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林
野豬林
由陝西入隴西,第一個名城,要算「秦鳳路」上渭州州治的平涼縣,西倚崆峒,南控隴坂,涇水支流,縈繞其間,是有山有水、宜牧宜耕的好地方。兼以地當衝要,南來北往的仕宦客商,車馬紛紛,不計其數,市面越發顯得熱鬧。
這平涼不但富庶繁華,且是邊防要地。涇原經略安撫司衙門,就設在平涼,長官姓種——「山西種家」是巨族,也是武將世家,從真宗朝至今,一百年間,他們祖孫父子兄弟的功名事業,大半成就在這與西夏接壤的秦隴邊疆上。現在第三代的昆仲兩位,尤其出色,老種經略相公師道是哥哥,坐鎮延安,威名久著;弟弟名叫師中,官拜涇原經略安撫使,上馬領軍,下馬治民。看他哥哥的面子,也尊他一聲小種經略相公。
安撫司衙門有個極緊要的職位,稱為提轄,專管各營人事賞罰,以及督捕境內盜賊,必得選個能幹可靠的才能稱職。种師中拜命受職以後,特意去跟他老兄商議。老種經略相公,特意把個得力軍官魯達撥了給他。
魯達原籍山東,儀錶非凡。他生就疾惡如仇的性情,那些軍營中頂名吃空、冒功舞弊的勾當,從來不做。說到督捕盜賊,且不提他一身驚人的拳棒功夫,手到擒來,只那八尺高的身材一站出去,彌勒佛似的一張大圓臉上,絡腮鬍子一炸,鸞鈴一般的兩眼一瞪,就把那些毛賊嚇得不敢動彈了。
此公樣樣都好,就是喝不得酒,受不得氣。喝酒必醉,醉了必鬧事。受了氣定要發作,一發作難免闖禍。
這天清晨,他就是裝了一肚子氣,要找人去發作。
魯達在平涼是位有名人物,一路行來,不斷有人「提轄」「提轄」地招呼。他有事在心,懶得搭理,放開大步,直奔狀元橋下。
狀元橋在西城,南北走向。橋下兩岸,一色大青石板鋪成的街道,是平涼城內有名的鬧市,百行交易,無所不有。魯達由北上橋,放眼一望,然後下橋,裝得安閑自在地踱向一家肉鋪子。
這家肉鋪好大的店面,並排四副肉案,杠上雪亮的鐵鉤,吊起整爿的豬,整爿的板油,肚裡貨心、肝、肚、肺,一應俱全。十來個刀手,忙忙碌碌地做著買賣。魯達上門,誰也不曾看見。
店堂內卻有個生得一雙鼠眼、一臉橫肉、手裡捏個佛手的胖子看見了,慌忙站起,急步迎上前來唱個喏,賠著笑說:「提轄!今朝怎得有閑,到小店來坐?」
魯達也不還禮,只說:「鄭屠,你的買賣倒興旺!」
「這都是托經略相公的蔭庇,靠提轄你老的照應。」
「對了!」魯達笑一笑說,「俺正是來照應你買賣。奉經略相公的鈞諭,要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半點肥的在上面。」
鄭屠心內奇怪,這等瑣碎小事,遣個小廝來知會一聲就是,何勞他提轄親來囑咐?是了,必是他打著經略的招牌,想白吃十斤肉。這好,平時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於是,一迭連聲地答應:「是,是!提轄請坐。」然後轉臉大聲吩咐:「夥計們,快選好的切十斤!」
「怎的?」魯達把臉一沉,「你就動不得手?叫那些人切?腌臢不拉的!」
呀!鄭屠心想,莫非有意來尋事?須得小心。忍氣答道:「說得是。待我來!」
撂下清香撲鼻、玲瓏可愛的佛手,繫上血污斑斑、「腌臢不拉」的圍裙,鄭屠往肉案下的踏腳木台上一站,恰如社祭賽會的一尊開道神。他的個子有魯達般高,這兩年油水甚豐,身上又平白長起百把斤肉,所以一站出來,格外顯眼。
「咦!」街上有人望見,大為不解,「奇事!鄭大官人如何親自下手做買賣?」
「老哥!」另有人悄悄指點,「看!魯提轄在『鎮關西』店裡坐著。這兩人邪正不容,怕的有把戲好看。」
眾口相傳,人同此心,三三兩兩都圍攏過來,看「鎮關西」切肉——鄭屠綽號「鎮關西」,從發了財,自有人恭維,當面都稱他鄭大官人。他的發跡,起於走門路在經略府做了承應軍需的包商,不但領了經略府的本錢來做買賣,還仗著經略府的勢力,架弄是非,包攬官司,慣於欺騙硬詐,欺侮善良。只兩三年工夫,便混成了一個財主,照舊開著肉鋪,不過遮人耳目,無事在店裡一坐,只當消遣,內宅三房美妾爭著獻殷勤,不斷地有丫頭小廝來送時鮮果子、細巧點心。鄭屠何曾想到有如此享用的一日?得意忘形,早記不起當年做何營生!店堂里穩穩坐著,還嫌生肉腥氣熏人,要弄個佛手解穢,那肉案上的刀,自然早就不碰了!
因此,這鄭屠親自操刀,重理舊業,便成了狀元橋頭的一件新聞。有些人要來看看他,緣何降尊紆貴?有些人要來看看他的本來面目,與鄭大官人的氣派有何不同?也有些人要來看看,他「鎮關西」的威風何在?自然,還有些人是沖著魯達來的,倒要看看這位性如烈火喜動不喜靜的魯提轄,斯斯文文坐在鄭屠店裡是為了什麼?
俗語說:「看殺衛玠。」喜歡讚歎看美男子,尚且如此,何況是來看失盡威風的「鎮關西」的笑話?鄭屠臉上羞慚,心裡懊惱,萬般無奈,只得垂下眼皮,細細在那塊豬肉上下功夫。
切臊子是件最磨人的事。整塊的肉,批薄切條,再細細切成肉丁,一刀歸一刀,取巧不得,不然牽絲搭筋,與亂斬一氣的千刀肉便無區別。鄭屠當年原是他同行中的一把好刀,只是手藝撂下得久了,身子發胖,手上也不靈活了,十斤肉的臊子,費了半個時辰才切成。喘口大氣,拿油手抹一抹頭上的汗,扯張干荷葉包好,拈個蒲草捆紮停當,提了來向魯達回話。
「提轄!你老自己帶了去,還是叫人送到府里?」
「送什麼!」魯達又說,「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
「噢,噢,好!」
「也要切成臊子!」
鄭屠一愣,然後問道:「方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
「誰知道何用?經略相公吩咐下來,誰敢問他?」魯達睜圓了雙眼直吼。
鄭屠看出端倪,多半是魯達在搗什麼鬼!無奈他左一聲經略,右一聲相公,拿大帽子壓人,無可分辯對證,只得忍氣答道:「是合用的東西,我切就是了。」
看熱鬧的人原已散去,見鄭屠又站到肉案前來,便有些人去而復轉,望著不走。他們也跟鄭屠一樣,不知要肥臊子何用?不免相顧詫異,紛紛議論。鄭屠聽在耳中,越發火氣直衝頂門,恨不得拿手中那把快刀,平頭砍去,切下幾個腦袋來方消得這一早晨的骯髒氣。
心裡煩躁,手上越發欠利落,滑膩膩的肥肉,又難得把握。這十斤肥臊子,把鄭屠累得通身是汗,好不容易才算切成,照舊用干荷葉、蒲草紮好,連那十斤精臊子捆在一起。看看日影已正,一上午工夫都給交代在魯達手裡。「只當遇見瘟神惡煞!」鄭屠在心裡罵著,「趁早拿了滾!」
且慢,鄭屠又想,這二十斤肉可不能讓他白吃,得拿句話點一點他。
「提轄,二十斤臊子在此。可是到府里領價?」
「怎麼?你承應府里的軍需還不知何處領價嗎?」
就這時有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冒冒失失地闖進店堂,剛張嘴待喊「鄭大官人」,猛抬頭望見魯達,頓時臉色一變,泥塑似的定身得紋風不動。
魯達認得他。此人青巾裹頭,穿一件皂布短袍,舊革帶上系一條大手巾,一副店小二的打扮——正是東關招賢客店的夥計。他的嘴唇腫得翹了起來,門牙掉了兩個,這也正就是這天一大早,惱了魯達,一指頭戳將過去,戳成的這鬼相。
他們倆心裡都有數。鄭屠卻只看出事有蹊蹺,疑惑魯達的來找麻煩,與住在招賢客店裡那姓金的父女有關。倘真如此,今天怕還有一場大禍,不知可躲得過去?
且不說鄭屠心裡嘀咕,小二溜之大吉。那魯達慢慢磨了一上午才磨下去的火氣,讓店小二這一照面,想起金家父女,就像待滅的火頭,忽又澆上一瓢油,頓時黑煙瀰漫,平地捲起好長的火焰!
「鄭屠!」魯達壓著嗓子一喊,「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作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
鄭屠氣得渾身發抖,一股無名火從腳底直衝頂門,將要發作,想起偌大家私,三房美妾,一個兒子才得三歲,只要一動上手,說不定家破人亡,就在頃刻!
這一轉念,鄭屠氣餒了。「興興旺旺的好日子,何苦自己斷送在這瘟神惡煞手裡?」他在心裡這樣子對自己說,但那股忍火所化的忿毒,在胸中排盪遊走,卻是始終消除不了。忍了又忍,總覺得連句氣話都不能說,就此拿起刀來,細切從未聽說過的什麼「寸金軟骨的臊子」,無論如何,於心不甘。
總得要說句話!就算受得下氣,也是找個台階好下。
於是鄭屠強笑著,斟酌再三,用那種既像埋怨、又像自嘲的語氣說了句:「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
他要連這句沒氣力的話都不說,才算是陰險不測的狠人。說這一句,前功盡棄!
魯達就要他有句衝撞的話,才好動手——手法來得好快,只見他身子一長,三腳兩步跳了過來,撈起那兩包肉臊子,劈面打去。鄭屠連想都來不及想,但見沉甸甸一團當頭砸到,慌忙起手一格,戳破荷葉,撒落紅白鮮艷的滿空「肉雨」,滑膩膩地掉得鄭屠滿頭滿臉,差點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他用手背把雙眼一抹,「噗」一口吐掉落在嘴裡的生肉,把牙咬得咯咯地響,胸頭一陣陣血氣翻騰,再也按捺不住,搶起肉案上一把剔骨尖刀,望著魯達,眼裡冒得出火來!
魯達早已嚴陣以待。鄭屠不動,他也不動,只雙眼凝視著那把尖刀。就這時,突聞哭喊紛然,人聲雜沓,鄭屠的親人和手下,一擁而上,來奪他手中的刀。
魯達冷笑一聲,推開閑人,揚長出店,走到街中心,聽見後面有人大叫:「提轄當心!」
魯達身材魁偉,卻不笨重,「心」字餘音猶在,倒已轉過身來,只見刀光耀眼,鄭屠正挺刃直刺。魯達往左滑開一步,讓掉正面鋒勢,同時右手反撈,一把握住了鄭屠的手腕子,順勢擰轉。門神似的鄭屠,頓時矮了半截,疼得臉色大變,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
一動上手,魯達就管不住自己,且又恨他背後偷襲,所以右手一松,左手醋缽大的拳頭已當門打到,「砰」的一聲,如擂戰鼓。鄭屠上身向後,腳下飛快,連連倒退。他身後是淹得死人的河!
為了雨後不致積水,河邊的青石板路面,里高外低,略成坡勢。鄭屠原已收不住腳,哪經得起再是倒退下坡,越髮腳步錯亂,眼看非掉入河中不可!看熱鬧的人圍成了一圈肉牆,卻都是眼睜睜替他捏一把汗,誰也不曾上前拉他一把。這倒不是因為鄭屠惡聲遠播,所以故意見死不救,實在是救不了他——那麼臃腫的身胚,又是由高向低的勢子,誰要去擋一擋、拉一拉,必定受他的連累,一起沖入河中,同歸於盡。
這時所有目光都注視在鄭屠身上。突然間,為人所忽視的魯達闖入視界,只見他疾趨數步,伸臂如猿,夾胸一把抓住了鄭屠的衣服,跟著沖走了兩步,到底一凝勁,把他自己的雙足釘在地上。
圍觀路人暴雷似的喝一聲彩!彩聲未落,轉為瞠目無聲的驚愕——魯達救了鄭屠,卻又饒不過他,伸出手來,左右開弓,一連在他臉上掃了兩個嘴巴,把他那個笆斗似的腦袋,打得歪過來、歪過去,嘴角一絲鮮紅漸漸沁出,不用說,是打掉了他的牙了。
「狗賊!」魯達厲聲罵道,「可知道俺為何打你?」
鄭屠不能也不敢作聲。魯達的兩巴掌,又打醒了他的妻財子祿。剛才一尖刀不能搠他個窟窿,那股拚命的勁兒,立即消泄無餘。此時自知作惡多端,哪件事提起來都值得一頓打,拼著受他一場羞辱,且保住眼前,何愁不能報仇雪恨,找回今天的面子?
打定了這個主意,鄭屠只是閉目不語。魯達就看不得這副窩囊相,「唰」地又是一巴掌,喝道:「說!裝死抵不得事。」
鄭屠到底沉不住氣,張開眼冷笑一聲:「哼!姓魯的,你須記得朝廷王法!」
「王法?」魯達縱聲狂笑,「你也知朝廷王法?俺問你,你欺侮金家父女投親不遇,看看流落在此,硬要娶姓金的女孩子做妾,這可也是『官家』的法許了你的?」
此話一出,四周立刻嗡嗡聲起,相顧驚嘆,明白了魯提轄何以要打「鎮關西」的道理。那鄭屠,啞巴吃餛飩,肚裡有數,倒又不敢作聲了!
一看四周人人稱快的臉色,魯達越發想起鄭屠平日奸詐陰狠的種種行徑,手上緊一緊,把他那虛胖身子使勁搖撼了兩下,高聲向四周喊道:「這狗賊!逼人做妾不從,列位道他如何惡毒?竟做下三千貫一張假契,指使東關招賢客棧看住了金家父女,不照契還他的錢,不得脫身,竟似被監禁了一般。看看,這狗賊,目無王法到這等地步!不宰了他,涼州還有善良好人過的日子?」性如烈火的魯達,越說越氣,扭過頭來,又是一頓嘴巴,打完了喝道:「你自己說,可該打?」
鄭屠連連冷笑,不斷點頭:「打得好,打得好!」說著眼中毒焰漸起,那樣子叫人想到赤練蛇窺伺噬人,看著會背脊發冷。
連魯達都打了寒噤!剛烈漢子最看不得奸相,咬著牙橫起心打出一拳——這一拳打在鄭屠臉上,就像兩百斤的一個鐵鎚砸了上去。「咕咚」一聲,鄭屠仰面而倒。魯達收不住勢子,趕上前去一腳踩在他小腹上。
這一腳下去,猶如打了個鐵樁,鄭屠自然被制伏,但應知疼痛,有所掙扎,而他居然不吭一聲,一動不動。魯達便又罵道:「詐死也沒用,再吃俺一拳!」
握拳松腳,彎下腰去,一瞥之間,魯達大驚!鄭屠臉色發紫,雙眼泛白。正待細察究竟,突又見他手腳抽動,倒把魯達嚇一大跳,以為他要反撲,趕緊滑腳閃開一兩步,蓄勢等待。
哪裡是什麼反撲?鄭屠亂抽了一陣,腿一伸,不動了!魯達猛然醒悟,退後一步,指著罵道:「狗賊!你真會詐死。且饒你這一遭,倘再作惡不改,哼,哼!」他把拳頭揚一揚,高聲冷笑著,撒開大步,回頭就走。
沒有哪個敢攔他,閃開一條路,容他揚長而去。出了人叢,上得橋頭,聽見呼天搶地的哭聲,回身一望,但見鄭屠被圍在一圈人牆之中。另外有男有女七八個人,正伏跪在鄭屠身旁,哀哀痛哭。看來鄭屠真的斷氣了!
魯達心內十分不是滋味,急步下橋,閃入小巷,盡揀那冷僻的地方走。一路走,一路思量,怎的兩拳頭就打死了「鎮關西」,是他膿包,還是自己下手太重?如今禍已闖下來了,該如何料理?倒得好好想一想。
說不得了!只好自己去投案。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無話可說。只是自覺堂堂正正一條血性漢子,不死在疆場,卻把條性命賠與齷齪小人的鄭屠,未免冤枉!
