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岳翰林說完話后,其實仍沒有十分拿得定主意,但林信沒想那麼多,知道可能有旱情,提醒一聲朝廷早作預備罷了,並不涉及什麼陰私詭詐,何必不為?
岳翰林為他的堅定所折,皺眉又苦笑:「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罷了——我橫豎是沒指望的人,就陪你一遭罷!」
他領林信進入自己的值房,他在翰林院坐了十來年冷板凳,論別的未必成,這筆頭工夫是磨練得流暢無比,當下手起墨落,不一會兒就書成一封奏本,再抬頭看一眼林信。
林信明白,上前接過筆,工整將自己的名字附在岳翰林之後,他官印都是才領了的,正隨身帶著,就便取出蓋上。
國朝為使言路暢通,理論上所有官員都有權向朝廷上書建言,但在實際操作中,因為下不僭上等等舊俗,下級官員在上書時,總會與直屬上司打聲招呼,免得中間有什麼妨礙,使上司措手不及——擺明要跟上司翻臉參奏上司的除外。
岳翰林見奏本成后,便道:「隨我去向夏學士稟報一聲吧。」
兩人又出門,向樹木掩映中的正中一座官署走去。
官署內不但有夏學士,呂博明也在屋子一角坐著,正屏氣凝神,奮筆疾書。
岳翰林將來意向夏學士說明。
夏學士面無表情,目光從岳翰林及林信面上一一掃過,緩緩道:「中齡,你一貫潛心治學,這隻怕不是你的主意吧?」
奏本都寫好了,岳翰林倒也肯擔待,笑道:「誰的主意有什麼要緊,總是下官家鄉的事,下官自然關切。學士如無意見,下官就著人送去通政使司了。」
「中齡,你太輕率了些。」夏學士淡淡道,「真有旱情,陝西布政使司便無反應,平涼知府的摺子也該遞上來了。如今風平浪靜,你因一封家書就要上書,倘若平涼無事呢?你白白攪得人心惶惶,要怎麼收場。」
岳翰林有所遲疑,道:「學士,但以家父書信中所言,春分過後,直到近穀雨都是朗朗晴日,這兆頭就不對呀——」
「這不需你說,不是只有你看過農書。」夏學士道,「穀雨之後呢?西北氣候與南方不同,春分連遭霾雨未必是好事,引發了倒春寒,危害不下乾旱。究竟如何,該看穀雨之後才對。」
但岳翰林收到的是家書而已,時效性沒有那麼強,穀雨后的近況,他不知道。
岳翰林答不出來,林信沉默了一下,上前道:「學士,您說的是霾雨有害,但平涼不是霾雨,是滴雨未下,這麼長的時間不下雨,已經能致作物減產。」
夏學士的目光移過去:「你在挑本官的字眼?」
坐在角落的呂博明筆下頓了頓,悄悄抬頭看了過來。
林通道:「下官沒有這個意思。」
「本官看你是鋒芒畢露。」夏學士冷笑了聲,而後不再理他,向岳翰林道,「中齡,道理本官都與你說了,你如還執意,聽信毛頭小子的撥弄,本官也不攔你。」
岳翰林苦笑,見夏學士別無他話,拱拱手,帶林信出來。
出來以後,他叫過一個小吏,把奏本給他,讓他跑趟腿。
林信怔了怔,道:「前輩,學士說——」
「他說便說了。」岳翰林擺手,「難道我半途而廢,他就能高看我一眼了?」
他玩笑般瞥了瞥林信,「我熬也熬不了幾年了,倒是狀元郎你,且有的磋磨呢。」
林信不放在心上,這在他是當做的事,做完了,便罷。
他另有心事,而經了聯名一事,他與岳翰林之間更近了些,他再相詢平涼景況,也更自然,回到棋盤旁后,岳翰林就與他繼續聊起來。
「我也許多年沒有回去了,只是聽家父說,平涼如今好了一些,人口也多了,與別的許多地方仍然不好比,但與從前相較,沒那麼荒涼了。」岳翰林笑著,話鋒一轉,「說起來,也是託了那位慶王的福。」
這在林信意料之外,他問:「前輩,這是怎麼說?晚輩聽說慶王的風評似乎——」
他未說完,但岳翰林自然會意:「慶王喜怒不定,很難伺候,算當地一霸,不要說百姓,官府都不敢去招惹。但是這麼尊貴一位王爺,要吃要喝要人伺候,單他的下仆就不下千人,這些人又有所生息牽絆,從前平涼不出產且用不到的許多華美物事,因這位王爺在,要供奉他,市面上就也有了,所以有些人日子難過,可也有些人,過得好了起來……」
簡而言之,需求催生市場。
又可以說,慶王以一己之力拉動了平涼的內需。
這兩句是林信歸府後,許融聽到轉述得出的結論。
林信沒聽過,但聽見之後,琢磨了一下就點頭,道:「對。」
「這慶王,看來不總是用搶的,他也付錢。」許融又道。
要一直那麼搶,早把平涼搶到十室九空了,怎麼會人口反而多了起來。對平涼百姓來說,這也許就叫做禍兮,福之所倚也。
可是偏偏白泉倒霉,不但貨遭了劫,連人都叫搶去了。
不過從中可以得到的一點信息是,慶王瘋得還不太明顯,他有理智存在,那麼,談判就成為可能。
「大不了,花錢把白泉贖回來。」許融下了決心。
按照岳翰林的說法,慶王看上去身家甚豐,但他不得聖心,聖上不會給他多餘賞賜,他日常卻維持那麼大的開銷,就算是親王,也不會不缺錢的。
林信點頭,他的想法也是如此。對慶王無法以勢壓之,那就只有以財帛動之。
「我去跟爹說一聲,家裡的錢你隨便用。」
他就要去找林定,許融好笑——她這公公真是有獨特的慣孩子方法,去年林信還跟他話都不大說的,爹也不肯叫,現在已經肯敗他的家了。
林通道:「你笑什麼?」
許融沒多想,就說了,但剛說完忽然反應過來:如果這麼算林定慣著他,那錢最終到了她手裡,又是誰慣著誰?
