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龍院
烏龍院
梁山泊北有壽張,南有鄆城——這個地名極古,貌似與孔子同時代的陽虎,封邑就在這裡。大宋開國,分疆域為十五路,路下或稱府、或稱州、或稱軍、或稱監;府州軍監之下才是縣,外縣又分「望、緊、上、中、下」五等。鄆城歸京東路濟州轄管,是個「望」字型大小的一等大縣。
那地方民風強悍,只連著個盜匪出沒的梁山泊。一條陸路下來鄆城正當咽喉,三山五嶽的好漢、偷雞摸狗的毛賊,上下樑山,除非像林沖那樣從壽張走水路,少不得都要從鄆城經過,也就少不得生出許多是非。所以早些年在京里做官的,提起鄆城,無不頭痛。
這幾年卻不同了,鄆城知縣這個缺,不但不苦,而且大有甜頭,窮山惡水,變成人傑地靈。這個「人傑」,身份微不足道,只是知縣衙門裡士、戶、儀、兵、刑、工「六案」中的一個刑案上的書吏,名叫宋江。
宋江是本地宋家村人,排行第三,表字公明,為他面黑身矮,原都把他喚作「黑宋江」;後來都說他為人大孝,仗義疏財,便有了個「孝義黑三郎」的美名。這兩年手面越闊,交遊越廣,也不知是哪個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從他手裡討得一條活命,感戴終身,送他一個外號叫作「及時雨」。齊魯河朔一帶,無不聞名。
這宋江早年喪母,只有老父在堂,留著他兄弟鐵扇子宋清在村裡侍奉;自己在鄆城縣裡做刑案書吏,刀筆精通,吏道純熟,也學得一身武藝,卻從不在人前炫耀。他平生專好結識江湖好漢,但有人來投奔,無有不納,推衣解食,一見便成知交。他人有了危難,便如身受,千方百計地要救出來才罷。至於施散棺材藥餌,濟人貧苦,真箇是為善恐后。以此提到宋江,無人不贊。
那知縣、縣丞、主簿、縣尉,自然無不看重宋江。有宋江在,刑傷盜案,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紅包卻是由無而有,由小而大。不獨鄆城縣如此,就是在巨野縣的濟州知州衙門,上上下下,也都把宋江當作自己人,有了疑難,每每向他求援討教。
這一日早衙已罷,宋江在刑案上勾當了幾件重要的公事,把些不相干的瑣碎事務交代了徒弟張文遠,徑自到縣前劉老實的茶店來坐。這是他每日必到之地,再忙也要來打個轉,會朋友、講斤頭,都在這裡。
剛剛坐定,有個中年漢子走到面前,唱個喏說道:「這位想來就是江湖人稱『及時雨』的宋三郎了?」
宋江的謙恭是出了名的,又見此人是軍官打扮,越發不敢怠慢,慌忙起身離座,連連還禮,口中答道:「在下正是宋江。請教尊駕貴姓?」一面說,一面親自拿衣袖抹一抹凳子,拉他來坐。
那人滿面堆歡地低聲說道:「敝姓何,叫何濤。我在澶州衙門兵曹參軍管下,當一名小小的幹當官,職司捕治盜賊。今日特來拜訪宋三哥,望求照應。」
「好說,好說。但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敢不儘力!」
見他神情異常誠懇,何濤大喜,也十分佩服,心想:真不枉叫作「及時雨」,果然是個夠義氣的人物。他於是指著後面說道:「我已借了一間小閣子在那裡,就請到裡面一敘。」
這是有不能叫外人聽見的話要談,宋江神色凜然地點一點頭,說聲「我來引路」,隨即領頭走了過去。他看見劉老實把手一招,等進了小閣子,執著何濤的手,先作個不許人駁回的姿態:「幹當官是遠來之客,又從大州衙門來,今日在此,一切都是我做東。賞我一個薄面,若不肯時,便是不許我高攀。」
真是好朋友!何濤心裡在想,自然感動,沒口答道:「好,好!做朋友不爭在一日,我便擾了宋三哥。」
「這才好!」宋江極其高興,吩咐劉老實,「先取精巧果子來點茶,隨後備酒,肴饌要精緻!休叫何大官人笑話我們鄆城,無物可以下箸!」
劉老實諾諾連聲地去了,隨即送來洪州雙井白芽茶,四盤時新點心,順手把小閣子的門關得嚴嚴的,好讓他們說私話。
等坐定了,何濤開口問道:「宋三哥,敝州濮陽有個黃泥岡,去年臘月,出了一件大案,你可知道?」
聽得這話,宋江便是一驚,但臉上依然是細心傾聽的神情:「這等大案,豈有不知之理!」
「可知底細?」
「倒還不知。」
這句話就是宋江說謊。黃泥岡那件大案,他盡知底細,只因關礙著他一個好朋友,就不肯說實話了——話要從大名府說起。
大宋四京: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太祖發祥之地的歸德府,建為南京;當年真宗皇帝伐遼,御駕親征,駐蹕大名府,因而建為北京。大名府的府尹姓梁,原是中書舍人,只因是太師蔡京的女婿,才得了這一個鎮守北輔、掌領一府六州廂軍的烜赫要職。
這年正月初五,是蔡京的七十壽辰。多年以來的慣例,凡遇蔡太師生日,府州軍監的長官,都有極厚的壽禮,號稱為「生辰綱」。梁中書身為子婿,兼以偌大富貴都由裙帶上來,這份生辰綱自然更是與眾不同。
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的一份重禮,因為所託非人,送上東京時,半路中被人劫去,至今不曾破案;這年又破費十萬貫,依然是收買的明珠美玉、珍貴器玩,一共裝成十一擔,特選一個外號「青面獸」,名喚楊志,武藝高強、辦事精細的提轄,帶領廂軍,扮作客商,自去年臘月初十起程,由大名府南下,沿南樂、清豐,一條大路,直到東京。不想行到濮陽縣轄管的黃泥岡地面,只為假扮腳夫的廂軍,不服楊志管束,買了桶下了蒙汗藥的酒吃,一齊醉翻在地。林子里跳出來七個強盜,合力打敗楊志,把十一擔生辰綱劫了個無影無蹤。
「那賣酒的漢子,名喚白日鼠白勝,現已捕獲。口供上說,七名正犯都在貴縣。敝州長官特遣我來接頭。此事要仰仗宋三哥大力維持。」
「這何消說得?幹當官請放心,只不知那白勝所供的是哪七個人?」
「為頭的是貴縣東溪村保正晁蓋,餘下六名從賊,不知姓名,只拿住了晁蓋,自有著落。」何濤拿出一封公文又說,「不瞞宋三哥說,蔡太師的生辰綱,兩番被劫,不獨梁中書大發雷霆,京里蔡太師得知消息,也大為震怒,特派一位差官,會同大名府的人,住在敝州來督催,限期破案。倘或正犯不獲、原贓不回,本州長官的前程自然不保。為此,一副千斤重擔都著落在我身上。這件案子辦不妥時,本州長官有話,先拿我刺配遠惡軍州。宋三哥,我的肺腑之言,都在這裡了!」
說罷,一揖到地,起身時,雙手奉上澶州衙門知會鄆城縣的文書。
宋江又是慌不迭地回禮,以一副急人之難的神情切齒罵道:「晁蓋這廝,奸頑役屍,如今做出這等不法的事來,少不得有他受的。」說到這裡又安慰何濤:「這事容易,『瓮中捉鱉,手到擒來』,只一件——這實封公文須是幹當官當堂投遞,本官看了,便可發落。我一個刑案下的小吏,不敢擅拆。手續要緊!」
「是,是!多承指教。就拜煩宋三哥指引,我好當堂投文。」
「好!」宋江答道,「本官早衙完了才不多一會兒,你請稍坐,我先去看一看,等本官坐廳時,我立刻來請。」
「費心,費心!」何濤滿懷歡欣,不斷稱謝。
宋江又謙虛了幾句,站起身來,呼喚劉老實著意伺候,然後出了小閣子,走到門口,把伴當叫了過來,低聲囑咐:「裡面小閣子里有個澶州來的差官,欲待投文。到知縣坐堂時,你進去穩住了他,不叫他亂走。」
那伴當原是做慣了這些勾當的,不須多說。宋江放心大膽地借了匹馬往東而去。
出了東城,狠狠加上兩鞭,那匹馬放開四蹄,沿著官道奔了下去,不過一頓飯的工夫,就已到東溪村。宋江略收一收韁,直到晁蓋門前下馬。
晁蓋自從做下那件盜案,賊膽心虛,晝夜派人在家門前後巡邏。這時一名莊客見到宋江神情匆遽,慌忙迎了上來,尊稱一聲:「押司!怎的得閑來耍?」
宋江不答他的話,只問:「保正呢?」
「在後園。」原是熟客,但此時那莊客卻不肯徑自引領他去見晁蓋,「押司且先請廳上坐,待我去通知保正。」
莊客直奔後園。晁蓋正與他的三名同夥在亭子里吃酒,聽說宋江來了,心中便是一動:這等一個大忙人,日中時分,怎得抽空到此?於是問道:「後面有多少人跟著他?」
「只宋押司一個。」
晁蓋略略放了心,向他的客人告個便,匆匆出廳來會宋江。
一見了面,宋江什麼話也不說,一把拉著他躲到廳側小屋中,低聲說道:「大哥,黃泥岡的事發了!」
晁蓋頓如夢中失足般,驚出一身冷汗:「怎的?」
「白勝已被拿在澶州大牢里了。口供上招出共是七人作案,為頭的是你。如今蔡太師府里和大名府的差官,住在澶州坐催破案,遣了個姓何的幹當官來投文,天幸撞在我手裡!」
「兄弟!」晁蓋緊執著他的手,「你總要救哥哥一救!七條人命都在兄弟你身上,你須積此陰功。」
「我舍著命來,原是要救哥哥。此刻那姓何的,叫我支吾在縣前茶店裡,只等知縣坐堂,投了文,連夜便有人下來緝捕。這案子太大了,一跌了進去,公事上動不得手腳,便神仙也難救。『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哥哥你作速打主意吧!」
說完,轉身要走。晁蓋慌忙拉住他說:「兄弟!做哥哥的大恩難報。實不相瞞,確是七個人下手,打魚的阮家三兄弟,已分得財帛自回石碣村去了。後面有三個在這裡。兄弟,你見他們一面!」
宋江原要他們見情,但嘴上卻說何濤等在那裡,須得趕緊回去。晁蓋哪裡肯依,不由分說硬拉到後園。
後園亭子里吃酒的那三個人,一個白面烏須,士子打扮;一個是全真道士,身材極高,相貌古怪;另一個長得好獰惡的形象,上面是一張紫黑闊臉,鬢邊一搭硃砂斑,斑上長一撮黑黃毛,下面黑絨絨一雙毛腿,瞪著兩個黃眼珠,只盯著宋江看。
晁蓋指著這三個人為他引見。士子打扮的叫吳用;道士複姓公孫,單名一個勝字,外號叫入雲龍;相貌獰惡的那個,叫作赤發鬼劉唐。
宋江略施一禮,認得了人,不肯多留,回身便走,等晁蓋跟了過來,他又囑咐:「哥哥保重,作速快走!我去了。你那三位令友面前,千萬為我致意。」
等他一走,劉唐脾氣暴躁,當即發話:「保正!你引見那人做甚?這等大模大樣,倒像多留得一留,便辱沒了他身份似的。」
「休這等說,你道他是誰?提起來,你相見恨晚。他就是及時雨宋江!」
「是他?」公孫勝失聲喊道,「多說及時雨宋公明最愛朋友,不道如此怠慢少禮,真箇見面不如聞名了!」
「公孫先生,你這話卻又錯也!我那結義弟兄,若非為了我們的事,必定把你們三個延到莊上,整日陪著盡歡方罷。此刻有澶州衙門的幹當官在等他,敷衍不好時,你我都難逃一死!」
聽得這話,三人無不大驚!於是晁蓋說了宋江此來的目的。劉唐和公孫勝齊聲說道:「真錯怪好人了!」
「閑話少說。」晁蓋轉臉向吳用問道,「事在危急,怎的解救?加亮先生,你說個主意看。」
這吳用,表字學究,肚裡頗有些計謀,所以人稱智多星。他自己卻以為加諸葛亮而上之,取個道號叫加亮先生。黃泥岡智取生辰綱,便是他一手所策劃,晁蓋把他奉若神明,因而雖有宋江一再囑咐「作速快走」,他依舊要問計於吳用。
吳用是早已在那裡盤算了,此時捋著鬍鬚,不慌不忙地答道:「自然是童太尉遇著金兵的那一計。」
「那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了。」晁蓋又說,「宋押司也這等叮囑。只是走到哪裡去呢?」
「石碣村阮家。」
「三阮是打魚人家,如何安頓得我們三人?」
「兄長,你真欠精細。」吳用笑道,「我且請教,從石碣村過去,是何所在?」
這一說連公孫勝和劉唐都明白了。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如何作答。
「事急不由人,也罷!等官軍來了,便上梁山。」晁蓋看著公孫勝問,「你道如何?」
「聽說梁山極興旺,官軍多有顧忌,自從東京禁軍教頭林沖入了伙,益發如虎添翼。只是那白衣秀士王倫,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公孫勝話還未完,吳用拍著大腿,喊一聲:「著!正因王倫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我們投了去,才有意思。」
「加亮先生,」晁蓋急急問道,「你這話我又不明白了!」
「兄長!我保你做一番事業。」吳用得意揚揚地說,「等一投了去,看我略施小計,要叫林沖火併王倫,奉兄長你坐第一把交椅。」
「好啊!」一直不曾開口的劉唐,拍手笑道,「這才有個意思。」
「不錯!」公孫勝也點頭稱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倒也好。」
一個倡議,兩個附和,晁蓋的心也熱了。當時商定,由吳用和劉唐率幾名莊客,押著劫來的財物先走,到了石碣村,再派人來接應。這裡晁蓋和公孫勝收拾行李,遣散莊客,盡一日辦完,第二天一早動身。
他們已經在行一走之計,何濤卻還在夢裡,一心打算著捉住了正犯晁蓋,全案可破,州官的前程保住,自己便是大功一件,陞官在即。只是宋江一去不回,等得好不耐煩,便走出小閣子來問茶店主人:「你縣午衙可曾坐堂。」
宋江派著守望的伴當,一眼瞥見,急忙趕了進來喊道:「幹當官,幹當官!」走到他面前又說:「我是宋押司的伴當。」
「噢!」何濤大喜問道,「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奉知縣召喚,在後堂議事。怕幹當官久等心急,特地著我來稟告幹當官,請先用了午飯,等知縣午衙坐堂,我家主人親自來陪幹當官去投文。」
何濤不疑有他,欣然應諾。茶店主人原是受了宋江囑託的,便代為備辦精緻膳食,開到小閣子里來讓他享用。那伴當也幫著張羅,等何濤捏起飯碗,隨即悄悄退了出來,在門口等著宋江,把剛才的情形一說,一篇謊話,前後就對準了。
於是宋江從容走入小閣子,等何濤吃完了飯,陪著到了縣衙,請他先在堂口站一站,看知縣時文彬發落完了其他公事,待要退堂時,疾趨數步,進了暖閣,在公案邊低聲稟報:「澶州府衙門為賊情緊急公務,特差幹當官何濤一員,前來投文。請知縣相公發落。」
時文彬一聽這話,吃驚問道:「可是梁山泊那一夥賊,又干下不法之事?」
「這倒不是。」
不是梁山泊,多少可以放心,隨即吩咐:「喚那幹當官上來!」
於是何濤行了堂參大禮,遞上公文。宋江接了,轉呈知縣,時文彬親手拆開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想不到,想不到!」時文彬對宋江說道,「如何晁蓋干出這等勾當?速速派人拿住!不然要大受其害。」
「知縣相公請穩住了氣。」宋江低聲又說,「只怕那六個從犯都躲在東溪村晁保正那裡,派得人少,拿不住他們;人多時又恐形跡太露,走漏消息,不如到夜裡去捉拿,比較妥當。」
「這話不錯!虧得你提醒了我。」時文彬連連點頭,當即吩咐,「先安排澶州差官在館驛歇息。等拿住了賊人,再叫他當堂來領了去——還須派兵護送,只一出鄆城縣境,就沒我的事了。」
宋江領命而去。那時文彬退回後堂,立刻著人去請了專管治安的縣尉來,秘密說了經過,隨即又召馬軍、步軍兩都頭來領受命令,點兵捕賊。
鄆城縣的這兩個馬、步軍都頭,都是本地人,原來的出身卻不大相同。馬軍都頭名叫朱仝,身高七尺,須長尺五,劍眉星目,鼻直口方,生得一副凝重威嚴的大將儀錶,有人卻以為他似畫中的關雲長,所以送他一個「美髯公」的外號。他原是當地殷實富戶,性好武藝,交遊甚廣,為了想從正途上取功名,投身做了本縣的馬軍都頭。
步軍都頭本來是個鐵匠,名喚雷橫,生來膂力過人,善於縱跳,三兩丈闊的山澗,一躍而過,因此都叫他「插翅虎」。雷橫使一口自己用精鋼打造的朴刀,手底下十分了得,只是心胸狹窄,所以不如朱仝得人緣。
兩名都頭到後堂參見了縣令,奉了命令,又隨著縣尉來到「兵案」上,點起百把名馬步弓手並士兵,攜帶武器繩索,等天剛黑,分途出發,約定初更時分在東溪村外觀音庵會齊,再定進取的行止。
那朱仝腰懸弓箭,手執大刀,騎馬出了東城,人是往東溪村,心裡轉的卻不是捕盜的念頭。他與宋江最好,所以不斷尋思:晁蓋是宋江的結義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須如何放他一條生路才好?
心事還未想通,一行十數騎,已經到了觀音庵。朱仝吩咐部下,連人帶馬都隱在庵前樹林里,自去敲開庵門,與老尼姑說了,有公事勾當,借她的庵里作個坐處。然後坐在殿前,喝著觀音庵里待客的便茶,悄悄為晁蓋籌劃生路。
到了約定的時間,縣尉和雷橫帶著人一起都到了,三個人坐在長明燈下的蒲團上,商議捉拿晁蓋的步驟。
「那晁蓋名為『托塔天王』,武藝驚人,又有幾個亡命之徒藏在他莊上。這不是當耍的事,須得想個萬全之計。」
「朱都頭的話最實在。」雷橫附和著說,「俗語道得好,『人急懸樑,狗急跳牆』,這班人并力殺出來,不比普通毛賊——我這口刀也還敵得兩三個,只怕走漏了一兩個,那時縣尉休得怪罪。」
縣尉知道這一班人的脾氣,未曾辦事,先要表功,所以也不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只格外叮囑:「千萬休放走了正犯!拿住了晁蓋,本縣的公事便可交代,其餘的不妨事。倘或知縣相公怪罪下來,都在我身上。」
「有縣尉做主,事情便好做了。」朱仝說道,「晁蓋莊上,前後兩條路,若是一齊去打他前門,他往後門走了;一齊去打他後門,他奔前面走了。如今須用一條聲東擊西之計,一頭埋伏,一頭捉人。縣尉道我的話可是嗎?」
縣尉自然點頭稱善,剛要說話,雷橫搶著開了口:「朱都頭這一計好!我們分作兩路,我引人去後門埋伏,朱都頭便撞開門去捉人。」
「這話恰恰說反了!」朱仝笑道,「我是馬軍,難道放馬登堂入室、穿房進戶去捉人?自然是我在後門埋伏,截住晁蓋……雷都頭只顧向前門打進去,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這場功勞,我不得不讓。」
「說得是,說得是。」縣尉連連點頭,「朱都頭便引馬軍去晁家後門埋伏,雷都頭隨我進前門捉人。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須得多備繩索。」
縣尉興高采烈地下達了命令,雷橫無法,只得把弓手士兵,擺在前後,幫護著縣尉;馬前士兵,明晃晃點起幾十把火把,拿著朴刀,扛著鉤鐮槍,腰裡都掛著一圈繩子,威風凜凜地直奔晁家莊去捉強盜。
馬軍腳程快,朱仝領著十餘名馬弓手,隨後出發,卻先到晁家村。進村之先便已吩咐,夜裡天黑,只怕看不分明,休得胡亂放箭!等部下齊聲應諾,方始放馬而去。
到得離晁家半里路程的地方,陡見晁蓋莊裡一縷火起,從中間燒了開來,黑煙遍地,橘紅色的火焰越躥越高。原來晁蓋為了遣散莊客,頗費唇舌,這時也不過剛剛安排停當,聽得外面來報,縣裡派馬步兩軍圍捕,事不宜遲,叫莊客四下里只顧去放火,趁亂好逃走。
其時朱仝已領著部下,到了晁家後門,十餘匹馬只在空場上打圈賓士,攪得塵土飛揚,聲勢驚人。晁蓋便不敢往後門來——朱仝原意就是要逼晁蓋從前門逃走。前門歸雷橫進攻,從那裡走了正犯,與他無干。
哪知晁蓋的這把火放壞了。縣尉遠遠望見晁家莊上前前後後七八處火頭,燒得烈焰騰空,只叫:「快,快!」自己一馬當先。雷橫只好也緊跟在後面,直衝晁家前門。
晁蓋和公孫勝引著十餘名莊客,提著刀開前門出來,一見縣尉和雷橫正沿大路飛奔而到,不由得叫一聲:「苦也!」前門只得一條大路,正好堵住,別無路走,而且一面火光、一面火把,照耀得如白晝一般,要想潛身偷逃,又何可得?只好慌忙關上大門再說。
「後門有馬隊,都拿著弓箭,只怕沖不出去。」公孫勝說道,「不如出前門,好歹還可一拼。」
「拼不過插翅虎。前門人又多,還是——啊!」晁蓋陡然色喜,「有道邊門,倒可一試。」
幸喜邊門那裡不曾放火,晁蓋和公孫勝開門出來,望見黑影里彷彿有匹馬在那裡,不敢驚動,悄悄地奔了過去。走不到數步,忽聽蹄聲突起,那匹馬已自趕了過來。晁蓋心知不妙,匆匆囑咐公孫勝領著莊客先走,由他獨自押后。
轉眼間那匹馬到了面前,晁蓋不由分說,一刀砍了過來。馬上正是朱仝,使大刀一格,隨即說道:「保正快走,朱仝在這裡等你多時了!」
私下縱盜,自然不能大聲叫喊。晁蓋上一句不曾聽清,下一句偏是聽得明明白白。「好啊!」他厲聲答道,「既是等我多時,還待怎的?」人隨話到,一口刀直卷了過來砍朱仝的馬腳。
朱仝是管馬軍的,自然識得利害,一拎韁繩,虛晃一招,讓開一條路。晁蓋一刀砍空,和身一滾,站起身來看朱仝已衝過頭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隨即拔腳飛奔,有路就走。
朱仝圈馬回來一看,部下馬軍已有發現了晁蓋蹤跡攆了下去的。他不便出聲阻止,使了條調虎離山計,驀地里大喊一聲:「前門捉人,休放走了正犯!」
那些馬軍聽他這等說,當作命令,都舍了晁蓋的影子,趕了過來。朱仝卻又不到前門,盤馬彎弓,虛張聲勢,只是亂指著堵住這裡,堵住那裡,把他的部下支使得暈頭轉向,不知奔哪裡的好。
這時的雷橫,自然早就打開了晁家的大門——他也是想放晁蓋一條路,藉以結交其人的;原想把守後門,好行方便,不料為朱仝三言兩語擺布得非捉拿晁蓋不可,所以一路上不斷在心裡嘀咕,意料後門有朱仝埋伏,晁蓋無路可逃,等打開前門,碰個正著,當著縣尉在那裡,如何賣得人情?
不想破門而入,除卻火光處處,別無人影,心內又驚又喜。那縣尉卻是倒抽一口冷氣——火燒煙熏,屋裡決計藏不住人,然則何以一個不見?