想想氣不過,魯達把自己的拳頭舉了起來,狠狠地打了兩巴掌,咬牙罵道:「你個闖禍胚!」然後跺一跺腳,直奔經略安撫司衙門。
天天要到的衙門快到了。呀!魯達驀地里想起,鬥毆致死,並無死罪。每月巡視軍營,考查紀律,像這樣的案子,見得多了,不記得有誰因此斬決。
於是魯達站住腳,雙眉緊鎖,苦苦記憶,終於想起來了:「因毆致死者,杖六十,不刺面,配鄰州牢城編管。」罪名不重。
壞就壞在這罪名不重。魯達站在那裡發愣。死罪不怕,千刀萬剮也不過一時痛苦,獨獨這「發配鄰州牢城」的活罪,可真箇難以消受。
牢城的配犯,苦楚說不盡。魯達心想,配到遠州,哪怕是十去九不還的登州沙門島,都也還罷了。鄰州的牢城,也歸涇原經略司所管,往日勾當公事到了那裡,上上下下如捧鳳凰般,「提轄」「提轄」喚不停口;如今到了那裡,拉下地來,褪落底衣,先打六十屁股再說,這番羞辱,如何受得?
而況素常不賣情面,牢城裡有剋扣囚糧、虐待配犯等等不法之事,不知便罷,知道了一定嚴辦,以此結怨甚深。一旦落入他們手中,擺布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照自己的脾氣,只怕還要打死幾個人,闖場大禍!
這一想,魯達翻然變計,繞路回到寓處。幸喜兩名服侍的士兵都不在,於是急忙忙打開箱籠一看,三日前關下來的餉銀,除去還過酒賬,送了金家父女二十兩作回鄉的盤纏以外,還剩下七八兩散碎銀子。他一把抓在手裡,又胡亂揀了幾件替換衣服,連銀子一裹,打成個包袱,往背上一背,隨手取根棗木包銅的齊眉短棍,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門就遇見右鄰的一個老婆子,孤苦伶仃,常靠魯達周濟,這時攔住了他問道:「提轄,哪裡出差?」
「嗯,嗯,」魯達支吾著說,「去見老種經略相公,有機密公事稟告。」
「哎!提轄,你就這好腌臢的一身軍服,去見老種經略相公?」
魯達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身上也沾了好些肉臊子,還有些油漬,實在不雅。
「去換,去換!」老婆子託大,說話倒像督促晚輩,「趁早把油漬去掉,我替你漿洗壓平,一回來好穿。」
「好,好,俺換,俺換。」魯達滿口答應著,隨即回身入內。
身上的軍服是換了,但換的是一件紫花布衫,一頂形似竹笠的席帽——魯達被她無意中提醒了,一身軍服,是個幌子,要換了便衣,才不會惹人注目。
老婆子哪知其中的緣由?眨一眨眼問道:「提轄!怎的又是這等打扮?」
莽漢不善撒謊,看一看左右無人,一把把老婆子拉了進來,掩上了大門,悄悄說道:「乾娘!俺有句話說出來,你休吃驚。俺,兩拳頭打死了個人!」
老婆子怎能不驚?急急問道:「打死了誰?」
「狀元橋下的鄭屠。」
「鄭屠!」老婆子一聽這話,跌足嗟嘆,「提轄,你這件事大大做錯了!成全了他,葬送了自己。」
魯達把眼睜得滾圓,偏著頭問:「怎的成全了他?」
「鄭屠作惡多端,王法不容,原該由官府判下死罪,綁到市曹,一刀斬訖;如今提轄兩拳頭打死,叫他逃過王法,不算有罪,卻不是成全了他?」
原來還有這層道理!魯達呆了半晌,才說了句:「俺不曾想得到此!」
「話雖這等說,卻無死罪。提轄又何苦做個逃犯?」
「就因為並無死罪!」魯達哭喪了臉說,「俺受不得那個活罪!只好學高太尉見了金兵那個樣——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了。」
「也罷!提轄快去吧。」
魯達點點頭,解下包袱,取了塊碎銀,約莫有二兩重,塞到老婆子手裡。她平日受惠已多,此時見他逃命的本錢,一共不過七八兩銀子,何忍再用他的?所以說什麼也不受。他只得罷了,一拜作別,棄家亡命。
魯達家住南城,就近出了南門,投東而去。一路上茫然無主,只揀人少的地方走,也不知越過幾重山、渡過幾條河。餓了吃乾糧,渴了飲冷水,走倦了時,挑那野寺荒廟,倒頭便睡。好在他體魄壯健,風塵奔波之苦,絲毫不以為意。
就這樣走了有個把月,一日中午出了山,遙遙望見一座極壯麗的城池,似曾相識,苦苦思索,陡然想起,自己倒覺得好笑了,原是極熟的地方——代州雁門縣。昔日隨老種經略相公巡邊到「偏頭」「寧武」「雁門」三關,路過不止一次;三年前奉命來買馬,一住兩個月之久,怎麼就想不起來?
想起買馬,魯達馬上念及一個好朋友,姓李,是買賣馬匹的牙行經紀,「代馬」天下聞名。官軍用馬,都用內地茶葉來交易,朝廷特許茶馬司的官員主持其事。但以茶易馬,一定要靠牙行經紀。這姓李的朋友,就是他們這一行中的首腦,為人義氣,錢又來得容易,所以極其慷慨好客,與魯達一見投緣,惺惺相惜,交情極厚。
這才是天無絕人之路!魯達心想,有限的盤纏,已快花光,正好去投奔他,先痛痛快快醉他一場,再弄幾兩銀子走路,豈不甚妙?
打定主意,更不遲疑,精神抖擻地直奔雁門。魯達記得,進南門筆直一條大路,遇十字路向東,北面第二條巷內,頭一家就是「馬牙李家」。
一走走到十字路口,只見一簇人聚在一座牌坊下面,仰頭看榜。魯達生性愛熱鬧,又好管閑事,遇有這等場合,忍不住要去看個究竟,於是也朝人堆里擠。
其實並未去擠,只在人背後一站。無奈他身上那件紫花布衫,晝夜不脫,骯髒不堪,猶在其次,汗水滲在上面,濕了又干,幹了又濕,何止「九蒸九曬」?直把這件布衫泡製得異味撲鼻,連狗聞見了都要逃走!
因此,用不著他去擠,前面的人便已讓出路來。讓是讓,臉色可不好看,一個個吐一口痰唾,捏著鼻子,側目而視。
魯達平生何曾見過這等臉嘴?絡腮鬍子一炸,雙眼一瞪,正待發作,猛然想起狀元橋下,到底把握著的拳頭又鬆開了。
打架是不敢打,這口氣還是咽不下,於是起了個惡作劇的念頭:「你們這些狗鼻子,嫌俺身上臭?偏叫你們聞聞臭氣!」這樣想著,把齊眉短棍,往左臂彎里一靠,一抽帶子,解開衣襟,雙手提著,亂扇了一陣。扇出來的氣味,把左右的人熏得愁眉苦臉,東倒西撞地走避不及。
童心猶在的魯達哈哈大笑,笑聲未終,忽然有人從后把他攔腰一抱,旋即有個蒼老的聲音喊道:「張大哥!可叫我尋著了!」
魯達納悶,不要是認錯人了吧?但聲音又有些熟悉。轉臉一看,真正萬萬想不到,恰恰是那個在平涼為他打死了鄭屠的金老兒。
不容他說話,金老兒便又拖又推地,只要他離了那裡。魯達不明緣故,任他擺布。剛走得兩三步,聽見有人小聲在說:「這廝,倒像個牢城裡逃出來的賊配軍!」
魯達耳朵尖,聽了大怒,暴吼一聲「你待罵誰?」,要轉回身來與那人理論,禁不住金老兒死拖活拽,總算讓他避開了是非之地。
到得一條冷僻小巷,站定了腳,金老兒看看兩頭無人,壓低了聲音喝道:「恩公,你好大膽,好糊塗!竟是不知死活了!」
「怎的?」
「怎的!」金老兒手一指,「牌坊上掛著榜文:『捕捉打死鄭屠逃犯魯達,懸賞花紅一千貫!』」
魯達這才明白金老兒叫他「張大哥」的道理,倒抽一口冷氣,暗叫一聲僥倖。
埋怨完了魯達,金老兒才抒他自己的歡欣:「天可憐我!叫我撞著恩公。諸事休管,且請到舍下說話。」
魯達此時作不得主張,亦無主張可作。金老兒如何說,他如何依。倒是有一句話,想想必得先說出來。
「老丈,如何得先覓個處所,讓俺好好洗上個澡!」
金老兒忍笑答道:「自然,自然!不消恩公說得。」
於是轉彎抹角,來到城牆下極乾淨的一條巷子。走到第四家,金老兒站住腳敲門。魯達看那門燈上大書一個「趙」字,心裡納悶,並不說破。等門開了,出來一個小廝,說得一句「太公回來了」,卻只直著眼看魯達。
「休得無禮!」金老兒喝道,「快快燒起水來,伺候貴客沐浴!」
聽說是貴客,小廝慌忙往後去了。金老兒把魯達領入宅后一間閣子,親自張羅茶水、擺設果盤,忙個不停。魯達看得不耐煩,大聲說道:「茶就免了也罷,有酒弄兩碗與俺喝!」
「有酒,有酒!」金老兒趕緊答道,「且等沐了浴,一身輕快,那時再替恩公擺上酒來,才吃得痛快。」
「既如此說,等俺快快洗了好喝酒。」魯達說著站起身來,只問,「在哪裡洗?」
金老兒領著魯達來到浴室。水剛燒起,不過微溫,魯達等不得了,脫得精赤條條往浴桶里一泡,泡了一會兒,跳出浴桶,叫金家的小廝,拿洗衣服的棕刷,蘸了稠稠的皂莢水,渾身上下,使勁擦遍,又自己動手洗了頭髮,然後夾頭夾腦淋了幾大桶水,多日來的垢膩盡去,真箇如金老兒所說的「一身輕快」,異樣舒服。
那一身衣服,自然上不得身了。金老兒取來一套七成新的山東繭綢衫褲,一件半舊藍緞背心,試一試,尺寸稍小了些。魯達哪顧得這許多,胡亂套上,趿雙涼鞋,「踢拖、踢拖」地走回閣子。
閣子中已設下酒食,一盤釀鵝、一碗肘子、數碟雜樣小菜,另外一盤白煮雞蛋,一盤熱氣騰騰的饅頭。進門條几上擺著一小壇汾酒,金老兒親自揭開蓋子,頓時香聞一室,令人口角流涎。
魯達好不高興!兩足一甩,甩掉了涼鞋,爬上大方杌子盤腿坐下,流星趕月般,先拋了幾個白煮雞蛋在嘴裡,正干噎得慌,小廝送上酒來,一把接過,大大地喝了口,把滿嘴的蛋黃蛋白送下喉去,才笑著說了三個字:「好痛快!」
「恩公慢飲。」金老兒自取一小盞酒,隔席相陪,「現買的熟食,不成敬意。到晚來,再為恩公洗塵。」
魯達不會說客氣話,大吃大喝,約莫有八分飽了,才放下筷子,摩一摩肚腹,望著金老兒點一點頭,意思是可以談談了!
金老兒先不說自己,開口便問:「恩公如何取了鄭屠的性命?」
「原非故意取他性命。不道他號稱『鎮關西』,全不濟事,俺只打了兩拳,不知他如何腿一伸,便自去了。」說著,把當日狀元橋下的經過,略略說了一遍。
「原來還是從我父女身上起的禍!連累恩公到這等地步,不知何以為報?」
金老兒一面說,一面要下座來行大禮,慌得魯達赤腳跳下地來,急忙攔住。等金老兒重新坐下,他才問道:「卻不知老丈因何又到了雁門?」
「這,說來話長。」金老兒草草交代:他原是東京府祥符縣人,在大相國寺前做個販賣冠帶的生意,消折了本錢,存身不住,不得已投親到渭州。不想時運不濟,所投的親戚搬移到南京去了,以致父女流落。
「這些個,俺早已全知。」魯達不耐煩地打斷,「老丈只說,如何不投東卻投北到了代州?」
提到這一層,金老兒不免內慚。原來魯達拳打「鎮關西」的那日早晨,未到狀元橋下,先至招賢客棧——金家父女以鄭屠的指使,被軟禁在那裡。由於魯達一指頭戳掉店小二兩粒門牙,招賢客棧不敢阻攔,金家父女才得脫身,受了魯達所贈的二十兩銀子,重回東京。
一出平涼東門,金老兒變了主意,怕鄭屠追來糾纏,所以覓了便車,投北而去。旅途中遇見一個東京的鄰居,要到河東去做買賣,結伴同行,直來代州。也是這鄰居的來頭,結識了一個大財主趙員外,看中金家女兒,養作外室,初成好事,還只五天的工夫。當初原是不肯與鄭屠做妾,才惹出一場偌大風波,哪知到頭來依舊與人做了外室!金老兒自覺這話在魯達面前說不出口,所以一直在心中嘀咕,這時被他逼緊了問,只得略略敘了究竟。
魯達聽了自然不會覺得痛快,問道:「你女兒跟這趙員外,你父女可是自願?」
如說不是出於自願,眼看又是一場禍事!金老兒慌忙答道:「自然是自願!」
「自願就罷了!俺且喝酒!」說著,又幹了一杯,抓了一把杏仁塞在嘴裡。
「這趙員外可不是鄭屠那等人!」金老兒又作解釋,「生得厚道慷慨,也喜愛弄槍舞棒。聽我女兒說起恩公,只是讚歎,說無緣得會。誰知還是有緣!恩公見了,便知其人。」
「嗯,嗯!好,好!」魯達隨口敷衍著。
「恩公,我還有句話動問。恩公是在此路過,還是特意投奔雁門?」
「原是誤打誤撞了來的。想起有個知己朋友,待去探望——如今自然是不去了,何苦連累人家?」
「既如此,這裡便是恩公的家。」金老兒極懇切地說,「好歹先住個一年半載,等我父女略報恩德。」
「使不得,使不得!」魯達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俺不肯連累朋友,如何又連累你?」
「恩公若說這話,便是見得我父女的心不誠。恩公請看,」金老兒手向窗外一指,「小女來也!」
魯達轉臉望去,只見兩名丫頭擁著個盛裝麗人,裊裊娜娜地正走了出來——遽然一見,倒有些不敢相認了,但見她珠圍翠繞,體態豐腴,眉梢眼角,一團春意,正是那嫁了稱心夫婿的新娘子模樣。魯達記得在平涼所見——黃黃的臉,瘦瘦的身材,雖還生得清秀端莊,看去卻是一股苦相。哪知個把月不見,彷彿脫胎換骨,別是一人,俗語所說的「女大十八變」,竟不是騙人的話!
就在他沉吟的工夫,金家女兒已走進閣子。魯達要下地來見禮,叫金老兒一把撳住,他女兒便盈盈下拜,行了大禮。
「休這等,休這等!」魯達叫道,「俺不慣受人大禮。這等是捉弄人!」
金家女兒不由分說,管自拜了六拜,一面拜,一面說:「若非恩公,何得今日!正在燒香還願,祝禱恩公長生不老。我爹著人來喚,說恩公到了!卻不是菩薩有靈?」
魯達還未答話,金老兒搶著開了口:「女兒!我正在勸恩公,稍住一年半載。恩公只說使不得,你幫著我勸勸!」
「實在使不得!」魯達也搶著說,「你父女剛得有幾天好日子過,何苦容留俺這個見不得官的人?說實話,等俺好好睡一覺,向晚再叨擾幾斤汾酒,弄幾兩銀子,俺自走路。」說著呵欠連連,把雙眼睛眨個不住。
金家父女見此光景,彼此使個眼色。金老兒便說:「恩公困了,且先歇息。到晚再作計較。」
魯達真是困了,見旁邊有張木榻,走去向下一倒,頓時鼻息如雷,睡得好沉。
一覺醒來,紅日平西。魯達揉揉眼坐了起來,急切間想不起身在何處,轉臉一望看見自己的包袱和齊眉短棍,方才記起金家父女,也記起自己向金家父女說過的話。弄幾兩銀子做盤纏,不在話下;走向何處,卻費思量!
就這時,金老兒親自捧了衣帽送來,說是他家趙員外新做了還未上身的。試一試也還穿得。然後請到后樓飲酒,整整齊齊一席酒樓外賣的餚果。魯達上座,金老兒側席相陪,他女兒親自把盞,一連勸了三杯。
魯達殘醉猶在,汾酒性子又烈,三杯下肚,頭上有些發暈,正扶著頭想閉眼先息一息,突然聽得人聲雜沓,紛紛大喊:「拿將下來!」
魯達暗叫一聲「不好」,圓睜雙眼,跳將起來,顧不得前樓是金家女兒的卧房,一把扯掉花布門帘,直奔窗前望去。只見門前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氣勢洶洶;另有一個騎馬的官人,拿馬鞭子把大門敲得「吧嗒,吧嗒」的響,一迭連聲地喝道:「休叫走了這賊!」
魯達眼裡還有些發花,只道是衙門裡的吏役,似此敲山震虎、虛張聲勢的行徑,卻是見得多了!心裡恨他只會胡亂叫囂,要捉的人捉不著,擾民倒是有餘,思量著非弄些苦頭給他嘗嘗不可!
念頭剛剛轉完,順手撈起一物——是面銅鏡,心裡在想:「倒是樣好傢夥!這一銅鏡下去,還得看準了,不能砸他的腦袋,砸碎了又是一場麻煩。最好砍馬足,馬一護疼,四蹄亂蹦,把這個狗頭掀下地來出出他的丑!好,使得!」
魯達對他自己這個主意得意之至,轉念一想:不行!這是人家夫婦的鏡子,砸破了嫌忌諱!
