻,又更像是一種神對於信徒、對於收藏品、對於……對於很重要的人,專註的留念。
原諒凱奧斯吧,祂還不明白「戀人」的意義,更無法找到一個準確的形容詞來形容祂親愛的阿諾。
「我不會怕你的。」阿諾因呼吸混亂地回復,「我怎麼可能會怕你呢?凱……你能不能、能不能留下……對不起,我的要求好像很過分……凱奧斯……」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對這些混沌漆黑的液體完全生不出抗拒與害怕的情緒,他甚至任由它們吞沒自己的手指,任由它們吞沒自己的髮絲,如同獻祭一般甘願沉溺在不知名的囚牢里。
在這個漆黑無邊的地方,阿諾因沒有感覺到呼吸受阻,他像是墜回了一場格外綺麗詭艷的夢境,他見到一片陰影的圍繞、一片漆黑無邊的牢籠之中,坐在正中央、坐在高高的神座上的那個人
他看到了凱奧斯。
無數的觸手糾纏著神座,詭異的紋路嵌刻在座椅上。神座上布滿了不可直視的花紋,布滿了寓意深刻的尊名和隱晦之言,而在寬闊漆黑的神座之上,金髮男人坐在上面,他穿著尊貴繁複的長袍,背後亮起千萬隻灰白色的眼睛。
每一隻眼睛都直視著他,可每一隻眼睛彷彿都沒有在望著他。阿諾因感覺不到一絲的恐怖和畏懼,他確定自己沒有受到蠱惑,可卻又無法自拔地走向對方,走向那張神座。
阿諾因一步步地登上台階,一步步地跨過虛空,他停在了凱奧斯面前,握住了對方的手。
粘稠的液體從神座向四周發散。
覆蓋住凱奧斯雙眼的繃帶鬆散開,被阿諾因的手一點點地解開,一層、一層地解除纏繞,擺脫桎梏,直到露出雙眼。
那是一雙黑色的眼睛。
凱奧斯沉默地看著他。
阿諾因注視著這雙漆黑的眼眸,他恢復了好半天,才發出了聲音:「……凱,其實黑色也……也很好看。」
神座之下是漆黑液體組成的沼澤,在這沼澤之中彷彿沉溺著萬物、也投射著萬物。祂靜默地坐在神座之上,無奈地笑了一下,淡漠又溫和地跟阿諾因道:「黑色很好看。」
祂的手指沒入小巫師烏黑的半長發。
阿諾因頃刻呼吸一滯,他隱隱感覺到對方話語中真實的含義。
但凱奧斯的含義也不僅如此。信徒是神的力量來源,也是神的枷鎖,信徒們心中的神的形象,就會融合、彙集、定格成神明真正的外在形象。
這雙黑色的眼睛,不是祂所擁有的,是阿諾因想要看到的。
就在兩人的注視之中,神座之下的黑色液體慢慢攀爬上來,沿著繁複古樸的花紋,組成兩道漆黑的鎖鏈。神的枷鎖在這種靜默的注視之中凝固,一節一節地蔓延上來,扣住凱奧斯的手腕。
就在阿諾因愣住時,被枷鎖禁錮的神明卻沒有絲毫不悅,祂低下頭,習慣性地蹭了蹭對方的臉龐和肩膀。
「你的要求不過分,」祂說,「我願意。」
你……你願意什麼呢?阿諾因覺得對方好像答應了什麼很重要的事,可這件事他竟然不知道、他竟然想不通這到底是什麼……凱奧斯到底為了什麼而說「願意」?