「壞了,壞了!」火光映著縣尉的臉,連眼睛都是紅的,「晁蓋那廝,必是得了風聲,早就滑腳了!」
雷橫心內輕鬆,表面卻還要安慰縣尉:「想是剛從後門走了。縣尉休煩心,有朱都頭埋伏在那裡。」
縣尉心想不錯,晁蓋也不過剛走,不然這把火從何而來?於是精神一振,與雷橫商議,火勢甚熾,無法進去搜索,只派步弓手在前門散開,如果莊裡有人逃出來,儘管亂箭射去,不問死活,只休教走脫。
當下雷橫派了三十名步弓手,自己率領,在前門戒備;其餘的人都跟了縣尉到後門去幫朱仝捉人。
走得沒有幾步,忽聽朱仝大叫「前門捉人」,縣尉慌忙又轉了回來,到得前門,只見雷橫坐在樹根下,悠閑自在地在看火燒,那些步弓手也是三五成群地談笑自如。一見這樣子,縣尉又氣又急,厲聲喊道:「雷都頭!」
雷橫慌忙站了起來:「怎的?縣尉!」
「怎的?你來問我,我去問誰?」縣尉喝道,「還不快去捉人!」
雷橫大為詫異,一面抬眼掃了掃四周,一面問道:「捉哪個?」
聽得這一問,縣尉越發生氣:「自然是捉晁蓋這一夥強盜!你不曾聽見朱都頭在喊『前門捉人』?」
話越發來得古怪!明明前門無人,欲待捉誰?就這困惑之間,雷橫猛然省悟,怪不得朱仝爭著要守後門,原來他放走了晁蓋!放便放了,卻又使這一句詐語來假撇清,有個嫁禍之意,這就太不夠朋友了。
於是雷橫冷笑一聲:「哼,縣尉,你儘管請到後門去,這裡有我。若是走脫了晁蓋,唯我是問。」
縣尉也覺得事有蹊蹺,但此時沒有工夫跟雷橫談論,匆匆領著人又返了回去,到後門一看,十餘名馬弓手都在,獨獨不見朱仝。
「朱都頭呢?」
「追強盜去了。」
縣尉心裡一喜,卻不知朱仝去追晁蓋,另有話說。晁蓋慌不擇路,一心只想擺脫了官軍好喘口氣,偏偏馬蹄不徐不疾地緊跟在後面,倒像是有意拿人作耍似的。晁蓋無可奈何,轉身站定,挺著刀說:「朱都頭,你只管追我做什麼?我須沒歹處!」
朱仝回身看看,離得部下遠了,方敢答話:「晁保正,你如何不知好歹?我怕雷橫執迷,不會做人情,被我賺他去打你前門,我在後面等你從邊門出來好放你逃。真要捉拿,便十個也讓我拿住了,何待此刻?」
晁蓋如夢方醒,垂刀抱拳說道:「深感救命之恩,異日必報。」
「你休謝我。只為你是宋押司的結義兄弟,我須救你。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休得與人說起,要防傳到官府耳朵里,大為不便。我追了來,只為叮囑你這一句。你快走吧,前途自重!」
晁蓋十分心感,但事在危急,不敢耽擱,說了句「後會有期」,飛奔而去。
朱仝這時才想起,自己的公事不好交代。正為難之際,卻又遙遙望見縣尉騎著馬帶人追了下來,心裡越發著急——人急智生,想得了一條苦肉計。
因後面來得急了,計策一生,再無工夫推敲,朱仝陡然一拎馬韁,靴跟連叩馬腹。那匹馬「咴——」一聲長嘶,便待遵從主人的意思放蹄狂奔——朱仝便利用它新硎初發、銳不可當之勢,驀地里把韁繩一勒,等那馬直立了起來,前蹄臨空、下盤不穩時,卻又把執著馬韁的右手,往左往右,連扯兩下。「嘭噠」一聲,那匹馬立腳不住,往右面橫著摔了下去。
朱仝是有防備的。人從馬上摔下來,最怕腳套住了馬鐙,活活地被拖死。所以等他拿韁繩往左右扯時,雙足便已離鐙,等一倒下來,順勢橫躥,一人一馬,雙雙倒在路旁的田陌里。
那匹馬怎曉得主人是苦肉計,掙扎著要站起來,但韁繩還在朱仝手裡,讓他狠狠一拉,身子陷在溝里,動彈不得了。
朱仝把馬韁一撒,自己和身一滾,滾得滿身滿臉的爛污。看看縣尉走得近了,便「哎喲、哎喲」地大聲呻吟了起來。
縣尉已經過去了。有個馬弓手先發現了朱仝的馬,大聲喊道:「慢、慢,慢、慢!如何都頭的馬,倒在這裡?」
在後的勒住了馬,走前的也把馬圈了回來。士兵們都高舉著燈籠火把照耀著,照出田陌里受了傷不成人形的朱仝在那裡躺著。
「怎的?快扶朱都頭上來,看受了傷不曾?」
朱仝呻吟得越發厲害了,裝著瘸了一條腿,讓士兵們扶到縣尉面前,愁眉苦臉,恨聲不絕地說道:「已追著了晁蓋那廝,偏偏馬失前蹄,眼看那廝逃走!真叫我好恨。唉!」嘆著氣,又伸手去摸那條「瘸」了的腿。
縣尉倒不知說什麼好了,愣了半天,想起一句要緊話,急急問道:「晁蓋是往哪條路逃了去的?」
朱仝信手指著田陌:「我見得是往這條路。」
「步軍都回去——送朱都頭回去,馬軍跟我走!」
縣尉下了這個命令,帶轉馬頭,徑往朱仝所指的田陌間奔了去。騎了馬的自然緊緊跟隨,沒有馬的便送了朱仝回去。
朱仝原是亂指的,方向不對,便追到天邊,也撞不著晁蓋。那縣尉越看越不是路,只得帶馬回來。
這時天色已經微明,晁家莊已燒得只剩下一堆瓦礫、一副烏焦木頭撐著的空架子。附近的居民原想來救火,見有官兵,不敢上前。好在晁家莊是平地起樓台,單擺浮擱,四下不連,總算這把火未曾殃及無辜的百姓。
「走了正賊,怎生奈何?」滿臉疲憊的縣尉,望著朱仝和雷橫跳腳。
朱仝愁眉苦臉地,只顧裝出傷處疼痛難忍的模樣,聽得縣尉的話,有氣沒力地答道:「非是不趕,其實是出了意外——再也想不到的,人受了畜生的累!」
雷橫心裡明白,論朱仝的本事,拿一個晁蓋,綽綽有餘;身為馬軍都頭,又是騎熟了的馬,說會忽然竭蹶,更是騙人的話。要放晁蓋逃走,雖也是自己的心意,但叫朱仝一個人做了人情,自己卻來看縣尉的臉色,心裡未免不甘,所以連連冷笑:「須不是從前門逃走的!」
縣尉心裡極煩,不曾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只頓一頓足說:「前門也罷,後門也罷,一場空!這等人仰馬翻來捉強盜,空著一雙手回去,叫人笑話,猶在其次,知縣相公那裡,如何交代?」
話未說完,朱仝猛地里扯開嗓子喊一聲:「哎喲!」便在地上滾著,不住地齜牙咧嘴。
「把朱都頭抬了走。」倒是雷橫有些主意,「再捉幾家鄰舍回城,待知縣相公親自審問。」
鄆城知縣時文彬一夜不曾睡覺,坐候好音,聽得衙役來報,縣尉拿繩子縛了一串人回縣,十分高興,急忙吩咐,請縣尉後堂相見。
一見面便知事情不妙,縣尉的氣色極壞,是損兵折將、吃了敗仗的樣子。一問果然,時文彬氣得臉都白了。
「好極了,好極了!我有這等好屬官,何愁不是指日高升?」說著,他把頭上的一頂烏紗取了下來,憤憤地摔在桌上。
縣尉著實難堪,心中一陣一陣地冒火,也想摘下烏紗,摔在知縣面前,但設身處地為時文彬想一想,也難怪他著急,只好忍住了氣說道:「知縣相公休動怒!拿得晁蓋的四鄰在此,結結實實審一審,或許可知晁蓋的去處,公事也算有了交代。」
時文彬摔過紗帽,氣消了些,依舊把烏紗戴在頭上,傳諭升堂勘問。
「說,說!」時文彬把驚堂木拍得聲震屋瓦,指著晁蓋的四鄰喝道,「晁蓋素常結交匪人,你們左鄰右舍,焉有不知之理?切實供來!如敢徇情庇縱,我就先辦你們一個縱匪的罪名。」
那四鄰都是老實人,聽得這話,嚇得瑟瑟發抖。於是值堂的宋江,便指著個年紀大些的,好言開導:「你實話實說,休怕!知縣相公是青天,明鏡高懸,等你們說了,自知話真話假。」
於是那年紀大些的,結結巴巴朝上說道:「小人等雖在晁保正鄰近居住,遠者里把路,近者也隔著村莊。他莊上時常有搠槍使棒的人來,看來惡相,小人都是遠遠地避開,哪知道他相與的是些什麼人?」
一個開了口,其餘的膽便大了。年紀最輕的一個,介面說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問他莊客。」
「是啊!」時文彬被提醒了,轉臉問縣尉,「如何不曾捉得他的莊客來?」
「火起時,晁家的莊客早都逃散了。」
「也有不願跟去的,還在這裡。」那年輕的又說,「我便知有兩個。」
時文彬大喜,當堂發下火籤,派出差役,就帶著這個人做眼線,到東溪村捉晁家莊客,限午前交差,遲了杖責。
差役不敢怠慢,帶了眼線,飛奔而去,如限把兩名莊客捕獲。時文彬立時升堂,一頓常行杖,打得那兩名莊客極口喊道:「我說,我說!」
這時宋江心裡好生不安。因為兩名莊客之中,有一名曾親見他昨日到晁家去過,倘若據實招供,把自己牽連了進去,知縣面前,倒不大好解釋。
正這樣心裡嘀咕時,時文彬已吩咐衙役住刑,容那莊客作供。時機急迫,宋江趕緊踏上兩步,在時文彬耳旁輕聲說道:「知縣相公請慢來!」
「為何?」
「這莊客看來老實,大概會說真話,大堂之上,耳目眾多,果然說了晁蓋的去處,卻不是通信與他,叫他作速逃走?」
「啊,啊!說得是,說得是,來!」時文彬將手一揮,「退堂!把這個人帶到後堂,聽候審問。」說到這裡,轉臉又告訴宋江:「你馬上到後堂來。」
「理當伺候。知縣相公先請!」
等時文彬一離了公座,轉入屏門,宋江急忙叫一個親信衙役來,低聲囑咐了幾句,然後三腳兩步,認著知縣的影子跟了去。
那莊客已經受了警告:「不相干的事,不必多說,不然宋押司救不得你。」所以到得後堂,只供了晁蓋的同夥。
「先是四個人商議作案,」那莊客說,「除我家主人,另外三個,一個是鄉中教學先生,叫作吳學究;一個叫作公孫勝,是全真道士;另外一個黑大漢,小人不認得,但知他姓劉。」
「錄清楚了。」時文彬向宋江叮囑了這一句,又問堂下,「共是七個人作案,你怎麼說是四個人商議?」
「另外三個是吳學究合將來的。一來便叫宰殺豬羊,安排燒紙,吃了一夜的酒,都是好酒量……」
「住口!」時文彬喝道,「誰問你這些廢話?你只說那三個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聽得吳學究說,是弟兄三個,姓阮,打魚的,在石碣村住。」
「你的話可實在?」
「句句實在。」
時文彬點頭,神氣和緩了:「果真是實話,我自有賞。只此時還不得賞你,也放不得你。且先押了,等查明屬實,我不委屈你。」
這一下公事有交代了,時文彬化怒為喜,叫宋江立時打點覆文。
宋江領命退出,到了刑案上,把他的徒弟張文遠也喊了來,說了緣由,叫他準備覆文,然後匆匆回家,喚一名心腹伴當,騎著快馬,到石碣村尋著打魚的阮家弟兄,只是一句話:「事發速走!」
等再回到縣衙門,張文遠已經把文書打點停當。何濤也自館驛中被請了來。時文彬在後堂親自交了覆文,又說:「只怪貴州通知得遲了些,早得數日,必獲正犯。好在同案共犯,皆已明白,不愁無處著落。可惜石碣村不歸敝縣轄管,不然我發兵搜捕,還不是手到擒來?案子辦到這個地步,敝縣亦算是可告無罪了。哈哈!」
時文彬得意忘形,吹完了牛,朗然大笑。何濤也很高興,不斷致謝,告辭而去。
「幹當官慢走!」宋江忽然追出來叫住了他說,「石碣村不歸敝縣管,也不便派人去查,怕的打草驚蛇,所以覆文中敘得還欠說明。這一層務必拜託幹當官,在貴州知州相公台前要說明白。」
「自然,自然。只此已是承情不盡了。」
「好說,好說!都是公事,何分彼此?」宋江又說,「覆文雖欠詳明,其實也不妨。現放著一個白勝在貴州牢里,提出來一過堂,便都詳明實在了。」
這是宋江為時文彬著想。澶州知州接得覆文,不過一場空歡喜,絕拿不住晁蓋他們七個。到那時澶州知州為了諉過,或者會說鄆城縣的覆文不盡不實。如今先攛掇他提白勝過堂一問,口供相符,落了案底,鄆城縣就再也沒有什麼責任了。
何濤比較老實,哪裡想得到宋江的用意?只覺得他熱心體貼,真正是個夠義氣的好朋友,所以稱謝以外,殷殷訂下后約,方始別去。
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宋江長長舒了口氣:晁蓋一場大難,總算化險為夷。把前後經過細想了一遍,自己這裡倒沒有破綻,只是朱仝那邊可疑——看樣子是他放了晁蓋一條生路,就不知當時的詳情如何。正好借著去探望他的傷勢,順便打聽一番。這麼想停當了,便在縣前茶食店裡,揀了四樣精巧點心,拎在手裡,去訪朱仝。
走得不多些路,恰好撞著朱仝帶著個士兵迎面行來。兩人都站住了腳,望著對方。宋江看他是便衣打扮,額上包著一塊紫色的絹帕,肩上垂下一條繭綢的帶子,把條左臂吊著。人雖受傷,氣色倒還不壞。
朱仝先開口問說:「押司哥,哪裡去?」
宋江與他交情極厚,但在縣衙門裡的身份不同。一個謙恭,叫他「押司哥」;一個卻不便稱兄道弟,仍舊用的官稱:「正要來看望都頭。兩包茶食,只供消閑。」宋江摸著他那條膀子,彷彿自己有了病痛,極其懊惱地問:「傷勢怎麼了?可曾看醫生?後街陳麻子的膏藥是好的。都頭,我陪你去看一看。」
「不礙,不礙!」朱仝略有些躊躇,「倒是哪裡去坐一坐?」
看這模樣,便知他有幾句私話要說。宋江想了想,恰好今日無甚約會,衙門裡也沒有緊要公事,於是邀他到宋家莊去盤桓半日。
朱仝欣然應諾,遣走了士兵,與宋江一起出城。安步當車,路又不遠,說著閑話間便到了宋家莊。
宋江是出名的大孝,一到了家,什麼都不顧,先去後堂看宋太公要緊。宋太公六十已過,精神卻健旺得很。宋江把老父這幾日的飲食起居,一一問到;又請到客廳,讓朱仝拜見了,然後才親手攙扶著,送到後堂,復再問長問短,惹得宋太公厭煩了,推著他說:「休來絮煩!快去陪客。沒的叫人笑話我宋家不知禮。」
「朱都頭原是自家弟兄,不妨,不妨!」宋江一路走,一路說。
到得客廳一看,大為驚奇,朱仝已自卸了肩上的那條綢帶,盪著兩條膀子,哪裡是個有傷的樣子?
「怎的?都頭!」宋江指著他那左臂問。
「原是遮人耳目的花樣。」朱仝低聲答道,「押司哥這裡又無外人,何不自在些?」
聽這話,宋江便明白了五六分,卻不說破,只叫擺酒款客。
當下走出來一個年輕後生,他是宋江的嫡親兄弟,叫作鐵扇子宋清,生得一張圓圓的白臉,看上去是厚道有福澤的樣子。宋清極敬兄長,所以對朱仝也不敢怠慢,唱了個肥喏,寒暄數語,隨即親自動手,排好了席面——只得兩副杯箸。凡是宋江留客吃酒,宋清從不陪侍,一則因為宋江常有第三者聽不得的言語要說,再則因為宋家沒有女眷,宋清便權且當了主持中饋的職司,要在廚下照看。
一巡酒過,宋江開口問了:「都頭,如何說是遮人耳目?難道晁家莊上不曾受傷?」
「傷是有的。」朱仝拍一拍大腿說,「不關緊要。」
「然則又遮的什麼人的耳目?」
「自然是堂上那兩位。」說到這裡,朱仝看一看左右,湊近了宋江,低聲說道,「押司哥,你怕還不知悉,只為晁保正是你的結義弟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須放一條生路與他走。無奈縣尉十分上緊,雷橫又不知安的什麼心。許多人馬牽絆在那裡,礙手礙腳,十分不便。虧我裝神弄鬼,左右支吾,硬生生放走了晁保正。縣尉已有些疑心,我不得不裝一裝,好叫他開不得口。」
「原來如此!」宋江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實實地不知都頭施此大恩,真難報答了!」
「休這等說。」朱仝連連搖手,「我說這話,絕不是在押司哥面前表功。只為自己弟兄,無話不談,所以說與你聽,只當閑談。」
「也罷!大恩不言報,日久見人心。」
「卻有一層,我不明白——人馬到晁家莊時,晁保正已自收拾行李,遣散莊客,正待滑腳了。」朱仝停了一下,看著宋江問道,「莫非事先已有風聲?」
為朱仝逼視著的宋江,聲色不動,只不斷點頭:「見得是,見得是!必定早有風聲,卻不知從何而得?倒真費人猜疑。」
朱仝是個爽朗漢子,見宋江這等神情,便不疑是他泄露的消息。
這件事,到此便算丟開了。喝酒談心,越來越親熱,朱仝便勸宋江續弦,說是宋太公偌大年紀,望孫心切,而且沒有女眷也不成個家。
這自然都是正論,但宋江另有想法,他自己知道做的見不得人的事多了,說不定哪天發作,有了妻小,便是個絕大的累贅。他倒是勸兄弟娶親,而宋清卻又是個孝悌而拘謹的,長兄猶在鰥居,自己便不肯成家。
宋江孝名在外,唯有這件事,不得親心,而且不為人諒,有著說不出的苦,所以朱仝一提到此,只有苦笑著嘆口氣說:「都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心中的委曲,無人得知。」
「若不見棄,說一說又何妨?」
一來是感於朱仝的推心置腹,二來是多喝了兩杯酒,這時的宋江,便不似先前那等深沉了。
「都頭!實不相瞞,為了結交朋友,少不得有對不住朝廷王法的時候。想來你亦盡知?」
「雖不盡知,也略有所聞。押司哥,原怪不得你。」
「是相好,才如此說。公堂上哪有這話?」宋江有些感嘆,「想我一個小小書吏,哪來結交五湖四海朋友的手面?自有些刀頭舐血的勾當。都頭,你道我不畏法度?實出無奈。閑常想想,總要留個退路。你來看!」
宋江領著朱仝離了客廳,推開東面一間廂屋,只見黃幡高掛,青燈微明,收拾得極潔凈的一座佛堂。宋江合掌向金龕里的三世佛拜了拜,移去蒲團,拉開供桌,不知怎麼推了一下,活絡地板往上一翹,下面便是個地窖。
「這裡便是我的退路。」宋江把地板底下的一條繩子一拉,銅鈴作響,「這是個暗號。你道如何?」
朱仝有些心驚,強笑著答說:「但願不用它。」
「凡事有備無患。都頭,這一處機關,便舍下也只得我兄弟知道。」
「你請放心,我決不說與人知。」
「自然。若你要說時,我也不指與你看了。」
怪不得宋江不肯續弦!朱仝心想,原來他時時防著犯罪被捕,早存著藏匿逃亡之心。這等看來,犯法之事,不做為妙,於是想起私縱晁蓋一節,要認真追問,便有許多破綻,心裡七上八落,敗了酒興,略飲數杯,告辭回城。
宋江這天卻是吃得大醉。第二天想想宵來光景,前半截的經過倒還記得。一時不檢點,把個最隱秘的所在,告訴了人,心裡異常失悔,立志要把酒來戒掉。
他要戒酒不易,朋友太多,一遇著便拉住了,自然是酒佐談興;再有是受了他的好處,或者想巴結他有所謀求的,更要杯酒聯歡。因此宋江嘆口氣,雖有心向善,卻成虛願,依然「天子萬萬歲,小人日日醉」了。
這一天他收到濟州衙門所下,分到刑案上的文書,打開來一看,大吃一驚。張文遠見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臉色青紅不定,心內驚異:師父出了名的深沉,常有處決七八條人命的大案,也只不動聲色,從容勾押,何以此時卻有失魂落魄的模樣?
於是他踱了過去,湊到宋江身邊,低聲提醒:「師父,你老臉色不好看,莫如回去歇一歇。」
一面說,一面瞟著他那雙風流桃花眼,去偷覷那通文書,只看得一行「牌仰緝拿梁山泊賊人晁蓋等名」,心裡便有些明白了。
「你且去。容我暫歇。」宋江把文書放下,閉目養神,好久,臉色才見正常。
文書自然不能壓置,壓置也無用。他吩咐張文遠照敘原文,行下所屬。明知是官樣文章,不生作用,而心裡總覺得堵著塊鉛似的,十分不快。思量著哪裡靜悄悄去獨酌數杯,借酒澆愁,同時也好盤算盤算切身的利害禍福。
於是他略略料理了緊要公文,一個人離了衙門,信步往州橋行去,走得不多路,聽得有人大喊:「押司,押司,請留步。」
宋江轉臉看時,身後兩個婆子,一個不認得,一個是做媒的黃婆。
宋江還不曾招呼,黃婆已指著他向同行的那婆子說:「好了,好了!撞得著宋押司,便是你的造化。天大的事,都在宋押司身上。」
「你休替我大包大攬!」宋江笑道,「有甚話,且先講了再說。」
說著,便走到路旁的茶店,當門坐下。兩個人跟了過來,黃婆先作引見——那個老婆子姓閻,一家三口,老夫妻倆帶著個女兒,名叫婆惜,是從東京來的。
閻老兒年輕時,原是東京錄事巷裡的一名閑漢。那條巷子猶如長安的平康坊,儘是些勾欄人家。閻老兒便在那裡廝混,做個幫閑的篾片,日子久了,聽得多了,記下百把支曲調在肚子里,只是嗓子五音不全,不能唱,卻會教。閻婆惜從小便受他的教導,到了十六歲,送入東京第一家大酒店「樊樓」去賣唱,頗有些聲名。
那閻婆惜不但唱得好,而且長得體態妖艷,性情風流,因此招蜂引蝶,不時生出是非。半年前頭,兩名惡少為了閻婆惜爭風,鬧出一件命案。開封府衙門要捉她去問罪。閻老兒得知風聲,帶著妻女,連夜逃了出來,就在鄆城落腳。
這段經過,閻婆自然不肯跟人說,所以黃婆完全不知:「這一家三口,從東京來投奔一個官人不著,流落在鄆城縣。昨日閻老兒害時疫死了,無錢葬送。母女倆商量完了,央我來做媒,把女兒嫁了,收些聘金,好葬閻老兒。押司請想,一時哪裡去尋這個主兒?正在這裡走投無路,不想撞著押司。如今沒話說,押司做慣了好事的,可憐她母女兩個,做成一具棺材。」
「我道何事?這容易!」
宋江向茶店借副筆硯,討張白紙,提筆寫道:「見字即付中等棺木一口。」下面具名是「刑案宋」。畫了一個花押,順手交付黃婆。
「你帶著閻婆到東門陳五郎家,憑條取棺材。」宋江又問,「別樣花費使用,可曾有了?」
閻婆答道:「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哪裡來的別樣花費使用?」
「既這等,我再與你十兩銀子。」宋江從隨身所攜的招文袋中,取出十兩一錠庫平銀子遞了過去。
閻婆感激萬分,黃婆面有光彩,兩個人千恩萬謝,說了無數承情的話。自拿了宋江的便條,到陳五郎家選中了一口中等棺木,把閻老兒盛殮了,送到火葬場焚化。次日檢了骨殖回家,算一算還剩下五六兩銀子,閻婆惜要了一半去,自己上街,剪了些素色絹布,做了兩身夾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每日里倚立在門口,哼著小曲閑張望。
有道是「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閻婆惜的皮膚極白,穿著那一身裁剪稱身的孝服,別有一股異乎庸脂俗粉的天然風韻;加上眼波流轉,似笑似嗔,招惹得那些游蜂浪蝶,轉過來,走過去,只想覓個機會上來搭訕。
閻婆一看這情形不妙,東京的官司尚未了斷,不要在這裡再弄出事來,硬生生把她女兒拖了進來,實騰騰地關上了大門,不住口埋怨女兒不懂事。
「這等關在家裡,好人也悶出病來。」閻婆惜冷笑著對她母親說,「休逼得我急了!人急懸樑,狗急跳牆,到那時卻休怪我。」
這一說閻婆慌了手腳!素知女兒潑辣任性,說不定真箇跟著個浮華弟子雙雙潛逃,那時海角天涯,哪裡再去尋她?
左右盤算,打了一晚上的主意,依然得要去求教黃婆。「老姐姐,」她說,「女大不中留。你那侄女兒的終身,全在你身上。多說你眼皮子寬,人頭熟。我女兒,自覺也還不醜,莫非就做不成一樁姻緣?」
「你說到這話,我可不得不說了,說了你休動氣。」
「哪裡的話!」閻婆急忙介面答道,「想是婆惜有不中人意的地方——老姐姐便當她是自己的女兒,打也打得,罵也罵得,說兩句算得了什麼?」
「既如此,我就說。你家婆惜的終身,恰恰合著一句俗語:高不成,低不就。你道我不曾想過?實在是有些難處。」
「有難處儘管說。」
「大戶人家講門第,小戶人家又養不起你那一朵花似的女兒——她自己也未見得肯。算來算去,只好與人做二房。」
閻婆一聽這話笑了:「老姐姐,我道是什麼難處?如果為此,一點不難。說句不識羞的話,我們這等人家,莫非還想替女兒討一副五花誥封?」
「就與人做二房也難。」黃婆恨恨地又說,「這兩年梁山泊的強人越發張狂,有些身價的,遷地為良,早都逃散了。與人做二房,自然是貪圖個茶來張口,飯來伸手,日子過得舒服。倘或是那普通人家,一般也要漿洗衣裳、生火做飯,便你母女肯委屈,我也不肯。」
看來倒真是有些難處!閻婆怔怔地望著,半天不作聲。哪知黃婆卻喜滋滋地笑了起來。
「老姐姐!」閻婆急急問說,「想著主兒了?」
「有倒有一個,不知成不成?」黃婆很沉著地說,「成了最好,不成卻休怪我!」
「不怪,不怪!你先說,是哪一家?」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便是發送你家老兒的宋押司!」
閻婆一聽大喜,站起身福了福:「老姐姐!這頭親事,我再無話說,全要仰仗。」
於是黃婆又把宋江妻死未曾續娶,以及如何疏財仗義,如何在鄆城縣中有名,都說了給她聽。閻婆越聽越中意,當時逼著她,立刻去覓宋江,自己就在她家坐等迴音。
這樁姻緣撮合成功,照宋江的手面,至少也得二十兩謝媒。所以黃婆也是精神抖擻地匆匆趕到衙前,在劉老實茶店裡尋著了宋江,一把拉了就走。
「咦,咦!」宋江笑道,「有話好說,如何這等硬拉?莫非要招我做女婿?」
「我女兒丑,押司看不上。我另有話,要一說了,包管押司喜心翻倒,睡都睡不著。」
「有這等好事,何不快說?」宋江站住了腳。
「快說?」黃婆做個賣關子的樣子,「押司須先請我老婆子一頓酒再說。」
「這不在話下,我便請你吃酒。」
「原是與押司說笑。」黃婆笑道,「等我替押司出了力,有吃不完的酒。閑話休提,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問押司,須得個清靜的地方,才好細談。」
「既如此,我下處不遠。到那裡坐一坐,可使得?」
「最好,最好!押司先請——我記得押司的寓處,就在衙后。」
一點不錯,宋江為了上衙門方便,就在縣衙後街買了一幢房子。這原是當地一名富商的產業,原主犯下重罪,家產籍沒入官,作價變賣。宋江略略假了一番手腳,繳了官價,承受了這幢房子。其中原有些花木之勝,也有些亭台池沼。水邊一座小樓,樓前柱子上懸一副黃楊木鏤刻的對聯:「青鳥飛相逐,烏龍卧不驚。」有那促狹的,便把這幢屋喚作「烏龍院」。俗稱黑狗叫烏龍,起這名字,原有個菲薄的意思在內。宋江度量極大,絲毫不以為忤,反覺飛鳥相逐,狗卧不驚,是個過太平日子的景象,便任由他們喚去。
當下宋江把黃婆領到了烏龍院,坐定點茶。黃婆只顧四下張望。宋江便問:「黃婆,你看些什麼?」
「可惜了,好整齊一座院子,只得押司一個人住。」
「是啊!」宋江答道,「原是糟蹋了屋子。想賣,卻又覓不著主顧。你替我留意,若是有人要,便領了來看,做成了交易,除了中人錢,我另有酬謝。」
「我慣與人做媒,做不來房產經紀。我也不勸押司賣屋,只勸——」說到這裡,黃婆突如其來地問道,「押司娘子故世幾年了?」
「前後五年。」
「押司怎的不再娶一房娘子進門。」
宋江何以不肯續弦?其中原因他自不肯與人說,笑笑答道:「一個人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倒不好?」
「難道不嫌寂寞?」
「我的朋友多。」
「朋友怎比得身邊人?而且也可惜了好一座屋子!」
「那也是無奈之事。」
「說甚無奈?只怕押司無意。」
宋江笑了:「看這光景,這真是說媒來了。我勸你死了心吧,不怕你能說得太陽打西邊出來,只說不動我!」說著,便挪一挪身子,欲待站了起來。
黃婆急忙一把將他拉住。「押司!」她說,「你且坐了。我有句話,若不中聽時,再走不遲。押司好客,須有個精緻去處,吃茶吃酒,任客人隨意來去,便講幾句話也方便。像這等精緻一座屋,再有個人來照管,用個廚娘,買兩個小廝,把個場面熱熱鬧鬧撐起來。押司,似你的身份,要這等才相配。」
果然,媒婆的那張嘴利害,一席話說得娓娓動聽。尤其是「講幾句話也方便」這一句,直打入宋江心坎——有些朋友,他人見不得;有些話,他人聽不得。若照黃婆的話來辦,就再不必怕茶店酒樓,眾目昭彰之地,會得泄露秘密。
於是他沉吟了一會兒,問道:「黃婆,與你實說了吧,續娶的話,一時休提。如有能幹會應酬,相貌也還見得人的,弄一個倒也不妨。」
語聲未終,黃婆拍手拍腳地笑了起來:「這才是天緣湊巧,恰恰有這等一個。押司,幾時看人?」
「八字不見一撇,哪裡就談得到看人?你且先說一說,再作計較。」
「就為的難說。原是十分的人才,我照實說了,押司當我是媒婆的嘴;如只說得五六分,卻又委屈了人家。如今說也是白說,只請押司看人,不中意時,一切休提。」
聽她說得如此有把握,宋江的心思也活了,當時約定第二天午間,在劉老實茶店裡見面。
黃婆告辭回家。閻婆已等得焦急了,一見了便問:「可曾說成?」
「哪裡有這等快?」黃婆答道,「宋押司是有身份的人,做事不肯草率,要先見了面再說。論你女兒的相貌,足有把握。只是我說句不怕你動氣的話,千萬休擺出本來面目來!總要穩重,像個大家人,這頭親事才談得成功。」
閻婆臉一紅,也不必做什麼辯解了,深深受教,約定了明日見面的時刻,急忙又趕了回去與女兒細說其事。
把閻婆惜嫁與人做妾,原是她自己答應了的,但那時是為了賣身葬父,情勢所迫,不允不可。此刻事過境遷,她的心思又不一樣了。聽閻婆說了經過,她只是對著鏡子,不言不語。
「知女莫若母」,閻婆見此光景,便冷笑一聲,點醒她說,「你休起那糊塗心思!在外頭拈花惹草的那班浪蕩子弟,曾見過誰有良心?有家業的,三妻四妾,厭了把你一丟,閑茶淡飯養你一輩子,你守得了這個活寡?」
「誰稀罕有家業的?我只要一夫一妻,廝守過活,也強似與人做小。」
「話倒說得好!只怕心口不應。你是拈得起針線,還是上得了爐灶?居家過日子,樣樣都不會。沒家業的養你不起;有家業的,誰會娶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做正妻?我早就替你前前後後想過七八十遍了。你啊,女兒,只怨你投胎得不好,天生就是這般與人做偏房的命!」
一頓排揎,把閻婆惜說得啞口無言。閻婆卻又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苦苦相勸,說宋江妻死未娶,嫁過去,猶如正室,且又不與宋太公住,門戶獨立,不受拘束;又說宋江手面極闊,花錢散漫,嫁過去便可享福;兼以朋友極多,人來人往,也不寂寞,真正是打著燈籠無處覓的一頭好姻緣,錯過了會悔恨一輩子。
說來說去,終於把閻婆惜的心思說得活動了,心想,不管如何,且先圖個眼前風光再說。於是點點頭算是應允了。
閻婆大喜,便又叮嚀:「明日見了宋押司,須放穩重些。」
「哪個不穩重了?」閻婆惜瞪了她母親一眼。
「可也不必太裝得不曾見過世面似的,盡低著頭不說話,看得你不會應酬。」
「都是你一個人的話!」閻婆惜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不用你嚕囌,我自省會的。」
到了第二天,閻婆惜一早起身,著意修飾了一番,等到日中時分,徑投劉老實茶店而來。
做媒是黃婆的營生,不敢怠慢,早早到了,把她們母女倆接了進去,在最後那間小閣子里安頓下來,說著閑話,等宋江早衙散了來相看。
黃婆嘴裡說著話,一雙眼睛只顧去偷覷閻婆惜。她家世代做媒為業,黃婆自己幹這一行也已三十多年,閱人甚多,別具隻眼。看那閻婆惜,長眉入鬢,發黑如漆,薄薄兩片紅唇,包著一嘴極整齊的白牙,雪白的手卻生了一雙燦然如霞的硃砂掌,越顯得嬌艷。
好一副美人胚子!黃婆暗暗喝聲彩——可惜,一雙眼生得不好,初看勾魂攝魄,再看人盡可夫,三看更令人吃驚,流轉秋波中隱隱含著殺氣。黃婆心想:除卻身在刑案、手判生死、煞氣特重的宋押司,她嫁不得別人,嫁了便非克夫不可。
就這替閻婆惜在看相的一刻,聽得外面紛紛招呼:「宋押司今日遲了!」「宋押司這裡坐!」知是宋江來了,黃婆便使個眼色。閻婆便扯一扯她女兒的衣袖。閻婆惜抬眼看時,走進來的宋江,又黑又胖,貌不驚人,心裡便不甚歡喜。
這時黃婆和閻婆已慌忙站了起來,雙雙叫了聲:「押司!」閻婆便轉臉叫道:「女兒!快來拜謝了宋押司。不是押司高義,如何得能發送你爹爹?」