於是他放下鏡子,換了張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凳子,高舉在手,大聲喝道:「俺把你這狐假虎威的狗頭,照打!」
就在凳子要出手的剎那,忽然發覺身後又有了花樣,牌坊下遭遇的記憶猶新,魯達心想:這金老兒有樣看家的本領,就是攔腰一抱。
手上還舉著凳子,上身已旋了轉來,一看,不是金老兒是誰?
「恩公!」金老兒說,「且慢發虎威,容我去看明白了究竟是何事。」
魯達忖量著,這二三十號人,就一齊擁了上來,也還對付得下,脫身得了,於是點點頭,重新入席飲酒。
金老兒道得一聲「少陪」,匆匆下樓,開了大門。馬上那人一見是他,勒住韁,揮一揮手,頓時靜了下來。
「員外!何故如此?」金老兒問。
這人就是他女兒所嫁的趙員外,此時神色大為不怡,拿手中馬鞭,往樓上一指,沉聲問道:「老丈,你如何引個野漢子到家裡來,還叫你女兒陪著飲酒?這,這是個什麼人?」
金老兒一聽哈哈大笑,笑完了說:「員外,叫那些弟兄散了吧!大驚小怪地,沒的叫街坊鄰居笑話。」
成親才五日,金老兒父女的底細來歷究未深知,趙員外不免躊躇,萬一是計,遣散了從人,捉不住野漢子,那可真要叫街坊鄰居傳為大笑話了。
看他臉上陰晴不定的神色,金老兒心裡有數,便又說道:「員外,有我在,那野漢子不得打你;若要打你時,休說二三十號人,再多些,還是打得了你!」
「啊!這野漢子究竟是誰?莫非是……」
不容他說出來,金老兒輕喝一句:「噤聲!」
這一下,趙員外便知自己猜著了,心中好生歡喜!把那二三十號閑漢中,為頭的人叫到馬前,發了賞錢遣散,切切囑咐,說是一場誤會,差些鬧成笑話,在外不必提起有今日之事。
為頭的人諾諾連聲地走回去說了究竟。那些人一鬨而散,坊巷中復歸清靜。金老兒親自關上大門,才把趙員外領到樓上。
魯達人在後樓飲酒,外面一舉一動,卻是聽得甚為清楚。等樓梯響時,抬眼望去,只見金老兒在前,後面跟著個三十來歲,相貌堂堂、衣著華麗的人,便知來者是誰。正在尋思,可要起身迎接,那人已搶步上前,雙膝一彎,撲身便拜。
魯達慌忙跳起,看見面有嬌羞、離席侍立的金家女兒,隨即問道:「這位是?」
「這便是我女兒的官人。」金老兒介面引見,「久仰恩公的大名,卻不道有眼不識泰山!」說著,又是爽朗地一陣笑。
這就把趙員外剛才的一場魯莽無禮揭過去了。魯達不便再提,也翻倒身子還了禮,相將扶起,又各唱一個肥喏,執著手對看了半天,不由得都笑了起來。
「提轄,」趙員外的無限仰慕,化作一句讚詞,「你生得好威武!」
「趙員外,」魯達也說,「好一條漢子!」
「妙極,妙極!」金老兒湊趣笑道,「真箇惺惺相惜。且都入座,開懷暢飲。」
於是重新整頓席面,仍把魯達奉為首座,趙員外緊挨著他坐了,一面敬酒,一面問起魯達的官司。魯達把如何為抱不平,羞辱鄭屠;如何失手闖禍,成了命案;如何原想自首,忽又變計;如何易服逃亡,來到雁門;以及如何在牌坊下巧遇金老兒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把趙員外和金家父女聽得都出了神。
「提轄!」等他講完了,趙員外惋惜地說,「不是我埋怨你,這件事做得稍欠思量。原來罪名不重,一逃,罪卻重了!」
「管他罪輕罪重?」魯達答道,「既逃了出來,難道再去投入羅網?」
趙員外私下原有個打算:魯達一誤不可再誤,如果他肯受勸,便要勸他去自首。拼著花上幾千貫錢,上下打點,縱不能脫罪,好歹弄他個從輕發落,在牢城裡委屈一兩年,到底消了底案,落得個天下去得的自由之身。這是替金家父女報恩的正道,也盡了自己一番仰慕的苦心。
此刻聽魯達的口氣,緊得點水潑不進去,便不肯再說。再說一句倒像是自己怕擔藏匿罪犯的責任,依魯達的性情,必是拂袖而去,說什麼也留他不住的。
因此,他再不提魯達的官司。話題一轉,談到武藝。這下,彼此越發投機了。且談且飲,直到三更才罷,各自歇休。
等第二天一早起來,剛洗了臉,趙員外已穿得衣冠整齊地來看他。略略敘了幾句應酬話,隨即談入正題。
「提轄!我有句話,請恕直率。只怕這裡不甚穩便,想請提轄到我莊上去盤桓幾時,順便也好朝夕請教。」
「好,好!」魯達極爽快地答應,又問,「貴庄在何處?」
「離此向西,十來里路,地名七寶村。」
「既如此,說走就走。」
「不忙,我叫人牽馬去了。提轄先用了早飯再說。」
金老兒早就準備了一桌豐盛早飯,銀壺裡還燙了酒。早酒不敢多飲,魯達只喝了兩杯,卻飽餐了一頓。等馬牽到,隨即跟著趙員外出城往西,直到七寶村。
這七寶村方圓十里,儘是趙家的產業。居中一大片莊園,園后辟出一片演武場,細沙鋪地,上搭雨篷,刀槍架子,石擔石鎖,一應俱全。另外又辟出一條箭道,約有百步之遙,架著鮮紅的箭鵠,正有幾個年輕子弟在那裡拉弓習射。
「好地方!」魯達一看就愛上了這所莊園,多時未練功夫,不覺技癢,恨不得當時就下場走一趟拳、舞一套槍。
當下趙員外吩咐,殺兩隻羊,宰一頭豬,抬來窖藏的陳年汾酒,就在演武廳上大排筵宴,把附近好武的年輕子弟,都邀了來與山東來的「路大員外」接風——趙員外在路上已跟魯達說妥了,暫且改姓為聲音略同的「路」,也要瞞住身份底細,為的好遮人耳目。
俗語道「窮文富武」。讀書人「三更燈火五更雞」,只抱住幾本破書死啃,餓了時一碗冷粥,幾莖鹽菜,就算一頓。到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下考場一舉成名,頓時便可揚眉吐氣。大宋朝的名相,像範文正、「大宋」(指宋庠,996年—1066年——編者注)、「小宋」(指宋庠之弟宋祁,998年—1061年——編者注),都是如此熬出來的。
習武的就不同了,光是打把刀、買把弓,就不是窮家小戶所辦得了的。而且成日里舞槍弄棒,耗得力氣多,須有大碗飯、大塊肉來填補,這又非小康之家不能供應。若是年少氣盛、好勝爭強、愛出風頭的,講究服色、講究武器、講究馬匹、講究排場,真箇講究不盡,多少錢都花得下去,那就更非富家大戶不能有這樣習武的子弟。
因此,這天來赴宴的,一個個都是衣飾華麗,顧盼自豪,看這路大員外,像個魯莽粗漢,穿一套不甚稱身的衣服,有人認得原是趙員外的。照此推想,不過一個來告幫的窮朋友,何以趙員外這等款待?都不免納悶。自然,也都不免小看了他。
魯達倒不甚在意,趙員外心裡卻頗不是味兒。酒到半酣,便拿話點他一句:「路大哥!何不下場露一手給這些小弟兄們見識見識?」
「使得!」魯達站起身來,掖一掖衣襟,下場走了一趟拳。
「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魯達的這套拳,也只有趙員外能領略得幾分妙處;別人看來,平淡無奇,所以喝彩聲稀稀落落,有氣無力。這下連魯達都察覺到了,不由得有些生氣。
更生氣的是趙員外,差點想把魯達兩拳打死「鎮關西」的故事說出來,罵他們一聲「有眼不識泰山」。
轉念一想也難怪,凡是這些初出茅廬的傢伙,學了幾招花拳繡腿,長了百把斤笨力氣,無不目空一切,都因坐井觀天,所見太狹之故。要叫他們心服口服,第一先要讓他們開開眼界。
這樣想著,便在席上先高叫一聲:「路大哥,我陪你對一趟刀!」
說著飛步下場,從刀槍架子上摘下兩把厚背朴刀,把重的那一把順手一拋,拋給魯達。
魯達童心又起,笑吟吟地接住了刀,往地下一插,等趙員外走到面前,叫聲:「趙員外,等俺陪那些小弟兄玩玩!」
「噢。」趙員外問道,「如何玩法?」
「不玩傢伙,也不玩拳腳。俺只往這裡一站,等那些小弟兄并力來推,看推得動俺推不動俺。」
趙員外猶未答話,那些小弟兄們已紛紛響應,擾嚷半天,推出個人來問道:「路大員外,如何算是推動了你?」
魯達隨隨便便起左腳往地上一跺,提起足來,好深一個腳印。「看清了!」你指著地下說,「推得俺左腳離了這個腳印,不拘一分半分,都算俺輸!」
「輸了便怎麼?」
這傢伙出言無狀,趙員外喝道:「你不先道你們推不動路大員外時便如何!卻唐突貴客,好生無禮!我告訴你,果真推得動時,我替我路大哥做東道請你們。」
「好!果真推不動時,我們也出份子公請路大員外!」
等說定了,魯達把左腳踏在那個腳印上,雙手環抱,暗中凝勁。趙員外是行家,知道他此時開不得口,所以定睛,注視,看他已準備妥當,便招呼一聲:「來吧!」
聲音剛停,有個冒失鬼,扛起肩膀,埋著頭,像條蠻牛似的直撞了過來。趙員外微吃一驚,怕這傢伙要吃大虧,但亦無法阻止,唯有握緊了拳,眼睜睜看著。
魯達自然也注意著,心裡有個盤算,叫這傢伙吃個虧,便是教了其餘那些人的乖——使不得!
於是他微微收了些勁,等那人猛地撞了過來,他雙足不動,身子略向後仰,勁道一卸,那人就如撞在個沙包上,雖也肩頭生疼,到底未受巨創。還待再撞第二次時,卻為他的同道喝住了。
「歇歇吧!你也把趙員外的朋友看得太不值錢了!」
是譏笑那個自不量力的傢伙,卻依然是輕視乍見面的生朋友。魯達心裡不免有氣,鬍子一炸,瞪圓了眼睛,害得趙員外又替他們好生捏一把汗。
那一面嘈嘈竊竊,商量定了一個主意:十二個人分作三行,頭一排的三個,一個推肩,一個推臂,中間的那個彎下身來推魯達的腰。後面的人又推前面,層層接力,躍躍欲試。
另有個人站在一旁,雙眼盯住了魯達的左腿,慢慢舉起手來;驀地里,揮手暴喝,只得一個字:「推!」
十二個人齊著力,勢頭極猛。魯達原只用了六成的氣力,上身略微晃了一晃,急忙又迸氣加勁,隨即穩住,就像座寺廟裡的生鐵大香爐,任憑你如何著力來推,只是紋風不動。
中間的那個人,來得刁滑,看看力敵不能,起了個促狹念頭,伸手在魯達腰上亂摸亂搔,痒痒的,叫人忍不住想笑。果真一笑出真聲,必定泄氣,渾身的勁道立即消失無餘,那就非被推倒不可了。
一念及此,魯達立刻還擊,猛吸一口氣,直到丹田,蓄勢既足,猝然迸發,開聲吐氣,喊得一聲「呸」,環抱著的雙手,隨即拆了開來。
先是一蹦,順手又是一揮,那十二個人,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看得趙員外驚喜莫名,樂得魯達哈哈大笑,摔得那些人目瞪口呆,而終歸於皆大歡喜的結局。
「可服了我這路大哥?」趙員外滿面春風地問。
「服,服!」是異口同聲的回答。
於是這個執壺、那個捧盞,口口聲聲「路大員外」,一擁上前來敬酒。得意非凡的魯達,來者不拒,杯到酒干,喝得酩酊大醉,不知身在何處。
自此以後,魯達便為眾家供養,奉若神靈。一大老早,尚未起身,便有人來伺候起居,等吃了早飯,便在趙家演武廳中消遣。魯達武藝雖高,卻無那班跑江湖的教師爺的習氣,一不賣弄,二無架子;而且一顆心最熱,有從他討教的,真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此越得人緣,到晚來爭著延請到家,好酒好肉,殷勤款待。
這樣逍遙自在的日子,過了有半個多月。忽然有一天,金老兒尋到演武廳來,把趙員外拉在一旁,低聲密語。魯達看在眼裡,心中轉念:這半個多月來,趙員外一直陪著自己住在七寶村,難得抽空進城,想必金家女兒空幃獨守,有些耐不住寂寞,讓她父親催喚來了。果然如此,倒要勸上兩句,莫叫金家父女心生怨嗔。
因此,等待金老兒去后,魯達便特意走了去說道:「趙員外,俺有句話,你須聽勸,習武的人,雖說不宜近女色,不過,不過……」不過如何呢?魯達口拙,自己也不知如何才好,只好「嘻嘻,嘿嘿」地傻笑著。
趙員外愕然不知所答。「路大哥!」他唯有率直相問,「你老說些什麼?」
「俺說——」魯達終於想到一句話了,「你可也別冷落了你那個新娶的!」
趙員外愣了愣,恍然大悟,不由得失笑了:「多謝你路大哥關愛。只是——」趙員外笑笑不再往下多說。
「這一說,是俺弄擰了?」魯達問道,「可是金老丈來,又為了什麼?」
「無非是瑣碎私事!」
「既是私事,俺便不問。」魯達把這件事丟開了。
隔了兩天,金老兒卻又到了七寶村,在演武廳中把趙員外喚了出去,一談便是好半晌。光是這樣,魯達還不在意,但見金老兒一面嘴唇在動,一面不斷把眼睛瞟過來,目光相接,便慌忙避了開去,那神情的詭秘,便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來。
魯達心中好生不悅!既是至好,有話不妨直說,做出這等嘴臉來,是何用意?他是個一根肚腸到底的人,心裡有了疙瘩,非把它消除不可,於是撒開大步,一徑走到金老兒和趙員外面前。
這兩個人也都摸透了他的脾氣,一見他氣鼓鼓的樣子,便知他要說些什麼。趙員外不容他開口,先就說道:「路大哥,有件事不敢瞞你。只是此時無法細說,到晚來再從長計議。」
到晚來在後園亭子里擺下酒果,趙員外吩咐小廝,不聽呼喚,休來這裡。魯達這時再忍不住了,酒杯都不碰,睜大了眼,望著金老兒說道:「老丈,你要說實話!休壞了彼此的交情。」
「不敢,不敢!」金老兒惶恐答道,「為的恩公初到那日,員外誤聽人言,領人來鬧了街坊。散是散了,街坊都有些疑心,沸沸揚揚地說些閑話,傳了開去,前日便有三四個做公的,來街坊鄰舍打聽得緊。今日一早,越發敲門進來盤問,叫我支吾過去了。只是日長天久,怕的終有支吾不過去的一天,那便如之奈何?」
聽完這話,魯達彷彿春日夢醒,怔怔地想著夢裡的光景,忘卻了眼前。
「魯大哥!」趙員外舉杯相勸,「休得懊惱,我自有道理。且先吃酒!」
魯達點點頭,把杯酒一飲而盡,放下了杯子,隨即起身:「既是這等,不便再留,俺走了!」
「休走,休走!」金老兒慌忙又是攔腰一抱。
趙員外也起身相勸。兩個人橫拖直拽,意思極誠,魯達便又坐了下來。
「魯大哥,我有句話說。若肯聽時,」趙員外親自執壺替他斟滿了酒,「便請滿飲此杯!」
料他的話絕無惡意,魯達極爽快地喝乾了酒。
「事到如此,須有善策。」趙員外從容說道,「若留魯大哥在此,誠恐有些山高水低,如此反耽誤了大事;若不留時,且不說在我決不做此無義之事,只怕魯大哥亦無一處可去,依舊落在做公的手裡,越發叫人於心不安。」
魯達不曾開口,金老兒卻不斷點頭:「正是,正是!員外,你再往下說。」
「我倒有個計較,叫魯大哥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又得時時相聚,只怕魯大哥不肯!」
「說哪裡話?」魯達歡然答道,「若有這等好地方,俺如何不肯?」
「只魯大哥肯了就好。」趙員外遙遙向北一指,「離此間三十餘里,有座山,叫作五台山,又叫清涼山,原是文殊菩薩的道場,其中有座寺叫作顯通寺,建於東漢年間,寺里有五七百僧人,為頭方丈,法名智真,原是我族中弟兄。我祖上曾舍錢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
一口氣說到這裡,趙員外略息一息。魯達心中納悶,說這些閑話做什麼?於是問了出來:「趙員外,五台山雖好,與俺何干?」
「怎說無干?」趙員外又說,「我曾許下智真方丈,剃度一僧在寺里,一道『五花度牒』,早已買下,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我這條願心!」說著舉杯喝了口酒,靜靜地看著魯達。
「趙員外,」魯達睜著眼問,「莫非叫俺當和尚?」
趙員外合掌當胸,朗朗然答道:「豈不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魯達笑了:「早知這等,該叫鄭屠去當和尚,省了俺藏頭露尾,見不得人。」
話鋒不妙!金老兒一聽,心裡著急,便哀懇似的說:「恩公,你便就了這條路吧!禍事都從我女兒身上所起,恩公若有個風吹草動,豈不叫我父女一世不得安心?」
看金老兒這副神情,魯達於心不忍,想了想問道:「當了和尚,可許吃酒?」
趙員外點點頭:「佛法圓通,五台山上冷得緊,弄些酒擋擋寒氣,倒也不妨。」
「可許吃肉?」
這句話問出來,趙員外便作不得聲了。金老兒生怕魯達不肯,趕緊介面:「怎的不許吃肉?」
說到這話,不獨魯達,趙員外第一個就不信。五台山上大小寺院,戒律森嚴,何曾見有和尚吃肉?卻不是睜著眼說瞎話!
