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現世無常
這幾日楚逸的反常,耿九塵可能一天看不到,連著幾天下來,再粗的神經,也能感覺到幾分不對。
這日他忙完了公務,打發走燕西昭,一出房門,就看到楚逸蹲在梧桐樹下,手裡拿著根草棍,正在撥弄著幾隻螞蟻。
「十一?」耿九塵一直走到他身邊,才發覺他只是機械地划著草棍,在地上塗塗寫寫地不知寫了些什麼,又劃得亂七八糟,顯然心情十分不美好,「怎麼了?是不是等太久不開心了?」
楚逸抬起頭來,眼巴巴地看著他,「這裡不好玩,九哥也不陪我……我們回家好不好?」
「回家?」耿九塵想到先前才剛收拾了一半的楚家,就被燕西昭給毀了,有點心梗,摸摸他的腦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上次不是跟你說過,只要我們在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家嗎?你不喜歡這裡的話,我們換個地方住?」
為了辦事方便,他帶著楚逸暫住在府衙里,每日里既要盯著燕西昭的人賑災,還要看著府衙的人幫著醫館的大夫施藥救人,著實忙得不可開交,有些忽略了身邊的人。
楚逸扁扁嘴,不樂意地說:「好多人來找九哥,不喜歡。十一隻要跟九哥在一起,不要別人。」
在沒有他的世界里,他可以拚命地做事,讓無窮無盡的瑣事佔據所有時間和空間,他才能保證自己不會發瘋。
可現在好容易找回他了,為什麼還要去管別人?
耿九塵沉默了一下,微微笑了笑,拉著他的手朝外走去,「好吧,今天九哥先不做事,帶你出去走走。」
「好!」楚逸頓時歡呼起來,聽他交代事情時,也沒了先前的不耐煩和焦躁,安安靜靜地在一旁等著,乖巧如小貓一般。
只是,耿九塵沒帶他回楚家,也沒去侯府,反而牽了匹馬,帶著他一路出城,朝城西的郊外走去。
「去哪兒呀?」
「帶你去外面看看……」
看落日嗎?楚逸望著天邊的火燒雲,落日熔金,紅霞滿天,將半邊天際都染上了深深淺淺的紅,那些雲隨風動,變幻著各種形狀,他以前也不是沒見過,只是看風景的心情,關鍵還是看人。
靠在九哥堅實可靠的後背上,抱著他的腰,馬速不緊不慢,如此逍遙,無論是天邊的雲,抑或路邊的花草樹木,都可成為一道風景,隨手入畫。
只是這邊的空氣,似乎有些不大好,帶著種陰沉的腐臭,引來些烏鴉飛過,發出刺耳的嘎嘎聲,平白壞了人的心情。
「九哥?我們要去哪裡?這是什麼地方?」
楚逸終於發覺有幾分不對,這似乎不是來看風景看落日,那種陰惻惻的氣息讓他渾身都不舒服,甚至有種想要逃離的感覺。
耿九塵頭也沒回,淡淡地說道:「帶你看看現在的世界。」
這本該是快到六月麥收的時節,可田地里已經荒蕪一片,經過水患之後的糧荒,讓許多飢不擇食的人,連那些未曾成熟的麥苗都沒放過,甚至從草根樹皮,到地衣黃土,能填飽肚子或者騙飽肚子的,都被人挖得乾乾淨淨。
楚逸的臉色變了變,抓著他衣衫的手也跟著緊了緊。
重生之後,他一心想著找九哥,倒是忘了,如今的這個世道,是個如何可怕的世界。在九哥走後的十幾年裡,他拚命做事,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他只想著能夠完成九哥的心愿,讓天下歸一,百姓安生,他方能不負所托。
可完成之後呢?上窮碧落下黃泉,依然找不到他要找的人,在執念中,他奇迹般重生,回到最初相遇的時候。
只是彷彿命中注定,一次次地,無論他如何改變,都無法阻擋九哥走入死亡之路,讓他執拗的心也漸漸變得瘋魔,這個無限重複的世界,在他看來已是虛無的背景,除了九哥之外,所有人都不重要,所有事都不重要。
可他忘了,九哥依然在乎這裡的人和事,不僅僅是他一人。
九哥心懷天下,為的是天下蒼生,就算當初救他,也不是只為他一人。
這麼一想,愈發不好受了呢。