林信沖她笑了一下。
顯然他明白,但包容地不說。他笑意有點深,顯得這包容本身亦令他得意——他真正地做了她的夫君,那這些都是他應該做的,越付出越滿意。
「……」許融忍不住也笑了,笑完阻止:「不用,你忘了?白泉將商行給我了,我抓緊理一理,應該夠贖他的身,他賺的錢,用在他身上,也算正好。」
白芙正好進來送茶,聽了眼圈當即就紅了——一整間商行呢!那得多少錢?雖是白泉賺的,可哪家主子捨得這麼敗回去。
許融沒心疼,笑道:「傻丫頭,又哭什麼?你哥哥可比一間商行值得多了,他不回來,我就只得這一間罷了,他回來了,說不定再給我賺三間五間出來。」
白芙用力點頭,感動又高興地出去了。
覺得白泉的事有了譜,許融也定下心來了,倒回去含笑問林信:「第一日當值,感覺怎麼樣?忙嗎?」
「沒什麼,就上了封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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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長興侯府里,蕭侯爺也正和藹問出了同一個問題。
「回侯爺話,一切都好。」呂博明在案前恭敬躬身,「學士給晚輩布置了抄錄文書的任務,頗為提拔晚輩。」
蕭侯爺點頭:「這就好。」
他言辭間其實不經心,但呂博明乍進侯府,一路所見目眩神迷,全然沒聽得出來,忙又想著話搭:「晚輩還見到了林狀元。」
蕭侯爺按在案上的手掌倏忽一緊:「哦?」
呂博明愣了一下,他能中探花,並不傻,覺出來蕭侯爺的態度與他所想的不相符,可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他一時未解,下意識就多說了兩句:「林狀元是個內斂性子,話不多,不過晚輩沒想到他做起事來卻雷厲風行,為官第一天就敢聯名上本,連學士都未攔得住他。」
蕭侯爺眼底壓抑:「他上了什麼奏本?」
呂博明就說出來,又憂心道:「依晚輩看,林狀元也是一片好心,但學士不知為何,起初就對他有些不大中意似的。」
蕭侯爺聽得「平涼」地名時,臉色變了一變,旋即又忍下來,不置可否地敷衍了兩句,即叫人領他出去賞一賞景。
這所謂「賞景」,實際上是阮姨娘要求的,蕭珊婚事連出差錯,好容易蕭侯爺又跟她說了新婿人選,她一邊歡喜,一邊卻又不敢置信——從前想找個舉人都黃了,怎麼這下能有這麼好運氣?
就要求親自見一見,同時讓蕭珊也相看一下。
因呂博明的態度也很積極,蕭侯爺以為此次必成,而蕭珊一直纏綿病榻,直到聽了這個消息,人才似乎好了些,能從床上掙紮下來了,蕭侯爺恐怕不叫她見,定了心,她重又卧病回去,斟酌之下,就同意了,以請呂博明用飯之名,將他叫進了府。
呂博明心裡是有數的,出來以後,被下人領到花園,照理他該全心放到未來的千金妻子身上才對,但蕭侯爺剛才的反應始終在他腦海之中,令他覺得不太對勁,他就心不在焉,直到親眼見到鮮妍花樹旁立著的少女,才猛地驚艷了一下。
蕭珊相貌自來便好,雖因久病憔悴了不少,但底子仍在,呂博明出身普通人家而已,從前娶的妻子也不過中人之姿,哪裡及得上蕭珊?
何況她還有侯府千金的光環加身。
呂博明的心思就全然轉過來了,見下人並不攔阻,忙過去見禮。
蕭珊柔弱回禮,她如今的心氣灰了一大半,只願早日嫁出去,離了這個叫她膽戰心驚的地方才好,呂博明相貌不顯,可探花身份實在不俗,就是放在從前她也能勉強願意,何況現在?
當下兩人隔著些距離,在不遠處阮姨娘及下人的監護下,搭了幾句話,居然客客氣氣,聊得不錯。
呂博明不知不覺,又說到了林信——他對蕭侯爺有敬畏,不敢出口詢問,但這疑問存在心裡,下意識就要提及,林信在侯府里長了近二十年,與蕭珊也是至親兄妹,也許他能從蕭珊這裡明白點什麼呢?
說到底,他實在滿意這門婚事,也是不想失去,才格外注重蕭侯爺的心意。
他沒想到的是,蕭珊臉色一變,立即道:「你別提他,這府里提不得他。」
呂博明:「……」
他愣住了。
阮姨娘見勢不好,忙過來,道:「大姑娘,你累了,回去歇歇罷。」
蕭珊沒心情再說話,不但這府里提不得,她更聽不得——不是她對林信怎麼樣,她現在如驚弓之鳥,根本沒那麼多精力,只是一聽,就要想到自己身上。
她由阮姨娘扶著,轉身走了。
呂博明仍是愣著。
蕭珊反應如此,豈不是說,他先前想找話題拉關係與蕭侯爺說的那些話全錯了?
若令蕭侯爺對他生厭,那這門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