金老兒倒有番急智,已是成竹在胸,便不慌不忙地向東一指:「大相國寺有個『燒朱院』,恩公可知道?」
「有的。」
「嗯!」趙員外也點點頭,「有的。」
「『燒朱院』有個惠明和尚,燒烤的豬肉最好。因此上他所監的一院,人稱『燒豬院』,是宋學士說其名不雅,把個豬字,改作朱紫的朱,這是東京人人皆知之事,怎說和尚不許吃肉?」
「妙啊!」魯達大為高興,「又許吃酒,又許吃肉,俺便當個和尚玩玩,倒也使得!」
金老兒聽他允了,自然如釋重負。趙員外心中卻不免嘀咕,生怕將來鬧出事來,彼此面子上不好看。轉念又想,智真老和尚,道行高深,善能說法,雖不致令頑石點頭,也頗有那江洋大盜遁入佛門,受了他的感化而回心向善的。魯達面噁心善,看似一尊怒目的金剛,若遇智真,自能叫他低眉。
一經說定,連夜收拾行李盤纏、緞匹禮物,準備動身。魯達百事不問,只管自己喝得醺醺大醉,去尋好夢。
到得四更過後,被喚將起來,只見裡外燈火通明,趙員外衣冠整齊,早已收拾妥當。魯達匆匆漱洗飽餐一頓,等打六更——宋朝特有的規矩,不打五更,四更以後,即轉六更——啟程上山。金老兒送到村外,恓恓惶惶地有許多言語囑咐,魯達只是唯唯應著。
約莫辰牌時分,到了山下。這裡專有供客游山賃用的騾子,趙員外叫人賃了四頭,兩頭騎坐,兩頭馱行李,加上三名莊客,四名騾夫,浩浩蕩蕩,直上五台。
五台山五峰高聳,方位整齊,恰好稱為東台、南台、西台、北台和中台。他們由南面入山,一路長松古杉,靈雲怪霧,四月下半月的天氣,山上積雪,不過剛剛融化。魯達一路看風景,一路與騾夫閑談,倒長了不少見識。
談到天氣,騾夫說道:「好叫大員外得知,這時候上山最好,山中天氣,最妙不過五月六月。往後就多雨多風,從十月到來年三月,大雪封山,足足有半年的工夫!」
「噢!」魯達問道,「五六月的天氣,如何好法?」
「涼快啊!」這騾夫頗善辭令,「山下夏日炎炎,山上日薄無光,不拘如何,再也不會出汗。真不枉叫作『清涼山』!」
「妙啊,妙啊!」魯達騎在騾上,歡喜得拍手,「俺就怕熱,怕出汗!這回可是來避暑了。」
就這樣高高興興地到了中台東南靈鷲峰下的顯通寺。魯達與趙員外在山門外的亭子里歇腳,隨喚一名莊客,進寺通報。
寺中知客,見是有數的大檀越到了,不敢怠慢,一面著個小沙彌去告知長老,一面慌忙迎了出來。
知客眼中只有財主檀越,殷殷勤勤周旋了一番,猛抬頭看見魯達,不由一驚!原來趙員外還有同伴,怎生得好怕人的相貌?心裡發虛,便不敢失禮,看著趙員外問道:「這位施主是?」
此時還不便引見,趙員外含含糊糊答道:「原是為他才上山來的。」
「既如此,施主請!」
知客領了趙員外和魯達,後面跟隨挑了行李、禮物的莊客,一起來到寺前。智真長老得知消息,早已率領寺中有身份的和尚,迎在那裡,打過問訊,寒暄著說:「施主上山辛苦!」
「有些小事,特來寶剎奉求!」
「好說,好說!」智真長老單掌當胸,肅客入寺,一面細細打量著魯達。
魯達卻不顧長老,東張西望,只管看這顯通寺的里裡外外,心裡在想:名山大剎,倒也見過不少,似這顯通寺的氣派,卻還罕見。不做和尚便罷,要做和尚正該在這裡做才有面子。
這樣想著,便不敢亂來,斯斯文文隨在大眾後面,曲曲折折到了一處禪房。只見長楹舍正中,懸著塊朱漆黑字的小匾,上書「方丈」二字。到了裡面,智真長老把員外延入客座。魯達卻不必長老費事來邀,就在趙員外下首,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一見他這個樣子,趙員外頗不以為然,俯身過來,附耳低言:「你來這裡出家,如何在長老面前便坐下來?叫人看著,背地裡道你不懂規矩!」
「俺不省得!」魯達慌忙起身,站在趙員外肩下。
這時莊客已把禮物送了進來,四個盒子,一齊打開了盒蓋,請智真過目。
「檀越布施已多,何故又有厚贈?」
「些許薄禮,聊表敬意。」趙員外看著智真身旁的侍者說,「請收起來吧!」
收了禮物,獻上茶果,趙員外看看已是說話的時候,站起身來,朝上一揖,朗朗陳告:「一事上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寶剎,度牒詞簿都已有了。今日,我這個至好姓魯,是關內軍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殺伐太重,情願棄俗出家。」
這話一出口,先就驚了知客,幾乎跳將起來。只是此時趙、魯二人的目光,卻都專註在智真臉上,所以知客的神色,不曾見到。
智真長老一樣也是驚異!白眉一揚,慈祥的雙目中,陡見精光,定睛看了魯達半天,微微地笑了。
這一笑,趙員外才得放心,便接著說道:「萬望長老,大慈大悲,收錄剃度,成全了我的這至好,也了卻了我一條願心。」說罷又是深深一揖。
智真長老又來看魯達,又來微微發笑。這一看一笑,倒把從不知什麼叫難為情的魯達看得忸怩了!心想找句什麼客氣話來解一解尷尬,卻是想來想去想不出,只好把個頭偏了過去。
只聽智真長老,微咳一聲,徐徐說道:「好一重因緣,光輝了老僧山門。趙檀越,我許了你就是!」
趙員外一聽這話,隨即來扯魯達。魯達聽他擺布,被扯到中間,頭被一撳,撲翻在地,向長老拜了幾拜。等站起身來,只見長老已自禪床下地,正向知客吩咐:「安排齋食,接待施主。」
說完,長老退入凈室,召集首座、監寺、書記,還有退院的老僧,一起來商議剃度魯達。那知客得知其事,也匆匆趕了來,有話要說。
「長老!」知客氣急敗壞地說,「此人相貌獰惡,必非善類。若剃度了他,定有是非,累及山門。」
「你是知客,須知應看趙檀越的面子。」智真轉臉來問首座,「你可有話說?」
首座老和尚是智真長老的師叔,道行高深,一向認為佛門廣大,無不可度化之人,自然持贊成的態度,所以這樣答道:「這位魯施主,老僧未曾得見,雖不知他的根器如何,只不可阻他一片向善之心!」
智真尚未開口,知客搶著說道:「首座若是見了此人,就不說這話了!哪裡來的向善之心?」
「休妄語!」另一個長老告誡知客。
於是智真繼續指名徵詢,有的順著智真長老的意思說;有的模模糊糊,說些彷彿玄妙,其實毫無主張的空話。正待問到一個年輕的執事和尚,他合掌念了一句偈語:「一著袈裟事更多!」
憋了半天悶氣的知客,一聽這話,好不高興,大聲贊道:「好禪機,好禪機!到底有人說了公道話!」
「咄!」智真長老喝道,「各去持業!是知客便去接待施主,何用你在此?」
知客碰了個釘子,訕訕地走了。智真心想,若不能將這句偈語點破,以後倒怕真是要多事,所以指著那年輕和尚身上問道:「既然『一著袈裟事更多』,何不脫了它?」
「原想脫卻袈裟,無處安身立命。」
「原來如此!」智真長老微微一笑,「既要安身立命,不得更怕多事!」
年輕和尚語塞。此外亦再無人更有異議。
智真長老便又說道:「莫說魯施主相貌生得獰惡,依我看來,便似文殊菩薩的坐騎,好一頭青毛獅子!」
大家想一想魯施主那張青毿毿長滿了絡腮鬍子的臉,果然智真長老的形容絕妙,便都笑了。
在禪房設齋待客的知客,此時倒又換了一副神色——既然擋不住智真長老要剃度此人,不如早早先結個善緣,所以頻頻勸餐,意思殷勤。魯達吃慣了大魚大肉,此刻吃頓齋,倒覺得別有滋味,心裡在想:做和尚也做得!
只是想起一句俗語:「只見和尚吃齋,不見和尚受戒。」受戒的那一刻,光頭上炙艾,燙得眼淚直流,只許念佛,不許喊痛,那刑罰可受不住!
轉到這個念頭,胃口就倒了,手裡捏著半個白面饅頭,看著知客問道:「俺有句話動問,可能光受戒,不炙香洞?」
問出這等可笑的話來!趙員外正咽了口湯在嘴裡,趕緊轉過臉去,把口湯噴得一地,但又不敢笑了,怕魯達著惱,說一句「俺不幹了」,豈非功敗垂成。
知客也不敢笑,只安慰他說:「早呢,早呢!待剃度了,魯施主你還只是個沙彌。要等修持期滿,定期開壇,好時再經七七四十九天戒期,方談得到受戒。」
「怎麼?」魯達豹眼圓睜,瞪著知客問道,「等俺剃度了,還只是個沙彌?」
知客又有些害怕,心裡在罵:這殺才,好惡的形象,且嚇他一嚇!
「好辦,好辦!」知客顯得極有把握地說,「等我上啟方丈,專為魯施主開一壇。香洞也別炙得多了,炙九個。不過疼個兩三天工夫,便即無事!」
「你待怎講?」魯達的雙眼睜得越大,「疼個兩三天?兩三個時辰都難熬!」
「那你依舊是個沙彌!」
魯達想了一會兒,把手中半個饅頭往口裡一塞:「沙彌就沙彌,反正是個禿頭!」
趙員外倒又笑了,但卻笑得凄涼!這麼個不失赤子之心,一片赤誠有趣的好朋友,只為誤犯人命,硬生生讓他隔絕塵緣,遁入空門,可不是作孽?
知客卻大為得意,心想這廝原是個沒用的草包,也像頭蠻牛,只是想法子能在鼻子上穿上條繩,牽著它要東是東,要西是西,怕不乖乖地跟著走?
魯達哪裡猜到他的心思,吃飽了摩著肚皮問道:「何時剃度?」
何時剃度,要問長老。知客陪著趙、魯二人跟方丈商量,說定就在後日。趙員外叫魯達向智真長老磕頭,改稱「師父」。魯達無不依從。
於是監寺打了賬單。趙員外取出銀子,叫人買辦物料,接著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都在一天里趕了出來。
第三天一早,魯達從上到下,一身簇新的僧衣、僧鞋,卻仍戴著襆頭,由知客帶領,趙員外相陪,先到銅殿後面的禪堂靜等。
顯通寺的銅殿,在五台山上,名氣甚大。殿高二丈四尺,銅壁銅柱,正中供著大大小小的佛像,盡皆以銅鑄成。殿內殿外還有銅塔,殿內四座,大的十三級,小的七級;殿外五座,一般高大,分東南西北中,象徵五台山的「五台」。如果天氣不好,風雪嚴寒,朝山的信士善女,上不得「台」去,在這五座銅塔前頂禮一番,就算伸了「朝台」的誠心了。
智真長老為了表示看重魯達,特意選定這銅殿作為他的剃度之地。好時辰將到,知客「引禮」將魯達帶到殿前。只見殿內殿外,「觀禮」的僧人俗子,不計其數。因為智真長老久已不剃傳弟子,於今聽得特開銅殿,為人剃髮,不知此人具何大根器,都要來瞻仰一番。自然,也有些人,不存好心,見魯達相貌威狂,行止魯莽,思量著在這莊嚴肅穆的典禮中,必如「強盜扮書生」一般,大出醜態,要來看他的笑話。
魯達全然想不到此,他就如校場較射比武似的,人越多越得意,精神抖擻地大踏步走將進來,便要上殿。「引禮」的知客慌忙將他一扯,低聲囑咐:「向菩薩頂禮三拜!」
「呃,呃!」魯達想起知客原是教過這些儀節的,一笑致歉,「俺差點忘了!」
拜完菩薩,知客又提醒他:「觀禮大眾,亦須頂禮一拜。」
觀禮大眾分列兩旁,魯達拜了東面,又拜西面,拜罷起身,趙員外特地來附耳關照:「行動要斯文,休叫人看了笑話去!」
魯達一聽這話,便把頭低了,合掌當胸,慢慢地走上殿去。只是天生斯文不來,一斯文便變成扭捏了——這麼個魁偉大漢,學著婦道人家走路,一步一頓,一動一搖,反惹得那看熱鬧的轎班、腳夫,個個匿笑。
到得殿上,只見高燒紅燭,乍爇檀香,菩薩面前供著名香、清花、凈水、鮮果。等魯達肅然站定,一個和尚「當——」地擊了一下磬。銅壁、銅柱、銅塔都震出迴響,嗡嗡然,餘韻悠揚,久久不絕。
就在這令人清心的餘響中,智真長老身披大紅袈裟,由兩個年德俱尊的老和尚陪著,從殿後踱了出來,舉止莊嚴,令人起敬。
候智真長老到菩薩前面,站定閉目,第二下磬響又起,這是典禮即將開始的信號,殿內殿外,立刻靜了下來。然後大磬再鳴,全體禮佛三拜,高聲用梵音念唱佛曲「戒定真相」,撞鐘擂鼓,聲震林木,好不熱鬧。
智真領頭,念罷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三宣「摩訶般若波羅蜜」,眾響俱寂,復歸清靜。
於是觀禮大眾依舊相向而立。智真長老轉過身來,用蒼老徐緩的聲音,把魯達出家的因緣說了一陣。接著兩個執事和尚走到跪著的魯達身旁,把他的襆頭取了下來,解開頭髮,分作九綹,個別綰住。從侍者托盤裡取過一把雪亮的剃刀,「沙沙」地如秋風掃落葉,不消片刻,剃得光光。
魯達只覺得頭頂發冷、腦後灌風,相伴了三十年的黑髮,一旦辭頭而去,心裡倒有些捨不得。等還要來剃他的絡腮鬍子時,他可忍不住要發話了。
「已弄成個禿頭了,」他咕噥著,「還刮俺的鬍子!」
觀禮大眾已有忍不住笑出聲來的。連趙員外都不能不掩口胡盧,卻又擔心,不知魯達還有什麼笑話鬧出來。
智真長老見有鬨堂的模樣,忙施鎮壓,在法座上高聲宣道:「大眾聽偈!」等聲音一靜,隨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凈;與汝剃除,免得爭競!」
念完,另有侍者獻上一個托盤,裡面放著一道度牒、一把剃刀。度牒暫時不管,智真長老只把剃刀取在手裡。
「斬斷一發噁心!」長老向魯達頭上虛晃一刀,「誓除一切苦厄!」再晃一刀,「誓度一切眾生!」三刀晃過,又大喝一聲,「咄!盡皆剃去!」
魯達看得好玩,便忘掉了自己的鬍子。那兩個執事的手法也真利落,智真長老語聲剛畢,雪亮的剃刀已到了魯達臉上,三刮兩刮,真箇寸草不留。
侍者又獻托盤,智真長老取起空頭度牒看了看,又念一偈:「靈光一點,不昧前因;佛法廣大,賜名智深。」念罷,隨手將度牒付與書記,填上法名,交付魯達親手收受——從此小種經略相公帳下的提轄魯達,就變成僧綱司有案的和尚智深了。
長老又喊一聲:「智深聽著!」
驟聽這個名字,智深還道呼喚別人,怎的無人答應?抬頭一看,個個都似要笑,這才想起,長老喚的是自己,慌忙應道:「俺,魯——魯智深在!」法名上加俗家的姓,只是他一個人的規矩。智真長老一時疏於糾正,自此也就叫開了。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長老為魯智深細說了這「三皈依」,然後上供,便算禮成。魯智深叩謝了長老,又由知客領著他拜見師叔、師兄,整整忙了半天,才得與趙員外見面。
兩個人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說私話,各有一番萬般無奈、依依不捨之情,卻都不知從何說起。魯智深只是摸著新剃的光頭,怔怔地望著。趙員外卻是低了頭,只管用腳尖在泥地上畫出橫七豎八的許多紋路——他的心,也像腳下的痕迹一樣亂。
趙員外最放不下心的,是怕魯智深不守清規,擾亂佛門,鬧將開來,會揭穿了底案。這樣千萬遍思量,總覺得是把話說明了的好。
「魯大哥!」趙員外叫了一聲,卻不說話,執著魯智深的手,現出無限恓惶的神色。
一看他這神氣,魯智深心便軟了。「趙員外,」他說,「休得如此!叫俺心裡酸酸的不好過。」
趙員外點點頭,勉強報以一笑:「魯大哥,分手在即,我有三件事,若依了我時,我才得安心下山。倘或不然,回得家去,也睡不安穩!」
「是哪三件?既有交情,俺總想法子依你就是。」
「果然魯大哥口能應心,那就是我的造化了!」趙員外說,「第一件,休得逞強好勝。魯大哥,你是上山打虎、下海擒蛟的身手,常人當不得你的一拳頭。」
「俺省得。」魯智深極爽快地答道,「都為拳頭上闖的禍,俺吃苦須記苦。」
「果然魯大哥最明白!」趙員外又說,「第二件,口要謹慎,凡事『禍從口出』,切記切記!」
魯智深想了想,毅然答道:「這俺也依你。俺只當自己娘生俺下地去,就是啞巴。」
趙員外笑了:「這倒也無須如此。不過遇著有關礙的話,休輕出口而已。」
「知道了。你只說第三件是什麼?」
「第三件,千萬休管閑事,顧得自己要緊!」
這話魯智深便有些應承不下,他天生是疾惡如仇的性情,路見不平,要叫他無所動作,這比什麼都難。
沉吟之間,以手搔頭,光禿禿寸草不生,不由得大生感觸!想想自己滿懷忠義,一腔熱血,不能做一番響噹噹叫人蹺大拇指的事業,卻遁入空門來做個沙彌,還逞什麼強,好什麼勝?自己替自己都抱不完的不平,還管什麼閑事?