「噓!別出聲。」耿九塵抬腿下馬,反手抱住楚逸,將他也帶下馬來,隨手一丟韁繩,那馬兒便撒腿就跑,轉眼不見蹤影。
楚逸有點懵,不知他要做什麼,只能小小心地抱住他手臂,按住心中所有疑問任他帶著向前走。
夕陽落山,斂盡最後一抹晚霞上的光焰,讓整片大地陷入夜幕籠罩之中,四周的冷寂和荒涼愈發顯得陰森起來,那些被剝光了樹皮吃光了樹葉的古樹徒勞地向天空伸展著枝丫,卻已變得乾枯而脆弱,失去了原本的生命力,即將淪為取暖做飯的柴火。
烏鴉在天空盤旋了幾圈,嘎嘎叫著,落在了一處破敗的土地廟屋檐上,俯瞰著下面即將到嘴的食物。
土地公沒能庇佑住四方百姓,災荒來臨之際,這裡也同樣被人廢棄,加上前陣子的疫情,倒成了附近幾個村鎮的亂葬場,耿九塵在城裡嚴令每日焚燒病死的人畜屍體,有些受不了的就偷偷送到此處,以為藏於土地廟裡,總好過化為飛灰,誰想到結果卻是便宜了這些紅眼烏鴉。
耿九塵前兩日知道這地方就打算讓人清理掉,可總有人推三阻四的,不論是怕鬼還是怕人,到這裡來難免會感覺到不適。他今日見楚逸百無聊賴的模樣,覺察到他對這裡的排斥和冷漠,乾脆就把這當一劑重葯,用來一試。
就算他能一直保護著他,卻也不希望他就此與這世的人事隔絕,有些本屬於他的功德,若是白白放棄,還不知會不會再觸動什麼要命的劇情,毀了他的苦心計劃。
土地廟的院牆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正房的瓦片也被揭走了一大半,露出空蕩蕩的屋頂和殘垣斷梁,連神台上的土地公塑像都不見了,若不是門口殘破的牌匾上還寫著土地兩字,都看不出這地方原本的用處。
裡面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耿九塵停下腳步,拉著楚逸躲到一處斷壁的陰影里。
「輕點翻,衣服扯破就賣不上價了!」
「這還能有什麼好衣裳,人都死了兩三天了,臭成這樣,誰稀罕要啊?」
「誰說的。拿回去洗洗,買到鄉下去,總有人要……」
「嘖,你說這些當老爺的,怎麼就想不開呢?鬧那點事兒,被滿門抄斬不說,連個來收屍的人都沒有……」
「說是滿門抄斬,聽說長得好點的娘子和小公子,都被送去教坊司了……」
「還真是可惜啊!聽說那幾個小娘子,剛進去就自盡了,金尊玉貴養大的娘子,豈能受得了那般羞辱啊!」
「你替她們可惜個什麼勁,人家就算死的早,也享受過了,哪像咱們這墳堆里刨食的,不定哪天就遇上鬼……鬼啊!——」
兩人正翻撿著屍體,將身上的飾品衣物都扒得乾乾淨淨堆在一旁,準備回去洗乾淨再賣。不料這次剛拉開兩具屍體,下面就突然有個大肚子殭屍翻了個身,滿面血污不算,胸口還長著一顆人頭,正張著血盆大口沖他們直笑。
「鬼啊!」
這兩人本是城中潑皮,素來膽大不信鬼神,經常做些刨墳掘墓的死人勾當,卻也從未見過這般可怖的「雙頭鬼」,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慘叫一聲,轉身就跑。
「哇!——嗚哇!——」
坑底忽然又響起了一個哭聲,聲音雖然不算大,稚嫩無力,在這杳無人煙的荒郊寂夜中,卻依舊清晰地傳入耿九塵的耳中。
「見鬼!還有活得?」耿九塵放開楚逸的手,叮囑了一句,「你在這等著,我去看看就回來!」
不等楚逸開口,他一個縱身翻過斷壁,跳進廟牆裡,裡面被拆得七零八落不說,還挖了個大坑,橫七豎八地堆著數十具屍體,其中有不少都被方才那兩個撿屍人剝光,唯有一個滿面鮮血的婦人正仰面躺著,懷中揣著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兒,只露了個腦袋在外面,乍一看,倒像是長了兩個頭一般。
那小兒原本被婦人藏在懷中,不知被壓了多久,那兩人翻動屍體時將他驚醒,他同樣被嚇得哇哇大哭了起來,直到看到耿九塵時,忽地打了個嗝,嗚嗚咽咽地瞪著一雙眼望著他。