閻婆惜原是低著頭的,這時便大大方方地抬頭站了起來,迎著宋江福了福,口中喊聲:「宋押司!」然後無緣無故抿起了嘴,彷彿要笑不敢笑似的。
宋江的眼光極厲害,一看便知她的來路,點點頭說:「小娘子請坐!」
他叫閻婆惜坐,黃婆偏不叫她坐。「婆惜!」她支使她說,「取窗台上抹布來,這裡有水漬。」
閻婆惜聽見這話,隨即轉過身去,裊裊娜娜地走向窗檯。黃婆向宋江使個眼色——她原借故叫閻婆惜走幾步路,好讓宋江看一看她的極細的腰。這一個自然省會的,宋江一眼不霎地把她從頭看到底,心裡已經中意了。
但宋江做事,一向神出鬼沒,令人難測真意。等閻婆惜拿了抹布走過來,拭一拭水漬,把她自己的那一碗茶,移到他面前時,他突然站起身來,做出一驚一愣的神氣:「啊呀!這便怎麼處?」
「怎的?」黃婆問說。
「剛剛想起,今日午間有約,不赴不可。虛約了你們三位,於心何安?」
這一說兩個老婆子也都愣住了。倒是閻婆惜穩得住:「既然押司有約,休為我們延誤了。儘管請便!」
「這如何過意得去?」宋江略略躊躇了一下,望著黃婆說道,「我有份見面薄禮,待送與閻小娘子,卻要拜託你領路去取。」
閻婆母女還待假意客氣一番,黃婆卻已代為滿口稱謝。於是宋江到柜子討筆硯寫了張簡帖,囑咐黃婆領著她們母女,到鼓樓前孫銀匠那裡,憑簡帖由閻婆惜自己去挑一副頭面首飾。
見面說不到三句話,椅子也還不曾坐熱,便是如此豪闊的出手,把閻婆樂得眉花眼笑。她女兒原有些不中宋江的意,此時看在珍珠金翠鑲嵌的首飾分上,也就無話可說了。
哪知一連兩天,竟無下文。黃婆以為宋江心熱如火,一定會刻不容緩地把她喚了去商議這件好事,所以沉著等待,準備著宋江情急求教時,好好索一筆媒禮。這時消息沉沉,不免心旌搖蕩;又加以閻婆一天兩三次來探問究竟,只好收起那個待價而沽的念頭,先去看宋江問個明白再說。
宋江當然已料准了黃婆會來問話。這兩天的擱置,一半是有意要顯得冷淡些,一半也是因為做這件事,通前徹后,著實要費一番思量的緣故。
因此,等黃婆尋著他時,他把她領到烏龍院,好從容細談。自然是她先探問他的意思。宋江先不做可否的表示,一句話就把她問住了。
「黃婆,你可知閻家的女兒,究竟是何來路?」
閻家的來路,黃婆也有些疑心,看宋江這等神情,又知他交遊極廣,或者已知底細,所以不敢支吾。
愣了半天,黃婆反過來問:「押司道她是何來路?」
「論她人品,不當委屈在這鄆城縣小地方。莫非犯下了什麼案,藉此隱避?」
這話有理!黃婆一顆心有些冷了,看來不是好相與!媒禮還在其次,莫要惹一身是非。有此警覺,說話便處處留著退步。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實不相瞞,究竟是何來路,我一概不知。好在人是押司看過了。光棍眼裡揉不得沙子,押司看中了,少不得有我現成媒人的好處,看不中時,我取了那副頭面來還。」
「笑話了!頭面首飾是我送她見面禮,便做不成這件事,又如何要她還?黃婆你說話欠思量。」
「原是我的錯。如今只聽押司吩咐。」
見黃婆不敢承擔責任,宋江越發慎重,繞屋徘徊,取捨兩難。黃婆便站起來要告辭。
「咦!」宋江笑道,「我不曾見過這等的媒婆!」
黃婆說了實話:「押司不比別人。這頭媒若有差池,說起來是我的來頭,吃不了兜著走,我怕!」
「你這話又不對了!果真出了差池,難道我還賴在你身上不成?」
這一說,黃婆放心了:「既如此,我還是聽押司的吩咐。媒婆賣的是一張嘴、一雙腿,我只跑得勤快、說得實在就是了。」
到這地步,須有一句爽快的話。宋江所顧慮的倒不是閻家母女在別處犯了什麼案,是閻婆惜不像個肯守婦道的人,怕鬧出笑話來。但要割捨,卻又似乎不肯,逼到最後,口中衝出一句話:「只依得我一件,她要怎的我都依。」
「押司請說來看,是怎等一件事?」
宋江指一指門口答道:「進了我這裡的門,若無我的允許,日常不得出門。你問她,可依得我這話?」
黃婆領了這句話,離了烏龍院,剛走出巷口,與人撞個滿懷,抬眼看時,彼此都道了聲:「咦!」這人正是宋江的徒弟張文遠。
「小押司,哪裡去?」
「我待覓我師父有話說。」張文遠問道,「黃婆,你從哪裡來?如何走得這等慌慌張張的?」
「原是從你師父那裡來。」黃婆與他是說笑慣了的,此時便拿他開心,「替你覓個師娘,好多個人疼你。」
師父要娶師娘了,這是個有趣的喜訊,張文遠驚喜地問道:「此話當真?是哪一家的小娘子?品貌如何?」
「此時不得告訴你。事要成時,極快,你自然會看得到。」黃婆說罷,隨即邁動腳步,急著要去傳話。
「且慢!」張文遠一把拉住了她,「黃婆,你許我撮合一頭好親事,這話有三年了,卻是幾時才得成就?」
「難,難!」黃婆搖著頭說,「大家閨秀,你不配她;小家碧玉,她不配你。又要人才出眾,又要有幾千貫家財陪嫁!小三郎,你且再耐心等一等,有那大宅門裡不為嫡室所容的偏房放出來,手裡有些私房的,我一定叫她姓張。」
「你也只是說得好。」張文遠笑笑走了。
望著他輕搖摺扇、瀟瀟洒灑的背影,黃婆心裡隱隱不安。她自然理會得宋江說那句話的意思——已看出閻婆惜風流成性,只怕她在外頭勾勾搭搭,壞了他的名聲,所以預先聲明:「不得允許,不準出門。」如今看來,只怕閻婆惜雖不出門,宋江一樣也不得放心。
因為如此,黃婆對這一個媒,便不甚起勁。到了閻婆那裡,實話直說,約定了第二天等她回話,隨即告辭回家。
閻婆母女商量了一夜。做娘的千肯萬肯。做女兒的又嫌宋江不是年少俊美,又怕進了烏龍院,不得自由,但禁不住閻婆苦勸,再看宋江財勢的分上,只得權且應承了再說。
於是母女倆又商量要多少銀子的身價,要多少首飾衣服,又要養閻婆的老。第二天說了給黃婆,傳話到烏龍院,宋江無不答應。
辦喜事要人,宋江不願鋪張,只把張文遠喚了來,說知其事。做徒弟的立即趴在地上磕了個頭,給師父道喜。
張文遠今年二十三歲,原是宋江的小廝,跟了他有十一年了。因為生得聰明伶俐,宋江便收了他做徒弟,把律例中輕重出入的關鍵,辦案時閃避羅織的竅門,都教了給他。當然,宋江的許多秘密,無不在他肚子里,所以名為師徒,實同父子,是禍福相共的。
「我也早就想弄個『身邊人』了。」宋江在張文遠面前,才說了心裡的話,「有這麼個人,撐起一個場面,接待朋友也方便些,只是我不能弄個累贅,若有什麼危急之時,須不費我的心;倘或牽絲扳藤,縛住了我的身子,那就不是好相與了。」
原來是個臨時湊合之局。張文遠替他未來的「師娘」擔心,不要一片深情落在師父身上,將來他撒手時,那日子必不好過。
「這個婆娘姓閻,不知是在東京犯了什麼案的。那倒不去管它。我所取者,正以她出身不高,將來便丟開手,也算不了什麼。不過一日在我身邊,一日頂著我的姓,不能叫她剝了我的麵皮。以後,你要替我留意!」
所謂「留意」自然是留意那個婆娘在外的行動。張文遠心裡奇怪,人還不曾抬進門,倒已防備著她會偷漢子了!照此看來,姓閻的婆娘,不知是如何一個風流人物?所以口中答應著,心裡已動了好奇的念頭,急於想看她一看。
「如今事已說成了。一切都托你去——該辦何事,黃婆盡知,你與她去商斟。不必過分驚動,卻也不必委屈人家,用銀子,儘管到我這裡來取。」
當下宋江交了二百兩銀子,另外一張親筆所擬的買妾的契約。張文遠接在手裡,取張皮紙包好,興沖沖地尋著了黃婆,說明來意。
「小押司!」黃婆想了想說,「我是做媒,你是辦喜事,職司不同。契約立了,人進門了,便沒我的事。你且先說,何時立契?」
「等到閻家談了再說!你看如何?」
黃婆點點頭,領著他直到閻家來叩門,卻先提醒他:「你師父那人比你還小兩三歲,但說來總是師娘!」
「不消囑咐,我自理會的。」張文遠笑道,「閻家小娘子,我叫師娘;師娘的娘,我叫外婆。」
看他油腔滑調的神情,黃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理會得她的意思,但這話不便往深處去根究,也只好聽其自然了。
敲開門來,是閻婆站在門裡,看見黃婆帶著個俊俏後生同來,不覺訝然,「老姐姐!」她指著他問:「這位官人是——?」
黃婆還未答話,張文遠卻已滿面堆歡地唱了一個喏:「這位老人家想來就是我張文遠的外婆了?」
「不敢當!不敢當!」閻婆慌忙避開,「怎當得這等稱呼?」
「你休客氣。」黃婆淡淡地說道,「他是宋押司從小收在身邊的徒弟,跟兒子一般。宋押司是『孝義黑三郎』,他便是『小三郎』。」
一面說,一面把小三郎領進了門。他來得殷勤,搶著關好了大門,又一定要讓「外婆」走在前面,拉拉扯扯,讓冷眼旁觀的黃婆覺得十分可笑。
閻家的住處狹窄,一進大門,便窺堂奧。在他們交談禮讓時,閻婆惜在自己房間里已經聽見了,只覺張文遠「外婆、外婆」的嘴極甜,不過一個伶俐少年,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哪知掀開門帘一望,竟是比自己還長數歲的美男子,頓時便看得呆了。
張文遠倒還好,心裡原有底子,不曾失態,但也不免訝異,斗大的縣城,出了這等一個尤物,自己竟無所知,說來慚愧。
這時閻婆已在招呼了:「女兒,你出來!見一見押司的愛徒——好俊的人物!」
「外婆說得好!」張文遠應付了這一聲,轉過臉來,迎門一揖,極親熱地喊道,「師娘!請出來見禮。」
這一聲喊,也不知他聲音中具有何種魔力,閻婆惜陡覺臉上發熱,心頭突突亂跳,一縮手,門帘放落,身子退了回去,倚壁悄立,只定不下心來。
這個舉動,令人不解。特別是閻婆,不解以外,更有不安,怕張文遠有所誤會,所以在外大喊:「怎的?快出來,快出來!」
閻婆惜自己也覺得行動突兀,禮貌有虧,但實在出於無奈。欲待重新掀簾出見,又怕自己臉色有異,難以遮掩,引人猜疑,因此只有心裡著急,卻不知何以自處。
這時閻婆喊了兩聲,不見她答應,便邁動一雙鯰魚腳,沖了進來,小聲埋怨她女兒說:「張三郎雖是晚輩,總是新親,人家一口一個『外婆』,一口一個『師娘』,叫得好不親熱!如何我們倒像不識抬舉似的,豈不叫人笑話?」
「就是叫人『師娘』,叫得人不好意思。」閻婆惜訕訕地笑道,「你不想想,人家多大,我多大?」
「這怕什麼?俗語說得好:『搖籃里的公公,拄拐杖的孫子。』世間多得緊!」說到這裡,閻婆略停一下,壓低了聲音,提出警告,「你休得福不知!偏房的身份,卻有他的徒弟叫你做『師娘』,便如扶了正一般。你不受他這稱呼,卻不是不識抬舉?」
「哪個不識抬舉?」閻婆惜心情平靜了些,便不服氣似的說,「我就做一個『師娘』與你看!你先出去,我就出來。」
等閻婆走出了門,她三腳兩步奔向床前一張小桌子。桌上一架銅鏡,鏡上套著箇舊錦袱,她一伸手把它褪掉,另一隻手便去刨花缸里摸著了刷子,蘸滿刨花水往頭上去抹,把一頭青絲抹得又黑又亮又平,然後又用冷手巾擦一擦臉,雙手使勁抹平了衣服,方才走到簾前——卻又不即出門,定一定神,調一調呼吸,扯一扯衣襟,理一理腰帶,看一看腳上,諸事妥帖,出得去了,陡又想起一件事,踩著碎步,回到床前,從枕下取出一塊手帕來。整方白羅,用黑絲線繡的一百隻蝴蝶,是她最心愛的一樣衣飾。
門帘一掀,那方炫目的百蝶帕先揚了出來,然後纖腰一閃,張文遠頓覺眼前一亮,不由得在心裡喝聲彩:「好身段!」
閻婆惜是賣唱出身,招呼客人,慣會言語,一出帘子,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在黃婆臉上停得一停,隨即順勢轉向張文遠,同時甜甜地、略微害羞地笑了。
「好了!」黃婆在一旁發話,「這不需我引見了。小押司,你師父吩咐你的,你就說吧!」
「且慢!禮不可廢,外婆和師娘請上坐,等我拜見了,卻再說話。」
這自然有一番推讓。無奈張文遠執意要行大禮,到底讓他跪倒在地,拜了四拜。拜罷起身,又不肯坐,只站在下方說話。
「師父囑咐我,今日要辦兩件事,第一件——」張文遠想了想說,「送個師父聘師娘的帖子……」
聽他把買妾立契說成聘親送帖子,黃婆責任有關,便即大聲打斷他的話說:「慢,慢!小三郎,你待怎講?」
這一問太不識趣,不但張文遠神情尷尬,閻婆母女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幸好張文遠素有急智,不答她的話,管自神色自若地說了下去:「且說第二件。師娘喜愛怎等樣的首飾衣服,師父命我陪了師娘,揀中意的自己挑。喏,有二百兩銀子在此。」他把皮紙包放在几上,卻又急忙聲明:「銀子不夠也不礙,去熟人家揀了再結賬。只要師娘看得好,儘管取了來。」
這番話說得閻婆母女滿心喜悅。黃婆心裡在罵:「這個畜生,拿師父的錢不當錢,只顧討師娘的好!不知安著什麼心?待我說破了他。」正待開口,轉念又想,他們師娘徒弟,說起來總是一家人,何必要外人出頭,自討沒趣?只要立了契,收了媒錢,便天塌下來,也不關我的事。且隨他去。
「請師娘示下,」張文遠又說,「可就是此刻,便先到孫銀匠那裡看一看?」
「好啊!」閻婆惜喜滋滋地答說。
「既如此,請師娘去添一件衣服。今日風大。」
「說得是。我便少陪了!」閻婆惜隨即起身走到自己房裡,借著掀門帘的勢子,順便又回身看了一眼,恰好與張文遠的眼光撞著。
兩人都吃了一驚,慌忙各自別轉頭去。張文遠扭過臉來,正好看見黃婆冷冷的眼色,心中頓有警惕:這個積世老虔婆,不是好惹的,須得敷衍她。
「師父說過,這頭好姻緣,多虧黃婆撮合。如今有甚話,還是請你與外婆說吧!」張文遠一面說,一面把宋江手擬的那張契約遞了過去。
黃婆不肯接,淡然笑道:「我又不識字,遞與我作甚?說是撮合了好姻緣,這話不錯,我老臉先索謝禮——宋押司那裡,我素常受他的好處極多,暫且不提,女家如何說?」
閻婆對她確是心感,一聽這話,立即很慷慨地答道:「但憑老姐妹吩咐。」
「我要一成。」
說定了的身價銀五百兩,一成便是五十兩。閻婆點點頭答應了。
「多謝,多謝!今晚我備桌席請了你們兩家來,當面立契。小三郎,契中寫些什麼,你們一家人自己商量,沒我的事。我須得先回去拾掇拾掇。你帶信與你師父,請他早早光降。」
這一說,張文遠慌了手腳。買妾的契約,寫的儘是些不中聽的話,他向閻婆說不出口,必得借重黃婆代傳,所以一把拉住了她說:「你走不得。契中文字,原已說與你聽過。等我陪師娘出門時,煩你細細說與外婆聽。」
黃婆原是有意難一難他,聽他是告饒的口氣,便接了契約,把閻婆拉到一邊,低聲密語。張文遠也就抽空去雇了頂小轎,等抬到門口,閻婆惜早已等在那裡。候她上了轎,他把一包銀子送到她手裡,向轎夫囑咐了去向,自己先大步走到孫銀匠家去等。
先挑首飾,后選衣料。張文遠慷他人之慨,只慫恿閻婆惜挑好的買。她卻不肯聽他的話——這不是為宋江省錢,倒是體恤張文遠。她也知道他是有意討她的好,究不知宋江本意如何?倘或花費太多,說不定宋江會責怪徒弟,漫無限制,豈不是連累了他?
因為如此,便不用細細挑選,花的工夫也不大,早早回到了家。哪知下轎一看,雙扉緊閉,門上掛上了一把鎖,閻婆不知哪裡去了。
「呀!」閻婆惜雙眉微蹙,「這便怎麼處?且有些東西在手裡,急待安放,偏偏會不在家。」
「莫慌!」張文遠說,「到左右鄰居那裡問一聲,看外婆可有鑰匙寄放著?」
「不會!」閻婆惜搖搖頭,「素不與鄰居往來。」
「既如此,索性先到黃婆家坐。」
「不好!」閻婆惜答道,「我回家有事。」
女人家的事,男人不便直言相詢,張文遠只好這樣問道:「可是急著要辦?」
「也不急。」
這一說,他倒奇怪了:「然則何事?」
閻婆惜遲疑了一會兒,低著頭輕聲答道:「看我這一身!總須換件顏色衣服,才好到黃婆家去。」
張文遠這才明白:「原來穿著外公的孝!不錯,不錯,今日是喜事,不妨權且除了喪服。」
「什麼喜事!」閻婆惜看他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
這神態語氣,大有幽怨之意。張文遠心神一盪,旋即警悟,在心裡叫著自己的名字說:張文遠,張文遠!師父是何角色?你休自討苦吃,快快看破些!
「小三郎——」
「師娘!」張文遠打斷她的話說,「你只叫我文遠好了。」
「咦!」閻婆惜把雙俏眼瞟著他說,「怎的我便叫不得你小三郎?」
小三郎是個昵稱,像黃婆那等年長的人叫喚,只不過顯得親切而已;出在閻婆惜的嘴裡,意味就不同了。張文遠既有警惕,便不願聽她這樣稱呼,只是其中原因,不便說破,所以一時倒愣住了。
「怎的?可是忌諱什麼?若有忌諱,須說與我知。」
「不是什麼忌諱。」張文遠宕開一筆,「師娘,站在這裡說話不像樣,且到對面坐一坐。」
斜對面是一家茶店,兩人進去歇腳,把大包小盒的衣飾擺了一桌子。
茶店的夥計認得張文遠,而且也把閻婆惜素日倚門賣弄風流的神情看得多了,所以這兩人走在一處,自不會朝好處去想。他走上來叫聲「小押司」,不問點甚茶,卻先輕佻地笑道:「春風滿面,正在走運!」一面說,一面把眼斜著去看閻婆惜。
張文遠是何等伶俐的人?察言觀色,直看到他心裡,沉下臉來,冷冷答道:「休得胡說!閻家小娘,轉眼就是我的師娘。」
那夥計愣了一會兒,才把這本賬算清楚:「敢莫是宋押司要娶這位小娘子?」
「是啊!」張文遠神色儼然,「不然,怎的我尊為師娘?」
「恭喜,恭喜!」茶店夥計對閻婆惜頓時換了副神情,「好福氣!嫁得宋押司,不愁少風光。」說著,從肩上取下毛巾,胡亂替她抹一抹凳子:「請坐了吃茶!點一個杏仁青梅八寶湯,我的孝敬。」
「不敢當!」閻婆惜抿著嘴笑,心裡在想:也罷!嫁了黑三郎,也還不壞!
夥計點了兩個八寶湯來。張文遠不肯白吃他的,取了塊碎銀子,看也不看,丟了給他。
「多了,多了!小押司——」
「休來啰唣!」張文遠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話。
茶店夥計不知他何故如此,不便問得,只諾諾連聲地走了。閻婆惜卻不然,輕聲問道:「小三郎——」
「文遠!」張文遠大聲糾正她,旋即省悟到自己失態,便放緩了聲音又說,「師娘,你老人家記著我的話,只叫我的名字。」
閻婆惜有些反感,便叫一聲小三郎,又有什麼使不得,一賭氣索性不開口了。
張文遠覺得好沒趣,站起身來說:「我去尋一尋外婆,尋著了來。」
怎叫尋著了來?尋不著便不來了嗎?疑問重重的閻婆惜,不自覺地一伸手拉住了他:「你哪裡去尋我娘?」
「師娘請放手!」
閻婆惜臉一紅,把手縮了回去,勢子猛了些,帶翻了那盞八寶湯。
淡色裙子,把盞五顏六色的八寶湯潑在上面,格外刺目,加以閻婆惜嬌聲一喊,自然便叫茶客都圍了上來。看著兀自好笑,窘得她手足無措,只怨她娘偏趁這一刻出了門,更怨張文遠不識眉高眼低,趁這一刻安安穩穩說些話倒不好,偏要大海撈針似的去尋「外婆」!不然,哪裡來這樁掃興之事?
心裡恨著他,恰恰他又湊了上來,從袖裡摸出塊手巾,遞過去要替她拂拭水漬——果然這樣做了倒也好,誰知他手伸到她裙幅下,卻又驀地里住了手。這也怨旁觀的人眼光太銳利。眾目昭彰之下,便自己的妻子,也不好意思這等去服侍,況是未過門,且又小著自己兩三歲的師娘?須得避此嫌疑!
這一來,閻婆惜更加置身無地。只是滿懷火氣發作不得,也不肯發作;果然要發作時,閻婆惜的潑辣,就十個張文遠,也須要抱頭鼠竄。
看熱鬧的人都覺得他們這份尷尬十分有味,便越發起鬨。「那後生,」有人笑著喊道,「這等臉皮薄!」
又有人笑道:「看來也是個怕老婆的!」
有那忠厚的便小聲勸告:「休這等說!越說越叫他娘子動氣,等回了家,跪算盤、頂燈台,有他的罪受。」
張文遠從未如此受過窘,惱羞成怒,便把他在刑案上的威風使了出來,臉凝嚴霜,把雙眼睛睜得好大,冷冷問道:「列位是來看笑話?還是怎的?」
這一問,頓時把亂七八糟的嬉笑之聲收了個乾淨。卻也有那不服氣的,要上來辯個理:「咦!這茶店人人來得,有什麼,看什麼!你說這話好沒意思!」
張文遠把臉都氣得青了,正待大大發作。茶店夥計分開眾人,挺身勸解:「小押司,休得動氣!」緊接著又高聲說道:「這位是刑案上宋押司的愛徒,張小押司。各位散一散,請回去用茶。」
原來是宋江的徒弟,都知少惹為妙,一個個悄沒聲地溜了開去。
等閑人走得遠了,閻婆惜自取一塊手巾拂拭著裙幅,口中嗔怪張文遠,恨聲說了三個字:「都是你!」
雖是怨責,聲音中卻顯得別樣的親切。張文遠心中一動,強自壓制著自己,做出漠然不答的神態。
這一下使得閻婆惜真的動氣了,本來想要問他:這便是你對待師娘的禮貌嗎?但到底初見,而且是在茶店裡,鬥起口來不好看,只得權且忍耐。
幸好閻婆尋了來了,幫著攜了東西回家。進門細看,女兒的臉色不甚好看,張文遠也不似初來時那般有興頭,不免奇怪,隨即問道:「歡歡喜喜地出門,怎的這等一副氣色回來?可是有什麼不如意的事?」
這一問,張文遠警覺了,趕緊賠著笑說:「沒有,沒有!」
閻婆惜也不肯說她生張文遠的氣,只埋怨他娘:「都怪你不好!不知到哪裡去了?回家進不得門,到對麵茶店去坐等,把盞八寶湯潑在裙子上,好不狼狽!」
「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閻婆笑道,「快去換了裙子——也就收拾收拾吧,好待到黃家去了。」
於是母女倆把大包小包都搬了進去。張文遠聽得她們一面拆包封,品評那些新置的衣飾;一面是閻婆斷斷續續地告訴她女兒,說她與黃婆到牛鐵口那裡走了一趟,拿宋江和閻婆惜的八字排算了一下,毫無沖犯,是極好的一樁姻緣,順便也挑了進屋的日子,以庚申日最好,算來還有五天,就不知宋江的意思如何。
張文遠一個人在外屋枯坐無聊,而且也還有些事要去安排,於是把閻婆喊了出來,徑自告辭。
在裡面的閻婆惜聽得他要走,便如失落了一件什麼心愛的首飾似的,心裡好不自在,急忙走了出來,剛掀開門帘,恰逢張文遠轉身向外,兩人的眼光,一接便分。他呆了一呆,硬下心來,不作招呼,大步走了。
「你這個小短命的!」她咬著嘴唇,輕聲罵著,「看你逃得出我的手?」
不防這句話落入閻婆耳中,雖隱隱約約,聽不真切,但看她的神氣,便也料到三分了,所以急忙追問:「你如何與小三郎慪氣?」
「你休來管我!」
越是這樣說,閻婆越要管,但深知女兒的脾氣,好言好語相勸,絕不肯聽,便使了個激將法:「你是師娘,他是徒弟。若能收服了他師父,凡事向著你,做徒弟的敢不聽話?哪裡有什麼氣好慪?」
這話點醒了閻婆惜,只不過別有具心。要在小三郎身上打主意,先要把黑三郎敷衍好了,叫他不疑不防,才得施展自己的手段。
於是她心裡舒坦了,洗臉梳頭,高高興興地修飾了一番,換件顏色衣服,隨著閻婆慢慢走到黃家。
黃婆已經預備好了。客堂里設下兩張桌子,一張鋪排了五副杯箸;一張設著筆硯,端端正正放了一份「賣身契」。
契約的文字,兩個老婆子早就商議好的。黃婆做事精細,特意又問閻婆:「你女兒可識得字?」
「略識幾個。」
「識字最好,且叫你女兒過一過目,省得日後有甚閑話。」
閻婆惜真箇接過契約來細看。她識的字不多,一半認,一半猜,算是把它勉強弄明白了。
「可曾看清楚?」黃婆鄭重其事地問。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你須謹記在心。」黃婆擺出長輩的姿態告誡,「休犯了契約。宋押司是個極好的人,你死心塌地跟了他,日後自有好處。養丈母,不用說;百年以後,一切發送,自然也是他。你如小心服侍,宋押司是最知好歹,三年五載,把你扶了正,這張契約還了你,那時你才知黃乾娘怎等成全了你!」
「那時少不得還要重重酬謝。」滿心歡悅的閻婆,又對她女兒說,「黃乾娘是句句金玉良言。你快謝了!」
閻婆惜也覺得她這番話十分動聽,正要拜謝,聽得外面敲門聲起。
黃婆顧不得受她的禮,趕出去開了門。門外正是宋江和張文遠師徒。
裡面的閻婆惜,一見便避了開去。好在賣身契上不須她自己籤押,兩個老婆子就隨她去。
等與宋江略略寒暄過後,黃婆便向張文遠笑道:「小三郎,來服侍你外婆捺手印。」
一聽這話,閻婆先就把這隻右手伸了出來。張文遠原是干慣了這套勾當的,先取兩滴水,在硯台一角,略略磨了兩下,然後把著閻婆的右手食指,在硯台上側著一滾,蘸上了墨,再在契上她名字之下,照樣側轉著從右滾到左,便是一方極清晰、極平整的手印了。
「黃婆!」張文遠放下閻婆手道,「你如何?」
「不用費心,我只畫押。」說著,她提起那管重如千斤的筆來,顫巍巍地在自己名字下面,畫了個七扭八歪的「十」字。
張文遠是提了個包袱來的,等立了約,便把它解開,裡面是耀眼生花十錠官寶。一個元寶五十兩,共是五百兩。「外婆!」他說,「庫平足紋,絲毫不缺。你老人家來點點數。」
這是賣女兒的錢,閻婆老臉羞窘,不肯來接,強笑著說:「點甚數?且丟在那裡再說。」
這就用得著媒婆了。「我來,我來!」黃婆把包袱一把提了過來,朝閻婆身邊一放,然後把閻婆惜的賣身契折了起來,交與張文遠代收。
「從今是一家人了!」宋江向閻婆唱個喏,「以後凡事要媽媽教導。」
「好說,好說!」閻婆還著禮,也交代了兩句門面話,「我女兒年輕,性氣不好,凡事要請三郎擔待。」
這時黃婆已到裡面把閻婆惜扶了出來——含羞帶愧地,只低著頭。宋江便又迎著唱了個喏,道:「大姐!」
閻婆惜便叫他一聲:「三郎!」欲待斂衽還禮。
「要行大禮!」黃婆湊到她耳際,輕聲提醒她。
婢妾初見主人,都是這般規矩。閻婆惜無奈,只得盈盈下拜,給宋江磕了頭。
然後與張文遠平禮相見,又謝了媒。亂過一陣,黃婆肅客入席,宋江首座,東面是閻婆母女,西面是張文遠,她自己在下面相陪。
黃婆備的是八仙酒樓一桌極豐盛的筵席,照例有個贊禮的「白席人」。等斟好了酒,他就站在一旁高聲唱道:「小娘子奉敬押司一杯,諸客陪飲一杯!」
於是閻婆惜捧著酒杯站起,微紅著臉說:「三郎請寬飲。」
「生受你了。」
兩人互幹了酒,其餘也都陪了一杯。白席人又唱:「好事成雙,押司還敬小娘子一杯,諸客再陪飲一杯!」
大家便又都飲了一杯。宋江放下酒杯,夾了塊燒鵝想敬閻婆,哪知白席人倒又在那裡唱了。
「押司吃燒鵝,請諸客同吃燒鵝!」
這一來宋江只好把燒鵝放入自己口中。就這樣一直聽白席人的擺布,閻婆惜覺得討厭,臉上便有不耐煩的神情。
這份神情,唯有張文遠覺察到了,立刻轉臉向白席人揮手說道:「辛苦你了,且去歇息。」
等白席人一走,大家都覺得鬆了口氣。特別是閻婆惜,覺得張文遠機警識趣,不由得連看了他兩眼。
「這白席人的嘴,」張文遠笑著對黃婆道,「真不輸似你!」
「我也知道討厭,只是奉請大賓,必得有此規矩。」
「且談些正事。」閻婆看著宋江說道,「三郎,我把你的八字,與我女兒的八字,拿到牛鐵口那兒去合過了,說是絕好相配。」
「那最好不過。」
「只是進屋的日子,須是庚申日,還有五天。」
「最好,最好!趁這五天,我好收拾屋子。」宋江又對閻婆惜說,「大姐,明日得閑,你來看一看油漆粉刷,挑甚顏色,但憑你做主。」
「是!」閻婆惜答應著,心中也有幾分喜悅。
第二天一早,閻婆惜也不過剛剛起身,就聽得有人敲門。閻婆去開了門看,是張文遠來了。他手裡提著沉甸甸一封銀子,身後跟著個十三四歲、生得極其茁壯的小廝。另有一乘肩輿,停在門口。
「小三郎這等早!從哪裡來?」
「也不早了。適從衙門裡應了卯來。師父著我來接師娘去看房子。該如何修理添補,聽師娘吩咐了,好僱工匠來動手。」
「好,好!」閻婆眉開眼笑地說,「且進來坐了吃酒。我女兒剛起來,洗臉梳頭,總得有一會兒工夫,才能動身。」
聽得這話,張文遠便往後退了一步:「既如此,我稍停再來。」
「咦!」閻婆一把拉住了他,「這不就似你自己家裡一般,何用客氣?」
「外婆,你老人家請放了手,聽我說。」張文遠答道,「師父做事,喜歡麻利爽快,趁師娘梳妝的這一刻工夫,我正好去覓妥了工匠,免得白耽誤了工夫。」說到這裡,回頭叫一聲:「虎兒,你過來,見見外婆!」
「外婆!」虎兒傻頭傻腦地扯開嗓子喊了一聲。
「他原是師父跟前的小廝,撥了來聽使喚。我把他與轎子留在這裡,等伺候師娘一起走。我先去覓好了工匠在院里等。」
這樣安排,甚為妥當。閻婆便放他走了,把虎兒帶了進來,向她女兒說了備細緣由。閻婆惜不疑有他,高高興興地收拾停當,坐上肩輿,由虎兒領著,一直來到烏龍院。
張文遠果然已帶著土木工匠在那裡等候,把閻婆惜前擁后護地迎了進去,從外到里,樓上樓下都走到,這裡要添欄杆,那裡要改顏色,只她動動嘴唇,便諾諾連聲,無不如意。
閻婆惜哪裡過過這般風光的日子?此時已是死心塌地跟定了宋江,所以興興頭頭地忙著做衣裳、辦妝奩,靜等好日子到來,倒把張文遠暫時丟在腦後了。
那幾日因為修理烏龍院的緣故,宋江便到刑案官廳的后廂空屋,設榻暫住。同事見了,不免奇怪,紛紛相詢,看看支吾不過去,宋江只好說了實話。
他的人緣極好,兼且納寵是件可以起鬨的喜事,因而眾口相傳,集了份子,要為他好好熱鬧兩天。宋江苦苦辭謝,不得如願,也就只好聽其自然了。
到了庚申日那天,收拾得煥然一新的烏龍院里,張燈結綵,一片喜氣。過了晌午,賀客絡繹而來,都由宋江、宋清弟兄和張文遠接待。傍晚時分,兩盞燈籠,一班樂工,細吹細打地引著兩乘肩輿進門。後面那乘中坐的是黃婆,此時權充了儐相,在鞭炮聲中,把閻婆惜扶下轎來。只見她穿一身紅裙紅襖,珠圍翠繞,儼然世族閨秀。等攙上堂來,便有人大聲喊道:「宋押司,快揭了蓋頭,好讓我們看新人!」納妾不比娶妻,不坐花轎、不著紅裙、不遮蓋頭——這蓋頭原是閻婆惜僭越禮數的自作主張。宋江便聽從賀客的話,笑嘻嘻地走上去,伸手把她的紅羅蓋頭一揭。
一揭開來,賀客暴雷似的,齊齊喝一聲彩。閻婆惜原就生得妖嬈,又是著意修飾過了的,越顯得桃花盛放般艷麗,尤其是那雙眼睛,雖然含羞半垂,而流轉之間,別具一股魔力,如果目光再在誰臉上繞上一繞,更叫那人迴腸盪氣,心痒痒得沒個搔摸處了。
於是在亂鬨哄嬉笑品評聲里,朱仝、雷橫那班人把宋江硬捺在紅燭前面的交椅上,受了閻婆惜進門謁見主人的一拜。然後黃婆把她扶入新房。廳堂里便排開桌椅,大張喜筵。
賀客們都嘖嘖稱羨,有的說「宋押司好艷福」;有的說「宋押司不娶便罷,要娶必是一等的人才」。宋江素來好面子,眼見新人體面、排場熱鬧,再聽這些稱讚的話,心裡十分得意,所以凡來敬酒的,都不推辭,也不知灌了多少杯,只覺得頭上天旋地轉,眼中人影成雙,終於頹然醉倒在喜筵之前,人事不知。
主人家已經爛醉如泥,客人們自己知趣,紛紛告辭。宋清和張文遠送客出門,督促執事,一一收拾,直到二更,方得料理清楚。宋清累了一天,在客房裡倒頭便睡。張文遠因為夜深路遠,回家不便,也留宿在烏龍院里。
一覺醒來,正打四更,他起身小解。二月中的天氣,春寒猶重。小解回來,去關北窗,抬頭一望,新房裡燈火甚明,霞色窗紗映出俏伶伶的一條影子。張文遠不由得定睛凝視,看了好半天,那影子只是不動,心裡不由得疑惑,悄悄地又出了房門,往燈火明亮之處慢慢走去。
走不多遠,便聽見他師父的鼾聲;走得近了,越發聽得鼻息如雷。張文遠這才明白閻婆惜對燈獨坐的原因,不免替她抱屈。
心裡轉著念頭,便顧不到腳下,上階時一滑,推倒了一個花盆架子,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屋裡的閻婆惜初來陌生的地方,夜深時分,陡然聽得這一聲,只道是賊,便慌忙去推宋江的身子,口中驚惶地喊:「三郎,醒醒!只怕有歹人在外頭。」
張文遠聽見她的話,大吃一驚,心裡尋思:推醒了師父,開門一看,問他深夜來此何事?這話不易對答,趕快溜走了吧!