這樣想著,隨又記起智真長老的偈子,原要「六根清凈」,原要「免得爭競」!罷了,罷了,既應承趙員外做了和尚,便也應承他的話吧!
於是慨然答道:「都依,都依!只當俺老娘生下俺時,便是個瞎眼小子,看不見世間不平之事!」
總算如願以償了!但趙員外卻不怎麼欣慰,自己想想,都替魯智深委屈,便又執著他的手,歉疚而又感激地說:「魯大哥都是看在兄弟的情分上,這等委屈自己。今日之下,我也什麼話都不用說了。以後但凡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赴湯蹈火都使得。魯大哥你安心在此,修身養性。智真長老極器重你的!早晚衣服用具,我自差人送來。稍得閑時,自必上山來盤桓。」
「俺理會得!」魯智深說道,「你就下山去吧!也免得家中惦念。」
「哪有這話?少不得陪魯大哥寬住幾日。」
「不用,不用!到頭來終須一別,不如早早撒手。」
這是看得破的話,卻也是絕情的話。趙員外心裡實在捨不得魯智深,但塵緣牽惹,亦於出家人不宜,只好聽從了他的話,拜別智真長老,又千萬拜託,善待智深,方始黯然別去。
魯智深送別了趙員外,回到寺內,卻不知何處可去。
只在前殿後院逛來逛去。各人有各人的功課,誰也沒有工夫理他,而且看他的相貌,也叫人不敢親近。他在家時熱鬧慣了的,如何受得住這份寂寞?憋了一肚子的悶氣,臉色越發難看。一整天的辰光,只得一個和尚跟他說了句話,那是聽得鐘聲打齋飯的時候。
「智深!」那和尚提醒他說,「『過堂』了!」
魯智深只知道州縣衙門掌理刑名的推官,提審人犯,名為「過堂」,如何佛寺中還有這個花樣?一時好奇心起,興沖沖跟在那和尚後面。一走走到齋堂,才恍然大悟,原來「過堂」就是吃飯。
不到齋堂,不覺得肚飢;一到齋堂,魯智深頓時腹如雷鳴。但眼望著大桶的稠粥,大籠的白面饅頭,卻不得到口——看齋堂中,東西分行長桌,先到的和尚,一個個端然正坐;堂中高設法座,想來要等智真長老到了,方可開飯。魯智深記著趙員外的告誡,新來乍到,不敢造次,悄悄在邊上找了個空位,坐下等候。
不一會兒侍者引著長老升座,念了供養咒。值日「行堂」供食,每人一大碗稠粥、兩個饅頭,一碗黃豆、鹽菜、粉絲雜煮的羅漢齋。
取食也有規矩,先用左手取粥碗放在右首,再用右手取菜碗放在左首。魯智深細心看著,學會了規矩,輪到他時,伸出蒲扇大的左手,剛把粥碗端了起來,狂地里喊聲:「俺的娘!」趕緊放手,「哐啷」一聲,打碎了碗,潑得一地的粥。
原來那碗粥極燙,加以太稠的緣故,上面結了一層粥衣,熱氣冒不出來,看上去像是不燙。魯智深不明就裡,上了個大當。清凈齋堂,讓他這一喊一鬧,幾百雙眼都盯著他看,看得他又窘又惱,心裡罵道:「他娘的!做和尚的這碗粥比牢飯還難吃!」
自己跟自己賭氣,坐了下來,索性連那兩個饅頭也不動,心裡思量:「這和尚不是俺當的,明天溜之大吉!只是七寶村去不得了,然則投奔何處?」想一想:「有了!現在的『馬牙李家』,到了那裡再說。反正有度牒在身上,不還俗也行,到李家弄幾兩銀子,四海雲遊,逍遙自在!何苦在這裡連吃碗粥都吃不安逸?」
魯智深的性情,一向是心裡想什麼,臉上擺出來的就是什麼!這時成竹在胸,煩惱盡去,便又有閑心情來看和尚「過堂」了。
這一看,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偌大齋堂,幾百張嘴吃滾燙的粥,居然聲息全無,而且動作飛快,這是怎麼練出來的本事?
越看越覺得不能相信,他低聲問鄰座的和尚:「你那粥是冷粥?」
「休妄語!」被問的和尚,只低聲喝了這一句,不理他的疑問。
不理只好自己動手!他伸手到碗上摸了一下,這可不能不佩服人家的本事了!
再還想說話時,只聽一聲引磬,數百和尚,放下飯碗,一齊站起。東序首位的執事大和尚,高聲念偈:「所謂布施者,必獲其利益,若為樂故施,后必得安樂!飯食已訖,當願眾生,所作皆辦,具諸佛法!」
這名為「結齋咒」,念罷此咒,各自散去。他人皆飽,只有魯智深肚子里是空的,桌上倒還有兩個饅頭,打算著順手帶走,多少也可以擋一擋飢,但又怕人笑話,一時不敢伸手去。
就這躊躇不決的時候,智真長老座前一個侍者,走了來拉一拉他的衣袖:「智深,長老喚你到方丈有事。」
「可知是什麼事?」
「只怕是你擾亂齋堂,長老要罰你!」
罰就罰!魯智深在心裡想,反正就這一遭了,明天一大早就走他娘的春秋大路,看你罰誰?
這樣想著,坦然到了方丈,走進禪堂,第一眼就望見方桌上陳設著一份齋食,一樣的一碗粥、兩個饅頭、一碗羅漢齋。魯智深咽口唾沫,才轉臉打個問訊說:「師父喚俺,為了何事?」
智真長老指著齋食:「你且吃了再說!」
魯智深大為高興,轉身來在侍者頭上鑿個栗爆,笑著罵道:「你個禿驢,騙得俺好!」
他只用了三分力量,侍者頭上已起了好大一個包,原是自己戲弄了他,當著智真長老不敢申訴,揉著頭,苦著臉,退到一旁去了。
「快吃吧!」智真長老笑嘻嘻地說,「可當心,別再燙了手!」
魯智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來先摸一摸粥碗,不涼不燙,恰正可口,於是「稀里嘩啦」地不消片刻,把一份齋食吃得乾乾淨淨,抹抹嘴站了起來。
「可曾吃飽?」智真長老問道。
「也還將就。」
「知你肚子寬,明日我著管齋堂的典座,額外多供你些。」
魯智深不作聲,心裡有話:「明日不『過堂』了,虛領了你長老的人情。」
「你且坐了,我有話說。」智真長老又回頭吩咐侍者,「你且迴避!」
等侍者一走,長老卻又默然,只是盯著魯智深看,一面看,一面微微發笑。魯智深只一見他這副神情,不知怎麼,心裡就會嘀咕,自覺軟弱得只想告饒躲避。
「智深!」長老終於開口了,「『過堂』時你怎不吃那兩個饅頭?」
「俺——」魯智深老實答道,「自己跟自己賭氣!」
「我再問你,那時你在想些什麼?」
「俺想的是——」
「佛家不打誑語!」
「不準打誑語,俺就不打。俺也不會打。」
「答得好!」笑著的智真長老忽然嘆口氣,「唉,智深,你休負了我度你的一片苦心!」
魯智深不懂他這話,睜大了眼問道:「師父,你待怎講?」
「你當我不知你的心事?塵緣方斷,凡念又起!智深,」長老突地大喝一聲,「說!實說!」
這一聲在魯智深入耳如雷,囁嚅著說,「師父,你老要俺說什麼?」
「說你打算何時逃走!」
「師父!」魯智深愣了一會兒,笑了,「俺服了你!你老怎知我要開溜?」
智真長老一揚他那又長又白的壽眉問道:「智深,你看我雙眼花不花?」
好一雙澄明清澈的善目!
「哪有些兒花?」他說。
「我雙眼不花,不會在齋堂看你的臉色?」
「師父好本領!見俺的臉色,便知俺心事,既如此,」魯智深笑道,「師父猜俺此刻心中是何念頭?猜得著時俺便真的服了師父。」
「何用猜?你那心中的遲疑不決,都在臉上。」
「遲疑不決?」魯智深皺起了一層濃眉,「俺不知緣何遲疑?何事不決?」
「既無遲疑,何不此時便下山而去?」
魯智深讓智真問住了,搔著光頭,無以為答。
「欲去不去,這就是遲疑。」
想想果然,此時倒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明日一早,是走的好,還是不走?
「既不忍去,又不忍留,這就是不決。」
「師父說得是。」魯智深苦惱地說,「俺做事素有決斷。就此刻,偏偏為難!」
「我知你的難處。」智真長老點點頭,「欲待留下,怕熬不得寺中的清苦;欲待去時,卻又有些捨不得師父!」
魯智深聽得這幾句話,一時傻了!句句著實,字字打入心坎。自出娘胎以來從無一個人能像師父般,把他想說而說不出來的一段意思,說得如此真切。尤其是最後的一句話,真正搔著了癢處——有這句話時,便為師父粉身碎骨也值!
霎時間,魯智深心頭如倒翻了一盞調了蜜的熱醋,說不出的那種又酸、又甜、又痛快的滋味,必得放聲一哭才能受得了。
好剛強一條漢子,在長老面前竟如無告的孤兒受了委屈,嗚嗚咽咽,涕泗滂沱。然而究竟不是孩子,一面哭,一面卻又覺得不安,怕方丈外面有人在笑他。
哪有這話?智真長老道行高深,辯才無礙,為人開示,因材施教,時常三言五語說得人痛哭流涕。廟前侍者見得慣了,無足為奇,只需準備麵湯,但等那人哭夠好洗臉。
此刻值日的那侍者,只為一句戲言,吃了魯智深好大一個栗爆,光頭上腫起一個大包,一陣一陣作痛,頗有越來越厲害之勢,心裡把魯智深真恨得要死。但以他那個栗爆,笑著鑿了過來,不但也是相戲,似乎還是親熱的表示,有苦說不出,變成吃了啞巴虧。正在自己生悶氣的時候,聽得魯智深的哭聲,正好得個小小報復的機會,心裡在想:「隨你哭去!不理你!」
然而那麼個大漢抽抽噎噎地哭著,實在也叫人聽不下去。侍者嘆口氣,走到方丈後面的小屋,取塊手巾,從坐在炭爐上的紫銅銚子里,倒了些熱水在上面,擰乾了拿進去,悄悄往魯智深手裡一塞。
這也正是他要哭停了的時候。這塊熱手巾來得恰是時候,抖開來抹一抹眼淚,想到自己已是個光頭,便索性連頭帶臉,痛痛快快地抹了一陣。
侍者看他那神態,又好氣、又好笑,諒他此時不會再敢動手,便背著長老,向魯智深瞪眼相譏:「你的狠勁哪裡去了?是個狠人就休哭!」
到底還是叫人笑話!魯智深滿面羞慚地把頭低了下去。然而他也記著侍者來送熱手巾的情意,心裡思量,出家人也與在家人一樣,原也是有喜怒哀樂、不脫人情的。
一直沉靜微笑的智真長老此時又開口了:「智深!是去是留,還我句話來!」
唉!魯智深暗中嘆口氣,狠狠心答了一個字:「留!」
「若是口不應心,不留也罷!」長老逼緊一步說。
「是心裡的話。」
「真要留時,須守我顯通寺的清規!」
「若非守不可時,我自然守!」
智真長老知道魯智深說一句、算一句,到此地步,百鍊鋼化作繞指柔了,心中十分欣悅,不由得衷心讚許:「真是大智慧人!」又說:「你回寮房去吧!若有疑難時,隨時來說與我,我為你做主!」
魯智深也懂得禮貌了,當即回了聲:「多謝師父!」自回寮房。
一路走,一路尋思,既許了智真長老要守清規,須得心口相應。在他想,清規不過三樣:不近女色、不飲酒、不吃葷腥。第一樣不在話下,就長老不說,也不會犯;不吃酒、不吃肉,卻是受活罪——想想不該答應;但既答應了,就活罪也只得受。
心中不快,回到寮房,倒頭便睡。和尚睡覺,也有規矩,側面向里,右手枕在右耳下,左手放在左膝頭,曲肱而卧,不準打鼾,這個睡法名為「吉祥卧」。哪怕百把人的廣席,無不一樣。
魯智深何嘗想到,連睡覺都有規矩。仰面朝天,鼻息如雷,四肢伸展,成了個「大」字,一個人佔了三個人的地盤還不止。
上下肩兩個和尚都是受過戒的,只是擠得無處容身,也不免犯了一個「嗔」字之戒。兩個人一怒之下,使勁來推魯智深,盡推推不醒,有一個便在他腿上擰了一把。
睡夢頭裡,魯智深只當被什麼毒蟲咬了一口,一巴掌拍下來,又快又准,正打在那和尚手上。疼得他光頭上直冒冷汗,左手捏住右腕甩個不住。
魯智深卻也醒了,看看那兩個和尚問道:「剛才可是你兩個推俺?」
「你這等睡,使不得!」未曾挨打的那個和尚說,「既出家,如何不學坐禪?」
「俺自睡覺,要你管?」
見他不可理喻,那和尚只得合掌說道:「善哉!」說完了,自上禪床坐著。
睡了一覺的魯智深,精神十足,有心拿他來作耍,便即喝道:「什麼『鱔哉』?團魚俺也吃!」
越發來歪纏了!這和尚不敢跟他鬥口,攢著眉向那在甩手腕的和尚不斷地說:「苦也,苦也!」
「團魚大腹,又肥又鮮,好吃得緊,哪得苦也?」
兩個和尚對看了一眼,不再理他。魯智深倒也不為已甚,撲身又睡。幸好,這下是曲肱側卧。上下兩個和尚,才得擠著睡下。
睡是睡下了,卻一夜不得安寧。中間這一個,不是一翻身把條大腿擱在這個和尚身上,就是無意間一伸手打了那個和尚的臉,再不然就是鼾聲震天,硬生生把人吵醒。
等晨鐘一起,魯智深還在呼呼大睡,別的和尚都起身去做早課。他上下肩的那兩個幾乎一夜未曾合眼,哭喪了臉到監院那裡去訴苦,把魯智深如何蠻不講理,睡覺時如何不安分,加枝添葉地說了好半天。
「且先忍耐!」監寺勸道,「長老說他有慧根,少不得容忍一二。若是真箇不成話時,我再與長老去商量。」
自此以後,日日有人來告魯智深的狀。這個說他口沒遮攔,那個說他好開玩笑,而夜間鼾聲,吵得人不能入夢,則是眾口一詞的指責。
監寺看看魯智深要犯眾怒,這不是當耍的事,只得親到方丈,來見智真長老,把他種種失卻出家人體面的行徑,足足講了一個時辰。
長老靜靜聽完,徐徐說道:「這智深,原是不該拿一般清規來約束他的,況且他也還不曾受戒。」
「可有一件,擾亂了清凈禪堂,大眾不得安心修行,如之奈何?」
「說得是!」智真長老點點頭,「我自有處置。」
長老另撥了間禪房,專供魯智深居住,一切供養,盡皆優渥,這反倒是享福了。
不過剛剛才剃度的一個沙彌,拜不得「梁寶懺」,念不來「倒頭經」,居然拿他當個高僧大德般供養。闔寺大小和尚,十有八九,既妒且羨,背地裡紛紛議論,說智真長老不是偏心,便是悖晦。
妒忌歸妒忌,無奈福分是魯智深的好,除了長老關顧,還有趙員外照看,隔不了三五天就會著人上山。不是精緻素齋,就是時鮮果子,不然便是細巧點心,整大盒送來供魯智深享用。
魯智深有樣好處,生性慷慨,凡有趙員外送來的食物,先提出一份孝敬智真長老,然後遇上了的,盡吃不動氣,吃光為止。於是慢慢地有些人跟他談得來了。只是口沒遮攔,動輒「禿驢」「呆鳥」,叫人皺眉;又好戲謔,說到高興的地方,一巴掌拍在別人背上,就如打了一板子,令人哭笑不得、又愛又怕。
轉眼三四個月過去,山上到了雨季,四圍山色,只是濃濃淡淡,亂灑的大片水墨,永沒個開朗的時候。魯智深整天枯坐在禪房裡,聽那吵人的雨聲檐滴,真要悶殺了!
