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安子被引去了外院客房休息。
許融捏著小小一枚印信沉默。
以這樣的方式和那位背景板一般從未正式現身卻又好似無處不在的王爺打上交道,是她沒有想到的。
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畢竟,隔岸觀蕭家的暗潮與潮水忽然拐彎沒過自己腳踝的感覺不大一樣。
「別擔心,白泉一時應該沒有性命之憂。」林信開口道。
許融點頭。這算是好消息,慶王想用白泉,白泉又靈敏,短時間內應該無恙,所以他還騰的出手放小夥計回來求救,但從他不敢有一字要緊言語落在紙面上來看,險也是真的險。
「這事先不要聲張。」她有了第一個主意。
白泉沒有將自己與吉安侯府間的聯繫告與慶王,可知在他的判斷里,說了也沒用,吉安侯府這點顏面不足以震懾到一位親王,而即便加上永靖侯這個新貴也不見得夠——因為慶王不只位高,他還有點瘋。
倉促去討人,可能適得其反。
「我們先設法打聽一下,平涼府如今究竟是何情形。」林信也出主意。
安子他們一進平涼府就跟慶王纏鬥上了,沒來得及熟悉當地並把買賣鋪開,所以他對事發地的描述有些含糊。
許融同意:「嗯。」
為今之計,只有一步步入手。
她從前對慶王多有迴避,是不想惹麻煩,但如今白泉以士報她,她不能棄下他在險地,不論能不能成,盡最大努力,她總得試一試。
當下林信去找林定,許融將白芙叫來,沒隱瞞,大致將事情與她說了一遍,又行安撫,白芙起先慌怕不已,但聽許融沒打算放棄白泉,她漸漸鎮定了下來:「哥哥會平安回來的,我相信奶奶。」
說實話,許融倒對自己沒那麼大信心。
這與以往所有的危機都不同,牽一髮而動全身,一個處置不好,麻煩就大了。
而林信從正院回來后,帶來的消息令她覺得果然棘手:「爹說他多年都在安南,再以前的衛所在漠北,於西北從未涉足,不知道那邊是什麼樣。」
接下來數日也不順利,如英國公,年輕時倒是去過陝西,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慶王都還未去就藩,就知道一些也是無用。
忙活了好幾日,竟一無所獲。
而轉眼到了四月初一,林信的任命下來了,他要去禮部領告身文書,再去翰林院報到。
一路上都順利,領告身時,他還遇見了同榜的探花,接下來去翰林院的路上,兩人便結伴而行。
探花呂博明今年二十八歲,也算得一位年輕俊傑,不過他這個年紀,自然不可能沒娶過妻,只是妻子身子不好,兩年前亡故了,呂博明一心備考,兩年間沒有續娶,等到一朝高中,卻恰像為他備好的一樣,當朝的長興侯看中了他,要招他為婿。
兩邊都滿意,也都比較急切,這婚事就成就得很快,呂博明透露出來,他已經修書回鄉,只待父母允准——萬無不準的理,不過是個過場,兩邊就要正式過定了。
林信沉默聽著。
他聽出來,呂博明跟他聊這些,是基於他原來出身長興侯府的緣故,他好像真的信了蕭侯爺為林定保全子嗣、兩邊握手言和的說法,於是覺得跟他可以多兩分親近,聊天時也可以熟絡一些。
但事實並非如此。
他就不太好回應,好在呂博明將娶貴女,春風得意,並不在意他的冷淡,一路與他說到了翰林院,直到進官署見了夏學士才罷。
按制,林信授為從六品修撰,呂博明授七品編修,都是一步到位,直接入職為官。
不過翰林清貴,不比外任官要預庶務,兩人新官上任都沒什麼事做,到夏學士跟前應過卯后,只是在院里各處觀摩,拜見一下前輩。
而不但他們,前輩們閑著在樹下庭中看書下棋的也不少,林信與呂博明拜見了一圈,正立著看棋局時,呂博明被夏學士著小吏喚走。
呂博明不敢大意,一邊走,一邊忙問那小吏:「學士召下官何事?」
「編修勿驚,只是有一份文卷,要勞編修抄寫……」
兩人一路說著走了,下棋的一位翰林此時抬起眼來望著林信笑。
林信不解,向他拱了拱手。
這翰林年愈四十,眉目和善,向林信招手:「你來,我這位置給你。」
林信謹慎道:「下官棋藝不精。」
和善翰林對面的翰林一子落下,嗤道:「你別理他,他拿你尋開心呢。」
和善翰林呵呵笑出來:「學士的態度不是已經分明了么?這冷板凳早也是坐,晚也是坐,不如提前熟悉熟悉。」
林信:「……」