「別怕,我抱你出來哦——」
耿九塵小心翼翼地將他拉出來,發現他的小腿扭曲得厲害,顯然已經骨折,也不知昏迷了多久,還好醒來的時候夠巧,早一點就會被那兩個撿屍佬發現,晚一點就會被他給埋了。
可見這小傢伙還是有點運氣的。
耿九塵伸手摸了摸小傢伙的腿骨,剛一碰上,就見他疼得眼淚都掉下來了,這次卻沒哭出聲來,也不禁有些心疼。
「要是疼就哭吧,你這腿現在不正好骨頭,以後長歪就麻煩了。」
「我不哭,我是男子漢,阿娘說,男子漢流血不流淚的。」
小傢伙掛著眼淚說這話,吸溜著鼻子,又倔強又可憐的模樣,饒是耿九塵經歷豐富,也看得心軟。
「那你忍住,我給你正好骨,再帶你去看醫生。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
「我叫小七……」小傢伙回頭看了眼屍坑,打了個抖,跟著搖搖頭,嗚嗚咽咽地說道:「奶娘說了,我要能活著,就逃的遠遠的,不能回家。我……我家裡已經沒有人了……那些強盜嗚嗚……把我們莊裡的人都殺了……我爹、我娘,還有姐姐……嗚嗚……」
原來是匪患……耿九塵默默地揉了下他的頭,跟他說著話,手下一動,咔嚓一聲給他正好了斷骨,疼得小七哇的一聲哭出來,憤憤地瞪著他。
「你壞!你都不說一聲就動……你故意的!」
「就得趁你不注意才能疼得輕點,好了。」
耿九塵折了根樹枝捆在他的斷骨處,楚逸默默地從後面走出來,從地上撿起那兩人剝下來的衣服,從裡面翻出件相對乾淨的中衣撕成條,遞給耿九塵。耿九塵用布條將小七的腿和樹枝纏得密密實實,見他雖然疼得滿頭冷汗直冒,卻除了一開始之外,硬撐著不再掉淚,倒也有些佩服這小小子。
「行了,養好就沒事了。」
楚逸低頭看著那小子,仔仔細細地看了看他的模樣,忽然問道:「你是林家莊的?林衡林小七?」
耿九塵一怔,回頭望向他,問道「你認得他?」
此時的楚逸,眼神清亮,面無表情,與先前總是一臉懵懂無知的模樣大相徑庭,哪怕不言不語,仍有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感覺,十分危險。
他不由心頭一跳,「十一?你想起什麼了?」
楚逸視線散漫,落在那邊的屍坑裡,有些茫然,「小七……的阿娘,是我二姐……」他伸手揉了揉額角,露出痛苦之色,「九哥,我的頭好疼!」他早已忘了那些失散的親人,甚至記不清她們的模樣,可在小七開口的瞬間,他就忽然記了起來。只是這些記憶混亂不堪,讓他腦中亂成一團,只要稍微一想就頭痛欲裂。
小七顯然也看到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歡喜,眼淚啪嗒啪嗒地又落下來。
「小舅舅?我是小七!」
楚逸笨拙地伸出手,想了想,又從袖袋裡取出一支糖兔來,撕掉外面包裹的油紙,塞進了他的嘴裡,「不哭!」
小七剛張口就被塞了一嘴的糖,口水和著糖水糊了一臉,哭是哭不起來了,可看著小舅舅的眼神,怎麼都覺得有點不對,只好乖乖的不言不語。
耿九塵也沒想到,隨便出來轉一圈,竟然就撿到個小傢伙還是楚逸的親戚,完全與他記憶中的歷史不符,顯然上一世這小傢伙並沒有等來救星,而是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個吃人的世界。
「那些匪徒……算了,我會去查,你就跟好你小舅舅……」
他耳朵一動,伸手拉起這一大一小,衝進廟裡,將兩人塞進已經沒了土地公塑像的神龕下,「有人來了,你們乖乖在這裡待著,別出聲!」
扯過幾幅破爛的帷幔,不顧上面抖落的灰塵,蓋在了神龕上,將兩人徹底擋住后,耿九塵方才轉身躍上房梁,輕若狸貓一般,尋了個相對結實的飛檐蹲下身,若是無人細看,他整個人似乎都與夜色融為一體。
遠處有一串火把亮了起來,一群人正朝著這邊跑來。
他皺了皺眉,是匪徒?還是附近的村民?是因為剛才那兩個被嚇走的人才來的?