「怎得弄盞酒來吃才好!」此念一起,彷彿無數酒蟲一齊涎到了喉嚨口,奇癢奇饞,片刻不得忍耐。萬般無奈,走到香積廚里,只說替火工道人劈柴,偷了一罐醋喝——河東的醋雖有名,到底替不得汾酒,喝了也是白喝。
到得久雨初晴的那一天,魯智深精神一振,久靜思動,決意到寺外去逛逛,於是換了件皂色海青,系一條雅青紅絛,晃蕩著兩隻寬大袖管,大踏步出了山門。八月山中,不下雨的時節,卻真是蕭爽怡人的好天氣。白雲青松,紅葉流泉,魯智深坐在半山亭子里看了半天,把那十幾天因雨而積的煩悶,一起拋在九霄雲外,自言自語地讚歎著:「真好一幅畫兒!」
就這時,瞥見遠遠有個人挑著副擔子上山。魯智深心想:「是了!下了十幾日的雨,山路走不得。今日天晴了,趙員外著人來送吃食。」
心裡在想,腳下便迎了上去。走得不多遠,聽見順風飄來無腔的山歌,唱的是:
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順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歌聲剛終,山路轉角處閃出來一個漢子,卻不是趙家的庄漢。魯智深大失所望,掉頭便走,依舊回到亭子里坐著。
那漢子也來到了亭子里,歇下擔桶。魯智深看他手裡拿個銅鑼子,心中一動,喊一聲:「喂!」
驀地這一喊,嗓子又大,把那漢子嚇一跳,轉過臉來看著魯智深發愣。
「你那桶里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好酒!」
「好酒!」魯智深驚喜交集,「多少錢一桶?」
「你問它則甚?」
「你這漢子!」魯智深忍氣說道,「俺問都問不得一聲?看待主顧這等無禮?」
「和尚!」那漢子抬眼看著他問,「你與我作耍?」
「俺和你耍什麼?和尚有銀子,買你的酒喝。」
「哼!」賣酒的漢子冷笑一聲,「嘰嘰呱呱,倒說得好聽!」
魯智深大怒,剛要伸出手去,想起趙員外的話,縮住手喝道:「你個呆鳥!做買賣怎的這等憊懶,俺要買你的酒喝,你就該當說個價兒好成交。嚕嚕囌蘇,惹得俺火上來,小心一巴掌打歪了你的鳥嘴。」
賣酒漢子看他發怒的形象可怕,見機賠笑道:「大和尚想必是剛朝五台,在顯通寺里掛單,不知智真長老的規矩?」
「什麼規矩?俺不省得,你且說來聽聽!」
「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值廳、轎夫,還有那在寺中做工的泥水木匠吃。智真長老已有法諭,但賣與和尚們吃了,必受責罰——這一罰,可罰得凶!」
「你這廝胡說!智真長老最是慈祥,要責罰,只不過略罵幾句,怕什麼?」
「罵幾句,打幾下,我就受了他的,偏偏不打不罵,所以就凶了。」
那賣酒漢子天生是個不爽快的人,一句話分作幾截來說,把個魯智深惹得焦躁了,喝一聲:「咄!有話快說明白,再這等賣關子,哼,哼!」他把醋缽大的拳頭,在賣酒的眼前揚了揚。
「我說,我說。」賣酒漢子這下算是給他一個痛快,「我住的是寺里的房子,領的是寺里的本錢,倘或違了長老的法諭,追了本錢,趕了出去。只為賣一盞酒與你,要害我妻兒老小受飢挨凍。我不敢賣酒與你,你也不忍心吃!」
一句話封住了魯智深的嘴,半晌作聲不得。那賣酒漢子若是挑了擔桶就走,他也只得乾瞪眼。偏偏此人不識眉高眼低,磨嘴皮子磨得渴了,揭開桶蓋,自己舀了旋子酒往嘴裡灌。桶蓋一開,酒香陣陣,頓時把魯智深肚裡的酒蟲又引到了喉嚨口。
「嗨!」魯智深裝出一臉笑容,「俺與你打個商量,此地四下無人,你就賣些酒與我。人不知、鬼不覺,又有何妨!」
「咦、咦、呀!」賣酒漢子三角眼一翻,斜睨著他說,「不曾見過你這等憊懶的和尚!話都說絕了,卻還來嚕囌,不嫌無味嗎?」
魯智深幾曾受過這等奚落?心頭火冒,強自壓著,低聲下氣說道:「原是與你商量的話!」
「沒商量!」賣酒漢子臉一揚,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狗頭,好不識抬舉!」魯智深厲聲問道,「你再敢說一句不賣?」
那人也發了牛性子,硬著脖子,揚聲回答:「你殺了我也不賣!」
這一下魯智深看他硬氣,反倒笑了:「俺一個出家人,怎能殺你?只買酒吃。」
他的話還未說完,賣酒漢子看看不是路道,挑了擔桶便走。魯智深何等容得他逃,趕下亭子來,雙手把扁擔捏得穩穩的,提起腳來,抵住那人的大腿,輕輕一踹。賣酒漢子已自立腳不住,在山坡路上跌跌滾滾,好不容易才能站定,抬眼看時,魯智深已把兩桶酒提到了亭子里,揭開桶蓋,拾起旋子,只顧舀了酒往嘴裡倒。
酒是家釀的新醪,如米漿般渾濁,甜中帶酸,糟香四溢,極易上口。魯智深吃得口滑,不消片刻,一桶酒就見底了。
賣酒漢子,血本有關,連忙趕了上來,收錢要緊。魯智深吃得高興,想交他個朋友,特意舀了一旋子酒送到他面前:「來,來!俺敬你。」
賣酒漢子不領他的情,沉下臉來答道;「誰要你敬?拿酒錢來!」
「酒錢少不了你,俺敬你酒你不喝是何道理?」魯智深酒在肚裡,逗起童心,伸出兩個手指,捏住了那人的鼻子,硬把一旋子酒替他灌了下去,一面灌,一面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漢子被灌得咳嗆不止。魯智深越發大笑,摸一摸身邊,忘了帶錢了!
欠一欠他也不妨。「明日到寺來取,俺叫魯智深,住在方丈後面禪房內。」說了這一句,晃著兩隻大袖子,揚長而去。
走著走著,不對了!腳下發飄,眼睛發花。那新酒上口容易,後勁甚大,而且發作得快,魯智深又已幾個月酒未沾唇,酒量大不如昔,越發易醉。
不過此時心裡卻還明白。「咦!」他在想,「三五斤汾酒都醉不倒俺,倒叫這一小桶米漿似的東西打倒了,不叫人笑話?」
就這個不服氣的念頭,魯智深腳下更快了。走得身子發熱出汗,索性把海青褪了下來,兩隻袖子綁在腰帶里,光著「刺青」的脊樑,扇著兩隻膀子,走上山來。
松風冷冷,吹在身上,積汗一收,舒服倒是舒服,但酒性不得發散,越發涌了上來,看出去的影子,莫不成雙,腳底下自己管不住自己,心裡要東,偏偏往西,就這樣踉踉蹌蹌,一溜歪斜地到了頭山門。
管山門的和尚,叫作「門頭」,西序執事第十位。這個「門頭」,素常與魯智深不睦,一見他喝得爛醉,趕緊提了把竹篦,當門一立,大聲喝道:「呔!站住!」
魯智深正埋頭往上直奔,冷不防這一聲,嚇了一跳,心裡便有氣,再抬頭看時,影綽綽認出正是素常不睦的那門頭,越發勾起舊恨,氣上加氣。
「快滾下山去!」門頭厲聲喝道,「你是佛家子弟,如何喝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裡貼著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打四十屁股,趕出寺去。你趁早快滾,饒你幾下竹篦!」
「放你娘的屁!」魯智深跳腳吼道,「俺要你饒?你饒俺,俺不饒你。你三番兩次與俺作對,一次貪看月色,回寺晚了些,你竟不開山門;又一日趙員外著人送素食來,你有意刁難,說內有葷腥,不準進寺。他娘的,你若做官,便是個貪官;你做和尚,便是個賊禿!」說到這裡,他把上身搖一搖,腦袋畫了幾個圈子,拇指一蹺,圍胸一挺,洋洋得意地又說:「不錯,魯老爺今天吃酒了,吃得好痛快!俺酒興,今天要打你個禿驢小舅子!」
話到手到,揸開五指,一巴掌掃在門頭臉上,頓時滿口鮮血,吐出來兩顆牙齒。
幫著管山門的兩個小沙彌看看要闖大禍,一個飛也似的奔了進去報信,一個趕緊拾起竹篦,舉高了在魯智深眼前晃著。喝醉了的人,原就頭昏眼花,經他這一晃,只見無數細竹絲在空中遊走,越發眼花繚亂,那小沙彌也是有心拿醉漢作耍,試著引著,來了就逃,不來又晃,把個魯智深撩撥得火冒三千丈,恨不得一把抓住這小沙彌,擰下他的光頭來才解恨。
就這時,監寺已叫火工、值廳、轎夫,還有些湊熱鬧的粗漢,約莫有二三十人之多,扁擔的扁擔,棍子的棍子,跟了監寺來阻擋魯智深發酒瘋。
原意是阻擋,正在火頭上的魯智深,哪裡分辨得出?一聲大吼,就似盛夏起了個暴雷,震得銅殿里似乎嗡嗡作響,這先聲已經奪人,再看他順手抄一根小腿般粗的大門閂,一陣風似的攆了來,頓時一個個嚇得轉身就逃。一逃逃入殿內,關緊了槅扇。
魯智深提了門閂,直上台階,門閂太長,使起來不便,「嘩啦啦」一陣暴響,拋在院中,接著便是一腳一拳,又是「嘩啦啦」一陣暴響,槅扇倒向了中殿。十幾雙眼睛,一齊看著門外。
這一陣大鬧,魯智深的酒醒了一半了,看看殿里不便動手,便即喝道:「都替俺滾出來!」
裡頭的人無路可逃,發一聲喊,紛紛挺著棍棒沖了出來。魯智深往旁邊一閃,順手一撈,撈住一個便向後一推,撞著了第二個,乘勢進步,奪了兩條棍棒在手裡,指東打西,亂成一片。
「好了,好了!」忽然有人喊道,「長老來了。」
一聽是長老,魯智深一身的勁頓時泄了個乾淨,丟下棍棒,便想開溜。
「哪裡走?」長老喊道,「智深,回來!」
看看逃不脫,魯智深只得轉身走到長老面前,打個問訊,卻先告狀,指著廊下說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惹他們,平白二三十人來打一個。不是俺會些拳腳,不叫他們活活打死?」
「長老,長老!」有人震天價叫屈,「休聽『惡人先告狀』,原是他發酒瘋打傷了門頭,初意擋他一擋,哪裡是要聚眾打他。」
「好了,都休說!」長老轉臉對魯智深說道,「明日再說。」
魯智深應了一聲,管自跌跌沖沖回禪房去蒙頭大睡。這裡許多執事僧人,心中不服,圍住了長老申訴,都說魯智深既不念經,又不拜佛,原不似個出家人。如今索性酗酒行兇大亂清規,顯通寺里,斷斷不能容他。
「休這等說!」智真長老意態安閑地說,「智深原不曾受過戒,凡事寬待他些。莫看他清規戒律,一概不在心中,他心中有佛,後來必成正果!」
那些和尚聽長老的口風,再說也是多餘,一個個逡巡散去,心裡卻越發不服,背地裡都在冷笑:「好個沒分曉的長老!」
智真長老何嘗沒分曉?降龍伏虎,另有手段。到得第二天一早,吩咐侍者:「去喚了智深來,有話說。」
侍者走到後面禪房,從門口探頭一望,只見魯智深赤著腳,穿一領布衫,坐在禪床上,怔怔地望著窗外發愣。看見侍者,他慌忙跳下地來問道:「長老可曾生俺的氣?」
「哼!」侍者冷笑答道,「長老何敢生你的氣?著我來請你去,只怕還要撞鐘擂鼓,宣示大眾,把住持的位子讓了給你呢!」
魯智深知道他是有意挖苦,照平日必又是一個栗爆鑿了過去,此刻卻無玩笑的心情,無精打采地穿了海青鞋袋,跟著侍者,來到方丈。
一進門,看見長老面色如凝秋霜,魯智深也不打問訊,也不叫師父,雙膝一彎,撲通跪倒,把個頭低著。
「智深!」長老冷冷地開口了,「當日你打算私逃下山,後來又自願留下,那時我與你說了什麼來?」
「師父!」智深賠笑道,「當時的話,何必再說?俺記住了就是。」
「你記住了什麼?說與我聽聽!」
魯智深如何肯說?說了是自己打自己嘴。若只有長老一人,便老老面皮,說了也罷;無奈此時傳說長老喚了智深到方丈問話,眾僧紛紛趕了來看熱鬧,窗外門前,影綽綽無數人影。魯智深已覺受窘不堪,再要說一兩句自己折辱自己的話,如何還有臉皮走得出門去?
因此,魯智深急得滿頭大汗,只不斷地喚著:「師父,師父!」藉以告饒。
師父倒好,索性不聞不問,閉目入定了。
這一下,魯智深才領教了長老的厲害!萬般無奈,發急喊道:「師父,你老人家倒是睜開眼來看嘛!門外那些禿驢,烏眼雞似的瞪著俺,你都不管一管!」
長老把眼睛睜開來了,不看門外,只看著魯智深說道:「要管,先從你管起。你先答了我的話,我再叫他們散開,替你留些麵皮。」
「好,俺說。」魯智深略想一想答道,「那時節,師父告訴智深:『真要留時,須守顯通寺的清規。』」
長老言而有信,當即叫侍者傳宣:不得在方丈附近逗留窺探,違者責罰。看熱鬧的不敢違犯,各自散去。
於是長老又喝問魯智深:「你自己許了我,不犯清規。如何又犯,拿話來說。」
「今番不敢了!」
「若再犯時又如何?」
「任憑師父處罰。哪怕當眾剝了俺臉皮,俺也不怨師父。」
長老算是饒了他了,留在方丈,叫人安排早飯與他吃,又拿好言語勸他。恩威並用,把個魯智深製得心服口服。
自此以後,魯智深果然安靜了。兼且山中九月降雪,且多大風,不但不能出門,趙員外亦無法再著人送吃食來,他苦熬苦守,整整半年,未出禪房。
忽忽經年,又到了日暖雪消的四月里。魯智深忽動凡心,要到山下去走走。打開箱子,換了一身潔凈的僧衣,壓箱底有數十兩銀子,原是趙員外所送,順手取出來放在身上,悄悄出了山門,瀟瀟洒灑地順著下山大路,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兩個時辰,來到一處三岔路口。魯智深住腳躊躇,記得來時是走的左面那一條,不知另一條路通向何方?這時一陣風過,右面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他一聽就知是打鐵,久想辦一條禪杖,閑來舞弄消遣,所以一聽這聲音,心頭更無別念,順著右面的路,撒開大步就走。
走了不遠,已隱約聽得市聲。迎面一座牌坊,上面四個字倒還認得,題作「五台福地」;出了牌坊,走完斜坡,豁然開朗,一片平陽之地,有五七百戶人家,東西一條街,有肉案、有酒店,也有專賣熟食果子的行鋪,陣陣香味隨風飄到鼻端,魯智深肚裡奄奄垂斃的酒蟲頓時起死回生了!