這隻有邪神自己才清楚了。
祂願意放棄任性。
祂願意戴上枷鎖。
祂願意定格成你愛的模樣,願意凝固出你心中的模樣,願意回應你的愛與虔誠,願意擁有金色的頭髮和黑色的眼睛,祂願意做你的神明。
親愛的阿諾,你是祂唯一的信徒,祂只為你化身為人。
倏忽之間,一切如潮水般退去。眼前的幻覺真的彷彿只是一瞬間的恍惚,阿諾因再度睜眼時,清冷的月光從樹影交錯間灑落下來,斑駁地落在衣領間。
黑貓紳士從草坪上坐起來,只有噴泉淅瀝的水聲和某種不相識的蟲鳴在交織著響起。
那支舞,那片黑暗,那個神座……那個找不到緣由的承諾,都飄渺得彷彿沒有發生過。而凱奧斯先生,似乎也從來沒有來到過他身邊。
阿諾因看了半天的月亮,他深深的呼吸了一遍,最後還是忍不住用手覆蓋住了眼睛的位置。
蘭西找到阿諾因時,這位向來謹守禮節、堪稱當代男德典範的優秀巫師,罕見地在某個不起眼的轉角沙發上睡著了。
蘭西不確定對方有沒有喝酒,但想到阿諾因對酒精格外敏感的模樣,就能猜到對方的酒量水平了,因此,他將阿諾因帶回寢室時雖然只聞到了一點點很淡的果汁酒精味道,但還是能確認對方有些醉了。
他叫醒阿諾因,監督著他洗漱后換了衣服,等阿諾因倒在那張屬於他哥哥的床上的時候,蘭西才試探地問:「你怎麼了?凱奧斯沒跟你回來?你們……吵架了?」
雷區蹦迪第一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阿諾因埋在軟乎乎的被子里,黑髮只露出了幾縷柔軟的發梢。黑貓發箍和道具尾巴都散落在床尾,他穿著一件鬆散的黑色薄衫,膚色跟衣料的顏色呈現出一股極致鮮明的對比。
「……沒事。」他低低地回了一句,聲音發飄。
「這哪像沒事的樣子啊。」蘭西清理掉自己身上紛亂的香水味兒,「本來四號床就一直空著,你哥要是今晚不回來,今天可就咱們倆睡了,我還是喜歡熱鬧點……阿諾因?你睡著了?」
「沒有。」被子里的一團蜷縮著,動都沒動一下。
蘭西為了自己室友的身心健康和自己難以遏制的八卦精神,順理成章地湊到阿諾因的床邊,伸手捏著被子邊緣抖了抖,一副知心哥哥的樣子:「到底怎麼了,你這麼憋在心裡更難受,難道凱奧斯是個風流薄情的人,玩弄了之後就……」
阿諾因猛地從被子里鑽出來,鮮紅濕潤的眼眸盯著他,板著臉道:「不是。」
蘭西立即住口,他探手揉了揉阿諾因的發頂,安慰道:「行行行,他不是那種人。那你也別傷心了,你們戰院的課從早排到晚,過一陣子還有學院任務,你對自己可好點吧。」
阿諾因不給他摸,慢吞吞地又把自己埋進了被子里,整個人像是一個不想溝通的自閉蘑菇。
與此同時,在巫城阿林雅最中央的鐘樓之上,一個披著灰白長袍、傴僂彎腰的老人撐著手裡的拐杖,敲響了今夜的子夜鐘鳴。
阿林雅的每一個午夜,在最深最幽靜的黑暗裡,都會響起十二聲標準宏大的子夜鐘鳴,來提醒整個阿林雅的巫師們昨日之日已經逝去,逝去不可留,今日之日已經到來,前路常燦爛。
與鐘樓遙遙相望的學院聯合會的樓里,繁複建築中上層的一層平台上,一個身影停留在雪白雕花的護欄之前。深紫色長裙摩挲過地面時發出沙沙的聲響,高跟鞋親吻地面,到來聲如同她本人一樣明艷、張揚,有一股銳利冷肅的攻擊性。
莎琳娜停在這個身影旁,目視著遠方幽藍的天空。
「祂走了。」她道,「但我能感覺到,祂對於那個小巫師的重視。」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不想跟這種存在發生衝突。」
她身旁是一位穿著藍色長袍、銀白長發歸攏到一側的男人,男人的外表年齡跟莎琳娜相仿,他戴著細框的金絲邊眼鏡,銀髮在耳後編織成了一截小辮子。這位巫師簡潔深藍的長袍胸口,佩戴著代表秘與星空學院的藍紫色運行天體徽章。
「你以為我想嗎?我只是代號戰爭,又不是愛好戰爭。」莎琳娜走上前幾步,她的手臂慢慢地環過對方的腰側,以她足夠高挑的身形與高跟鞋的配合,足以在側頭時過於親密地貼上對方的耳側,「能從祂的尊名里找到記載嗎?」
「能找到一部分,但我只能從現有破譯之中分析,古帝國語是一種既無規律、又艱難的文字,想要重新破譯的話……」
他的話沒有說完,莎琳娜已經不輕不重地將男人的身軀半推半抱地轉了過來,隔著一層黑色朦朧的細紗,她纖細修長的手指推了推對方的眼鏡,聲音低柔地道:「我為了去確認祂是否危險,可是受了很大的苦,特里薩,你就沒有什麼要安撫我的獎勵么……」
金絲邊的眼鏡推過鼻樑,露出這位議教團首席、秘院校長掩藏著鏡片下的深紫色眼眸,以及紫眸上細密的銀白睫毛。
就在莎琳娜低頭時,銀髮男人忍不住提醒道:「……我不能……」
「我知道。」女士不高興地低聲抱怨,然後只是親了親他發抖的睫毛,隨後略顯不舍地放開了對方,「如果能確認祂的身份,我也就明白那個孩子有沒有被騙了,對了,你之前說還有什麼事來著?」
「最近的入學考試中有一份有趣的卷面,拿到了每月榜首的成績。」特里薩將準備好的卷面遞給她,「代號叫奇迹,我用許可權調閱了奇迹的資料,這就是你很擔心的那個孩子……莎琳娜,你告訴我,難道他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嗎?」
莎琳娜接過卷面的手微微一頓,眼眸里明顯地體現出一個大寫的「?」。
作者有話要說:凱總掉線.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