心念才起,腳步已動,偏偏心慌易出差錯,正絆在那花盆架子上,一跤跌倒,摔得極疼,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聽屋裡,閻婆惜喊不醒宋江,人已走了過來,窗紗上好大一個影子,看光景是湊著窗戶,向外窺探動靜。
張文遠心裡又想,倘或讓她自己發覺了,說不定會驚惶大喊,那時才真叫有口難辯!倒不如自己先招呼她的好。
打定了主意,他用不輕不重的聲響喊道:「師娘!師娘!」一面喊,一面掙扎著爬了起來。
喊到第三聲,才聽見閻婆惜驚喜交集地回了聲:「啊,是小三郎!」
接著,房門「呀」的一聲開啟,一燈熒然,照著個身穿蔥綠緊身小襖、月白撒腳褲的閻婆惜,裊裊婷婷地走到廊上。
「呀,怎的這等狼狽?」
張文遠看她臉上,不知是吃了酒,還是多搽了胭脂,只覺得紅馥馥的,春意盎然,又是這一身打扮,便不敢多看,低著頭訕訕地說:「自不小心,滑了個筋斗。」
那婆娘雙眼骨碌碌地轉了兩轉,彷彿有些看不透是怎麼回事似的。張文遠身上疼、心裡急,正待轉身而去,突然發覺閻婆惜動作奇突,不由得便又站住了腳。
她是放下了手裡的燈,扭著腰,一條蛇樣地游到了房門口,向里探望了一下,然後極小心地把房門掩上,慢慢又走回來。
這一個是風月場中的老手,看她這樣子,便是背夫密晤膩友的神態。張文遠心中越發著急,怕師父一醒過來,發覺其事,「人贓俱獲」,無私有弊,那份麻煩可真是「吃不完、兜著走」了。但是毅然作別,總覺得於心不忍!
就這去留兩難的躊躇之間,閻婆惜已走到了身旁,一伸手就拉住他的膀子,另一隻手,用個尖尖食指在他額上一戳,斜睨著輕聲喝道:「你師父醉得人事不知,你深更半夜,獨自到此,我問你,你安著什麼心?」
張文遠不曾聽清她的話。她站得太近了,身上一股甜甜的、暖暖的、似蘭非麝、不知發自何處的香味,把他熏得心旌搖蕩、目眩神迷,哪裡還聽得清她的話?
「說呀!舌頭叫割掉了嗎?」
「說什麼?」張文遠茫然地回應,「我不曾聽見師娘剛才的話!」
「可了不得了!」閻婆惜拉一拉他的耳朵說,「你的耳朵聾了?」
「耳朵不曾聾,舌頭也不曾叫人割了。只是——」
「又吞吞吐吐的,不好好說話!」她把他的耳垂擰了一下,「你不說,看我饒得了你?」
「我說,我說。我也像師父那樣——」
提到師父,突然警悟,他側著耳朵細聽一聽,聽見屋內依然鼾聲大作,這才放心,笑一笑,拾起中斷的話頭。
「我也像師父那樣,醉得人事不知,所以不曾聽清師娘說些什麼。」
閻婆惜詫異:「怎的說是你也醉得人事不知?」
張文遠不肯明說,說破便沒意思了,只微微笑著,把雙眼拿她從頭看到腳。
那婆娘看他這般神情,才懂了他的話,想起一句俗語:「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便知他那句恭維,越發眉挑目語,做出百般的媚態。
驀然間雞鳴一起,送入色授魂與的張文遠的耳中,便如當頭棒喝,一顆心往下一沉,但吃驚之餘,反覺寬慰——為了自己能夠及時在懸崖勒住馬,不曾失足。
「師娘請進去吧!天快亮了,師父怕待會兒要醒了。」
說完這話,不等她再開口,而且也不敢再看她一眼,掉轉身去,像掙脫釣鉤的魚兒一般,慌慌張張逃了開去。
等躺到床上,卻又有些怏怏然像失落了什麼似的,頭在枕上,看出去的卻不是天花板,是一條身穿蔥綠緊身小襖、月白撒腳褲,煙視媚行的影子。
這條影子在腦中,在夢裡,無分日夜,糾纏不去。不消幾天,張文遠人就瘦了。
徒弟瘦了,師父也瘦了。張文遠的憔悴,都道是他師父留戀在烏龍院,公事由徒弟承當,責任沉重,不得不瘦。宋江的消瘦,就不免有人挖苦批評。知己的朋友如朱仝等人,索性就當面打趣。
宋江的涵養極好,打趣說笑,不管是何惡謔,從不動氣,心裡自然也有些警惕,覺得要離閻婆惜稍稍遠些。無奈一到烏龍院,看見她那橫生的媚態,便把自己的想法拋到九霄雲外了。
轉眼間春去夏來,端午將近,刑案上油水極肥,照例要分潤各處。第一個少不得的是馬、步軍兩都頭。五月初一,宋江帶了張文遠,提著兩包銀子,親自致送,先訪雷橫,后訪朱仝。
朱仝原是當地的大戶人家,宅子裡屋宇閎深。因為他好武,把座花廳改做了箭廳,只要他在家,必在箭廳盤桓。宋江是來慣了的,也不要下人通報,帶著張文遠徑自到了那裡。
果然,朱仝正與他部下幾個武藝好的小校在練功夫。一見宋江師徒,笑嘻嘻地丟下仙人擔,迎了上來。彼此唱喏見過禮,他把客人引到廳旁的耳房待茶。
人剛坐定,宋江向徒弟使個眼色。張文遠便把一大一小兩包銀子,捧到朱仝面前,交代明白:「都頭,這大的一包五百兩,是年常例規。小包包的是二百兩,是家師額外孝敬都頭的節敬。我打開來,請都頭過目。」說著便伸手去解包袱。
朱仝一把撳住了。「不用!」他說,「文遠,大的一包留下,小的一包你帶回去。」
「怎的?」
「年常例規,我要犒賞弟兄,也不作虛客氣了。另外你師父送我過節銀子,在往時,自己人我也用了。今年不同,那場喜事,花費不少,我豈忍心再收?」
「都頭,」宋江笑道,「你也忒小覷了我!豈可因為弄那麼個婆娘,就朋友都不要了?」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一迭連聲地說,「愛朋友不在這個上頭。我決意不收。文遠,你收了起來。」
宋江依然是笑:「我決意要送。文遠,把銀子送進去,交與都頭娘子收存。見了都頭娘子,說我要討粽子吃。」
「粽子有的是。」朱仝拉住張文遠的手,想了想,得意地笑道,「銀子我也收。收了我再送人。文遠,煩你件事,可使得?」
「都頭說哪裡話?只管吩咐!」
「你替我把這二百兩帶回去,送到烏龍院,與你師娘添妝。」
宋江急忙搖手:「這如何使得?」
「這如何使不得?」朱仝正色說道,「你如執持,便不當我是個好朋友了!」
聽得這樣說,宋江只好依從。朱仝叫人把銀子送了進去,並又吩咐,剝粽子出來款客。
粽子要現煮,須得有一會兒工夫。朱仝趁這辰光,陪著他們師徒二人到廳里來看小校練功夫、摔石鎖、舉仙人擔。雖都是些使笨力氣的玩藝,卻也十分熱鬧,頗有個看頭。
宋江的功夫擱下得久了,此時不免技癢,挽一挽衣袖笑道:「都頭,我也與你下場玩玩。」
「好啊!一定奉陪。」朱仝問道,「使刀?使槍?」
「先舉一舉石擔,練一練氣力再說。」
「也好!」朱仝指著個小校說,「把一百六十斤的那個取了來!」
「怎的是一百六十斤?都頭難道不知我過去舉過二百四十斤的?」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如今不比往日了。」
話中有話,卻是嘲謔,當著徒弟的面,宋江面子上有些下不來。心裡也真不服氣,但表面上聲色不動,管自走了過去抓仙人擔。
在他面前的仙人擔,一共兩個,一個二百斤,一個二百四十斤。宋江的打算是,功夫擱得久了,先舉輕的,等有把握了,再舉重的那個。不想手剛一伸,便聽朱仝叫道:「那是二百四十斤的。休動它!」
這是好意提醒,而宋江反倒不能不舉重的那個了。他微微一笑,掖一掖衣襟,調一調呼吸,走了兩步,相好位置,俯身下去,雙手一伸出來,偏抓二百四十斤那個仙人擔的竹杠子。
初提一提有些吃力,但抓在手裡,豈能放下?臉上謙恭、心裡好勝的宋江,自己跟自己較上了勁,下了決心,不但要舉得起二百四十斤,還要舉得漂亮。
要舉得漂亮,便須把過節交代清楚,一舉平胸,再舉過頂,講究有稜有角,舉措分明,這自然非善自用力不可。
因此,宋江運足了氣,蓄足了勢,去對付那副石擔。不想用力過猛,剛一舉動,便閃了腰,疼痛非凡,卻又不便半途而廢,勉強掙扎著舉到胸前,先息一息力,誰知這一息,反倒壞事。
這時的宋江,上半身往後仰著,二百四十斤的分量,一半托在手裡,一半壓在胸前;下盤不穩,腰上又痛,吃不住勁,以至於雙腳交錯,踉踉蹌蹌,只是往後倒退。
張文遠看得不妙,大聲喊道:「師父作速放手!」
這是外行話,一放手分量都吃在胸上,非倒地壓傷不可!宋江豈能聽他的話,依舊接二連三地往後疾退,竭力要想穩住。
看看要支持不住了,幸好朱仝及時趕到,伸手在他背上一擋,身子算是穩住,上身伸直,然後順勢一推。「砰」的一聲,那副石擔在築得實實的泥地上,砸出兩道溝痕。
朱仝便有些埋怨他:「說你不聽。何苦強求!」
宋江吃他那一擋,原已受傷的腰,加上一震,疼得汗流滿面,只苦笑著說:「原是我自不量力。」
話未說完,驀地里一齜牙,急忙用手去托腰。朱仝大聲問道:「怎的?傷了腰了嗎?我看看!」
張文遠和那些小校這時都已圍了上來,看宋江面如金紙、汗出如漿,知道傷勢不輕,七手八腳把他抬到耳房裡,在一張竹榻上放倒。朱仝解開他的衣服一看,腰上已經紅腫了。
虞老師是本州廂軍的教頭,善治跌打損傷,住得極近,一請即到。他與宋江也是熟人,看了傷勢,不作言語,只從藥箱里取出許多小瓶小罐,細心調製膏藥。
聽得宋江呻吟不絕,朱仝身為主人不免著急,湊到虞老師面前問道:「宋押司這傷勢如何?」
「不礙,不礙!貼上這張膏藥就好。只有一件——」虞老師看著宋江笑道,「只怕宋押司辦不到!那便不得痊癒,陰雨天氣,依舊會得複發作痛。」
宋江在榻上聽見了,哼著問道:「甚事我辦不到?」
「百日之內,須得獨宿。宋押司,你熬得住嗎?」
「有甚熬不得?我搬到衙門裡去住就是了。」
「那就最好。」虞老師替宋江貼上膏藥,又配了服的葯,叮囑不可吃魚腥海產,隨後說些閑話,告辭而去。
他的膏藥極靈,一貼上去痛楚大減。宋江經此一來,警惕又生,果然言出必行,囑咐張文遠到烏龍院去取鋪蓋什物,一個人在衙里歇息。
張文遠好不容易才能把閻婆惜的影子從心裡丟開,這時聽說要他一個人到烏龍院去,怕魔障又起,頓生怯意,便即賠著笑說:「我服侍師父回家。師父自與師娘說明,我再陪著到衙門好了!」
「你看我如何動彈?」
朱仝也說:「來往勞累,於傷勢不宜。你就照你師父的話辦。順便把這二百兩銀子也帶了去。」
張文遠再無話可說了,提著銀子來到烏龍院,敲開門來,見是閻婆,心內一喜,隨即把銀子交過去,細說緣由。
說到一半,不防閻婆惜已在裡面發覺,一面撞了出來,看見張文遠就罵:「兩個月也不來一趟,你眼裡還有尊長?有志氣的,便永世休踏進這烏龍院一步!如何又老著臉上門?上了門卻又是這等鬼鬼祟祟,叫我哪隻眼看得上你?」
「好端端的,怎的如此?」閻婆怕他臉皮薄,面子上下不來,急忙喝住她女兒,「小三郎又不曾得罪了你!」
「他敢?」
「原不敢得罪師娘。」張文遠苦著臉說,「只為師父遣我來取鋪蓋……」
「咦!」閻婆惜打斷他的話問,「這是為何?」
「你還不知道,押司受了傷!」
閻婆關上了大門:「來,這裡不是說話之處!」
於是到了廳里,張文遠便把宋江如何舉石擔閃了腰,要住在衙門裡的話,又說了一遍。
「這不是新鮮話?有病不回家來養,孤零零住在外頭,有這個道理嗎?」
道理是有的,只是張文遠難以出口,便這樣答道:「只怕師父自有打算,我就不明白了。」
「打算?」閻婆惜想了想,雙眉一豎,冷笑著說,「哼,你不明白,我倒明白!」
張文遠知道不會有什麼中聽的話,便不搭腔。閻婆也知道女兒動了疑心,當宋江在外面別營金屋,這在眼前是絕不會有的事,所以也笑笑不響。
這一下弄得閻婆惜接不下話,有些發僵,少不得又遷怒到張文遠身上:「你只有師父,沒有師娘。死沒良心的!竟不如那條狗,待它好,它還知道搖搖尾巴,撒個歡。你呢?你說!」
張文遠有無數的話說,只是不敢說,回頭看一看「外婆」,已走得不知去向,心裡越發七上八下,進退兩難。
越是那委委屈屈、不知何以為計的可憐相,越惹得閻婆惜心裡火辣辣地舍不下、放不開。因愛生憐,卻因憐益愛,幽幽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這一口氣,嘆得張文遠迴腸盪氣,忍不住問:「師娘,你是怎的?」
「休問我這話!只問你是怎的?」
說了這一句,閻婆惜掉頭走了。步履之間,也還從容,不似生了氣的樣子,這就使得張文遠有些莫名其妙了。
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他忍不住提高聲音喊道:「外婆,外婆!」
外婆不曾應聲,師娘倒又掀開門帘,走出門外問道:「要什麼?」
張文遠有些生氣,大聲答道:「要師父的鋪蓋!」
閻婆惜笑了:「氣鼓鼓的,不知受了多大委屈?沒有你師父的鋪蓋給你,你待如何?」
張文遠知道她是有意這等說,於是一笑不答。
閻婆惜倒又轉身入內。息了不多一刻,母女雙雙走了出來,捧著宋江的鋪蓋行李、應用什物,一一交代。捆紮停當,張文遠便待告辭了。
「把虎兒帶了去。」閻婆惜說,「也有個人服侍。」
「不錯,不錯!」張文遠大為讚賞,「師娘的心思細!」
閻婆惜卻不願居功,指著閻婆說:「是娘的主意。」
「不拘是誰的主意,只是虎兒去了,師娘這裡少個人用,卻又如何?」
「喲,此刻才記得師娘。」閻婆惜笑道,「只是不要你討這個好。沒人用就沒人用,也還難不倒我。」
「這總不好。明天我尋個使女來。」
「不必,不必!」閻婆惜搖著手說,「押司又不在家,將就些吧!」
「也好,慢慢再說。好在要個人也方便,外婆只關照一聲,立時就有。」
話說到這裡,便是個結束。把在後院拔草的虎兒喚了出來,到街口去雇好了車,搬上行李,張文遠告辭出門。
閻婆和她女兒送了出來。張文遠忽有不忍驟去之意,轉身過來,四處打量了一番——藉此拖延時刻,但不得不有一句話說,想一想道:「師娘可有話帶與師父?」
「沒有!」閻婆惜衝口說了這一句,忽覺不妥,旋即又加一句話,「只與你師父說,還是回來住的好!」
「是啊!」閻婆介面,「在自己家裡,到底有人照應,傷也好得快些。」
「是!我知道了。」張文遠說,「外婆,你請進吧!我也要走了。」
說是這樣說,一步一頓,又裝作不經意地轉個身,為的好再看閻婆惜一眼。
那婆娘自然也捨不得張文遠,看著張文遠要跨上車子,慌慌地叫了聲:「小三郎!」
張文遠立刻把伸上車子的那隻腳又縮了回來,問道:「怎的?師娘。」
「今天幾時?」
「是——」張文遠把日子都記不起了。
「不是五月初一嗎?」閻婆在旁介面,「今日你師父起得早,說是朔望衙參。」
「是,是!朔望衙參。」張文遠有些窘,敲著頭自責,「看我這記性。」
「轉眼過節了!」閻婆惜說道,「家裡多少有些事,偏偏你師父又這等!」說著,又嘆了口氣。
「不礙,不礙!有事我來辦!」
聽得這話,閻婆惜喜在心裡,卻又故意蹙著眉說:「怎敢勞動你?」
「師娘這話又差了。」
「如何又差了?」
「『有事弟子服其勞』……」
「休與我掉書袋。」她打斷他的話說,「你只說幾時來。」
「這兩日衙門裡事多。我想想看!」
他正仰著臉,掐著手指在數日子。閻婆惜倒又開口了:「你初五來最好!」
「初五!」張文遠愕然,「那不過節了嗎?」
「我原以為你只來過節,不是來替我辦事。」
好一張利口!張文遠覺得有趣,索性便放下了一切,從容問道:「師娘要我何時來?明日?」
「一定?」
「一定!」
閻婆惜囅然一笑,翩然回身,如蛺蝶穿花似的,輕輕盈盈,往裡而去,把個張文遠逗得痴痴的,忘了應該做什麼了!
冷靜清楚的,只有閻婆一個。到此刻她才訝然發覺,自己女兒和小三郎,竟不知何時已經兩心相印!生性喜愛浪蕩的子弟,原是女兒的習性,不足為奇,卻未想到張文遠如此大膽!
想到他叫自己「外婆」,頓覺肩上責任沉重,於是正一正臉色喊道:「小三郎!」
「啊,啊!」失魂落魄的張文遠張皇失措地答一聲,「外婆!你說什麼?」
「我還不曾說呢!」閻婆招一招手,「你進來,我有話說。」
避開了車夫和虎兒,兩人在門內僻處,神情都不同了,彼此都有些緊張,一個不知如何開口,一個也不知有什麼難題出現。
「小三郎,」閻婆終於很含蓄地說了句,「你師娘比你還小著兩歲呢!」
一聽這話,張文遠又是一記當頭棒喝,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麼好。
看這神情,閻婆覺得滿意。「我不必多說了!」她說,「你只記得,你師父不是個好惹的。」
等回到裡面,閻婆又規勸女兒休去招惹張文遠,也說了宋江許多好處,提醒閻婆惜,從東京逃出來后東飄西泊,多少辛酸,難得有眼前這樣一個歸宿,不要得福不知,無端惹起一場風波,自己毀了自己。
做女兒的原有些情虛,聽她說去,並不作聲。但嘮叨過甚,閻婆惜便忍不住了。
「哪來這麼多扯淡的話?」她頂撞她母親,「什麼叫『休去招惹』?原是一家人,說笑一會兒都使不得?本是清清白白、乾乾淨淨一件事,吃你一說就髒了!旁人聽見了,怎不疑心?真正氣人,不曾見有似你這等,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的。」
閻婆有個毛病,喜歡教訓女兒,但只要女兒吼了起來,她卻又不敢響了,訕訕地趕緊躲了開去。
閻婆惜自然不悅,等氣平了,細想一想,也有警覺,必是自己對小三郎的態度語言過於露骨,才惹起母親的閑話。做這些事,原該聰明些——好在看他的神氣,已經入港了,不必心急。
因此,從第二天起,一連三天不見張文遠的影子,她心裡雖有些焦急,卻也還能忍耐,聲色不動地問都不問一聲。
閻婆暗暗高興,只當她已改過,到了端午那天早晨便說:「今日過節,須得去看一看三郎才好。」
這句話正中下懷。閻婆惜倒不是關切宋江,是因為探望了宋江,自然便有張文遠的消息帶回來。他說了「一定」會來,何以蹤跡杳然?等母親回來,必可探出端倪。
「只不知三郎住在何處?衙門裡又不便去得,須想個計較。」
「這也方便得很。到劉老實茶店裡,託人捎個信進去,自有著落。」
「這話不錯!」閻婆當即換了簇新的一身青綢的衣裙,簪了一朵火紅的榴花,一徑投到縣前劉老實茶店裡。
巧得很!一進門就遇見宋江的伴當何四。這個伴當雖只為宋江奔走外場,當然也到得烏龍院,認得閻婆。何四見了她,站起身來相迎,好好打量了一番。
「怎的?不認得我?」
「外婆老來俏!」何四笑道,「真箇快不認識了。」
「休拿我老婆子取笑!倒有一事相托。煩你與押司去說,若是傷勢不礙,便請到家過節。」
「不必去說,我知道。押司不得回院,遣了小押司到外婆那裡去了,才從這裡去了不多一息。」
「咦!怎的不曾在路上遇見?」閻婆說了這一句,惦念著張文遠去了,只閻婆惜一個人在家,孤男寡女,做不出好事來!隨即匆匆離去,加緊腳步回烏龍院。等敲開了門,只見張文遠神態安詳,閻婆惜釵環整齊,這下算是放了心。
「外婆!師父還不宜勞動,實在不能回來過節,特地囑我來說一聲。再有些食物,命我攜來,請外婆和師娘嘗嘗新。」
看桌上時,儘是些粽子、石榴之類的應時食品,擺得堆了起來,看著十分熱鬧。閻婆性貪小,樂得眉開眼笑,一一檢視過後,問起宋江的腰傷。張文遠是受了教導的,特意說得重了些,卻又急忙安慰,說只要靜養三個月,管保痊癒,並無大礙。
當他們交談時,閻婆惜特為避了開去。這是欲擒故縱的手段。她看出她母親防範得緊,而張文遠也態度一變,眼中不時流露警戒的神色,所以索性走得遠些,好叫他們先把心定了下來。
果然,外面那一老一少談著家常,講些近日街坊之間的新聞,十分起勁,竟似把她這個人忘記了。
好久,張文遠方始發覺,心想正好趁此告辭,免得師娘糾纏,於是站起身來,說聲:「外婆,我要走了。」
閻婆在家,與女兒無甚可談,難得張文遠言語有趣,而且「外婆、外婆」地叫得十分親熱,所以捨不得他走,要留著吃午飯。
「實在是有約。不然,外婆這裡是自己的家,我絕不會假客氣。」
看他說得懇切,閻婆不便勉強,卻又訂了后約。
「真的有約我便放你走。只是晚上一定要來。」閻婆說道,「過節有些肴饌,天又熱,沒人吃,留到明日都餿了,也可惜。」
張文遠無法推辭,只得先答應了再說,唱個喏,告辭出門。閻婆這時才有些奇怪,女兒何以一直不見?叫了兩聲卻又不見應聲,越發詫異。但等掀開門帘一望,只見她好端端坐在梳妝台邊,手托著半邊臉,怔怔地望著窗外。
「怎的?我叫你不應?」閻婆問道,「又是何事不稱心?」
「這哪裡像過節?冷冷清清的。」
「是啊!所以我約了小三郎來吃飯。」
話猶未完,閻婆惜就亂搖著手說:「不要,不要!」
「這又為什麼?」
「為你!」
閻婆笑了:「你是怎麼了?今日說話,總是這等著三不著兩。如何不要小三郎來,是為了我。」
「只為你的疑心病重。」
要想一想,閻婆才能明白她的話:「初一那天,我不過隨口說了句,你就老記在心上了。」
「自然要老記在心上。一輩子記著你的話,再也忘不了。」說著,把個頭扭了過去,不理她母親。
「喲,喲!怎的生這等大的氣?」閻婆笑道,「氣壞了你,叫我靠誰?」
做好做歹地哄了半天,閻婆惜算是與她母親講了和。吃過午飯,略歇一歇,便幫著閻婆在廚房裡治酒肴,預備款客。
看看日影平西,張文遠還不曾來,閻婆惜心裡便有些嘀咕。「我看他不會來了。」她故意這樣說,「不用再等,我們自己早早吃了,收拾收拾,上床。」
「等等,等等,早得很呢!只怕衙門裡有事耽誤了。」
閻婆猜得不錯。張文遠正以一件緊要公事,必須當日發落,在刑案上料理文書。等一切弄妥當,又送與宋江看過,發了出去,這時已是上燈時分。
「你快去吧!」宋江已知烏龍院在等,催著他說,「你師娘還似小孩兒的脾氣,累她等得久了會生氣!」
「外婆」堅邀,師父催促,既是長者所命,自然名正言順,張文遠膽氣一壯,不由得在想:端陽佳節,便略微放蕩,又有何礙?
在此一轉念間,他把加諸自己方寸間的束縛和藩籬,撤除得乾乾淨淨;而閻婆惜那七分嬌媚、三分做作所並成的十分風流體態,便也風馳電掣般乘虛而入,盤踞不去了。
懷著醺醺然的意緒,踩著飄飄然的步伐,張文遠輕搖紙扇,瀟瀟洒灑地到了烏龍院,只見門上掛著菖蒲刻成的艾人,又貼一幅舊了的張天師畫像。這是為了辟邪避鬼的汴梁風俗,當地卻還少見,所以張文遠站住了腳,有心觀賞一番。
視線剛落在畫像上面,院門「呀」的一聲開了。這一下他看到的那張臉,不是蒜鼻海口、鬚眉如戟的張天師,是俏伶伶的閻婆惜。四目相接,都不免一愣。等他會過意來,剛要張口招呼,她已翩然轉身,卻又回眸一笑,管自往裡走去。
張文遠又驚又喜——他是風月場中的慣家,最識得年輕女人的眉高眼低,這一笑一走,便似拋出一條「捆仙索」,把他的雙腳拴緊了只是往裡拉。
何以這等巧?剛剛到門,她偏偏就會開門出來;開門自然是要出去,何以又一言不發,折身轉回?張文遠略一尋思,恍然大悟:必是她等得心焦,出來盼望;既然盼著了,自然不必再出門。照此看來,只怕來來回回,開開關關,已經不少次了。
果然,等他關上了門,走到廳上,閻婆迎著他便說:「喲,總算來了!你師娘一遍一遍開門去看,怕的把腳都走大了。」
「娘瞎說!」閻婆惜似笑非笑地睃著張文遠,「什麼了不得的人物,要一遍一遍去看?誰稀罕他來?」
「得罪,得罪!」他笑嘻嘻地雙掌合著一把扇子,只朝上唱喏,「我也知外婆盼望,無奈手頭不得閑,師父又動不得手,我急在心裡,就是無奈。」
「真是,你師父受了傷,多虧有你替手腳。」閻婆做出那長輩嘉慰晚輩的神情,「今日須犒勞你。來,這裡坐!」
她要延他上坐,張文遠說什麼也不肯。依舊是閻婆面南,那兩個便側席相對而坐。揭開水綠色的紗罩,是四盤應時的熟食。張文遠乖覺,先把酒壺搶在手裡,站著替外婆和師娘斟滿了酒,然後坐下來替自己也斟滿。
一上來都是閻婆的話和動作,左一箸、右一箸的菜夾到張文遠面前,他忙著謙讓道謝,顧不到閻婆惜。等亂過一陣,閻婆到廚下去取蒸籠的熱菜,這時兩人才對望了一眼。
隔桌平視,一無顧忌。看她梳得極清亮的高髻,插一根金鑲碧玉釵,掛一串五色絲纏的小香囊,頰上不知是搽多了胭脂,還是吃了兩杯酒的緣故,兩朵紅霞,泛出無限春意,惹得他那雙眼睛,越發放肆。
閻婆惜居然也有些窘了,笑著白了他一眼,把個頭微微扭著。「怎的?」她嗔道,「倒像不曾見過我這個人似的!」
「見是見過,今日卻似有些不認得了。」
「鬼話!」
「我是真話!」張文遠嘆口氣說,「我枉長了一雙眼睛,今日才看出師娘天香國色、絕世無雙。」
聽他這話,閻婆惜心裡有著說不出的舒暢,再也裝不成輕怒薄嗔的形象,笑得釵上那串香囊好似狂風中的柳絲一般。
「好甜的一張嘴!」笑停了她說,「怪不得你師父疼你。」
「師父疼我不稀罕,我只要師娘疼。」
「我如何疼你?」
張文遠不防她竟開門見山般問了出來,一時無以為答。就這略費躊躇的片刻,閻婆端了盤酒釀蒸子鵝出來,話鋒就被打斷了。
「你嘗嘗!」閻婆得意地說,「這盤子鵝,只怕鄆城也還少有。」
張文遠嘗了一塊,連連贊「好」。一面贊,一面不住口吃,竟似真的少有。
「張文遠!」閻婆惜突然一喊。等埋頭大嚼的他抬起臉來,她極快地飛過來一個眼色,然後說道:「不要只顧吃!吃飯不忘種田人,也該敬我娘一杯酒!」
張文遠心領神會,諾諾連聲地答應,把閻婆面前的酒斟滿,接著賠笑舉杯:「外婆,這杯酒賀節!」
「生受你了!」閻婆幹了面前的酒。
張文遠又敬第二杯:「這一杯為外婆道乏。真正是鄆城縣一等一的好肴饌。」
於是閻婆又幹了一杯。
「第三杯——」
剛說得三個字,閻婆使勁搖著手,硬截斷了他的話:「怎的還有第三杯?」
「第三杯是替我師父敬你老人家。師父特地囑咐了來的,須孝順外婆,佳節務必盡歡。外婆,念我師父一片誠心,你吃這一杯!」
「好!好!」閻婆十分高興,「果真有此話,我便再吃一杯。」
三杯酒下肚,閻婆便有些醉意,話也多了,談起在東京的日子,想起死去的閻公——卻不是悲傷,只是追憶少年辰光,她也有過一段稱心如意的歲月,借著三分酒蓋臉,大談丈夫當日如何體貼。趁這當口,張文遠又灌了她兩杯。
說到閻公好唱曲,張文遠不覺技癢,脫口自陳:「我也好此道,只是不中聽。」
「原來你也會!」閻婆惜看著他只是眨眼,驚喜之中有些不信似的。
「可惜沒有檀板,不然,我唱一曲為外婆勸酒。」
「誰說沒有?」
閻婆惜起身入內,取出一副塵封的紫檀歌板,拂拭乾凈,遞到張文遠手裡。
「還有笛子,只是我不會吹。」
「我會啊!」張文遠笑道,「師娘若肯教導,我用笛子伺候。」
閻婆惜笑一笑答道:「先聽了你的再說。」
「是,是!我先獻醜!」
他拿酒漱一漱口,咳嗽一聲,清理了嗓子,躊躇著說:「卻不知唱什麼好?」
「唱首端陽的詞吧!」閻婆替他出了主意。
「有了!有首《浣溪沙》。唱來請師娘指點。」
於是張文遠凝一凝神,檀板一聲,啟口道: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
綵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一面唱,一面偷眼覷著閻婆惜,只見她不住攢眉,彷彿真是不中聽。張文遠大感掃興,但也有些不服氣,煞住尾聲,自語似的說:「想是哪裡錯了?」
師娘不曾開口,外婆卻先下了批評:「真格倒是一條極脆的嗓子,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些不搭調。」
「原是不搭調嘛!」閻婆惜看著他又說,「也怪不得你,原來的詞就不協律。你說,是誰作的?」
「蘇學士(指蘇軾,1037年—1101年——編者注)的詞。」
「怪不得你。蘇學士的詞最不好唱。再唱首別的來聽聽!」
聽她這一說,張文遠又佩服又興奮。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把他自己不知道的毛病指了出來;興奮的是「怪不得你」這四個字。「我唱首柳三變(指柳永,約984年—約1053年——編者注)的《雙調婆羅門令》,這一首一定協律。」他瞟著閻婆惜說,「師娘,你請聽仔細了!」
這首詞是張文遠唱慣了的,但也不敢怠慢,聚精會神地咬准了字唱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后、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
空床展轉重追想,雲雨夢、任攲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
閻婆聽不懂詞中的字句,只覺得他唱得婉轉纏綿,便贊一聲:「果然比剛才不同了!卻不道小三郎還有這一副歌喉!」說道,她又欣然引杯——這一杯下去,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雖然醉眼迷離,偏偏一眼瞥去,恰好看到她女兒的臉色:容顏慘淡,蹙著眉尖,雙眼發直,不知在望些什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了?」閻婆詫異,「好端端的,怎又不自在了?」
閻婆惜一驚,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入母親眼中,立刻掩飾著笑道:「小三郎不是要我指點?我須細想,才找得出他的錯處。」
閻婆釋然了。「你也是!」她笑著說,「真箇擺師娘的嘴臉了。原是唱著消遣,何苦這等認真?」
「話雖如此,師娘到底是行家,」張文遠望著閻婆惜笑道,「只怕連字眼都唱倒了,師娘可曾聽出來?」
「怎的聽不出來?『換頭』不是『霜天冷』,你唱錯了!」
「噢,噢,唱錯了!我來想,是『洞房冷』!」
「那夜正是洞房冷。」閻婆惜又說,「卻不知『中夜后,何事還驚起?』」
「只為『寸心萬緒,咫尺千里』,那還不明白?」
「誰說不明白?」閻婆惜斜眼瞟了過去,眼梢帶著她娘,但見她搖頭晃腦,雙眼將閉,膽便越發大了,轉臉過來,正色對張文遠說道:「你聽我唱煞尾那兩句。」
「好啊!這可是求之不得了。」說著,他把一副檀板遞了過去。
閻婆惜徐徐站起,取板在手,把身子背了過去。果然是慣家,擊板就顯得不凡,也不見她如何用力,但發聲爽脆,足以醒酒。
這空堂清響,把閻婆驚醒了,倏地張開眼來,大聲問道:「什麼時候了?」
這一來,閻婆惜無法再唱,迴轉身來笑道:「娘真箇醉了!」
「醉倒未醉,只是困得厲害。」
「既如此,」張文遠介面便說,「外婆請先去安置,我也待要告辭了。」
「嗯,嗯,好!」閻婆含含糊糊地說,「年紀不饒人,一到這時候,不上床不可!」
那兩人相視一笑,一左一右把閻婆扶了進去。
閻婆的卧室在後進過東廂。送到房門口,張文遠不便進去,仍回廳上,一個人回想閻婆惜聽他唱詞的神情,和剛才那番對答,自己覺得巧不可言,天生有柳三變這麼一首《婆羅門令》,可以借來「訴衷情」。再經她把「霜天冷」改作「洞房冷」,便越發貼切那夜的情景。就不知她要把煞尾那兩句「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要改成怎樣的說法?