「俺自己就是個呆鳥!」他一巴掌拍在腦袋上,「早知有這等好去處,去年何苦搶人家一桶酒吃?」自己罵完了又想:須先辦正事,再來吃酒,心無牽挂,才吃個痛快。
想停當了,直奔鐵匠鋪子,未進門就大聲問道:「喂,可有好鋼鐵?」
鐵匠住了手,抬眼看看這位和尚,只見他身材幾乎高與檐齊,腮邊新剃不久的暴長短須,青毿毿的好不嚇人,趕緊賠笑:「師父,請坐!不知要打什麼生活?」
「俺要打禪杖!再——再要打一把戒刀。只要東西好,工價隨你說。」
看來怕人,倒是好主顧,鐵匠的笑意越發濃了:「師父來得巧,正有些精鋼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且請吩咐。」
「禪杖要條一百斤的。」
「重了!」鐵匠笑道,「我好打,怕師父不好使。便關王刀,也只八十一斤!」
這話叫魯智深聽不入耳:「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
「師父道得不錯。只是禪杖不比兵器,輕巧些的好。打條四十五斤的吧!」
「胡說!太平興國寺里,供的那條什麼楊五郎的鐵棍,說有八十一斤,俺試了試只如拈根燈草。」
「那條鐵棍怎有八十一斤?原是和尚哄人的話。」
「你待怎講?」魯智深喝聲道,「說俺和尚哄人?」
無意中觸犯了忌諱,鐵匠趕緊笑道:「師父別動氣!我說的是那勢利和尚。你大和尚賽如一尊活羅漢,如何相比?」
「也罷了!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
「師父,八十一斤太肥了,又不中使!依我說,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戒刀的斤兩不用說,師父的手勁我知道了。」
「你嘰嘰呱呱好張利口!便依你。要幾兩銀子?」
「不討虛價,實要八兩銀子!十天取貨。」
魯智深取了十兩一錠銀子,丟在柜上。「若打得粗糙時,小心你的狗頭!」說了這一句,轉身就走了。
才走得三五家門面,便有個酒望子挑出在屋檐上的人家。魯智深掀掀帘子,就進門那張桌子坐下,拍著手連連喊道:「酒來,酒來!」
「師父少罪!」店主人上來打躬,「小店是寺里的房屋,借的寺里的本錢……」
「好了,好了!」魯智深不耐煩地說,「你胡亂賣些與俺吃,只不說你家就是了。」
「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
「別處就別處!俺有銀子,怕買不來酒吃!」
有銀子也不行,走了三五家,家家如此。說好的,不賣;多給錢,也不賣;賴著不走,依然不賣!把個魯智深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若非記著智真長老的教訓,早就動上手了。
他也還記得長老的清規,想想便忍了不吃吧!無奈肚子里的酒蟲萬不肯饒。這樣懶懶地走到市梢頭,看見杏林深處也有家小酒店,過此便無市面。心裡尋思,錯過這家,今天的酒便吃不成了!人走到了絕處,自有意想不到的主意,魯智深恍然有悟,自己對自己說:「這番吃得成酒了!」
於是踱入店中,靠窗坐下,口中喊道:「店家,行腳僧人,買碗酒吃。」
店小二看了看他,問道:「師父,哪裡來?」
魯智深心想,須說大話唬他一唬:「不遠,關中長安。到此來朝五台。」
「請問寶剎?」
「大唐玄奘法師手建的大慈恩寺。」這原是他平日聽智真長老所講的佛門典故,此時恰好用來裝點門面。
店小二信了他的,打上酒來。魯智深要裝得斯文,慢慢啜了一口,只一上口便管不住自己,一連吃了十來碗,頓覺神清氣爽,胸頭欣欣然一團生趣。那清規戒律,一概忘卻,只記得當年角力賭酒的豪情勝慨。於是不但吃酒,也要吃肉了。
「有甚肉?快端來吃!」
「早來有些牛肉,此刻早賣完了。」
「咦!」魯智深把鼻子空聞了兩下,走到後院,只見牆角砂鍋里白煮著一條狗,便即問道:「你家現成的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
「原當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所以不曾來問你。」
「吃,吃!」魯智深一迭連聲地說,摸出塊銀子,約有三兩重,塞在店小二手裡,「且切半隻來!」
店小二見是個闊客,越發殷勤,切了狗肉,又搗些蒜泥,澆上鹽水,一托盤盛了上來。魯智深喜不自勝,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不住地拍案大喊:「添酒來!」
吃到五六分模樣,魯智深心中便又另是一番念頭了。自覺昂藏七尺,一身武藝,埋沒在深山古寺之中,頓時興起英雄末路的凄涼。就不說效命疆場,成功立業,便做個庸庸碌碌的老百姓,也還落得個「人貴適意」,如今連喝碗酒、吃塊肉都算犯戒。而且,論起來白粥青菜,都還是受十方供養,平生一片雄心,不受人憐,到頭來依舊要靠人布施,這樣的日子,過得太窩囊了!
這樣想著,大敗酒興,卻又捨不得走,勉強又吃了幾碗悶酒,狗肉還剩下一隻腿,討張油紙一包,揣在身上,多餘的銀子也不叫再找,站起身來,一徑上山。
走到半山亭子,坐下來歇一歇。這一靜下來,可就壞了!肚中的酒,都涌了上來,暈頭轉向,只覺要嘔。魯智深自己不服自己的氣,偏要使一路拳腳,試試自己倒是醉了沒有。
於是卷一卷衣袖、緊一緊腰帶,拉開架子打了一套拳。先還像個樣,越打越醉,便七沖八跌,全無路數了。只是招數不成樣子,氣力猶在,無意間一膀子扇在亭柱上,只聽嘩啦啦一陣暴響,打折亭柱,亭子塌了一隻角,瓦片差點就打在他自己頭上。
管山門的「門頭」,聽得聲響有異,出來一望,只見灰沙瀰漫中有條人影,仔細看時,魯智深正歪歪扭扭地搶上山來。他是吃過苦頭的,趕緊奔進山門,氣急敗壞地喊道:「壞了,壞了!這個畜生安分了半年,今番又醉得不小!」
幫著看門的兩個小沙彌走出去一望,但見魯智深的頭臉猶如灌了水的豬肺,紅得可怕,慌忙退了進來,不約而同地一面一個,把兩扇門推來合攏,上了門閂。
埋頭直往上沖的魯智深,一看雙扉緊閉,也不想想此時紅日銜山,關了山門,必有緣故,只如往常雲遊回來得晚了,舉起醋缽大的拳頭,「砰砰」擂了兩下。
門頭和尚和兩個沙彌只在門縫中張望,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門外的醉漢可就忍不住了,越擂越急,越急就越不得開。醉眼模糊中,魯智深看見了守山門的「哼、哈二將」,隨即大喝一聲:「你個鳥漢子!不幫俺叫門,只顧冷眼看人,可惡得緊!」
說著,搶上兩步,抓住石基上裝著的木柵欄,往懷裡一帶,拆了根橫檔木頭在手裡,順勢打在天將腿上,立刻就斷了一隻腳。
轉身一看,「咦!這裡還有一個死不吭聲,格外陰險,更饒不得你!」自言自語地說完了,順手撈起笆斗大的一個石香爐,使勁砸了過去,把另一個天將的肚子上打了個大洞,自己卻也搞了一頭一臉的香灰。
門頭看得驚心動魄,三腳並作兩步,去稟報監寺。監寺會齊東西兩序位分高的執事和尚,一起來見智真長老,說了來意,立等發落。
「休得驚慌!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聽見長老的口氣,個個不服。知客抗聲說道:「這醉貓,拆了半山亭子,打壞哼、哈二將,長老倒沒事人似的。難道要等他打倒方丈,長老才不護短?」
「也不是我護短。」長老數著佛珠,神態安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你我究不曾見過。倒是常言道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難移』,智深上山一年,只吃得兩次酒,已極難得。」
「無奈他每喝必醉,每醉必鬧事!」
「每喝必醉,是抑制太過之故;至於醉了,自然會胡鬧,又何說得?」
「喲,喲!」知客擺出譏嘲的口吻,「照長老這等說,須是每天好酒供養這醉貓,叫他吃到五六分,不叫他醉,那時就天下太平了!」
「話也不是這等說!」長老依舊從容不迫地說,「一番頓挫,一番進境。今日便看菩薩面上,擔待他一二。」
監寺緊接問道:「如何擔待?」
「天子尚避醉漢!放他進來,隨他鬧去。打壞了半山亭子和山門,我著落在趙員外身上,去舊換新,重塑天將的金身。」
眾人面面相覷,只得依了長老的話,退出方丈,來到山門,老遠就聽見魯智深在門外嚷著:「你這班混賬禿驢,齊了心與俺作對,再不放俺進來,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
監寺聽得攢眉苦臉,無可奈何,叫門頭依長老吩咐,去放他進來。
門頭實在是怕了魯智深,又聽他撞門撞得「咯啦啦」的響,再不開時,真要撞破,越發膽戰心驚,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一拽門閂,飛也似的閃入夾弄里躲著。其餘和尚亦都紛紛避了開去。
這一下魯智深可吃了個苦頭,他本使了七八分力量在撞門,一肩撞著虛掩的門,直撲了進來,心知上當,趕緊腳下收勁,無奈吃多了酒,手腳不甚利落,實朴朴一跤摔在青磚地上。
這一跤摔得魯智深心頭冒火,從地上爬了起來,瞪眼喝道:「是哪個賊禿,想的這鬼主意來算計俺?啊!」
看看四下人影皆無,他不肯善罷甘休,一腳就奔入寮房。那些和尚過了堂,歇一歇正待去做晚課,望見魯智深吃醉酒闖了進來,個個大吃一驚,睜大了眼望著,只等有機會髮腳好溜。
「講!」魯智深掀開帘子,暴喝一聲,「哪個賊禿出的主意,抽冷子拔閂,叫俺摔一跤?」
沒有和尚答他的話,卻有和尚聞見了狗肉的香味,驚惶地一喊,恰好提醒了他,取出那一腿狗肉放在嘴裡咬著。身旁有個和尚,厭惡地躲了開去,讓他一把抓住,撕了塊肉便往人家嘴裡塞。
那狗肉也不過沾了沾唇,這和尚就像守節多年的寡婦一朝被污一般,簡直痛不欲生了。「我的天!」他跳著腳鬧,「十七年苦苦修行,過午不食,鬧成這個胃病,半夜裡疼得滿床打滾,我守著我的戒,指望障惑永除,得證涅槃。如今多年修持的功德,盡皆毀在你的手裡!這是怎麼說?」
魯智深實在不明白,不過略開一開玩笑,何以惹他這一頓嚕囌?瞪著眼喝道:「你滿嘴放些什麼狗屁?」
一個小題大做,一個蠻不講理,可知爭不出個好結果,弄到頭來,彼此都不好看。於是便有四五個和尚上來解勸。這原是一番好意。魯智深忒也魯莽,不問青紅皂白,一頓栗爆,光頭上個個鑿到。這一下犯下眾怒。只有一個說了句:「這顯通寺待不得了!」頓時滿寮房的僧眾,嘩然響應,紛紛去各人櫃中取了衣缽,往外便走。
這一亂名為「卷堂大散」,非同小可。監寺、首座得知消息,慌了手腳,一面攔截僧眾,一面去向方丈稟報。智真長老不想事情鬧得如此!長嘆一聲,黯然說道:「去喚了智深來,我自有處置。」
此時也只有方丈的侍者敢近魯智深的身——他的酒倒也醒了七八分了,獨自坐在寂靜無聲的寮房發獃,聽得一聲長老召喚,頓覺心驚肉跳,轉念又想,終歸逃不過,倒是此去見長老的好,借酒蓋臉,免了羞辱。
主意打定,便即跳起身來,大聲說道:「去!俺也正要拜見長老訴訴苦。」
口中是這等說,心裡到底有些發慌,走進方丈,怯怯地叫聲:「師父!」把個頭只是低著。
「智深!」長老問道,「你此時心裡想些什麼?」
魯智深想了想,賠笑道:「師父,你老慣會看人的臉色,便知人心事,又何消俺說?」
「今日我卻看你不出。原道你心口如一,不想你應了我的是一套,做出來的卻又是一套。」
「智深知罪!」他雙膝跪倒,「任憑師父責罰!」
「我也不責罰你,卻也再留不得你。且回你自己禪房,明日安排你個去處,我還有話說。」
監寺一聽這話轉身就走,要趕緊拿智真長老逐出智深這個處置去平息眾怒。魯智深自覺愧對師父,兼且心高氣傲,更不肯說一句再求收容的話,垂頭喪氣地自回禪房去了。
次日一早,魯智深又被喚到方丈,一進門就看見桌上放著一封書信、一錠銀子,心想:且看長老的發落,若去得時,自然領他的好意;是去不得的地方,再另打主意。
「智深!」長老面有凄惶之色,「我與你師徒一場,不想緣盡今日,我一寺之主,行事須有法度,才能約束得住。你須體諒我的難處。」
「本是智深不好,連累師父,俺知師父心裡,原是要留智深在山上的。」
「果然,你是明白人!」智真長老點點頭說,「於今我打發你到東京大相國寺去,那裡的住持智清禪師是我師弟。你持我的書信去投他,討個職事僧做。你可願意?」
「東京是繁華熱鬧的好地方,如何不願?」
「既如此,我有句話勸你,自來成佛成聖,都在一念。這一念是什麼?是克己!一個人若是連自己都管不住時,算不得英雄豪傑。」
「師父放心!俺此番下山,自己管住自己就是了。」
「噢!說得好。」長老閉上眼說,「我且聽聽,你如何管自己?」
「這一時哪說得盡?」智深答道,「譬如吃酒,吃得口滑,還想添時,俺記得師父的話,委屈自己,便熬一熬。又如遇著不平之事,想要動手時,記著師父的話,便忍一忍;真箇忍不得時,出手也留些餘地。」
「善哉,善哉!」長老張眼說道,「不枉了你我一場因緣。趁早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此時魯智深頗有依戀之意,只說時候尚早,盡陪著長老坐著,卻又無話可說。怔怔地望這望那,彷彿方丈中一幾一榻,無不可以逗起一段回憶似的。
長老看看時候不早,便催他下山。「去吧,智深!」他說,「你只記得師父的話,便如在師父跟前一樣。」
於是魯智深只得拜了幾拜,取了書信銀兩,回到禪房,略略收拾,徑自出寺,卻不下山,只在鐵匠鋪子間壁客店住下,每日到市梢頭小酒店吃酒,吃到五六分,回來看鐵匠打造禪杖戒刀。不幾日打造好了,試一試極其稱手,心裡歡喜,便又賞了鐵匠一兩銀子,挎著戒刀,提著禪杖,直取下山大路而來。
到得代州雁門縣,卻不去七寶村看趙員外——這是他為人設想,怕趙員外又要破費——徑自沿大路到長安,出潼關,過函谷,經洛陽,迤邐向東。這一天到了大宋朝的京城,名為「東京」的開封府。
魯智深還是初到開封,進了新鄭門一看,京城地面,壯麗繁華,果然不同。街道雖寬,行人更多。他拄著根禪杖,挎了一口戒刀,背上背著包裹,加以身軀長大,越發顯得臃腫,撞來撞去都是人。被撞了的,看是個莽和尚,不敢跟他計較。魯智深自己也覺得無味,只好站住腳,想攔著個人問清了路再走。
無奈他相貌威猛,又睜著雙銅鈴似的眼,伸出一隻毛毿毿的大手,讓人不知他存著什麼心思,所以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他娘的!」魯智深焦躁了,在心裡罵,「越是大地方越欺侮人,問個路都是這等難!」
一賭氣,又扇著膀子,大踏步只顧往前走,過了州橋,無意間朝東一望,兩座石塔高聳,一帶紅牆無盡,好大一座寺院。
莫非這是大相國寺?魯智深這樣想著,隨即下橋投東。
沿著汴河大街往東奔了去一看,可不是「大相國寺」?魯智深站定一望,只見山門內,大殿前,好大一片廣場,搭著無數布棚,百貨雜陳,萬頭攢動。自出娘胎以來,還未見過這樣熱鬧的市集,不由得心裡狐疑:清靜寺院,怎的這等鬼吵鬼鬧!莫非走錯了地方?抬頭再看一看,黑底金字的匾額上「大相國寺」四字,一點也不錯!