沒過多久,人來得近了,來的果然是那兩個撿屍佬,還帶了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手裡拿著明晃晃的腰刀,穿著衙役的黑色制服,氣勢洶洶地朝著屍坑這邊跑來。
「官爺,就是這兒,小的親眼看到一個漢子從地下跳出來,有這麼——高!」
「呀!這土是新填的,我們剛在這裡時還沒填上這麼多呢!」
為首的官差繞著屍坑轉了一圈,又跳下去看了看,尤其是翻看了下小七的奶娘屍體,兩條眉毛都擰在了一起。
「居然還有人活著……先前做活的人,手腳也忒不利索了!」
「陳頭,那是虎頭寨做的,聽說殺了后讓丟進坑裡埋了,後來他們懶得挖土,才丟這兒了。這都兩三天了,誰想到還能有人活著……」
「大晚上的,人就算出來,應該也跑不遠——朝四周搜搜——」
耿九塵並沒想到那兩個撿屍佬不但敢回來,居然還敢帶官差回來,壓根就不曾掩飾行跡,就算躲在破廟頂上,看著那些官差打著火把朝這邊走來,也知道躲不了多久。
只是,他也壓根沒想躲,他倒是想看看,這些人,為何還敢回來。或者說,他們回來……還想幹什麼?
於是,當那個衙役舉著火把走到樹下時,他便無聲無息地從樹上滑落下來,一個掌道劈在那衙役的後頸處,順手一抄,就將他的腰刀收到了自己的手中。
一轉身,一刀迎上了當頭劈下的緬刀,耿九塵在刀光迸射出的火花中看清了對面的人,正是那領頭的官差陳三。
而陳三看清他的面容時,卻露出見了鬼一般的表情。
「耿……耿……將……將軍……」
耿九塵笑了笑,刀光火光晃動下,猶如鬼魅一般。
「呦,居然還認得出我!我還真沒想到,你們府衙的人,居然還跟虎頭寨的人有聯繫,還敢認我?」
「他只有一個人,上——殺了他,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一個衙差哪怕渾身發抖,還是低吼了一聲,他們做的勾當,和虎頭寨的匪徒勾結,將附近大戶人家的消息泄露出去,裡應外合干下的滅門之罪,要是被人傳出去,尤其是眼前這個煞神,那可是要全家性命的事。
如今,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上!
那幾個衙差們一擁而上,揮刀朝著耿九塵沖了過去。
小七緊緊閉著眼,卻依然能聽到刀劍相擊的鏗鏘聲,人的慘叫聲,還有些奇奇怪怪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猶如海浪一般,一波波地衝擊著他的耳朵,讓他想看又不敢看,縮在楚逸的懷裡,一動都不敢動。
直到一切都平靜下來,耿九塵剛剛站定,說了句「沒事了,出來吧」,他眼前一亮,已被楚逸抱著從神龕下鑽了出來,灰塵落下,嗆得他連著打了幾個噴嚏。
楚逸拍拍小七的後背,安撫了下,便問道:「九哥,那些人呢?」
耿九塵回頭看了眼那一地屍體,陳三認出他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他們的命運。
那兩個撿屍佬原本以為這裡都是無主的死屍,還聽縣衙的官差說是亂匪,以為可以從中撿到便宜,卻沒想到連自己的命也差點丟在了這裡,看到他不過十幾招就殺了五個衙役,兩人連跑都不敢跑,直接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沖著耿九塵連連磕頭。
「好漢饒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就是來討口飯吃,求好漢大人大量饒我一命!我們回去一定不會再泄露一句……」
「埋了!」耿九塵乾脆地打斷了兩人的話,指著地上的屍體,又指指旁邊的屍坑,「丟進去,一起埋了。」
兩個撿屍佬恍然大悟,若是埋的乾淨利落,他們回去閉口不提,或者乾脆跑路,那誰知道這裡面有人跑了?至於眼前這人的身份,他們先前沒聽清陳三的話,如今更不敢問。
看到耿九塵並無殺人之意,兩人也鬆了口氣,趕緊拿起先前丟下的鐵鏟,奮力挖土填坑。
「趕緊點,日出之前填不完的話——」耿九塵伸手彈了彈手中刀,冷冷地說道:「就把你倆填進去!」
「是是是!」
兩人一個哆嗦,哪裡敢偷半分懶,當下使出吃奶的力氣,挖土挖得十分起勁,大晚上的愣是干出了一身汗。
直到日出時分,他們才終於填完了屍坑,可回頭一看,周圍空蕩蕩的連個人影都沒有,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煞星,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兩人面面相覷,丟下鏟子撒腿就跑,這一次,打死他們也不敢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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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
因果輪轉,想要得到,必有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