一個人痴痴地想著,越想越有味,竟不知過了多少辰光。忽然眼前一亮,定睛看時,是閻婆惜走到了筵前,手裡拿著個極講究的蜀錦套子,看那形狀,裡面不是笛子便是簫。
「外婆睡下了?」
「嗯。」閻婆惜笑道,「你灌酒的本事不小。」
「不是師娘招呼,我也想不到此。」
「我招呼了什麼?」
看她的神氣,是故意裝傻。張文遠知趣,不提此事,換了句話問:「那《婆羅門令》煞尾的兩句,該怎生唱?師娘倒說與我聽聽!」
「你唱錯了兩個字,是:『彼此,既有相憐意,自有相憐計。』只怕——」她看了他一眼,管自去解錦囊上的繩子。
「只怕」什麼?倒費猜疑。張文遠想了一會兒,實在猜她不透,便待追問。閻婆惜卻又把話扯了開去。
「我爹就只剩下這麼件值幾文的東西。」說著,她從錦囊里抽出一支紫竹簫,遞了給張文遠。
就燈下細看,才知不是紫竹,只以年深月久,不斷摩挲把玩,手汗浸潤,才成了這種帶紫的暗紅色。張文遠對弦管鑼鼓無一不精,自然也善於鑒別樂器,一看這支簫的質地尺寸,和開孔的部位,便知不是凡品,試吹一吹,喜滋滋地說:「果然好!要這樣的簫,才配得上師娘的嗓子。」
「休亂奉承,你又不曾聽我唱過。」她又說,「你且把簫放下,幫我收拾了這些剩菜冷酒再說。」
張文遠如奉聖旨般,收拾席面,一起送到廚房。閻婆惜便重新安排小酌。
她另外取了四盤果子點心,燙了兩壺酒,取兩副杯箸,一起用托盤盛了,張口吩咐:「端到我房裡去!」
張文遠又驚又喜,喜的是畢竟有「相憐計」了,驚的是在師娘的閨房中飲酒談心,只有師父有此資格,做徒弟的這等行徑,傳了出去,便做不得人了。
看他這躊躇的神情,那婆娘冷笑一聲:「如何?我原知你不像個男子漢。到底讓我料中!」
這一說,張文遠才意會到剛才她說的「只怕」兩字指的是什麼,心一橫,頓覺色膽包天,端起托盤就走。
閻婆惜緊跟在後面,取支燭台照著他。一掀開門帘,張文遠便覺香味撲鼻,那顆心越發飄了起來,放下托盤,看著燭光映照的閻婆惜的臉,儘是傻笑。
「去把簫取來!」
「這——」張文遠又有顧慮了,「一吹一唱,不把外婆給驚醒了嗎?」
「你放心!她一吃酒睡了下去,便打雷都不醒。」
「外婆」不會驚醒,也須防左鄰右舍知曉!轉念一想,這話要說了出來,又是自討沒趣。好在時逢佳節,且還不甚晚,唱一唱詞,料也不致惹人閑話。
於是,他到廳上去取了簫和檀板來。閻婆惜已把杯筷擺好,用個宋江平日所喜愛的淡青汝窯酒盅,斟滿一杯熱酒,放在張文遠面前。她自己用個小銀杯,也只斟了半杯。
「多謝師娘!」張文遠笑嘻嘻地舉著杯說,「但願師娘稱心如意,多福多壽。」
閻婆惜受了他的敬酒,抬眼問道:「小三郎,我問你句話,你怎的不娶?」
「師娘這話可把我問住了。」張文遠想了想答說,「姻緣姻緣,只是無緣。」
「不是無緣,怕的是錯開了。」說到這裡,把她的那小半杯酒,一仰臉喝了下去。
「師娘休煩心。」張文遠勸她,「凡事看開些。師父也不是——」
「休提你那師父!」一聲嬌叱,不知她何以生氣。
「在這鄆城小地方,原是委屈了師娘。」張文遠忽然想起久藏在心的一個疑團,很謹慎地探問,「師娘,我有句話,不知道可能動問?」
「有什麼問不得?你問我,我一定說;不過我問你,你也要給我老實答話。」
「那自然。」張文遠很費了一番考慮,才這樣問說:「師娘在東京住在何處?」
此不過是不便直言動問身世,才這等措辭。閻婆惜心裡明白,卻也有難以作答之苦,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你可知《迷仙引》這個牌子?」她問。
「知道。」
「好!你吹簫吧!」
閻婆惜站起身來等他試吹一聲,有了把握,拋來了眼色,隨即輕擊檀板,依著簫聲唱道:
才過笄年,初綰雲鬟,便學歌舞。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閑、酬一笑,便千金慵覷,常只恐、容易蕣華偷換,光陰虛度。
一個還在往上吹,一個卻搖著頭放下了檀板。張文遠不免詫異:「師娘今天嗓子在家,怎的只唱半闋?」
「那半闋無甚意味。」
張文遠也記得柳永的這首詞。上半闋算是她自敘在東京的光景;下半闋的結尾是「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是從良去了。如今說「那半闋無甚意味」,卻不是自悔錯嫁了師父?
「怎的又在想心事了?」
「我在想,」張文遠說,「我若在東京就好了。」
「這是怎麼說?」
「在東京,不就早遇見了師娘?」
「如今也還不晚。」閻婆惜忽然又高興了,笑著把酒壺推了過去。
張文遠自斟自飲,幹了一杯,輕聲自語:「果真不晚?真不晚嗎?」
「你看!」閻婆惜忽然喊道,「好大一個燈花。」
「燭待滅了,得要續一支。放在那裡,我去取。」說著,他站了起來。
「不要!」他走過她身邊時,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
「噗」的一聲,燈花燥了,燭也滅了。初五還不到上弦,眉月皆無,一片漆黑!
這一夜,在張文遠真是又長又短,亦懼亦喜。到得雞唱一聲,睡意全消,躡手躡腳地起了床,黑頭裡摸索著穿戴整齊,悄悄拔開門閂,踮著腳走出廳外,但見晨曦已露,迷濛蒙略可辨影。初夏的晚風清氣撲到臉上,精神一爽,定一定神,細聽門外,要等起早行人的腳步到了,才敢開門出去。
門外的聲音倒消失了,不防門裡還有聲音。「小三郎!」是閻婆在喊。
這一聲把張文遠喊得脊梁骨上冒冷氣,硬著頭皮轉回身來,賠著笑輕聲招呼:「外婆倒早!」
「不早怎捉得住你?」閻婆的聲音冷得如隆冬的鐵,「進來!」
他不敢不聽話,一步一步走到廳里。閻婆已點亮了一支紅燭,跳動的火焰,映得她臉上陰晴不定,一雙眼直勾勾地死盯著他看。
她不開口,他也不敢說話。僵持了半天,終於還是閻婆先張嘴:「你潑天也似的膽!做出這等事來!」
「外婆!」張文遠只得假裝糊塗,「你老人家說我做了什麼事來?」
「哼!」閻婆咬著牙,低聲罵道,「你還賴!你當我還不知道?半夜裡我睡不著,怕廚房裡有偷嘴的貓,不放心起來察看。不道偷嘴的貓不在廚房裡!師娘也是你偷得的嗎?讓你師父知道了,兩個人都是死!」
一聽這話,張文遠心膽俱裂,「撲通」一聲雙膝著地,口中哀求:「外婆,外婆!你老人家千萬透露不得一點口氣。」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此事再無人知道,只外婆不說,便算救了我一條命。外婆,你老人家吃素念佛的人,哪裡不積德?千萬抬抬手,成全了我。」
「好,依得我一件事,我便饒你。」
「依,依!外婆儘管吩咐,便十件也依。」
「我只要你依我一件——從此再不準到烏龍院來!」
張文遠還未答話,裡頭發出句話來:「他依我不依!」聲音一落,門帘一掀,閻婆惜走了出來。
她只穿著一件小夾襖,扣了腋下一個扣子,散著頭髮,頰上枕痕猶在,卻斜著眼,撇著嘴,叉著腰。那副淫蕩潑婦的神情,把閻婆氣得臉色發青,趕上去就是一個嘴巴,掌聲極其清脆。
閻婆惜未曾料到她娘有此一著,捂著臉愣了一愣,跳起腳來吼道:「好,你打我!」
閻婆便罵:「死不要臉的東西!」
「我怎的不要臉?賣了身子供養得你穿綢著緞,吃酒吃肉,我哪點虧負了你?你打我!」
一路跳腳一路吵,把個張文遠嚇得魂不附體。清晨吵架,驚起左鄰右舍,敲門來勸,豈不底蘊盡露?這時他也顧不得什麼了,一面拉開閻婆,一面便去捂他師娘的嘴,口中低聲喝道:「可是不怕人聽見!」
家醜不可外揚,閻婆一驚,不再開口。閻婆惜聽他的話也安靜了。
他放開了手,心知她們母女倆已有警惕,同時也發覺他外婆說要把此事告訴他師父,原是嚇他的話,作不得真。既然如此,還是趁早快走!
於是他往上唱個喏,低著頭也不看誰,顧自說道:「總而言之,是我不好!一時之錯,饒過我這一遭。趁這時人少,我要走了!」
「慢著!」閻婆惜冷笑道,「你倒說得輕快,走得便當。我問你,你去了幾時來?須有句話。」
「什麼?」
閻婆剛岔進來說了這兩個字,就為她女兒打斷了。「你休來管我的事!」閻婆惜毫不含糊地說,「吵將起來,你怕我不怕!」
閻婆氣得手腳冰冷,但也知道女兒的脾氣,說得出,做得到,若是定要她與張文遠斷絕往來,只怕她還會悄沒聲息地走得不知去向。因此心裡氣得痛,口中卻不敢再硬,唯有鐵青著臉,坐在旁邊聽她說什麼。
「你要走就走好了!」閻婆惜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張文遠說,「有句話,你記著,你如不來,我便在你師父面前告你一狀,倒要看看勾引師娘、以下犯上的罪名,是斬是絞?你走吧,信不信由你!」
張文遠心裡叫不迭的苦!真到此刻,才知師娘手段之辣,不比師父差到哪裡。但也由此生出一層領悟:師娘敵得過師父。憑自己閃轉騰挪的小聰明,只要諸事小心,倒可在夾縫中討個便宜,而眼前違拗了師娘,說不定天一大亮,便是一場禍事!
無論如何,且先顧眼前。轉念到此,更不怠慢,張文遠深深一躬,沒口應道:「一定來,一定來!若我不來,盡由師娘處置。」
「諒你也不敢不聽我的話。」閻婆惜說了這一句,先就跨出廳去,也不知她要做什麼。
張文遠與閻婆面面相覷,兩人這時都顧不得再論是非,只是目視相詢,怎的阻止住閻婆惜,不再節外生枝,惹出是非來?
他們還未有結果,閻婆惜卻已轉身過來,把雙俏眼飄到張文遠臉上,嗔怪似的問道:「你不是要走嗎?怎的又站住了?」
「是,是!」張文遠醒悟過來,撈起衣襟,匆匆跨出廳去,走過她身邊,略停一停,然後低著頭再往前走。
她卻比他走得更快,一陣香風過處,已走在他面前,搶先把住了門閂,微一轉身,一綹長發甩向肩后,露出雪白一張瓜子臉,等他走近了好講話。
「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話。你什麼時候來?」
「但憑師娘吩咐!」
聽得這一句話,閻婆惜頓時變了臉。「你給我滾!」她這四個字聲音雖輕,卻是噴薄而出,顯見得動了真氣。
一驚之下,張文遠隨即省悟到自己的話說錯了。那一說好像只是為人當差,豈不就等於在說師娘偷漢?
「我嚇昏了!」他敲敲頭,自怨自責,「簡直語無倫次。我下午必來——就師娘討厭我,我還是要來。」
最後那句迷魂湯,灌得閻婆惜回嗔作喜了。「沒用的東西!」她笑著罵了這一句,隨又正一正臉色,重重問道,「你說的可是心裡的話?」
「皇天在上,」張文遠指著天發誓,「若不是心裡的話,叫我不得好死。」
閻婆惜對他的態度,覺得滿意,神色變得緩和。「既如此,你等等。」她說,「我馬上就來。」
張文遠弄不懂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茫然地想到宵來的光景,陡地記起兒時第一次玩火那一刻的心境,說不出是害怕還是興奮的感覺,只想著再要試一試。
正這樣怔怔地想著,閻婆惜卻又翩然出現,一直到他面前,伸手遞過來一把鑰匙。「你晚上來!」她的聲音很溫柔,「悄悄開了邊門,不愁人知。」
「邊門不是裡面閂著的嗎?外面又不曾上鎖!」
「獃子!我不會裡面拔了閂,在外面加鎖?」
「啊,啊!」張文遠自己也覺得好笑了。
拔閂開門,探頭望一望外面,恰巧無人,張文遠一閃而出,抬眼望見斜對麵茶店,心中警覺,便旋轉身來,匆匆往另一面走去。
到了縣前劉老實茶店,洗臉吃茶,照往日上衙門的時刻,緩步來到刑案,心中自不免有些嘀咕。幸好宋江一絲不覺,問了問烏龍院的情形,聽他隨意支吾了一番,輕易地應付了過去。
從此晨去夜來,有時竟連住在烏龍院里的閻婆也不知道。就撞見了,她也不作聲——事勢所迫,除卻幫著女兒瞞這樁家醜以外,她哪裡還有路可走?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時入盛暑,家家都在院子里納涼,要到深夜方始回房歸寢。閻婆惜和張文遠自然也是如此。哪怕是關起門來,並肩低語,到底隔牆有耳,日長天久,鄰居不免懷疑。於是在斜對麵茶店裡,便有了許多閑話。
「烏龍院里,夜夜有人說話,聽聲音不似宋押司。」
「宋押司在衙門裡養傷,不是他!聽聲音,像是他徒弟張文遠。」
「我聽著也似。」那人放低了聲音說,「徒弟探望師娘,也是常事,只一件,白天不來晚里來,莫非有甚蹊蹺?你道是嗎?」
另一個點點頭:「今晚破工夫,弄他個明白!」
當天晚上,這兩個人掇張梯子,披上牆頭悄悄一望,但見桐蔭清院,月色溶溶,一張湘妃榻上,並肩坐著情話綿綿的一雙少年男女,看來像對恩愛夫婦,正是張文遠和閻婆惜。
「好一對狗男女!」一個吐口唾沫罵道,「看告訴了宋押司,要他們的好看!」
「老哥!」另一個年長持重的便勸他,「『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事不幹己,何苦插手?你一片好意,宋押司未見得見你的情。小張三那裡,倒是冤家做定了。你道刑案上那些人是好惹的嗎?」
那一個還不服:「這小狗還惹得著我?宋押司也是一條好漢,必然咽不下這口惡氣,半夜晚闖將進來,一刀一個!姦夫淫婦去見了閻羅大王,我還怕他何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捉姦捉雙,須不是捉姦『殺』雙。宋押司果真做下此事,一樣也要當官問罪。問起來龍去脈,把你老哥牽了出來,一根火籤,提到堂上,你就陪著宋押司去打人命官司好了——人家是刑案上的人,自有照應;你呢,只怕傾家蕩產,還買不得『平安』二字。」
這一番話說得那人毛骨悚然,一揖到地,迭迭連聲:「開導得是,開導得是!真箇千金難買的金玉良言。來,來,請到酒樓一敘,聊表我的謝意。」
到了酒樓上,三杯酒下肚,少不得又拿這對「狗男女」痛罵一頓。就此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宋押司的徒弟偷了師娘。
這話一傳兩傳,傳到了朱仝耳朵里,大為詫異,也不信有此事,但連訪數人,都是這般說,便不能不信;等信了,隨又替他的好朋友宋江難過。
江湖上的人物,最犯忌此事,但清官難斷家務,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伸手來替他料理這對「狗男女」。朱仝足想了一晚,通前徹后考慮下來,覺得有條路可走。這一日清晨出門,進了縣衙,直到刑案,來尋張文遠。
張文遠也是剛到,正在忙著,看見朱仝一早撞了來,氣色不正,心裡不免嘀咕。
「都頭!」他趕緊放下手裡的公事,迎上來唱個喏。
「文遠,我覓你有話說。此時可得閑?」
「都頭,你請自己看!」
公牘堆得有尺把高。朱仝只得暫且忍耐:「然則,何時得閑?」
「最快也得日中。」
「好!日中我在劉老實茶店等你。休爽約!」
「不敢,不敢!」
把朱仝是敷衍走了,張文遠卻無心於公事,手裡握著筆,只顧沉吟。旁人當他遇著了棘手的案子,不知道他另有心事。這多日來,也偶爾聽得句把閑話,有那從小在一起特別相熟的朋友,遇到無人時,只瞅著他笑,不然再說幾句風言風語,等認真追問,卻又笑笑不開口了,叫人惱又不是,辯也不是——實在也無從辯起。看這一早朱仝的來意不善,倒要做個防備。
心裡七上八下,魂不守舍,一上午的工夫,只做得平日一個時辰的事。看看日影將中,不敢延誤,收拾了公事,徑到縣前來赴朱仝的約。
朱仝坐在當門口等他,一見了面先站起身說道:「你我到城上走走。」
六月炎天,又逢正午,日頭正毒,城頭上一無蔽蔭,去那裡說話,卻不是發了瘋?張文遠心裡越發不安,自然也不敢違拗,慢慢隨著他走到北城,沿馬道上了城牆。曬得汗流浹背,好的是四下無人,說什麼私話都不愁泄露。
果然,朱仝開口便是:「你可曾聽得有人說你師娘的閑話?」
張文遠是有防備的,便裝得極詫異地答道:「是甚閑話?我不曉得啊!」
「哼!」朱仝冷笑一聲,「你自然不曉得了!就好比你師父也不曉得是一樣的道理。」
「都頭,你老說的什麼?我摸不清頭路。」
「那就跟你實說了吧!都說你做下了對不起你師父的事。」
「噢,什麼事?」
一味裝傻,惹得朱仝火發,撩起手一掌把張文遠的頭巾都打落了。
張文遠漲紅了臉,自己把頭巾拾了起來,揮揮灰塵,戴到頭上。行動極慢,為的是借這工夫,好把自己的火氣壓下來,同時思量著該持何態度。
「都頭!」他裝出委屈的神氣,「你跟我師父至好,就像我的師叔一般。果真我錯了,做師叔的,儘管說我,我若不服,再動手也還不遲。」
這幾句話說得不亢不卑。朱仝的氣消了些,放緩和了聲音說:「我問你,到底是徒弟偷師娘,還是師娘偷徒弟?你與我實話!」
話還未完,張文遠撞天價叫屈:「都頭!我做夢也不知有此事。外頭有些言語,都不敢當著我說,可知是造謠。如何都頭也說這話?傳到我師父耳朵里,豈不坑殺了我?」
見他矢口否認,而且大有含冤莫白、聲淚俱下之概,朱仝心裡倒又動搖了,自己尋思,莫不是真的冤枉了他?但一轉念之間,腦中浮起閻婆惜那輕薄桃花的模樣,又不信外間的流言是有意造謠。再說造謠又為的是什麼?憑宋江的手面,就張文遠也不是好相與的,哪個敢無風起浪,憑白來糟蹋他們師徒兩個和閻婆惜?
這樣一層一層想到頭來,他覺得事情也很好辦。「好,閑話少說,」朱仝的語氣,越發平靜,「古人有話,『止謗莫如自修』,倘或你行動檢點,別人要造謠也造不出來。從今以後,你不準夜裡到烏龍院,就白天也要少去——果然你行得正、坐得正,哪個再敢造謠,打我這裡,先就不依。但有一件,你要不依我的話,以下犯上,欺師滅祖,壞你師父的名頭,哼,哼,你就等著看吧!」
說罷揚長而去。城頭上剩下個張文遠,在六月里的大太陽下發抖。思前想後,頓一頓足說一聲:「罷了!」拔腳就走,下了城牆,直奔烏龍院。
「看你,這一身汗!」閻婆惜迎著了他,滿心憐惜地一隻手替他打扇,一隻手替他擦汗,隨又問道:「從哪裡來?」
「你休問!師娘,禍在眼前了。」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閻婆惜對宋江師徒的手面相當清楚。張文遠雖不如他師父神通廣大,可也非比等閑,哪怕是件命案,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看他的神色,這等張皇,可知眼前的禍,必是場大禍,所以她也慌了,臉上一塊青、一塊白,怔怔地望著情郎,不知如何問起。
張文遠看她如此,越發著慌,此時一心只想免禍,怕朱仝會派人來查訪,耽擱的時間長了,豈非自速其死?於是長話短說,重重地喊一聲:「師娘!」接著便唱個喏:「你我的事犯了,從此刻起,你不出烏龍院,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彼此安逸。師娘,只如春三月里午睡,一場春夢,做過了就算了!我冒險趕來,就為的報個信。從今再休相見吧!」
說罷,又一揖到地,等直起腰來,眼睛已望到別處,一撈紗袍下擺,腳步出得又闊又快。
閻婆惜聽他的那番話,心中如疾風驟雨灑落,一時之間,還辨不清風向雨勢,停得一停,方始想到,就算大禍迫在眉睫,但做鬼也不能做個糊塗鬼,好歹且先問明了究竟再說,念頭轉定,手腳極快,踩著輕捷的碎步,奔上去一把抓住了張文遠。
「凡事有我!」她把這四個字說得極快極重,「『便死也死在一處』,這句話我還記得。」
那原是深宵繾綣,到得情濃時,張文遠的一句盟誓。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不可相提並論。因而問心雖是有愧,心又不可不狠,他使勁一摔,掙脫了衣袖,奪門而走。
閻婆惜為他這一摔,踉踉蹌蹌退了幾步,立腳不住,仰面八叉地跌倒在地,臀腰之際像斷了似的疼。身上的疼倒在其次,小三郎這等絕情,卻叫她心痛了。
痛心之恨,謂之痛恨。這閻婆惜恨到極處,便張口大喊:「張文遠,你好無禮,不怕我告訴你師父?你待欺負你師娘,還是怎的?」
張文遠一聽這話,趕緊把開了半扇的大門掩上,驚怪地側耳靜聽,要先注意左鄰右舍在她這一喊以後的動靜。
因為她這幾句話,旁人不知輕重,張文遠卻識得利害。跟了宋江在刑案上多年,稀奇古怪的案子,不知經過多少,做賊的先喊「捉賊」,倒打一耙,恰好脫身,這些花樣見得多了。現在聽她這高聲大喊的幾句話,便有個先佔地步來撇清的意味在內。果然左鄰右舍讓她驚動了來探視究竟,說不定這婆娘就會誣賴他調戲師娘。賊咬一口,入骨三分,這一著不知她是從哪裡學來的,不可不小心。
一想到此,張文遠反倒冷靜了。這時就讓朱仝派來的人撞見他和她在一起,青天白日,衣冠整齊,怕的什麼?所要怕的,倒是烏龍院中不能作個乾乾淨淨的了斷,必定留下不測的禍患,保不定哪一天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當然,這時候他說話是不可能也不必要再低聲下氣的,惱怒之下,寒著臉以譏嘲的口氣問道:「師娘,你可是要送我的忤逆?」
從來打官司,是非曲直,要聽官府審斷,誰也沒有把握,說一定能贏。只有父母告兒子忤逆,一告一個準;或者旁人不平,捆起逆子,送到當官,亦無不重治其罪,名為「送忤逆」。如今閻婆惜那一喊,倘若驚動官府,他是百口莫辯的,而且辦起來罪責一定不輕。這與「送忤逆」相彷彿,都是片面的、大不利於被告的,所以他這樣質問。
閻婆惜也覺得自己的那兩句話,對昨宵枕上還是婉轉順從的小三郎來說,用心未免狠了些,只是不願正面認錯,便抬起身子,把一隻手撐在身上,拿另一隻沾了青苔的手舉了起來,委屈地說道:「你看你,摔得我這樣子!」
這一副帶些撒嬌的怨懟,把張文遠的一顆心重又握在手裡了。他頓一頓足,嘆口無聲的氣,把頭低了下去。
「還不來扶我一把!」
張文遠走上兩步去扶了她起來,卻把個頭扭了過去。閻婆惜順手把他一拉,他身不由己地跟了進去。
於是他把前因後果細細地說了一遍。她先還有些驚駭,慢慢地臉色變為沉著,到最後,竟似有些不在乎的神氣了。
在廚房裡的閻婆發覺聲音異樣,走出來探視,只見小三郎神色大非常態,自己女兒又是如此狼狽,心裡便是一驚,卻不知從何問起,唯有張皇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巴不得有人跟她細說根由。
閻婆惜不但自己不會說,還唯恐張文遠嘴快,揭露真相,惹得她娘嘮叨不休,所以連連拋過眼色來。
這徒弟是師娘裙帶下的不叛之臣,自然聽她的指使,強笑著做出自怨自艾的神態:「真晦氣!無端惹出這麼一場閑是閑非來。」
「怎麼?」閻婆略微放了些心——聽他的口氣,不像出了什麼了不得的禍事。
「唔,休去提它!」說是這樣說,他到底還是編了一個謊,說為人作中,受了連累,午前在劉老實茶店裡與人大吵一架,慪了好一場閑氣。
謊只是要編圓了,便越說越起勁。看他那憤憤不平、切齒罵人的樣子,閻婆倒也信了他的話。但這一個呢?卻又是為了什麼,弄得衣衫不整,雙手烏黑?所以不斷把眼風飄到閻婆惜身上。
有這好一會兒的工夫,她也早把念頭轉停當了,等張文遠的謊話編完,便接著他的話大發怨聲。
「都是你!」她看著自己的手,向他白了一眼,「外面慪了氣,發在兩扇大門上面,拍得震天價響!我當誰來了?三腳兩步去開門,青苔地上滑我一跤!」
「我不好,我不好!」張文遠笑嘻嘻地唱個喏。
這兩個人一吹一唱,總算把閻婆騙過,依然回到廚下。等她一轉背,閻婆惜吐著舌頭,舉起筍尖似的一隻手指,點點她娘的背影,笑了。
竟還是調皮的憨態,但此刻張文遠卻無心欣賞,只覺得她這副似乎不麻不仁的態度,令人啼笑皆非。
「且先洗了手再說。你把長衣卸一卸,也風涼些。」
在平日,他必照辦,這一天卻不敢,等閻婆惜從廚下舀出水來,只擦一擦汗,搖著摺扇,一面看她洗手,一面腹中尋思,該有個了斷,才好免去一場大禍。
閻婆惜也在肚子里做功夫,所以那雙手便洗得慢了,把皂莢搓了又搓,指甲剔了又剔,只是不開口。張文遠等得不耐煩了。
「嗨!你到底該有句話啊!如何裝得沒人似的。」
「你這話說得叫人好笑!」她冷笑著答道,「應該是你給我的話。」
看來意不善,張文遠大為懊悔。自己那句話,實在說得不像男子漢。其實也不須她有什麼話,露水姻緣天明即散,不管她怎麼想,自己拿出決斷來吧!