他方明白,夏學士給呂博明派差事,不給他派,原來就是一種表態,但想通了他也不意外,早在會試之後,夏學士就給過他閉門羹了,如今不過是一以貫之。
「呦,狀元郎倒是沉得住氣。」
「這棋你還下不下了?」對面的翰林拿棋子敲著桌面催他,「狀元郎家大業大,在這院里熬十年二十年也熬得起,當然沉得住氣。你與其操心他,不如摸摸你自己的荷包。」
「不摸,不摸。」和善翰林連連搖頭,「摸了再沒有心情下這棋了。」
「我看你現在也沒有心情。」對面翰林嗆他。
「又見一代新人,你我卻還蹉跎在此,焉得不叫人感慨哪!」和善翰林長嘆,「寒窗二十年,好容易讀出這個前程,只以為苦盡甘來,誰知做官還能做得這麼窘困,早知如此,不如就在陝西做個田主罷了!」
他這一說,對面翰林也不語了。
他們在此下棋,看著閑雅,實際官場當中,沾了一個閑字,那前程也就有限得很了。
都說翰林清貴,清是清貧,貴是前程貴重——可也得從這院子出去,爬上去了,要是出不去,這所謂的前程無法變現,那就只剩了前面兩個字:清貧。
窮翰林,窮翰林,俚語不是白叫的。
和善翰林擺手:「罷了,狀元郎,你別處坐坐去罷,免得我等的鬱氣帶累了你。」
林信沒走,見旁邊有一個空置的石凳,他還坐了下來,道:「橫豎學士無事派給晚輩,晚輩就在這裡聽一聽兩位前輩的教誨罷。前輩是陝西人氏?不知是哪一府?」
他改了更近些的稱呼,和善翰林見他年輕沉穩,不以被取笑記仇,倒也願意跟他說話,笑道:「是個窮地方,平涼。狀元郎不知聽沒聽過。」
何止聽過,簡直正瞌睡遇上了枕頭。
林信鎮定道:「晚輩知道,是慶王爺的封地。」
這一句接的自然而然,翰林絲毫沒有起疑,點頭道:「狀元郎到底是家學淵源,立時便想得到。」
他接著一笑,「既做得慶王的封地,你就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了。」
對面翰林喝止:「老岳,這也是能順口說的。」
「我混到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好怕的。」岳翰林不以為然,「莫非我謹言慎行,聖上就能忽然青眼我了?至多再過個三五年,我便告老也罷,平涼雖窮,於我終是故土,人哪,終究是要還鄉去的。」
他目中顯出思念及惘然之色,對面翰林面色跟著黯了黯,問他:「你就要走了?家裡置了多少地了,可夠你做個田主了么?」
「二三百畝,一家的嚼用總是夠了。」岳翰林意興闌珊,「只是我才接了家書,家裡老父抱怨,從春分后,一滴雨沒有見過,今年這天時,還不知怎麼樣呢。」
林信凝神,道:「可是要有大旱?」
岳翰林意外:「你這也聽得出來?對了——」他拍了拍腦袋,「你是蘇文的小弟子,他教出來的學生,難怪了。」
意外的變成了林信——他不知道岳翰林竟認得蘇先生。他站了起來,要重新見禮。
如謝學士這等座師不過是個挂名,蘇先生才是他真正的授業恩師,尊長的相識,那意義又不同。
岳翰林連忙擺手:「坐下罷,我與你先生不是同榜,不過從前認識而已。」又一笑,「才你剛來,我與你開個玩笑,也是為此。幸得你沒生氣,要是惱了,我哪日見著蘇文,倒是不好和他說話了。」
「蘇文好運道,好眼力。」對面翰林默然片刻,忍不住接話,「他當年急流勇退,另成就了一番事業,你我要是有這分狠心,今日際遇又不同了。」
岳翰林撫額:「莫提,莫提,提起來頭疼。」
林信重又坐下,他惦記著剛才的話,道:「那平涼的百姓不是要一併遭災了嗎?」
岳翰林點頭,有些莫名所以:「多半罷。百姓看天吃飯,也是難免。」
「朝廷知道這件事嗎?前輩有沒有上書?」
岳翰林遲疑了:「我上書?我不是平涼地方官啊——」
「指望平涼的地方官,只怕不成。」林信抿了抿唇,道。
能把外地行商逼到火拚的地步了,可想而知是什麼昏官。
岳翰林並不問他哪知道的消息,這位狀元郎的出身與他們都不同,有什麼渠道太正常了,他只是仍舊猶豫:「那我也不好管罷,而且,就算我上書了,狀元郎,你初來乍到不知道,像我和老孟這樣的冷板凳,那書也不知道多久才送得到聖上案頭。」
林信問:「如前輩不棄,我和前輩一起呢?」
岳翰林:「……」
他終於點頭:「也許可以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