於是他用歉疚的聲音說道:「師娘,我是出於無奈。事到如今,唯有好來好散,且先冷一冷再說。」
打得火熱的一對,閻婆惜怎麼能把他的話聽得進去?「你倒說得輕快!」她使勁搖著頭,「怎麼叫『好來好散』?我不懂。」
看樣子是有意要撒賴了,張文遠心裡吃驚,知道善言勸解,無甚用處,頓時改了主意,且穩住了她再說。
「說呀!怎叫『好來好散』?你要來就來,你要散就散,是嗎?」
「師娘誤會了。我不過怕朱仝多管閑事——」
「誰敢來管閑事?我不怕!」閻婆惜搶著說道,「便你師父,我也不怕。他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在我肚子里。好便好,不好時我擊『登聞鼓』,與他當官去講。」
幾句話把張文遠說得毛骨悚然,臉色大變,這才看出閻婆惜的狠處,心中悔不可言——宋江的劣跡,都是她在枕上從他那裡盤問去的。看樣子她是早就存心要捏他師父的把柄了。
多日相處,他深知她是極其任性、行事不計後果的脾氣,說不定真的走此險著,那時一定把自己也牽涉在裡面,把些見不得天日的老案翻了出來,有八個頭都不夠砍的。
「師娘!」他臉色鐵青地說,「我可要說一句,這個念頭,你趁早拋掉,千萬起不得!起此念頭,遲早要有殺身之禍。」
「誰來殺我?你師父,還是你?」
「我怎敢!」
「怎不說『我不肯』?」
「原是不肯。」張文遠說,「料師娘也不肯害我。」
「有道是『投鼠忌器』,我自然不肯連累你。不過,」閻婆惜突然臉凝嚴霜,「也休逼急了我!」
張文遠再也不敢多說了,只在心裡叫苦,恐怕遲早要毀在她手裡。而此時還不敢憂形於色,等閻婆開出飯來,照平常一樣,從容吃完,抹一抹臉,說是衙門裡有事,站起身告辭。
閻婆惜還放不過他,率直問道:「什麼時候來?」
「明日,明日!」怕她還要說話,特意又加了一句,「如果公事完得早,另無約會,今夜還來。」
「隨你!我做下冰糖桂花綠豆沙,來了有得吃,不來我自己吃。」
她越是這樣說,張文遠越不放心,也不到衙門,徑自回到下處,一個人愁眉不展地反覆思量,怎麼樣也想不出能夠擺脫孽緣的善策。
這一夜自然沒有到烏龍院,可是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清晨,拖著懶懶的腳步到了衙門,經過宋江住處,聽得朱仝在裡面說話,不由得悄悄地在窗外站住了腳。
「腰傷倒是差不多,」是他師父在說,「不但起得了床,便腰也不那麼疼了。」
「那好!」朱仝說道,「也該回烏龍院去看看。」
「不去,不去。醫生百日之戒,一定要守。」
「這你就迂了,只回烏龍院看看,有何不可!」
「都頭,不瞞你說,我自覺這件事做得荒唐。」宋江停了一下又說,「你知我原不好女色一道,自己功夫要緊。那婆娘,能疏遠還是疏遠的好。」
聽得這話,張文遠又驚又喜。原來師父已存著疏遠師娘的心,這就不礙了。
一個念頭未曾轉完,聽得朱仝的一句話,把他嚇得一顆心又懸了起來。「功夫固然要緊,」他聽得朱仝在說,「名聲也要緊。」
「怎麼?」宋江遲疑地問,「都頭這話從何而來?」
完了!張文遠只覺頭上發暈,冷汗淋漓,怕的朱仝要告密了。
等了好半晌,張文遠一顆心越跳越厲害,自覺快到喉頭了,才聽朱仝說了句:「你自己看吧!」繼以極其感慨的一聲喟嘆。
一顆懸著的心,算是復歸原處。張文遠揮了一手的汗,極力鎮靜著回到刑案上,照常處理公事。
靜下心來,細想一想,依然是事有不妥。朱仝那句話是暗示宋江自己去查訪,而且前後對話合在一起來看,是隱隱然指著閻婆惜出了什麼花樣。憑此線索,以自己師父積年老吏的辦案經驗,何愁不能探出真相?
於是張文遠憂心忡忡,寢食不安。每一次有公事要跟師父去請示,總像懷著個鬼胎似的,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人。這樣過了七八天,一無動靜,倒又叫人奇怪,竟不知師父是未去查訪,還是已訪得了真情,不肯說破。如果不肯說破,又是為了什麼?莫非要暗地裡下毒手?
自從起了這個疑心,他的行動越發謹慎,烏龍院當然絕跡不去,此外也是一步不敢亂走。公事一畢,胡亂找個地方果了腹,趁天未黑,就回到了下處,閉門獨坐。
天氣越來越熱,家家都開了大門,好通風納涼,只有張文遠那裡的門關得實騰騰的。起初有朋友來訪,門上一擂,他的心便是一跳,直待過了有個把月,才算略微定了些心。
那一夜七月十五中元,街坊上湊了錢做「盂蘭盆會」,大放荷花燈,搭起草台扮演目蓮救母的雜劇;還有些人家,延了僧眾在家放「瑜伽焰口」,鐃鈸齊鳴,佛號高宣,街上人聲如沸、香火瀰漫,好不熱鬧!只有他一個人,兀坐空庭,伴著一輪凄清明月,在回想那些個既旖旎又荒唐的「良宵」。
正想得出神,門上「砰砰」響了起來。張文遠心想,這時若有個朋友來談談,倒是件好事;如果是酒友,還存著幾瓶官酒,月下對飲,也是一樂,所以欣欣然起身去開了門。
開門一看,幾乎慌不迭地要拒門不納。門外的人腳步快,跨了進來,先就低聲罵道:「餓鬼怎不捉了你這個喪盡良心的人去!」
張文遠做夢也未曾想到,閻婆惜居然會尋上門來。再聽她這一罵,心知她有滿腹怨恨,倘或應付不善,說不定就會撒潑大鬧,驚動一街的人,不獨面子上下不來,而且一定會傳到師父耳朵里,那一來,多少天的謹慎小心,便都付之東流了。
因此,他決定先安撫她要緊,於是笑嘻嘻地唱個喏:「師娘請坐!正想念著,你恰恰來了。想是我一點誠心,感動了上蒼的緣故。」
一面說,一面來拉住閻婆惜的膀子。她負氣掙扎,禁不住他力大,扭了兩扭,氣鼓鼓地在竹榻上坐了下來。
「我問你,」她說,「你可是腿折了,還是嘴啞了?也不來一趟,也不說一聲。是何存心,你說一句!」
聲音越說越高,張文遠心驚不已,慌忙喝道:「小聲,小聲!有話好說。」
「你怕我不怕!」閻婆惜聲音倒是小了,話風卻越鋒利,「踏出烏龍院,就犯了你師父的法度,我還怕什麼?你難道不曾聽說過:『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夜只要討得你一句話,我立刻就走。」
「要怎等一句話?師娘,我倒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你這些日子不上門,為了何事?你當我是好欺負的嗎?今夜我就要你這一句話,說是『從此一刀兩斷』!看你可有這個膽子說?」
他卻真是沒有膽量說這一句決絕的話,賠著笑說:「師娘,你也須體諒我的苦衷,我不是那沒良心的人。」
「既有良心,如何也不體諒我的苦衷?」
語氣稍見緩和了,張文遠的口齒也伶俐了:「我這幾日不去,真是為了師娘。」他又重重加了一句:「萬萬不敢連累師娘。」
「喲!」閻婆惜反唇相譏,「多多承情,看來還要替你磕幾個響頭。」
「我不是瞎說假話。」張文遠突地把臉色一正,「師娘,你可知道,師父派了人,日日在烏龍院附近守著,只想拿你我短處。」
閻婆惜不信:「鬼話!不曾見有這樣的人。」
「當然不能叫你見到,否則如何顯師父的手段?」
這不免叫人將信將疑,但她自然不會為他這一兩句話嚇倒。這些個孤棲獨守的晚上,燈前月下,不知思量過多少遍,早就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要跟張文遠說個明白。本來還想旁敲側擊,又罵又疼,逼得他自己投到裙下。現在情形不同,不必再費什麼事,索性打開窗子說亮話了。
於是她的態度比剛來的時候大不相同,先要張文遠去倒杯水來解渴,趁這一刻好靜下心來想一想——窗子怎麼開,亮話怎麼說?也還得打個腹稿。
「師娘!一盞冰鎮的金銀花露,不嫌涼嗎?」
「冰的好!」閻婆惜平靜地回答,從他手裡接過杯子,放在唇邊,極其斯文地啜飲著。
他看得出她在打主意,卻不知她是知難而退,還是另籌對策。但看她這沉靜下來的神情,是比剛才其勢洶洶的潑辣相,好對付得多了,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句話的效力?果真如此,還得重重嚇她一下。
等她開出口來,把話說完,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錯了。「小三郎,」她把杯子交還了給他,平心靜氣地說道,「我有兩條路,你自己挑一條。」
「是,是!」張文遠答說,「師娘把路指出來。」
「一條,依舊像往常一樣,我一步不出烏龍院,守你師父的法度,不過你也須照往常一樣。」
一聽這話,大出他意外,且先聽她講完再說,便又問道:「還有一條呢?」
「還有一條,你跟我走!」
越說越奇了。「走到哪裡?」他大聲地問。
「聽你的意思。不是東京,便是江淮。」
張文遠半晌作聲不得,心裡在想:看這樣子,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一條蛇似的纏住了人,卻怎麼處?
「依我看,眼前還是頭一條路好,保得平安無事。」
「原來你也知道雙雙潛逃,捉住了不當耍。」
剛說得這一句,忽有人叫門。張文遠大吃一驚,且不作答,低聲向閻婆惜喝道:「快躲,快躲!」說著,雙手把她連推帶拉,弄到卧房裡。
外面卻又在喊:「文遠,文遠!怎的不來開門?莫非藏著雌兒?」
壞了!張文遠聽出那是個姓王的朋友,口沒遮攔且又最不爽脆,絕不能延進門來。一進來便不走,屋裡藏著個見不得的人,久等不耐,驀地里闖將出來,實犯真贓,明日便做不得人了。
這樣想著,便只有一法可施——雖不妥當,事急無奈,於是一面大聲答了句:「來了,來了!」一面朝里走,低聲向閻婆惜說道:「鬼門關里放出來一個討厭鬼,尋上門來,等我去打發他。只怕要有一會兒,師娘,你且寬心安坐!」
「你儘管去,我等你。」
張文遠不敢多耽擱,跨出堂屋,順手撈了鑰匙和鎖在手裡,開出門來,裝出笑容:「王七郎,你來得巧,我正要去走走,少個伴。」
「少不得奉陪。只是走得渴了,先討盞冰茶吃。」說著,王七郎便要閃過他的身子來推門。
張文遠心裡好恨,卻不敢發作,推著他說:「走,走!街上去吃,我請你!」
不等他答話,張文遠「咔嗒」一聲,把閻婆惜鎖在裡面,拉著王七郎便走。
這一路走過去,看盂蘭盆會,看瑜伽焰口,看荷花燈,再看看燈的人——王七郎眯起一雙色眼,只盯在那些衣衫單薄的年輕婦女身上,興味盎然,連口渴都忘掉了。
張文遠卻無這番閒情逸緻,拉著他坐到路邊一座篷下,買了些冰藕菱角,吃得飽了,站起身說:「王七郎,我不陪了,我待去看我師父。」
「只怕不是去看師父。」王七郎說了這一句,瞅著他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
張文遠心裡十分著惱,臉色一寒,衝撞他一句:「你道我去看誰?莫非去看王七嫂不成?」
看他惱了,王七郎也覺無趣,心裡疑惑,表面不露,答了句:「好沒意思,朋友相交,連句笑話都說不得。」說罷起身便走。
等他一走,張文遠自然也走了。他還特別小心,一路走,一路不斷回頭望,怕王七郎跟在後面。
這樣步步小心地到了家,從袖中取出鑰匙,開鎖入門,越過庭院,跨入堂屋,聞見陣陣濃烈的芳香——一條薰蚊蟲的干艾索燃得正旺。剔亮油燈一看,屋中收拾得乾乾淨淨,張文遠大為驚喜,左顧右盼,久久不休,倒像是到了個有趣的陌生地方似的。
「師娘,師娘!」
他輕輕地喊了兩聲,不見閻婆惜應聲,尋到後院,聽得水聲湯湯,正略感詫異之際,聽見浴室中在喊:「小三郎!」
「原來師娘在這裡!」張文遠陡覺心神震蕩,隔著窗子笑道,「我也走了一身臭汗,待洗個痛快澡。」
「廚下還燒著一大鍋子水,等我洗完了你來洗。」
「不如一起洗,彼此好擦背。」
「放屁!」閻婆惜笑著罵了這一句,又說,「廚下還燉著一鍋百合紅棗湯,你去倒出來涼著。」
他聽她的吩咐,到廚下料理好了,等出來時,見她正開出門來潑水,穿著張文遠的一身內衣,大袖郎當,樣子叫人好笑。
於是張文遠也洗了澡,回到前院,與閻婆惜並坐納涼。此時月到中天,人聲漸靜,兩人喝著百合紅棗湯,談起那惹人厭的王七郎。
誰知王七郎正在門外!他生性好事,加以受了張文遠的搶白,心有不甘,偏要追究個水落石出,因此到別處打了個轉,悄悄又回到此地,隔門窺探,側耳細聽。說些什麼,雖聽不清楚,但是有個女人在裡面,卻是千真萬確。這個女人是不是閻婆惜?可就不知道了。
費了這一番工夫,不得一個確實結果,王七郎覺得對不起自己。有心叫開門來,看個明白,卻又怕張文遠真箇著惱,而除此以外,別無可以與閻婆惜照面的法子。鑽頭覓縫,想盡辦法看不到裡面,心裡焦躁,越發汗出如漿,只得怏怏歇手,回家睡覺。
走到半路,靈機一動,細想一想,這個法子實在不壞。頓時精神一振,改道直奔烏龍院,舉起手來,「砰砰」地叩門。
敲了半天,才聽得一個老婆子的聲音問道:「誰?」
是了!王七郎心中一喜,閻婆惜多半不在家,且問她個明白,於是高聲答道:「宋押司遣我來有話說。」
「噢,噢,來了,來了!」等開門出來,王七郎閃在背光之處,看出閻婆臉上略有些慌張,心裡越發有數了。
「請押司娘子出來,宋押司有話,囑我當面交代。」
「你貴姓?」
王七郎隨意捏造了個姓:「我複姓歐陽。」
「噢,歐陽官人!」閻婆很謹慮地答道,「我女兒與鄰居結伴看燈去了,宋押司有話交代我也是一樣。」
這一下馬腳盡露,張文遠那裡的女人,不是閻婆惜是誰?王七郎探得真相,好生高興,想起張文遠可恨,有心惡謔,隨即答道:「宋押司有話,若是張三郎在這裡,叫他立刻回衙門去,有要緊公事,立等要辦。」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番惡謔,害苦了閻婆。她心中驚疑不定,一夜不得好睡,天不亮就起身坐在側門中,等閻婆惜開鎖進門,一把拉住,慌慌張張地埋怨她說:「禍事來了!你也忒煞膽大,如今看你怎麼交代!」
閻婆惜聽她這等說法,不免吃驚,急急問道:「怎麼是禍事?從頭說與我聽!」
等從頭一說,閻婆惜大為詫異。「這不是活見鬼?」她說,「從不曾聽說深更半夜有什麼要緊公事辦。」
「來人明明是如此說。」閻婆這時也有些疑惑了,「只怕是宋三郎有意派人來嚇你一嚇,給你這信,叫你自己心裡自然有數。」
「哼!」閻婆惜冷笑一聲,「我心裡自然有數。宋三郎不是那種人,他用不著來嚇我,要嚇,先嚇他的徒弟。何必叫人來說這種話?」
閻婆心想,這話不錯。「家醜不可外揚」,宋江叫人來說這種話,不等於明明白白告訴人,他徒弟偷了師娘?世上沒有這樣子的糊塗蟲,何況是精明深沉的宋江?
照此說來,是有人惡意作耍。「卻不是晦氣!害我一夜不曾著眠。」閻婆罵道,「不知道是哪個混賬小人?不得好死,來作弄我老人家。再來時,吃我捉住了,大耳刮子打他!」
閻婆惜是啞巴吃餛飩,肚裡有數,除去王七郎,再無別人。但她不肯說破,連張文遠那裡都瞞著,怕他膽小又生顧慮。
果然,張文遠看看無事,膽子漸又大了,一任那婆娘明來暗去,有時也在烏龍院歇宿。轉眼間到了秋涼天氣,宋江的傷勢痊癒,百日將滿,他才有些上心事,怕的師父一回來,便輪不著他伺候師娘了。
那宋江也有心事。閻婆惜與張文遠的勾搭,他是早就有所聞了。閑言閑語刮到耳朵里,就像誤吞了一個什麼腌臢小蟲子似的,心裡說不出的那樣不舒服。只是他向來什麼事都是自己一個人在肚子里做功夫,既怕張揚出來吃人笑話,又怕逼急了張文遠把他歷年來在刑案上的私弊都抖了出來。再又想到習武的人,最怕溺於女色——如果不是弄了個閻婆惜進門,又何至於氣力虧損,舉石擔閃了腰?
這多少日子,午夜夢回,他一個人在枕上,思前想後,不知盤算了多少遍!他氣張文遠,怕閻婆惜,無奈更怕王法!把柄又在人手裡,只得忍耐。好在與閻婆惜又不是結髮夫婦,連太公都不曾拜見過,算不得宋家的什麼正經人物,何苦為她煩心?
他的氣量大,朱仝卻有些看不過了!八月初一,朔望衙參事畢,順道來看宋江,略略敘了些閑話,道入正題:「百日將到,不知哪天搬回去?好好熱鬧它一日。」
宋江原是眼不見、心不煩,正以要搬回烏龍院,怯怯地有些上心事,聽得朱仝這一問,便微微笑道:「倒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好!安閑清靜,真懶得動了。」
朱仝為朋友心熱,勃然作聲,想要狠狠地刺他兩句,把氣忍了又忍,才說了句:「既如此,你當初又何苦弄這麼個人?」
這句話搔著了癢處。宋江嘆口氣:「唉!不瞞都頭說,當初原是我打錯了主意,悔之不及!」
看他說了真心話,朱仝的氣消了些,越發想要伸手管閑事,定神細思,打定了主意說道:「我與你說兩件事。第一件,我那裡有個弟兄,隸籍歸德,請假回鄉,路過曹州,吃醉了酒不合與人爭鬥,出了人命,如今下在曹州獄里,須得有個人去料理,我要借張文遠一用。」
「使得,使得。原是刑案該辦的事。明日我稟明知縣相公,叫他就去。」
「不必!」朱仝是斷然拒絕的語氣,「我還要派人同去,你只把張文遠交與我,我會分派他。知縣相公那裡,我也自有話說。」
這明明有不測的花樣在內。宋江怕鬧出事來,朱仝脫不得干係,但這層顧慮卻難啟齒,想了想,鄭重其事地聲明:「都頭,我就把文遠交與你,但你須照樣還我這一個人。」
朱仝微微冷笑,眼珠轉了兩下答道:「照樣!不錯,照樣,少不了他的什麼!」
神情言語,兩俱詭秘。宋江凝神想了想,覺得不妨靜以觀變,便不再作聲,只問:「第二件呢?」
「第二件,要你做個東。八月十五請我在烏龍院吃酒賞月。」說到這裡,不等宋江答話,笑一笑揚長而去。
宋江知道他的用意,決定中秋那日搬了回去,就請朱仝來吃酒賞月,這且不忙,先把張文遠喚了來,說明緣由,叫他到朱仝那裡去報到,聽候差遣。
做徒弟的不疑有他,到得朱仝那裡,問明第二天就要動身,趕緊去辦了公文,領了盤纏,加以節下也還有些零碎賬目要料理,直到起更時分,方才到家。
閻婆惜早已在那裡了,備下晚飯,只等他來吃,等來等去等不到,把四碗菜熱了又熱,心裡發火,不知自己跟自己說了多少遍,只等他到家,定要大罵他一頓。但真的等到了,卻又忘掉了自己的話,一心唯恐他受餓,第一句便問:「可在外頭吃了飯不曾?」
「直忙到此刻,哪裡來的工夫吃飯?」
聽得這一句,閻婆惜轉身便走,先舀盆水讓張文遠抹身洗臉,然後安排飯食,斟好了酒,只等他來享用。
啜著酒,張文遠在心裡尋思,明日遠行的話,如何告訴閻婆惜?他是只恐她傷別念遠,割捨不下,好在師父就在這幾日要回烏龍院,不斷也得斷,不如眼前先把消息瞞著。
看他神情不屬的樣子,閻婆惜知有蹊蹺,便要追問:「是何公事,這等忙法?」
這一個支吾了幾句,無奈話不合攏,有了破綻,那一個追得越緊。看看支吾不過去,張文遠說了實話。
一面聽,一面閻婆惜的臉色就變了,等他說完,問了句:「須得幾日回來?」
「那也快。」張文遠答道,「其實也不需我去。曹州的公文,原叫這裡把闖禍犯罪的人領回,自行處置,隨便派兩個人就押解了回來,不是什麼棘手的案子。」
「卻又來!」閻婆惜猛然一拍手,一雙俏眼睜得滾圓,定定地看看他,好半天不說話。
「怎麼?」張文遠問。
「你去不得!」
「怎的去不得?」
「只怕有禍事。」閻婆惜聲音放低了,神色卻越嚴重,「你好傻,明明是你師父與朱仝定的一計——調虎離了山,半路上好動手。你難道不明白?」
一聽這話,張文遠脊樑上冒冷氣,含了塊雞在嘴裡,竟無法下咽,「噗」的一口吐在桌上,點點頭說:「你這話大有道理。」
「聽我的話,休去!」
「公事豈可不去?」
「哼!」閻婆惜恨恨地說,「等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那一刻,你就知道利害了!你敢去?看我饒你!」
張文遠盡隨她吵去,只在心裡盤算:若是不走這一遭,公則抗命,私則違師,鄆城縣就不用再混了。去還得去,自己小心就是。
於是一個苦苦勸阻,一個苦苦解釋。說到頭來,閻婆惜總算勉強答應,只在枕上叮嚀了一夜,早投店,遲動身,隨著大幫客商走,千萬休落了單。
第二天一早,灑淚而別。怕淚眼婆娑,叫鄰居見了不便,閻婆惜不曾送出門去,大門一關,多看一眼也不能夠。她背倚著門,又是傷心又是怕,怕的是他這一路到曹州,在半路上受了宋江和朱仝的暗算,然則這番生離,豈不就是死別?
念頭轉到這裡,心如刀絞,腸如寸斷,恨不得即時開出門去,拉住了張文遠,叫他不要走!無奈「面子」兩字,到底也要緊,手把著門閂,彷彿千斤之重,拔它不開。片刻遲疑,想想人已走遠,就開出門去,也追不上了。這才嘆口氣,擦一擦眼淚,擤一擤鼻子,一步懶似一步地走了回去。
這日日懸心,夜夜驚夢,相思病害得她人都瘦了。閻婆看在眼裡,不免心痛,但明知是怎麼回事,卻不好相勸。拖到八月十四日,宋江打發小廝來說,這一日搬回烏龍院,閻婆惜聽了越發心煩。
這一下,做娘的不能不說話。「你總也要有個忌憚!」她說她女兒,「這等半冷不熱、愛理不理的樣子,哪像是人家三四個月不曾見面的夫妻?」
「什麼夫妻?」閻婆惜一肚子煩惱,正好發在她娘頭上,跳起來吼道,「我若是他明媒正娶,拜過家廟,見過翁姑,便替他守節,也還有句話說。如今是他使了造孽錢,關我在這裡。花錢的主兒,愛來就來,不來就三四個月不照面,叫我有什麼好嘴臉給他看?」
閻婆氣得臉煞白,只會不斷地冷笑:「好,好!普天下就是你厲害!遲早有苦頭與你吃。倒不如我趁早咽了氣,倒乾淨。」
看著她娘可憐,做女兒的算是不作聲了。閻婆等氣平了下去,又來好言相勸,動以利害,說吃眼前虧犯不著,又說要為小三郎著想。這兩句話閻婆惜才聽得進去,起來洗了臉、梳了頭,預備敷衍宋江,但心裡總是說不出的千萬個不情願。
到得傍晚,宋江帶著小廝,提著衣包,回到了烏龍院。彼此心裡有病,都淡淡地招呼著。閻婆便在從中竭力拉攏,宋江也就只顧跟她說話。
趁這工夫,閻婆惜溜到了廚房裡,坐在燒火凳上,一個人想心事。外面的閻婆只當她在裡頭收拾晚飯,走進來一看,但見她紋風不動,這一下心裡的氣,就不止來自一處了。
「你倒是還要做這份人家不要?」
突如其來這一問,閻婆惜摸不清頭腦,盡對著她娘發愣。
「三郎今天第一天回家,你不得問問傷勢如何?做兩樣菜,讓三郎好好吃兩杯酒。就懶得動手,也不要緊。你去陪三郎,我來下廚。你看看,」閻婆指著灶說,「火都快待滅了,你莫非睡著了?」
想想是自己不對,閻婆惜不響,順手塞了兩根柴在灶肚裡,待覓吹火筒,卻又遍覓不得。閻婆走來一望,發現吹火筒被當成木柴塞在灶里,燒得半焦,哪還能再用?
「看你!」她恨恨地說,「去,去!你給我走!」
閻婆惜就是不走。宋江一個人被干擱在那裡,好生無聊,踱來踱去,走到了卧房裡,隨便往床上一躺,徒覺異味直衝鼻管,心中是說不出的驚駭厭惡,驀地跳了起來,直衝到客堂。腳步踉踉蹌蹌,聲音極大,加以帶翻了一把椅子,越發驚動了閻婆,匆匆出來探望,第一眼就看見宋江面白如紙,兩眼發直,又像要虛脫,又像著了邪。
「三郎,三郎!」她驚惶地喊道,「你好嚇人!」
這一喊把閻婆惜和那小廝都引了來。這兩個人也是肉跳心驚,莫名其妙。但是,宋江的臉色卻慢慢地由白轉青,由青變紅,恢復正常了。
「沒有什麼!一時憋住了氣,不礙,不礙。」
「噢喲!」閻婆拍著胸,長長地舒了口氣,「嚇得我腿都軟了。」
閻婆惜心裡有氣,好端端地嚇人一大跳,所以把臉一板,掉轉身仍回廚房。宋江眼盯著她的背影,等它消失,才轉臉對閻婆說道:「家裡想是不曾預備什麼,我到朱都頭家吃去吧!」
閻婆想要留他留不住,只得讓他走了。這自然是一場絕大的沒趣,卻再也想不到是一場絕大的禍事。
宋江從未如此惱怒過!但此人與眾不同,天大的事都要從利害上來想。出得烏龍院,站定了細細思量,覺得這件事一時還魯莽不得,面子要緊。不過想是這麼想,一個人到底有血氣,心裡的抑鬱,積蓄到此刻,至矣盡矣,必得有所發泄,這一夜才能過得去。他的想發泄,無非找人訴一訴心事,且先在口頭上稍得報復的快意。於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仝。
其時東山月上,萬里無雲,朱仝正約了他的一班徒弟與營里的軍官,在露天轟飲,吃一會兒酒,耍一會兒槍棒,意氣發舒,痛快無比。一見宋江到來,奉為上賓,敬過一杯酒,方始笑道:「明日要到你那裡叨擾,我特為提前與弟兄過節。你來得正好,一起玩玩。回頭我叫人送你回去。」
宋江微笑著不置可否。雖然神色鎮靜,但意興闌珊的樣子,卻也無法掩飾。朱仝很快地看出來了。
「怎的?」他問,「莫非有事要與我說?」
「有那麼一句話要奉告。」宋江慢吞吞地說,「也還不忙,且等弟兄們散了再說。」
有話要弟兄們走了才能說,顯然是件機密大事。朱仝便站起身來:「你我到後面談去。」
朱仝家本素封,宅中甚大,引著他來到一間靜室,關上房門,遣走童僕。宋江這時便唱個喏說:「都頭,我先告個罪,明日之事,不能從命了。」
朱仝愕然:「明日過節,我不記得有什麼事奉託過你?」
「不是別的,原說要到我那裡吃酒。如今吃不成了。」
「何以呢?」
一問原因,宋江的臉色便十分難看,只顧搖頭,是有千言萬語難以出口的神態。
朱仝不忍逼他,但又覺得非逼他說真話不可——此時不逼他,就再也聽不到他的真話了。
宋江倒不要他逼,來看朱仝,原是有兩句心裡的話要說,所以遲疑,只為心裡難過,不知從何說起,千迴百折,想了半天,說出一句話來:「都頭!我要殺那婆娘!」
這話照他平日沉著,對於外間風風雨雨似信似不信的態度來看,便算是很突兀的了!這句話絕非無因而發,且聽他先說。因此,朱仝點一點頭,把臉一揚,做個靜聽下文的表情。
「果然不錯,那婆娘是個淫婦!」
「何以見得?」朱仝提醒他說,「俗語道得好,捉姦捉雙,不可造次。」
「雖非捉姦捉雙,我自有真憑實據。」
「拿來我看。」
宋江搖搖頭:「我不好拿。憑據是她那個枕頭。男人的腦油臭,一聞便知。」
朱仝想不到他是得了這麼個證據,怕他弄錯了,非同兒戲,便追問一句:「你信得過你自己的鼻子?」
「自然。我又不曾傷風。」宋江神色悲憤地說,「閑言閑語,我都不肯信,如今非信不可了!」
「慢著!」朱仝想了想說,「你要殺那淫婦,是你自己的事。不過,我要問一句,你那徒弟又當如何?」
「自然饒不了他。」
「既如此,我先罷手。原來我想教訓他一番,現在當然要隨你處置。你說,」朱仝盯著他看,「你待如何處置。」
「你說呢?」
「我能說什麼?」朱仝大聲答道,「事到如今,你還拿不出主張?」
宋江不答,臉色越發難看,眼色令人害怕。朱仝倒有些懊悔了,覺得自己不必如此激他——過幾日出了命案,自己也脫不了干係,為這一雙狗男女吃罣誤官司,實在犯不著。
於是他又勸宋江:「且先到前面吃酒,從長計議。」
宋江聽他的勸,回到前面,借酒澆愁,心裡不斷在盤算,如何不動聲色,暗中處置了閻婆惜和張文遠。
這時朱仝手下的弟兄紛紛前來敬酒應酬。宋江不得不擱下心事,打疊精神,一一敷衍。這一晚吃得酩酊大醉,就在朱仝家中歇宿。
第二日便是中秋佳節,不上衙門。他睡到日中起身,回到宋家村與父親、兄弟過節。自此一連幾天,早出晚歸,只在老家住,心事卻始終捂在心裡——如果不是自己的外室與徒弟,宋江隨便在什麼刑案里添上一筆,把他們攀扯在內,要定個死罪也不難。或者暗底下弄兩個人收拾了他們,也不算費事。只為關係不同,而且這兩日才知道,王七郎到處宣揚「宋三郎與張三郎,師徒二人同走一條道兒」,一旦出事,人人都會疑心到自己身上,無論如何脫不得干係。這是一層大大為難之處。
朱仝也是與他同樣的心思,為朋友,實在忍不下這口窩囊氣;但激出事故來,更是害了朋友,所以見著面絕口不提此事,只每日里拉到家來吃酒。這一來,街上就不容易看到宋江了。鄆城縣裡的一個應酬絕忙的外場人物,忽然絕跡不見,自然又會引起許多猜測議論,都說是宋押司想必對烏龍院里的醜事已有所聞,自覺無顏見人,所以躲了起來。
這時有兩個人在尋他。一個是閻婆,自那日宋江一走,便知不妙,而後竟從此不到烏龍院,越發叫人放心不下。她們母女倆做夢也不曾想到,枕上的消息已經泄露,只以為是閻婆惜冷淡了他,因而負氣不來。閻婆心裡在想,尋著了宋三郎,好歹拉了他到烏龍院,一晚夫妻百晚恩,過得一宵,氣惱自然化解,所以每日里在劉老實茶店裡等,但就是看不見宋江的影子。她也曾到縣衙偏門去尋訪,無奈宋江早已算定了她要來尋,預先囑咐了話,不是回他「不在」,就說「已經走了」,去一次撲一次空。
另一個是梁山上下來的,自然更不敢到縣衙門裡去問,也不敢到劉老實茶店裡去等,唯有早晚之間,在縣衙附近偷偷摸摸地窺伺。
他的運氣比閻婆好,這一天傍晚時分,把宋江等到了。大街人多,不敢造次招呼,等宋江走入僻巷,看清四下無人,趕上去輕聲喊道:「宋押司,宋押司!」
宋江回頭一看,見是一條頎長大漢,頭戴白氈范陽笠,穿一領黑綠戰袍,下面綁著腿,著一雙八搭麻鞋,挎一口腰刀,背一個包裹,是行路的模樣。看到臉上,鬢邊一搭硃砂記,上面生一片黑黃毛,十分面善,卻就是想不起名字來。
「押司認得我嗎?」
「恕我眼拙——似曾哪裡見過?」
「自然見過。請借一步說話。」
宋江想了想,便招著手,把他領到一家小酒店裡。店家老夫婦兩個,都有些重聽了,也無甚好酒好菜,平日難得有客人上門,此時卻正好說話。
到了後進客座里,那漢子放下包裹解下刀,撲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禮問道:「不敢!拜問尊姓大名。」
「大恩人怎的便想不起我?我便是在晁保正莊上——」
這下宋江想起來了,大驚失色,打斷了話問:「你是劉——」
「正是劉唐。」他指著自己鬢邊說,「人稱赤發鬼的便是。」
「賢弟!」宋江神色倉皇,「你好大膽。叫做公的見了,一場大禍!」
「都為感承大恩,冒死來拜謝。」
劉唐還待往下說時,宋江搖搖手,使個眼色。他也聽出有人來了,便把個臉背了過去,只由宋江去應付。
來的是店家老漢。宋江胡亂要了一壺酒、兩碟果子,然後當門坐下,一面注意有沒有生人闖進來,一面問道:「晁保正弟兄近日如何?賢弟,誰著你來此?」
「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於是赤發鬼劉唐約略說了經過:晁蓋上了梁山,落草為寇;吳用做了軍師,挑撥林沖,火併了王倫。如今一共是十一個「頭領」,有七八百嘍啰,奉晁蓋坐了第一把交椅,做些打家劫舍的勾當,蓄積得不少不義之財。
「晁頭領晁大哥,再三拜上大恩人,特地著我來拜謝宋押司與朱都頭。」
說著,劉唐解開包裹,取出一封書信、一百兩黃澄澄的金子,雙手奉上宋江。
宋江一看便有了主意,先拆書信,匆匆看完,取了一條金子,連同那封書信,一起放入招文袋內,然後依舊把那包金子包好,推到劉唐面前。
「押司!」劉唐又把金子推了回去,「須念我弟兄一片誠心。押司這等時,我回山如何交代?」
「賢弟,你聽我說。」宋江極懇切地按著他的肩,「你們弟兄幾個,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舍間頗有些過活,且放在山寨里,等我要用時,隨時來討。如今已受了一條,便見得我不是見外。朱仝也頗有些家私,你就不必去了。晁保正的好意,我自會告訴他,叫他見情。賢弟,再有一句話,你須體諒。」
「押司儘管說。」
「賢弟,你今日遠來,我原須盡東道之誼。只是實在不敢留你到家去住。倘或有人認破時,不是耍處。今晚下弦,後半晚正好趕路,賢弟,你連晚回去吧,莫在此耽擱。闖出禍來,我救不得你,豈非一世遺憾?」
「是,是!我連晚便走。只些許薄禮,務必請押司收了。不然,我回山必然受責。」
宋江想想,這也是實話,說不得只好留個筆跡在外:「既然如此,我有個叫賢弟不致受責的計較。」
說著,他起身親自去借了副筆硯,討張紙,寫下一封回信,遞了給劉唐。
劉唐是個急性子,也不善辭令,看看如此,再無話說,起身拜了四拜,收拾包裹腰刀,跟著宋江出了酒家。
到得巷口,往北出城是奔梁山的大路,宋江攜著他的手低聲囑咐:「賢弟保重。再不可來!只此相別,我不遠送了!」
彼此唱個喏分手。他心裡有事,腳下便忘了遠近,信步走著,左繞右轉,不知不覺來到大街上。
那閻婆在劉老實茶店裡坐了一下午,看看已將上燈,茶客皆散,只得走路。剛踏出店門,陡地眼睛一亮——多日無覓處的宋三郎,正低著頭從店前走過。
閻婆這一喜非同小可,趕上去喊道:「三郎,三郎,尋得我好苦。」
宋江不想又撞著了她,無可奈何,只得站住了腳。
「好貴人,難見面。」閻婆說道,「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三郎,也須看我老婆子薄面。如何便不回家?」
「我這些日縣裡事忙,等閑了卻來。」
「三郎是忙人,誰個不知?曉得哪日得閑?再說,就再忙也沒有個不回家之理。來,來,回去!叫那賤人與三郎認錯消氣。」
「實在忙些個,公事擺撥不開。改日再來。」
「哪有這話?」閻婆扯住了他的袖子,「天都黑了,有公事明日再說。」
「你休纏!」宋江拚命奪自己的袖子,「我真箇有公事,分撥不開在這裡,沒有心思與你多說。」
這一說,閻婆把他扯得越緊了。「我只是不放!」她索性挑明了話,「是哪個不得好死的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都在三郎你身上,外人嚼舌頭的閑言閑語,如何聽得?我女兒如有差錯,都在我身上,必定有句話與你。來,來,什麼話到了家再說。」
這時已有路人圍了攏來看熱鬧。宋江是個好面子的人,這般拖拖拉拉,不好看相,只得讓步。
「放手!我去就是。」
閻婆聽話放了手。宋江撒開大步便走。她猛地省悟,他是藉此開溜,心中一急,便扯開嗓子喊道:「三郎,三郎,你走慢些,我趕你不上。」
宋江嘆口氣,站住腳等她到了面前,搖頭苦笑:「何苦這等大呼小叫?」
閻婆不答,緊緊跟定了他,一直來到烏龍院。宋江住腳沉吟。她唯恐他又要走,便伸出雙手一攔。見此光景,宋江只得推門進院,在堂屋中坐下。
那婆子十分乖覺,步步跟著宋江,怕一轉背他又開溜,便緊挨著他坐下,叫了兩聲:「女兒,女兒!」卻聽不見有人答應。
閻婆惜這時正在西樓眺望。秋高葉落,雁字橫空,那番蕭爽的景緻雖好,在她卻無心觀賞,她望的是西來的一條大路,盼的是日夜在心的情郎張文遠——曹州在鄆城西南,他回鄆城,必由官道進西城。算算日子早該回來了,至今不回,只怕真箇出了意外!倘或如此,一定要跟宋江拼個你死我活。
正這樣七上八下、胡思亂想的時候,似乎聽得樓下她母親在喊,定神側耳,細細聽去,果然不錯!
「女兒,女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裡,怎不快來?」
這一喜非同小可!原來小三郎已經悄悄來了。本來嘛,大路上車馬紛紛,哪裡看得真切?況又不能整天盯著看。要在這夕陽銜山的一刻,親眼得見小三郎從曹州回來,不太傻了些?
於是她喜滋滋高聲答應著:「來了!」
急步到了樓梯口,急又停住。張文遠不來,懶得打扮,摸一摸頭上,頭髮是毛的;摸一摸臉,臉上未施脂粉,這便怎麼處?
要下樓重新梳妝,時間來不及,而且一下樓必先遇見他。好在一張清水臉又紅又白,不怕見不得人,只是頭上得要略微梳一梳才整齊。主意打定,抬眼望去,既無梳子又無鏡,沒奈何只得舉起手來,把頭髮抹一抹平。
這一耽擱,又轉了念頭,想起夜夜開眼、朝朝凝眸,在那孤燈風雨的萬般凄涼中,只記得張文遠自己說的話:「回來得快!」如何一去這許多日?必是在曹州拈花惹草,不知是叫哪個粉頭迷住了?
疑雲一起,醋意大生,又愛又恨,並作一團怨氣,一面飛也似的奔下樓,一面咬牙罵道:「小短命的,等得我苦也!先吃我兩個耳刮子,叫你識得我的厲害!看你再敢戀著外面,忘了家裡?」
等走到樓梯盡頭,一看竟是宋江,閻婆惜傻了!
她這一氣氣傷了心,這一恨恨入了骨,頓時臉色鐵青,偏著頭穿過堂屋,回到自己卧室,往床上一倒。
宋江一看這情形,臉色大變。閻婆自然也大為生氣,望著房門罵道:「好端端的,何苦又慪氣?」
閻婆惜自然不理她,宋江卻又要走。自此一走,不但再不會來,說不定家用都會斷絕,一張賣身契在人家手裡,要想自覓生路都不能夠。閻婆識得其中的關係利害,想起在大相國寺聽說書,「楚漢春秋」里張良燒棧道絕漢王劉邦歸路的典故,心裡尋思,也學一學張良,先叫他死了這條開溜的心再說。
於是她把堂屋門一關,插上了閂。等宋江發覺來奪門時,那婆子的手好快,取過掛在一旁的鎖來,「咔嗒」一聲下了鎖,把鑰匙往懷裡一揣,得意地笑道:「三郎,明日五更開門,誤不了你衙門應卯。」
既然如此,宋江忍一忍氣,倒把顆心定了下來,往旁邊椅子上一坐,索性冷眼看她們母女倆如何料理自己!
「三郎來了,」閻婆走到女兒房裡說,「你怎的倒睡在那裡,不理不睬?知道你脾氣的,說你是撒嬌;不知道的,豈不要生氣?」
「誰來跟他撒嬌?這屋裡幾步路,他不會來?他又不瘸,自己不會走,直等我來迎接?」閻婆惜又數落她娘,「我看你也悖晦了!絮絮叨叨地,沒了沒完。」
閻婆說她「撒嬌」,原是為她開脫;一聽話風不對,怕惹出她難聽的話來,不敢再多說,轉身回來,到宋江跟前來下功夫。
「三郎!」她賠著笑說,「好歹看我的薄面,看她年輕不懂事——成親到如今,一共也相聚得不多幾日,小孩兒家心窄,只道三郎你有意冷淡她,說話便不知輕重了。三郎有名量大,便受她兩句。」
這一番話,宋江倒聽進去了,反躬自問,實在也不免有故意冷落她的心。這一說,就算她有九分錯,自己至少也有一分錯。
就為了這自覺的一分錯,等閻婆來一拉,他也就跟著她走了。
走到了裡面,宋江在臨窗的一張凳子上坐下。閻婆惜依然面向里睡,裝作不知。那婆子便來撥她女兒的身子。等撥了過來,她說:「三郎在這裡!你只是性氣不好,惱得他不上門,閑時卻又在家裡思量。我如今好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倒又沒來由使小性子,不起來與三郎陪句話?」
最後這句話,在閻婆惜不中聽,格開了她娘的手,不耐煩地說:「要你來這等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叫我怎的陪話?」
宋江聽了只是冷笑,幾次三番,想要點穿那枕頭上的秘密,只是偷眼望去,已換過一個乾淨枕頭,原「贓」不在,說了她也不肯承認,不如不說。
這時閻婆又在勸她女兒了。「不陪話也罷,三郎不與你一般見識。」她一面推她女兒,一面順手拉了張凳子過來,「且和三郎坐一坐,不要焦躁!」
閻婆惜哪裡肯過來,走到宋江對面坐下,兩個人都別轉了臉,誰也不看誰。
話雖如此,能隔著桌子坐在一起,總算是和好有望了。閻婆略略放了些心,便即自責似的笑道:「真是,『沒酒沒漿,做甚道場?』女兒,你陪三郎坐一坐,我去安排酒食。」
她邁動著兩隻鯰魚腳,先去點了燭台來,然後又急匆匆奔向廚下,幸喜有現成的熟食果子,裝了兩盤,也還剩得有酒,做一托盤盛了,取三副杯箸,一起都端到了女兒屋裡。
屋裡靜悄悄的,兩人隔著燭火,一個望著空中,一個望著地下,各想各的心思——心思其實一樣,一個想走,一個巴不得他走。苦的是堂屋門讓閻婆下了鎖,都說不出問她要鑰匙的話來;就說了料也無用,無如另打主意。
兩個人都不睬閻婆,她只好唱獨角戲,把酒肴杯箸都擺好了,自己取一張凳子打橫坐下,斟好了酒向閻婆惜說道:「女兒,來替三郎把盞酒!」
做女兒的動也不動,只這樣說了一句:「你們自吃,我不耐煩。」
「女兒!」閻婆半相勸、半責備地說,「爺娘手裡慣了你的性子,盡由著你,別人面上使不得!」
「什麼使不得?不把盞又怎的?終不成飛劍取了我的頭!」
為了要叫宋江聽來她是在撒嬌鬧小性子,閻婆便故意笑道:「又是我的不是了。你不把盞也罷,回過臉來吃杯酒!」
閻婆惜依然不動。老婆子便來勸宋江的酒。他勉強幹了一杯。
「三郎再吃一杯!」閻婆一心只想女兒來與宋江對飲,所以拉一拉她的袖子,等她轉臉過來,嘴向酒杯努一努,拋過去一個眼色。
「休只顧來纏我!」閻婆惜大不耐煩,「我飽了!」
「唉!」老婆子嘆口氣,「你這氣性,到什麼時候才好?」說到這裡,轉過臉來:「三郎,你寬飲一杯。我再到廚下取酒來。」
宋江一半是餓了,一半是借酒澆愁,等閻婆一走,自斟自飲,一連吃了三杯。閻婆惜生了半天的悶氣,一顆心又降到張文遠身上,竟不知他在曹州的安危如何?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回來?一時心亂如麻,渴望著一個人靜下來,通前徹后,細想一想。無奈有這宋江坐在那裡惹厭,連心都靜不下來。
等她娘又去取了一大壺酒來,她心裡叫不迭的苦,素知宋江獨飲,最耗時光。他可以渾似不見,管自一杯又一杯。她卻不能這等枯坐受罪,念頭一轉改了主意。
閻婆自然不肯死心,又來勸她女兒吃酒——這一下她不同了,皺一皺眉,終於吃了一口。
老婆子大為高興。「這才好!」她說,「三郎,你須滿飲!」
宋江果然滿飲一杯。閻婆心想,須得把席面弄熱鬧些,於是一面殷勤勸酒,一面張家長、李家短,絮聒得人心煩。那兩人都不理她,一個是除卻吃酒,無事可做;一個是有意灌醉了他,好求個心裡不煩,所以雖不交談,卻似彼此酬勸。
不消多久,閻婆先就醉了,瞌睡蟲作怪,連眼都不大睜得開,顧不得女兒和三郎,先退了席。再就是閻婆惜,三個人數她量淺,不敢多吃,撇下宋江,走到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掙脫一雙繡鞋,拉散了青羅夾被往身上一遮,面朝床里,和衣而睡。
宋江這時心裡倒有些氣,同時也有些困了,心裡躊躇半晌,想走走不得,不走又坐不住,萬般無奈,唯有將就一夜。
於是他除了頭上的方巾,解下身上的招文袋,拔出皂靴中一把解手刀,裹成一堆,放在枕旁,然後卸下外衣,另外拖一床被蓋著,就在閻婆惜腳後頭睡了下去。
心裡有事,睡得也不舒服,一直不能入眠。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已遠、四更將到,聽得閻婆惜在另一頭不住冷笑,宋江大怒,就想狠狠一腳踹了過去;然而怒氣以外,內心還有那麼一絲羞慚——本來是自己窩囊,明知她已如何如何,居然還睡在一床,在她心裡自然以為自己還有遷就乞憐之意,難怪叫她看不起!
這樣一轉念間,頓覺滿床芒刺。好在酒也醒了,此時不走,還等些什麼?於是他一挺身坐了起來,匆匆穿好衣服,戴上方巾,抽出那把解手刀來,仍舊插在靴頁子里,把那個卷了起來的招文袋往腋下一夾,在殘燭明滅之間,一腳勾開了虛掩的房門,走到堂屋。
走了出去,才想起堂屋的門鎖著,便即望里喊道:「乾娘,乾娘!」
喊了好些辰光,才把閻婆喊醒。她在裡面高聲問道:「可是三郎要走了?怎不多睡一覺?」
「睡得夠了!」宋江沒好氣地答道,「快拿鑰匙來!」
「兩把鑰匙都在帽筒里。三郎,你自己拿!小的一把開堂屋門,大的一把開大門。」閻婆又說,「今夜還早些來,剝蟹吃酒!」
宋江懶得理她,伸手到帽筒里去摸鑰匙。帽筒是磁燒的,口子不大,女人的手臂伸得進去,宋江練過功夫,胳膊來得粗,一伸進去卡住了,好半天拿不出來。
宋江火氣直冒,使足勁往外一拔,胳膊倒是出來了,使的力猛,踉踉蹌蹌倒退了數步方始站住,而手裡還是空的。
他吃過苦頭,不敢再把手伸進去,拿起帽筒往桌上一倒,尋著了鑰匙去開堂屋門,黑頭裡對不著鎖眼,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鎖開開,偏偏插閂又特別緊,急切間拔不開它。
「他娘的!」宋江在心裡罵,「明天連房子都把它賣掉!」
越急越拔不開,正當火氣衝到了頭頂心,預備起腳踢門時,一下子倒又拔開了,猝不及防把個手指頭夾了在裡面,十指連心,痛不可當!他怕閻婆惜笑他,還不敢出聲,只咬著牙連連吸氣。
等把大門打開,宋江沖了出去。秋風拂面,略顯清醒,但那口氣還是咽不下去。咬著牙想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自己無可再忍,那婆娘無可再惡。頓一頓足下了決心,決心不顧面子,把她們母女倆當作流娼來辦,驅逐出境,再起一道文書知會下一縣。下一縣自然也容不得她們,照樣攆走,要攆得她娘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先消一消胸頭這口惡氣,再來慢慢收拾那個以下犯上、禽獸不如的劣徒。
想停當了,心境也開朗了,大步來向縣前。早市還不曾起,劉老實茶店也未開門,卻有一副擔子,點著黃蒙蒙的一盞牛角風燈。宋江知道那是賣茶湯的王跛子。
鬚眉皆白的王跛子眼力倒還極好,一眼望過去喊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
「原是夜來酒醉,錯聽了更鼓。」
「押司應酬多,日常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潤肺清喉消痰化氣,最妙不過。」
「好,好!」宋江坐了下來,「與我濃濃地點一盞來。」
王跛子濃濃地點了一盞二陳湯,特別多加玫瑰鹵,香甜之中,略帶爽口的酸味。宋江喝在嘴裡,不由得贊一聲:「好!」
「押司,再請兩個油酥餅!」王跛子裝了一盤油酥餅出來,「這是我老伴體諒我,煎了與我點飢的,如今且孝敬押司。不中吃,一點誠心。」
這一番情意與烏龍院里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宋江大為感動,因而想起一件事,早就許了他們老兩口兩具棺木,至今不曾了此心愿。一個念頭未完,另一個念頭已經轉到:招文袋裡有晁蓋的一條金子,意外之財拿來這般用,豈不痛快?
於是他說:「老王,我曾許你兩具壽材,倒記不起了!今天我正好有些金子在這裡,送你做棺材本。挑個好日子,你到陳三郎那裡去選,提我的名字,陳三郎一定照本賣。」
一面說,一面伸手到腰際去摸招文袋,一摸一個空,頓時如五雷轟頂般,頭上發熱,眼前金星亂爆,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王跛子看他神色不妙,隨即問道:「怎的?押司!」
他匆匆站起身來。「老王,」他說,「我把招文袋忘在家裡了,待我去取了來。」
「不忙,不忙!慢慢相賜不遲。」
宋江無心與他答話,急急走了開去,走到冷僻之處,站定了腳細想,這招文袋到底失落在何處?欲待從頭回憶,卻是心亂如麻。好不容易定下心來,從聽見閻婆惜冷笑時開始,一步一步想下來,出房門時夾在腋下是清清楚楚地記得的,以下就全不分明了。
他在想,眼前最要緊的一點是,必得弄明白,招文袋究竟是失落在烏龍院里,還是烏龍院外?落在路上,叫人撿了去,那晁蓋的一封書信,便是催命符;落在烏龍院里,就比較好辦了。
想了又想,終於記起,出烏龍院時,是雙手開門,如果不是帽筒中取鑰匙,或者開堂屋門時,把招文袋遺落在堂屋裡,也必定在開大門的那一刻,把它掉在地上了。
想到此處,宋江的精神一振,事不宜遲,趁此刻烏龍院的大門還虛掩著,且悄悄地去取回了招文袋。同時在想,晁蓋的那封書信是個禍根,要即時毀了它為妙。
宋江的心思一向細密,所以重回烏龍院時,不但照原路疾行,而且一路望著地面,怕的萬一是自己所想的都不對,那招文袋是遺落在半路之中,此刻清早人稀,還有失而復得的可能。
一路而來,他觀察得很仔細,雖無所獲,不以為憾,反倒放了一半心——招文袋絕無可疑,仍在烏龍院中。既在烏龍院中,不怕找不回來。
想是這樣想,等一推烏龍院的門,他那一顆心不由得又驀地往下一沉!門關得實騰騰的,再用力推也推不開。可見得自他走後,有人起來重新上了門閂。
這就不妙了!他看一看天色,天已灰濛濛的,就在屋子裡,伸手亦已可辨五指。此時起床,當然不必再睡,洒掃內外,無論如何也不會撿不到那個招文袋。
但願得是閻婆撿到!他這樣想著,舉起手來,「砰砰」敲門,也不過三兩聲,旋即警覺,千萬不能顯得鄭重驚惶,要從容,要自然,要察言觀色,隨機應變!
於是他輕輕叩門,略略出聲,喊的是:「乾娘,乾娘!開一開門!」
大門外的聲音,隔著一堵牆,一個院子,傳進來已低微。但是閻婆惜已經聽清楚了,因為她就坐在堂屋門口,她算定了宋江很快地就會回來覓他的招文袋,果不其然!
但是,她沒有理他。他那叫門的稱呼,讓她忽然有意會,想起張文遠在枕上喁喁細語,為她消遣長夜所講的千奇百怪的罪案中的一件。這件罪案說的是有販賣豬肉為生的張四、王六兩人,是拜把子的兄弟,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每日三更時分在大路口會齊,到屠場買一頭殺好的豬,各分一爿,到四鄉去賣。有時張四流連熱被窩,他那把兄弟便會來敲門,因為王六是個鰥夫,每天總到得早些,在路口等等不來,自然要來敲門。
有一天又來敲門,張四的妻子大為詫異,她丈夫早已離家,為何不曾遇見?
開門出來一問,王六說久等不來,哪裡曾見著「張四哥」的影子?於是央親托友,四處尋覓。有一日,荒郊野狗銜了一條小腿在路上走,奪下來一看,腳底心一顆硃砂痣,正是張四身上的特徵。尋著屍身埋藏之地,證實了已經遇害。
這件命案一無線索,極其棘手。把所有與張四比較有關係的人,都傳了來審問,口供案卷,疊得有尺把高,依然不得要領。
問案的知縣是個幹員,燈下獨自推敲,終於找到了一個破綻。第二天一早把張四的老婆傳上堂來複訊。
「王六可是常來敲門邀你丈夫去做生意?」
「也不常來。不過一個月總有那麼一兩次。」
「敲門時怎麼說?」
「有時叫『四哥、四哥』,有時就只敲門——就不說話也知道必是他。」
「那天呢?」知縣問,「就是你丈夫一去不回的那一夜。」
「那一夜拙夫出了門,小婦人聽得王六敲門喊道:『四娘子,四娘子,四哥還不曾起床嗎?』」
「你如何聽得這等清楚?不曾記錯?」
「不曾記錯。」張四的老婆答道,「一向都是失,王六才來敲門,從夢頭裡驚醒,聽不真切。那夜拙夫離家,小婦人關了大門,上床再睡,還不曾睡著,清醒白醒地,聽得清清楚楚。」
這就是了!開口先喊「四娘子」,便知「四哥」不在家——王六定是兇手。提上堂來,一頓拷打,真情盡露。如今宋江開口先喊「乾娘」,可知他心裡唯恐招文袋落入自己手中。晁蓋那封書信,看來真箇關係重大!拿住了他這個短處,休得賤賣了,與小三郎稱心如意、白頭到老的無數好日子,都要在這封書信上發生。
想到這裡,心中好不舒暢,急忙走到堂屋後面,要幫著宋江來喊醒她娘去開門。但走到門口,她停住了腳,覺得事有不妥。
她原來的打算是,喊醒她娘去開門,自己仍舊回到床上裝睡,等宋江就教時,再相機對付;但若喊醒閻婆,這個時候,自無上床復睡之理,有她娘夾在中間,做好做歹,一定幫著宋江說話,豈不礙事?
宋江推門進來,但見俏伶伶一條影子閃入堂屋,暗叫一聲:不好!招文袋多半落入她手中了。這怕有麻煩,須得仔細。
定一定心,他慢慢踱了進來,一雙眼睛加意搜索,一處處細細看去,哪裡有什麼招文袋?看將起來,招文袋已為閻婆惜所獲,是再也不須懷疑的事了。
「大姐!」宋江掀開門帘,望著和衣朝里而睡的閻婆惜喊,「大姐,大姐!」
閻婆惜故意不理他,等他一路喊、一路走到床前,才突然翻身而起,冷冷說道:「我只當你再也不會來了!」
「烏龍院是我的家,為何不來?」宋江賠笑道,「大姐,你還在生我的氣?」
「豈敢!」閻婆惜冷笑道,「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大老爺有錢,買個人放著,高興了來看一看,不高興便丟在腦後,直如玩物一般——管它生氣不生氣?」
「你也莫發牢騷!若是你換了我,又待如何?你也該設身處地想一想。」
「我換了你又待如何?哼,不說也罷!」說完,閻婆惜倒又要歪身朝里睡了。
宋江容不得她如此,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膀子,稍微用一點勁,疼得閻婆惜咬緊了牙——他原是故意露一手,稍示警告之意,卻不知越發加重了她的恨意。
「你待怎的?」她一巴掌打了過來,使勁扭著被捏住了的那條膀子。
宋江鬆了手,順勢一送,把那婆娘推倒在床,平靜而沉著地問道:「我去了以後是誰來關大門?」
「你問他做什麼?」
「自然有我的道理。」
就這樣一路問了下去,宋江固然低聲下氣,閻婆惜也是言語從容。這時老婆子已經起床,到外面來探望動靜,聽得三郎與女兒安安靜靜地在說話,心內十分得意,果然夫妻無隔宿之仇,若非自己多日心血,等得他到,拖得他來,做好做歹,兩面拉攏,哪有和好的一日?現在是不礙了!三郎衙里回來,只怕腹中還是空的,且先預備早餐要緊。她這樣想著,悄悄地到了廚下,管自去忙分內之事。
房間里的兩個人卻談到緊要關頭了。宋江心虛顧慮多,只繞著圈子問她起身關門的情形,不肯先說失落一口招文袋的話。哪知越是如此,越叫閻婆惜奇貨可居,隨口敷衍著,假話對假話,耐著性子跟他磨。
到了磨不過去的那一刻,宋江還是話說半句:「大姐,我失落了一樣東西,不知你起身來關門時,可曾看見?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只是用慣了,一時失去,倒覺不便。」
「說了半天,到底失落了什麼東西?」
「你不曾看見什麼異樣之物?」他又把話宕了開去。
「哼!」閻婆惜微微冷笑,「說是用慣之物,又是異樣之物!日常用慣,自然也見慣了,有什麼異樣?」
「是,是!」宋江賠笑道,「大姐說得不錯,不過是用慣的一個口袋。」
「口袋?」那一個故意皺著眉想了想,用手比著說,「可是這麼長,這麼寬一個布口袋?」
宋江大喜,沒口應道:「正是,正是!」
「那不是招魂袋嗎?」
「不是招魂袋,是招文袋。大姐,你說錯了!」
「管你是招文袋,還是招魂袋?」閻婆惜耍夠了宋江,一探手,從枕下摸出個布捲兒往外一丟,「拿去!誰稀罕你這個討飯口袋?」
「是,是!」宋江喜不可言,順著她的嘴說,「大姐穿羅著緞,好漂亮的人兒,自然不稀罕這個腌臢破口袋。」
一面說,一面彎下腰去,拾起招文袋,上手便是一晾!分量輕了。
他捏一捏招文袋問道:「裡面有條金子,大姐拿走了?」
「不錯,我拿了去打一副金鐲子。不該拿嗎?」
「該,該,該!原就要送大姐的。」
說了這一句,宋江走到窗前,把招文袋抖開,伸手往裡一摸,這一摸心膽俱裂,知道壞了大事。
「大姐!」他極力保持鎮靜,「裡面還有一封書信,可曾看見?」
閻婆惜想裝傻不承認,但這一來就更不知道要磨到什麼時候了,冷眼偷覷,見宋江臉色蒼白,微微沁汗,看這樣子,他為了要取回這封信,什麼事都會答應。
有此了解,她的膽氣越壯,語言越刁,不慌不忙地答應:「倒是見過一封書信。那是誰與你的?你說了,我還你。」
宋江不知她這話的用意何在,是不識字問上一問,還是有意逼自己說出梁山盜首的名字來?就這左右為難之際,閻婆惜卻又開口了。
「你是說不出口?」
「說就說。」宋江受她的奚落太多,有些氣上來了,「原是鄆城縣的保正,名喚晁蓋。」
「晁蓋?是梁山上的晁蓋嗎?」
「既知何必再問?」
「自然要問清楚。這不是當耍的事。」
「你也知不是當耍的事!」宋江伸手,「拿來!」
「拿什麼?」
「不是你自己說的,說了姓名,把書信還我。」
「如今不能還你了。」
宋江勃然大怒,就待動手,但他一向遇到緊要關頭,在最後剎那間不忘重新想一想——這一想就把自己的火氣硬壓了下去,忍氣問道:「這又是何故?」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那就與你實說了吧,我怕,怕你連累我。」閻婆惜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說,「交通叛逆,是何罪名,你在刑案上的,還不明白?事情發作,連我娘一起捉到當官,誰來與我們洗刷罪名?你今日須有個了斷。」
好犀利的詞鋒!宋江心想,她如何懂得律例的輕重出入?無非張文遠枕邊所教。這樣算來,這淫婦還是自己的徒孫,學會了本事犯上作逆。從今以後,千萬不能亂收徒弟了。
他這樣轉著念頭,感慨叢生。她那裡卻不耐煩。「說話呀!」她惡毒地諷刺,「發昏當不了死!」
宋江又是一陣急怒攻心。「好,好!」他氣急敗壞地說,「你說,做何了斷?」
「拿我的原契,來換你這封要命的信。」
「原契在老宅。」宋江答道,「你先把信給我,我回頭取原契來還你。」
「你待騙誰?哼!」冷笑了這一聲,她別過頭去,不屑理他了。
宋江這一刻是冷靜的,因為她的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也報以冷笑:「哼,閻婆惜!看你厲害,原來不過如此!到底女流之輩,叫我好笑!」
閻婆惜順風旗扯得正在興頭,如何容得他這等說?扭過頭來,把雙眼睜得滾圓。「你好笑!」她手往外一揚,「宋江,你休發昏!到了鄆城縣大堂上,看你笑得出來?」
「何必到鄆城縣大堂?你也不想想,以你這等的角色,我還敢再要嗎?留著你的賣身契作甚?我一年做好事,也花費上千兩的銀子。還了你的原契,就如為人了掉一樁身後之事。你連這一點都看我不透,可見得你還不夠厲害。」
閻婆惜不響了,心裡承認宋江的話說得不錯——他是個要面子的人,唯恐家醜外揚,不還原契,依舊留自己在烏龍院替他出乖露醜?這是啥算計?
正在心思活動,想把這信先還他時,他卻又開口了:「再告訴你吧,我不但還你原契,還送你幾兩銀子,要把你母女送出鄆城地界,我才算了掉一樁麻煩!」
這話說得大壞,等於明告閻婆惜,她可以不姓宋,卻不能姓張。同時她也想到,他自然一口怨氣不出,雖無奈她何,卻可以收拾徒弟,那時又奈他何?
天幸,天幸!閻婆惜在心裡說,叫這黑廝鬼摸了頭,自己說破自己的賊計!休得意,看老娘的手段。
於是她說:「你去取了原契來,我在此等你。」
她明知道宋江怕她離開的這一刻另動手腳,有意如此說法。果然,宋江覺得不能即時把這封信拿到手,無論如何不能放心,所以使勁搖著頭說:「老實告訴你,不得書信,我不離此地。」
「不得原契,我也不還書信。你那霸道手段,休用在我身上!若無一個永斷瓜葛的了斷,休想我鬆手。」
宋江重重地透了一口氣,下了決心:「你說永斷瓜葛也容易,我寫個字與你就是了。」
她就是要逼出他這句話,不過明明已可如意,卻還做出不甚情願的神態。「也罷!」她說,「你取筆墨來。我念你寫。」
「你也會立筆據?」宋江驚異地問。
「怎麼?不許我會?」
「許,許!」宋江搖著手說,「不來與你爭。」
等把筆硯取了來,鋪開一張紙,就這片刻的工夫,閻婆惜咬著指甲,已想好了一段話,便即清清楚楚念道:「立休妻筆據人鄆城縣刑案書吏宋江……」
「慢,慢!」宋江打斷她的話問,「如何是『休妻』?」
「自然是『休妻』!不依我寫時,你拿原契來。」
宋江心想,這賊婆倘若是個男的,倒是刑名上一把好手!就這一個「妻」字,把她那張原契打成廢紙。告到當官,只問一句:「如何娶妻還有賣身契?可知這張契必出於捏造!」那豈不還落個假造文書、誣良為娼的罪名?且又寫明「刑案書吏」,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這個賊淫婦,計好深。
這使得宋江又生一層戒心,不容她有細想的工夫,把那句話一揮而就,抬眼問道:「還有呢?快說!」
「忙什麼?」閻婆惜不慌不忙地又念,「前因憑媒何氏——」
宋江又是一愣,媒婆明明姓黃,怎又變了「何氏」?
轉念一想,恍然大悟,這婆娘不易對付,須得點破她,於是一面寫一面自語:「不錯,何氏!這叫黃婆出不得面,做不得證。官府若問何氏何在?須再去覓。覓不著時,與旁人無干。」
「你懂就好!」閻婆惜又念,「迎娶東京女子閻婆惜為後妻,言明奉養岳母終身,以代聘禮。」
「是,是!」宋江又自言自語,「我不曾付過絲毫聘金。」
那一個不理他,管自念道:「不想閻氏每多口舌,且又妒忌,已犯七出之條,難諧百年之好……」
「慢來,慢來!」宋江霍地投筆而起,指著閻婆惜厲聲問道,「你說,這筆據是哪個起的稿?」
閻婆惜一愣,怒容滿面。「呸!」她吐一口唾沫在地上,罵道,「你跟哪個發狠!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難道倒是你起的稿?」
「只怕不見得!我問你,何謂『七出之條』?」
「噢——」她明白了,故意斜睨著他,要氣他一氣,「你當是小三郎告訴我的?不錯,是他。怎麼,口舌、妒嫉,不是七出之條?」
「哼,你知道你犯的哪一條?淫佚!」
閻婆惜勃然大怒,變臉笑道:「不錯,你就寫上好了。你敢寫,我就敢給人看,宋江老婆偷漢,好有面子的事!」
宋江簡直把肺都要氣炸了,忍了又忍,認定這是張文遠的陰謀,筆據稿子是早就擬好了的,讓她背熟了,相機逼迫。也罷,且先放過這淫婦,必得好好收拾張文遠這個天理不容的惡徒。
於是他忍氣吞聲地說道:「好,好,算你狠!念吧!總叫你稱心如意就是了。」
「對了,這才聰明!」她等他捏起了筆又念,「自立筆據日起,休妻閻婆惜,又念其母女孤苦,生計無著,自願將本人所有產業——烏龍院住房一座相贈……」
「什麼?」宋江愕然,「我何曾說過要把烏龍院送你的話?」
「說要送我的幾兩銀子,不是你自己的話?如今送我房子也一樣。」
「銀子是銀子,房子是房子。」宋江斬釘截鐵地表示,「房子絕不能送你。」
「不送就不送!哼,」閻婆惜冷笑道,「鄆城縣裡怕找不著房子住?」
一聽這話,宋江心想,事情麻煩了!「你住在鄆城縣做什麼?」他大聲問說。
「喲,喲!好笑不?官家的疆土,又不是你宋江獨佔為王。我要住在鄆城,你管得著嗎?」
「咄!」不等她的話完,宋江瞪眼喝道,「胡言亂語,好沒分寸。」
越是如此,她越要揭他的痛瘡疤。「你有分寸!」她說,「結交梁山——」
這下宋江動手不動口了,卻也不曾打她,一步躥上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閻婆惜不防他有此一著,雙掌一推掙脫了,氣得滿臉通紅。宋江不等她發火,先就正色說道:「你好好說話,事情有個商量。」
「沒有什麼商量!」閻婆惜板起臉說,「依得我時我依你,不依我也隨你。」
「且說,依你什麼?」
「我自在鄆城縣住,不與你相干。」
「好,就依你,只是你須依我一件事。」閻婆惜不響,意思是聽了再說。宋江便又問道:「你住在鄆城縣可還嫁人?」
「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你問他做什麼?」
「不錯,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休書上要這等寫。不過我打開窗子說句亮話,你要嫁張文遠,萬萬不能成!」
聽得這一句,閻婆惜臉色大變,半晌作聲不得。腹中尋思,這不是可以跟他吵、跟他講理的事——他是小三郎的師父,自去管束徒弟,干涉他的婚事,旁人怎好說話?有心跟他說破了,自己非嫁張文遠不可。萬一他此時敷衍,把那封書信騙到了手,掉轉背去收拾徒弟,豈不反害了小三郎一條性命?
這一層層想過來,才發覺自己的打算根本錯了。好在醒悟得早,還有挽救的餘地。
她的念頭轉得快,臉也變得快,掠一掠鬢髮,微微一笑:「哪個要嫁什麼張文遠?也不過跟你說說氣話,怎的就認真了!」
一面說,一面扭著細腰走了過來,把未寫完的休書撕成兩半,捏一捏往屋角拋了過去。
宋江對她已是步步皆防,看她這等的行徑,不信她是好意,但也不願跟她去爭辯,只伸手說道:「拿來!」
「拿來?」她皺起眉問,「又是什麼?」
「哼!」宋江冷笑道,「這一刻還裝得像嗎?你要休書也罷,不要也罷,都隨你,只還我那封信就是!」
「這,這——」她故意裝得結結巴巴,十分悔恨,萬般無奈似的說,「這可真說不清楚了。」
「怎麼?」
「實在不曾見你那封信,說著作耍的,你竟真的當有這回事。這,這不是我自己坑自己嗎?」
宋江臉色鐵青,呆了半晌,問出一句話來:「你要那封書信做什麼?難道真的要到鄆城縣大堂上去出我的首?」
「笑話了!我出你什麼首?你不要賊——」
這又是失言了!趕緊縮口,卻已掩不住她要說的「賊膽心虛」四個字,越發坐實了她藏著那封書信,居心叵測。
宋江已無心再跟她糾纏,慢慢地拔出那把解手刀,往桌上一釘,冷冷地說了兩個字:「拿來!」
「你待嚇誰?」閻婆惜強笑著。
宋江不理她,把個頭扭了過來,就在轉臉之時,看見她腳步有移動的模樣,便即大聲喝阻:「站住!」
不喊還好!一喊,閻婆惜拔腳就走。宋江如何容得她逃?追上去手往前一撈,撈著了她的頭髮使勁往懷中一帶。閻婆惜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巴掌反打過去,長長的手指甲,正戳在他眼睛里。宋江只覺一陣發黑,疼不可當,急怒之下,一腿踹了過去,把她踢倒在地上。
「你這個賊強盜!」閻婆惜破口大罵,「私通梁山的反賊!」
就這一撒潑,宋江想到盡頭了,非殺她不可了!他倒不怕厲害角色,果真是個識得輕重、胸有城府的,便自己委屈到底,總也還買得「安心」二字。這淫婦看似厲害,其實是個半吊子,看人料事,分不清好歹,掂不出斤兩,只是一味蠻狠!就算都依了她,任憑她改嫁張文遠,白送她一座烏龍院,說不定哪一天,她心血來潮,又來翻老賬,或者口沒遮攔,把晁蓋信中的話,說了給別人聽,一場滅門大禍,不知何時從天而降,真叫防不勝防了!
這些念頭在心中電閃似的快,電閃似的亮,一等想通,更不再思,右手拔起解手刀,順勢一躥而上,左手一把抓緊她的頭髮,拿刀尖指著她低聲喝道:「你不要命就喊!」
閻婆惜似乎讓他震懾住了,臉色大變,渾身發抖,大概知道這一刻真是到了生死關頭,眼中再也看不出絲毫霸道的神色。
「信在哪裡?」
「在、在這裡!」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同時很吃力地從胸前貼肉的肚兜中,把那封惹禍的信取了出來。
宋江放鬆了左手,取信一抖抖開,看了不錯,隨即揉成一團,往口中一吞,騰出左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右手看準心窩一刀刺去。閻婆惜兩眼翻白,頭一垂,腿一伸,頓時了賬。
宋江把那封信咽了下去,喘了口大氣,輕輕把閻婆惜的屍體放倒,卻不敢拔刀,怕把刀一拔,鮮血直冒,回頭料理屍體時,平添許多麻煩。
人是殺了,以後該怎麼辦?他坐了下來在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送她娘一起回她們姓閻的老家吧!
念頭才動,旋即搖頭,千萬不可!紙里包不住火,烏龍院里出了命案,於私於公,自己都脫不了干係,這還不去說它;怕的是叫江湖上看輕了自己,殺閻婆惜猶有可說,殺她娘這樣的無辜之人,這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
也罷!他霍地站了起來。殺淫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官司,且去自首了再說。
剛剛跨出房門,不防正遇著閻婆從廚房裡出來。「三郎!」她說,「到哪裡去?好一鍋燙飯,吃了再走。」
「噢!」宋江靈機一動,「好,好,快端出來,吃完了我好上衙門。」
閻婆不防是詐,掉頭又回廚房。宋江躡手躡腳,走出堂屋,穿過院子,輕輕打開了大門,揚長而去。
一路走,一路在打上堂自首說些什麼話的腹稿。等想停當,已走到劉老實的茶店門前,一眼望去,看見一個熟人。宋江一愣,叫聲不好,腳下隨即慢了。
那個熟人與他面和心不和,這使得他大生警惕——平日頗有些見不得天日的事,幫了朋友忙的固然甚多,暗中得罪了人的,卻也不少。權勢在手,他人無可奈何;一旦跌了進去,正好牆倒眾人推。那些暗地裡所結的冤家,還不乘機報復?
再說,還有個張文遠,也就在這幾天,一定會回鄆城,自然也一定要替閻婆惜報仇。自己的那些秘密,都在他肚裡,自己的一些本事,也讓他學得差不多了,移花接木,借刀殺人,錄供疊案,一字一句的輕重出入,無不盡知。那時從中架弄攛掇,無事生事,有事變成大事,一條性命送在他手裡,豈但於心不甘,有那輕嘴薄舌的,還必定說:這是報應!江湖上要傳出這麼一句話去,可真是冤沉海底了。
自首不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留得身子在外邊,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哪怕傾家蕩產,也比跌了進去受人擺布來得好。
想到這裡,掉轉腳步,出城而去。也不過是他剛剛出城,閻婆就已號天號地,一路走,一路喊:「宋江殺了我女兒!」直投縣衙告狀。
這一下幾乎轟動了整個鄆城,跟著來看熱鬧的不知其數。雖只是閻婆一個人在哭喊,但沒有人不相信她的話。宋押司場面上的人,如何容得外室偷漢?偷的又是自己徒弟,自然要起殺心了!
因為是如此轟動,所以不等閻婆去擊鼓鳴冤,就有人特地奔到後堂去報告消息。知縣時文彬聽說宋江殺了外室,大吃一驚,卻又不甚相信。
於是報告消息的那人,把閻婆惜與張文遠有勾搭的經過,略略說了些。時文彬才知殺人之事不會假。但他一向倚靠宋江,不為別人,就為自己,若能替宋江開脫,此忙非幫不可。
打定了這個主意,問案就不按規矩來了。等閻婆哭訴了經過,堂上問道:「可有狀子?」
閻婆一愣:「哪裡來的狀子?」
時文彬把驚堂木一拍,大聲喝道:「告狀,告狀,沒有狀子告的什麼狀?姑念你是苦主,又是婦人,免打!」說到這裡,本想接下來打官腔:補了狀子來再審!但一眼看到大堂外面密密層層看審案的老百姓,心生警惕,眾目昭彰之下,命案不可如此審理,所以改口問道:「你說宋江殺了你女兒,證據呢?」
「宋江用他的解手刀殺的,這不是老大證據?」
「刀呢?呈堂!」
「刀不在這裡。」
「在哪裡?」
「在我女兒心窩上——」閻婆想想傷心,喊一聲,「苦命啊!」又拉開了嗓子大哭。
驚堂木亂響,皂隸連聲呵斥,亂成一片。好不容易靜了下來,時文彬卻又為難了,沉吟了一會兒,總覺得千目所視,十分可畏,只得大聲吩咐:「傳仵作!打道烏龍院驗屍!」
知縣鳴鑼喝道到了烏龍院。當地鄉紳已經在伺候了,臨時在院子里設下公案,把屍首抬了出來,用方蘆席蓋著。因為驗的年輕女屍,閑雜人等都叫攆了出去,把大門一關,但牆頭上依然爬滿了看熱鬧的人。時文彬無法禁止,只得由他們去。
驗屍的工夫不大,仵作細細看了傷口,拿軟尺量過,高聲唱道:「驗得女屍一口,顏面四肢無傷,左乳下一刀致命,傷口長八分七厘,兇器呈堂。」
拔出刀來,拭一拭血漬,呈到公案上。時文彬拿在手中細看,只見這把解手刀,長有八寸,打造得十分精巧鋒利,烏木嵌銀繪的刀把,雲頭花紋中似乎有個字在,映著亮光一看,是個「宋」字,心中不覺一驚。鐵證如山,兇手不是宋江是誰?人命關天,破不了案於自己前程大有妨礙,回護不得宋江了。
於是他問:「宋江呢?即速傳他到案。」
刑案上一個趙押司是跟了知縣一起來的,聽得這一問,趕緊上前答話:「啟稟知縣相公,宋江今日不曾到公。」
「那會到哪裡去了呢?」
「倘或宋江是兇手,自然逃逸無蹤。」
「胡說八道!未曾到他家去看過,怎知『逃逸無蹤』?他家住在何處?」
「祖居宋家村。」
「火速逮捕歸案。」時文彬從簽筒里抓了根火籤,往下一摔。
值日的公差接著,點了兩名皂隸,三騎快馬,直奔宋家村,見著宋太公,直道來意,立等要人。
宋太公極其沉著,喚出宋清來吩咐:「把文書取來與三位老哥看。」
領頭的公差十分詫異:「什麼文書?」
宋太公從容答道:「老漢有下情告稟:我家世代務農,守著這片田園,盡可溫飽。偏生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守本分,要去做吏,且是在刑案上,難免招冤結仇,連累全家。老漢幾番說他不聽,為求自保,數年前在本縣長官那裡告了他的忤逆,出了他的籍,不在老漢戶數之內。」
宋太公又說:「宋江自在城裡住,聽說他娶了個東京來的粉頭作妾,我也不曾見過。如今休說他殺了人,便謀反大逆,該殺該剮,也是他自作自受。原知這畜生不安分,必定闖出禍來。於今果然。」
說到這裡,宋清已把在前官手裡備了案,宋太公逐子的執憑文帖取了來,交到公差手裡。
為首的公差接在手裡,略略看了一下,隨又說道:「宋太公,你想差了。我們三個此來,不是要逮捕你老人家到案。怕的是宋押司已經回家,想請他回城走一趟。宋押司素日最體恤同事,想來絕不肯叫我們為他擔干係。」
「實在不曾來過。」宋太公答道,「這畜生若敢來時,我一定捆送當官。無奈真箇不曾見他的影子,三位若不信時,只管搜,搜著了,老漢願受隱匿人犯的罪名!」
公差明知那執憑文帖是預先安排下的退身之計,宋江也多半就藏在這裡,只是宋太公的話,說得斬釘截鐵,只好信以為真,拿著那份文帖,回去交差。
時文彬卻是真的信了,不免擔了一份心事。但除卻下令加緊搜捕以外,別無他法。閻婆自然不依,等掩埋了女兒,又花錢託人寫了一張狀子遞進去,說宋江是有名的「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個障眼法。又說宋江自腰傷痊癒,回烏龍院轉得一轉,從此絕跡不來,卻又不曾住在衙里,每日都回宋家村歇宿,此事盡人皆知,宋太公怎說「不曾見他的影子」?
時文彬看了這份狀子,覺得大有道理。當日在烏龍院相驗,不曾細問案情,只待捉了宋江到案,再作道理。如今卻不能不先審一審了。
傳訊閻婆到堂,時文彬問道:「烏龍院既是宋江所置的產業,安頓你母女居住,自然也是宋江在城裡的家,緣何絕跡不去?」
閻婆不防狀子有此漏洞,想了想這樣答道:「想是我女兒言語得罪了宋江。」
「就算言語不合,竟把自己的家和外室,全都丟開,世間哪有這樣的男子?」
「這就不知道了。相公明鑒,宋江殺了我女兒,總是真的。」
「為何殺你女兒,豈可不問?難道也是為了你女兒言語得罪了宋江,他就動了殺機?」
「那時我在廚下,實在不知因何緣故,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只求相公把宋江抓了來,一審便知。」
「抓歸抓,審歸審。若不問明內情,叫我如何申報上台!我且問你,宋江的徒弟張文遠,與你女兒,可有苟且之事?」
「沒有,沒有!」閻婆亂搖著雙手分辯,「說這話的,都是髒心思,瞎造謠言。如何相公也信?」
這兩句話惱了時文彬,厲聲喝問:「難道本縣也是瞎造謠言?宋江當差多年,他的為人,我所深知,若非你女兒不守婦道,做下了叫他見不得人的醜事,他何至於下毒手?說!」他把驚堂木一拍:「快說!又要本縣替你申冤,又不肯說實話,真是混賬東西!」
見知縣相公真動了氣,閻婆十分害怕。但這話又如何說得出口?只好磕著頭說:「相公明鑒,不知要老婦人說些什麼?」
時文彬想想自己也問得太籠統了些,便這樣問道:「張文遠可曾在烏龍院歇宿過?」
「有時有的。」
「『有時』是何時?是宋江不在烏龍院的時候嗎?」
「是。」
「宿在何處?在你女兒卧房裡?」
閻婆遲疑了一會兒,終於又答了聲:「是!」
時文彬把桌子一拍,罵道:「你們母女一對,都是混賬東西!這還不是苟且之事?倒說人家髒心思,瞎造謠言!不看你是苦主,又是有了幾歲年紀的婦人,一定掌你那刁嘴。滾下去!聽候捉拿兇手到案,再行傳喚。」
閻婆這個釘子碰得鼻青眼腫,不敢再有一句話的申辯,悄悄退到堂下。
時文彬卻未退堂,傳了那日去拘提宋江的公差來,發下狀子說道:「那老婆子說宋江必定藏匿在家的話,倒有些道理。作速再派人去好好搜一搜!」
那公差早就打好了主意,從容答道:「啟稟知縣相公,宋家莊地方極大,宋江又是會武藝的。差人幾個搜捕不過來,須得派遣馬、步軍團團包圍,才捉得住宋江。」
「好!」時文彬點點頭說,「朱、雷兩都頭在哪裡?快去喊了來!」
步軍都頭雷橫,馬軍都頭朱仝,奉召上堂,領受的命令是多點人馬,務必拿住了宋江。兩人回到兵房,略略計議了一番,點了三十名步軍、二十名馬軍,即刻率領出城,直奔宋家莊。
等一到村口,四下對哨,不問可知是為宋江而來,便有莊客慌忙去稟報老主人。宋家是「有其子亦有其父」,告誡家人,千萬不可慌張,必定無事。
等朱、雷二人到門,宋太公扶著拄杖迎了出來,神閑氣靜地問道:「哪陣好風吹得兩位都頭來?卻不知有何見教?」
「太公休怪!上官差遣,身不由己。」雷橫問道,「你的大兒子,現在何處?」
「雷都頭是說宋江那畜生?」宋太公搖搖頭說,「各門各戶,並無干涉。前日有公差來問,我已將告開了他籍的執憑文帖,呈到縣裡。兩位都頭難道不知?」
「雖然如此,我兩個憑書請客,奉命勾人,難憑你說不在莊上!少不得要得罪了,等我們搜一搜看。」
「好,好!搜過了好明心跡。儘管請。」
等宋太公走了開,朱仝與雷橫商議,一個把門,一個進去搜查。朱仝謙讓,雷橫卻有立功之意,便帶著三十名步軍進去搜了。
前前後後搜了一遍,哪裡有宋江的影子?雷橫氣豪而心粗,不免有些疑惑:「莫非宋江真箇不在這裡?」
「我卻不信。」朱仝霍地站起,「雷都頭你把住了大門,等我去搜一搜。宋家我比你熟——說不定見我進去一搜,宋江藏不住身,要溜之大吉,前後幾道門,千萬督促弟兄看好了。」
「你放心,在我手裡絕計逃不掉。」
朱仝帶著他的部下,到了裡面,從客廳到廚房,支配了人數、地點,叮囑仔細搜查。等把部下都調遣了開去,他一個人卻走到東廂的佛堂,輕輕推開了門,移去蒲團,拉開供桌,把活絡地板弄開,一拉繩子,下面便有銅鈴的響聲,旋即走了開來,靜靜等著。
等不多久,地穴中有人探頭出來。他含笑喊一聲:「押司哥!」
宋江不防是他,呆得一呆,把雙手往後一背,坦然說道:「朱都頭,事到如今,什麼話也不用說了。來,來,我成就都頭你一番功勞,叫弟兄們來上了綁。只望能開脫了舍下全家,便感恩不盡了!」
朱仝一伸大拇指贊道:「果然是漂亮人物,一身做事一身當,名不虛傳。不過,押司哥,你又把我朱仝看成是何等樣人?」
宋江原是摸不透他的來意,有心說那幾句話,作為試探,此刻聽他這一問,心放了一半,卻依舊裝作不知他的本意,平靜地答道:「誰不知都頭是最講義氣的好朋友,又何消說得?」
「既然如此,怎又說甚成就我一番功勞的話?」朱仝看一看窗外,走近兩步,低聲說道,「押司哥,你依舊躲了進去!只等天黑,速速遠走高飛。府上寶眷,我自照看。」
「都頭!」宋江一揖到地,「如此大恩,叫我將來怎生報答!」
「自己弟兄,休說這種套語,快躲進去吧,防著有人發覺,關係不淺。」
一面說,一面推著他走下地窖。依舊擺好供桌,放好蒲團,心裡在想,凡事有因必有果,當日承宋江一番好意,指點了這處秘窟,說是事急時不妨來此暫躲,今日里反倒是救了他自己。
念頭轉完,走出佛堂,幸喜無人得知。朱仝定一定神,廳堂靜坐,等去搜查的弟兄,都來回報,毫無所得,便裝得萬般無奈似的嘆口氣,走到了雷橫那裡。
雷橫是個草包,絲毫不疑他裝神弄鬼,反倒因為他空手而回,如釋重負——自己搜搜不到,人家卻搜了出來,不顯得自己太無用了嗎?
於是各自召齊部下,點明人數,率領回城。知縣時文彬還在後堂聽消息,接得報告,自然失望,也只好暫且擱下再說。
到了天黑,宋江拜父別弟,星夜逃走,行蹤謹慎秘密,但到底落入他人眼中。鄆城縣裡便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閻婆自然也聽到了。
她年輕時也是個潑辣貨,如今女兒慘死,斷了指望,自然無所顧忌,聽得宋江逃走的消息,便又趁時文彬坐堂的時節,闖到大堂下去喊冤哭鬧。時文彬看她是個婦人,又是苦主,不便擺出官派來處治,只得忍耐著好言相勸,答應出一千貫的花紅,再發「海捕文書」捉拿宋江。
做是這樣做了,他心裡十分懊惱,見凶不獲,前程不保,加以少掉個宋江,刑案上種種公事都不順手,就越發整日價看不見笑臉了。
就在這時候,張文遠從曹州回到了鄆城。他在那裡的公事不順手——朱仝在曹州的衙門裡有好朋友,早就寫了書信去,要他們故意刁難,把張文遠羈留在那裡,好慢慢與宋江商議定了去收拾他。所以他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把關在曹州監獄里的朱仝手下的那個弟兄領了回來。
回到鄆城那天,正是日中,走得累了,先到劉老實茶店裡歇腳。一經坐定,抬眼先覓熟人。卻是奇怪,熟人倒有,都似陌不相識,而且眼中無不有異樣的神色。
這是怎麼了?張文遠暗暗自問,心裡異常不快,可是發不出火,一團怒氣,悶在肚裡,越想越難忍,趁劉老實來點茶時,一把拉住他。
「怎的?」他說,「我出了一趟差,倒像是陌生人!都認不得我了!」
「小三郎——!」劉老實是個老實人,說不來敷衍的話,卻又不便直道真相,只好話到口邊,復又咽下。
「你有話怎不快說?」
「小三郎!」這下,劉老實想到了一個說法,「你到衙里,自然明白。」
「怎麼?出了什麼事?」
「休問我,休問我!」劉老實搖著手走了。
張文遠愣了半天,站起身來,拉著那個接回來的兵說:「走,走!我去交差。」
兩個人進了縣衙,直到兵房。恰好朱仝在那裡,一見張文遠,先自迎了出來,點點頭說:「你回來了!」
「是!特來向都頭交差。這趟公事棘手。」
「好,好,辛苦,辛苦!你請坐一坐,我還有幾句要緊話跟你說。」
朱仝說了這一句,向左右的人努一努嘴,隨後便罵他的那個在曹州闖了禍的兵。這一頓罵,足足有半個時辰,張文遠只好陪在那裡聽。
正罵得起勁時,走進來兩名皂隸,一個拿著牌票,一個提著鏈子,向朱仝說道:「都頭,得罪了!上命差遣,要在你這裡動手了!」
朱仝也不罵了,笑嘻嘻地答道:「請,請,不必客氣。」
張文遠正在奇怪,這是要拿誰?一個念頭未曾轉完,只見眼前黑乎乎地飛來一樣東西,接著是肩頭被重重地砸了一下,一條鐵鏈套在頸上了。
「嗨!」他暴怒喝道,「你們瘋了嗎?怎麼把鏈子弄在我頭上?」
「他們不瘋!」朱仝在旁邊代答,「拿的就是你,乖乖兒打官司去吧!」
一條鏈子拉到大堂。時文彬已經高坐堂室,臉有嚴霜;三班六房的皂隸差役,全堂站班;還有衙里衙外來看熱鬧的,擠得密密層層。等把張文遠帶到,皂隸特意喊了個堂威,這竟是審問江洋大盜的模樣。張文遠識得利害,不由得腿就軟了。
「張文遠,可知道你犯了什麼法嗎?」
「啟稟知縣相公,」張文遠強自鎮靜地答道,「我奉命曹州公差,剛剛回縣,不知犯了什麼法。」
「把烏龍院一案的口供給他看!」
一沓口供,看不到數行,張文遠大驚失色,再看到閻婆所供的他與閻婆惜的姦情,知道自己脫不得罪了。
「你還有什麼話說?」時文彬冷笑道,「哼!莫非要喊冤枉?」
「請知縣相公明察,」張文遠這時倒冷靜了,「此是和姦。」
「和姦?你倒說得輕鬆!我問你,閻婆惜是你什麼人?你叫她什麼?」
張文遠不肯回答——要一答是「師娘」,便自己坐實了以下犯上的罪名。
「說!」時文彬拍著驚堂木,大聲喝問。
萬般無奈,張文遠只得答道:「我叫她師娘。」
「既是師娘,怎可同床?」時文彬罵道,「這個沒廉恥的畜生,給我掌嘴!」
行刑的火籤往下一摔,皂隸拾起來看,是掌嘴二十,於是套上皮掌,噼里啪啦,一頓嘴巴,把張文遠打得滿嘴是血。
「我再問你,宋江待你如何?」
「宋押司是我師父,待我不錯。」
這倒是一句有良心的老實話,但時文彬聽了越發生氣:「知道待你不錯,怎又做出這等亂倫的事來?可知是個忘恩負義的畜生。著實與我打!」
又是一頓嘴巴,打得張文遠喊爹喊娘。打完了,堂上摔下來一張紙、一支筆。
「你這廝,刑房出身,自懂規矩,不消我費心。快寫親供來,我好定案。」
張文遠心知如不聽命,又有苦頭要吃,捏著一支筆,心裡在背《宋刑統》的「戶婚律」,裡面並無與師娘相奸這一條,按「諸色犯奸」來判罪,不說師娘偷徒弟,就說和姦,男女同罪,不過「徒一年半」,看來沒有什麼了不得,不如從實招供的好。
他是搞慣了這一套的,避重就輕、要言不煩,不消片刻就已寫成,然後畫了花押,呈上堂去。
時文彬看完親供,叫取《宋刑統》來,翻了半天,大聲問道:「張文遠你知法犯法,該當何罪?自己說吧!」
張文遠何敢多說,只磕著頭求饒:「知縣相公開恩!小人知過必改。」
「知過必改?好!好!」時文彬冷笑道,「饒你的絞罪,依諸奸從屬尊親之交,流兩千里。」
這一判決,堂下歡聲雷動。張文遠心驚膽戰,知道眾怒難犯,不敢爭辯。好在官司尚未定案,且等縣裡呈報了,到上一級衙門還有辦法好想。
「流兩千里者加十七杖,這個刑罰先行了再說!」於是杖背十七,把張文遠打得皮開肉綻,付監暫押。一場風流命案,算是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