魯智深學得稍稍乖覺了些,便向路過的一位白須老者打個問訊:「請問老施主,這寺里,為何容得那班人這等吵鬧?」
白須老者把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答道:「你想是初到東京,不知大相國寺,每逢三、八,萬商雲集。今天是五月十八。」
「噢!俺哪裡得知?」魯智深又問,「俺要見寺里住持,不知何處去尋?」
「你看!」白須老者指著東面,「寺東有條夾道,你走了去,自然知道。」
稱謝一聲,魯智深沿著牆尋了去,尋到了一處進口,跨門進去,左手便是極大的一個櫃房,高懸著一面水牌,密密麻麻地寫著做佛事、定齋席的日程。一溜櫃檯,站滿了人在那裡談事的談事,領錢的領錢,送貨的送貨,半天沒有個人來理會他一聲。
又熱又渴的魯智深等得心裡焦躁,便大聲喊道:「喂,有人出來一個!」
就近的一個和尚眼也不抬地說:「掛單到後面去,休在這裡攪擾!」
「俺要見住持長老。有五台山智真長老的書札在此。」
「你何不早說?」那和尚的態度頓時不同了,「來,你先坐了,我請知客與你說話。」
坐倒不消坐得,進得櫃房去,魯智深先把待客的便茶咕嘟咕嘟一口氣吃了七八碗,剛在抹著嘴唇,知客來了。
那知客穿著簇新的綢海青,雪白的布袋,腕上套一串奇楠香佛珠,合掌問道:「師兄何方來?」
魯智深回了問訊:「俺從五台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札與清長老,著俺來投上剎,討個職事僧做。」說著,把包裹、禪杖拿在手中,便待去見方丈。
「噢,噢!原來是真長老的來頭。」知客看著他的光頭問道,「師兄還不曾受戒?」
「雖不曾受戒,也做了一年的和尚了。」
「既不曾受戒,如何使根禪杖?」一面說,一面伸手到禪杖上來摸。
魯智深只當知客看得這根禪杖歡喜。他索性慷慨,便讓他細看又有何妨?心裡轉著念頭,手裡便鬆了開來。
原是叫他拿在手裡,細細觀玩。不想一番好意,叫知客吃了個大苦頭——他做夢也不曾想到,這根上了漆的禪杖,是六十二斤精鐵打成。那裡手一松,這裡手一沉,心慌叫聲:「不好!」沉甸甸的禪杖已當頭打了下來。
虧得魯智深手快一把搶住,便這樣,肩頭上已著了一下,火燒火辣的痛,怕的把骨頭都打碎了。
打雖打得重,鐵杖著肉,卻無聲響,算是吃了個悶虧。知客痛不可忍,猶在其次,心裡還大為著慌,看他相貌怕人,又是腰懸戒刀,又是使這等重一根禪杖,看樣子是江洋大盜,犯了案無處容身,才遁入空門。這件事真非同小可了!
「師兄!」知客忍著疼說,「請隨我到方丈來。」
跟著知客,穿過曲曲折折的迴廊、一重一重的院落,到得一處,只見雪白的月洞門裡,一排五楹精舍,門上懸著極細的竹簾。芸檀名香的香味,夾雜著花香,因風飄散,十分濃郁。
這清長老倒是會享清福!魯智深這樣在心裡想著,跟在知客身後,從抄手游廊到了門前。竹簾一掀,出來個唇紅齒白的小沙彌,原是笑嘻嘻的,一見魯智深,臉上的顏色就不對了。
「長老可得閑?」知客低聲問道。
「剛用罷蓮子薏仁湯,在洗臉。」
「托你去稟報一聲,說五台山真長老有書札薦了人來,要討個職事僧做。」
小沙彌答應著,拿魯智深打量了一眼,掀簾進屋,不多一刻,又掀起帘子招招手說:「長老召見!」
「師兄,你把禪杖、包裹都放在這裡,見了長老,須知禮貌!」
「俺省得!」
他把禪杖拄好,解下戒刀,連包裹都放在廊上地下,然後扯一扯衣袖,跟著知客進了方丈室。
方丈布置得極精緻,四白落地,壁懸書畫。紫檀條案上,供著極大的獸爐、極大的花瓶,爐煙縹緲,花香馥郁,若閉著眼,只當到了哪家豪門的閨閣中了。
魯智深不暇細看,朝上望去,禪床上趺坐一位長老,約莫四十來歲,長得一副莊嚴寶相。但多看一眼,卻又似「酒色財氣」四字俱全的世俗漢子。
心裡是這等想,禮貌卻不敢疏忽,頂禮一拜,口稱:「弟子智深,拜見師叔。」
知客從他手裡接過書札,呈了上去。智清長老閉著嘴唇,把魯智深看了一會兒,才慢慢拆開書札,看完說道:「遠來僧人,且去暫歇。諸事等吃了齋飯後再說。」
這話正中魯智深的下懷,櫃房裡七八碗茶灌了下去,渴倒解了,餓卻餓得更凶,所以一聽清長老的吩咐,說一聲:「多謝師叔。」掉個臉就走。
知客趕緊跟了出來,著個侍者領了智深去吃齋飯,自己隨又回入方丈。
「你看我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清長老沉著臉說,「這智深原是個軍官,只為了打死了人,落髮為僧。在顯通寺里,兩番大鬧,容不下身——他那裡安他不得,一團濕面推來與我!待要不收他,礙著他是師兄,又千叮萬囑;若收他下來,卻不是自作孽?」
「長老你看!」
知客褪下僧衣,露出半邊身子,只見肩頭上鼓起一個肉瘤,連肩帶胳膊,皮肉浮腫。清長老訝然問道:「這是何處弄來的傷?」
「便是那殺才!」知客恨恨地說,「長老不曾知他的厲害!使根禪杖,怕有兩百斤重,倒將下來,把我打成這樣,又挎了口戒刀。不知他一個沙彌,要裝點成大法師的模樣,為著何來?我看,留他在此,早晚必闖大禍,長老斟酌!」
智清長老聽了這話,又去看看真長老的書札,上面說智深「面噁心善」,又有「量材器使」的話,心裡頓時有個地方,正用得他著。「你來,我有一套話教與你。」
當下,清長老把知客喚到跟前,密密授計。知客心領神會,諾諾連聲,出了方丈,來尋智深。
「師兄,恭喜、恭喜!」知客笑逐顏開地向剛吃罷齋飯的魯智深說道,「長老把師兄的職事派定了。明日起,你便是大相國寺的園頭。」
魯智深大失所望:「老遠價奔了來,又是真長老的面子,卻不道來做個園頭!」
「師兄,你這話就辜負長老的心了。東西兩序職事,不分卑尊,都是受了戒的大和尚。師兄還只是沙彌身份,長老破例提拔,怎的不知感激,反倒口出怨言?」
不錯!魯智深心想,當年做提轄,掌管人事,不也講出身、重資歷?僧俗一理,長老已是格外看顧了。
知客看他臉上的顏色,便知把他說服了,於是接下來又說:「這園頭,還非師兄來做不可!多少僧人想這個缺,長老只是不許——倒像是天生留了與師兄的。」
「此話怎講?」
「本寺有片菜園在酸棗門外岳廟間壁,園中菜蔬,供應全寺僧眾食用,是個極緊要的職事。」知客說到這裡有些煩惱,「不想附近有二三十潑皮,每每縱放牛馬,或則徑來偷盜,好生嚕囌!」
一聽這話,魯智深便又有些動氣了。「大相國寺便任令這些潑皮欺負?」他問。
「這隻為少了像師兄這等一位伏虎羅漢似的人物,在那裡坐鎮!」
「好!」魯智深霍地站將起來,「酸棗門在哪裡?俺去!那些潑皮若敢來嚕囌,俺好好弄些苦頭與他吃。」
「休慌,休慌!」知客趕緊扯他坐下,「師兄,你這等急火燎毛的脾氣,只怕長老又不放心你去了。師兄蓋世的武藝,再弄出幾條人命來,卻不是害了你?」
「哪有這話!」魯智深笑道,「俺許了俺師父的,再不打死人。」
「這好!」知客欣然說道,「有師兄這句話,便放得下心了。且去方丈議事。」
議定每日送十擔菜蔬,餘下都歸魯智深和種地人的用度。當下長老押了法帖,書記寫了榜文,歇息一夜,次日「上任」交割。魯智深攜了禪杖、戒刀、隨身包袱,興興頭頭地去了——這就是智清長老的手段。大相國寺里,太后、皇帝、皇后,一年要來燒好幾次香,三日兩頭,接待達官貴人,更不在話下。智清長老八面玲瓏,應酬得滴水不漏,何況對付一個直心腸的莽漢?小小一個花招,魯智深就範了,管園的人也有了。
出了大相國寺夾道,有人領著,投北而去。京城北面,並列四門,最靠東的一門,名為「承泰」;門外一條大路,直到延津。延津縣舊名酸棗縣,所以承泰門俗稱酸棗門。沿著大路,走了不多片刻,望見岳廟旁邊,極大一片菜畦,圍著破破爛爛一道籬笆,向東一道板門,門內一座殘敗廳堂,只是廳外四圍皆是大樹,濃蔭匝地,蟬唱不絕,看來是個極涼快的地方。魯智深心裡十分中意。
帶領的僧人伴他一直走到廳堂前面,把原來的園頭喚了出來,指著說道:「這位師兄,法名智深,奉長老法諭來接你的職事。」
原來那面黃肌瘦、愁眉苦臉,眼角貼了一方膏藥的園頭,一聽這話,趕緊念佛:「南無阿彌陀佛,長老慈悲。這一下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彼此又問訊見禮,把種地的人都喚了過來,當眾交割明白,貼了榜文。「原任」便要告辭,讓魯智深一把抓住了問道:「你這眼上,倒是怎的?」
「師兄休問。」
「不問俺也知道,必是吃了那些潑皮的虧,你休走,等俺替你出氣。」
「多謝,多謝。我還是早早回寺的好!」
怕成這個樣子!魯智深心想,這些潑皮,怕的不易相與?倒要好好留些心。隨即把那些種地人喚了來,細問究竟。一個個也還是怕潑皮們尋事,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說。
「怎的這等窩囊,便說一說都不敢?」魯智深心裡焦躁,「等俺去尋著了潑皮,打個下馬威與你們看!」說著站起身來,撒開大步,往外便走。
「休如此,休如此!」有個老成些的一把抱住了他,「不怕他們別的,只怕他們憊賴歪纏。你老人家便今日教訓了他們,他們明日又來陰損使壞,說不定半夜裡放起一把火來,哪得許多工夫,與他們淘閑氣?」
「這話說得有理。」魯智深點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張,行二。」
「張二,依你看,如何收拾那班東西?」
「只可智取。」張二笑道,「園頭大和尚,且請耐心。你不去尋他們,他們也要來尋你。須得步步當心。」
果然叫張二說中了。當日下午便有幾個賭博不成才的潑皮來偷盜菜蔬,抬頭望見新貼榜文,是「開封府僧錄司」所給,寫道:「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自即日起掌管。閑雜人等,不許入園攪擾,如違者送官究辦。」便有個為頭的名喚李四,不住冷笑。
這李四有個外號叫「青草蛇」,慣會出陰損的招數。他努一努嘴,把他那班弟兄帶到岳廟,又著人去把另一個為頭的「過街老鼠」張三尋了來,一起商量要殺魯智深的威風。
「我已見了那個什麼魯智深,生得好惡一副相貌!看來不是個好相與的。」張三躊躇著說,「此事須得想一條萬全之計。」
「怕他何來?」李四介面說道,「強龍難壓地頭蛇。有我『青草蛇』在,便今日就要他的好看。」
這「青草蛇」當時就定下一計。眾人紛然大讚,高興得不得了,約定午間會齊,照計而行,然後散去。
午間天氣炎熱,魯智深飯罷攜了一領涼席,思量到柳蔭下歇個午覺,剛出了廳,一眼瞥見西北角上,水肥池畔,有七八個油頭滑腦的傢伙,在那裡指指點點地不知議論些什麼。心裡有數,是那些潑皮自己來尋苦頭吃了。
他實在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裡,管自先到柳蔭下鋪好了涼席——這也得有一會兒耽擱,那七八人有何手段,也該使出來了,卻老是站在那裡一無動作。魯智深不由得有些納悶。急性子的人忍不得,便走過去要弄個明白。
「呔!」魯智深喝道,「你等不曾瞎了眼,須見僧錄司的告示。休來這裡攪擾,快滾,快滾!」
「不敢,不敢!」李四裝出惶恐的神氣,「聞知大和尚掌管菜園,特來作賀。」
「舉手不打笑臉人」,魯智深倒覺得自己開口便罵,忒嫌莽撞,隨即換了副神色說道:「既如此,都到廳里來坐——俺也還有話說。」
「等我們弟兄,先參拜了師父再說!」李四說著便一扯張三。兩個人一左一右,並排拜了下去。
拜是拜,只跪伏在地,並不磕頭,眼睛只顧望著魯智深走動的雙腳。這一下,他明白了!
魯智深在心裡冷笑,可也有些高興。說是說要好好弄些苦頭給那些潑皮們吃,卻一直不曾想出好辦法——唯一的辦法似乎只有動手打一頓,只是打輕了他們不怕,打重了又怕傷人。難得他們自己想出來一條道兒,倒省了不少心思。
心裡這樣在想,腳下依然在走。走得將近,張三、李四像蛤蟆似的,雙雙向前一撲,一個捉左腳,一個捉右腳,只待扳倒魯智深,便往水肥池子里拋。
別說魯智深早有防備,便無防備,他那極紮實的下盤功夫,也不是一「蛇」一「鼠」所能扳得倒的。只是他不獨有了防備,而且有了算計,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只輕巧巧地把右腳一揮,「撲通」一聲,李四掉在水肥池裡。張三手腳稍慢一些,一看情勢不妙,趕緊想縮回手時,魯智深如何容得他脫身?順勢橫撥一腳,「過街老鼠」三滾兩滾,與「青草蛇」做伴「逐臭」去了。
那水肥是專為澆菜用的,年深月久,其臭不堪。平日不用,骯髒東西都沉澱在下面,上層居然一清如水。這一「蛇」一「鼠」掉了下去,頓時攪得滿池混濁,臭氣熏天。張三、李四好不容易才冒出個腦袋來,只叫:「師父,饒命!」
餘下的五六個潑皮見此光景,嚇得魂飛魄散,先還發愣,等張三、李四一喊「饒命」,才被提醒,紛紛拔腳開溜,但嫌晚了。
「都給俺站住!」魯智深暴雷似的喝道,「哪個敢動一動,這兩個呆鳥,便是你的榜樣!」
這一喝,無一個不站住,也無一個不是瑟瑟發抖。
魯智深還待多說幾句,無奈其臭不可嚮邇,只好捏著鼻子,指一指遠處洗菜的水池,又做一個手勢,意思是把水肥池子里的人去洗乾淨了,再來說話。然後掉轉身來,急急回到柳蔭下的涼席上去坐著。
其時園裡工人都停下手中生活,趕來看這場把戲。更有附近的住戶,紛紛圍在籬笆外面,里裡外外都是吃過這伙潑皮的虧的,見此光景,無不稱快!雖不敢公然喝彩,卻盡自捂著鼻子瞪著眼,偏要看看「青草蛇」和「過街老鼠」爬出池子來是怎生一副狼狽臭相。
那兩個人哪裡爬得起來?苦只苦了他們那一夥「小弟兄」,個個不得獨善其身,顧不得惡臭、骯髒,但求早早脫卻窘境,一齊動手,橫拖直拽地把李四和張三拉到洗菜池邊,往下一推,然後慌不迭地自去洗刷。
一蛇一鼠,洗了又洗,好不容易才算去了一身臭氣。有人尋來兩身衣服,略略穿整齊了,都到魯智深面前來賠罪。
「師父!」青草蛇賠笑唱喏,「真正好手腳!小人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得緊,明日自有道理。」
「什麼道理?」魯智深問道,「莫非要約人來報仇?要約便多些個,二三十人殺不得俺拳頭癢!」
「不敢,不敢!」青草蛇慌忙辯白,「師父千萬莫多心,小人們就吃了豹子膽,也再不敢來捋虎鬚。都等明日再說。」
魯智深嘿嘿冷笑,不屑再理。等得那一夥潑皮走後,種地工人一齊圍了上來,笑逐顏開地奉承魯智深,左一個「英雄了得」,右一個「羅漢下凡」,把他哄得滿心歡喜,取了幾兩銀子,著人去備辦酒肴熟食。二三十個漢子,就在柳蔭下席地而坐,開懷暢飲,吃到天黑方罷。
第二天一早起來,空閑無事,魯智深心想,這園裡有個老成可靠的張二在,大可進城去遊玩一番。想停當了,取些散碎銀兩放在身上,對張二說道:「自今日為始,園中生活都歸你管,凡有收成交割、銀錢出入,都是你經手,俺只保得你等不受惡人欺侮。無事時,俺只吃酒戲耍,諸事休來嚕囌!」
張二欣然應命。魯智深便即走了,剛要進酸棗門,聽得後面有人大叫:「園頭,園頭!」
魯智深聽得聲音熟識,轉臉一看,是園裡的一名工人,騎著頭小毛驢,氣喘吁吁地正趕了來,便站定腳等。
「園頭,你老人家快請回去!那伙人又來了。」
「啊!」魯智深勃然大怒,「這班畜生,好大膽!真當俺不敢開殺戒嗎?」
「不是,不是!」工人雙手亂搖,「你老人家休錯會了意。那伙人有番道理。」
什麼道理?魯智深心想莫非是挽出人來調停說人情,在菜園裡想好處?這倒有些難處。且先回去與張二商議了再說。
於是撒開大步,又往回走。剛過岳廟,只見張三、李四領著二三十人,在菜園門外張望。目光一接,那裡便歡然高聲,都說:「好了,好了,師父來了!」
見此神情,絕無惡意,魯智深的步履便從容了。張、李二人也迎了上來,簇擁著他進門。門內空地上捆著一頭肥豬,擺著幾十瓶官酒。
「此物何來?」魯智深指著地上問道。
「這便是我們的道理。今日請師父一醉。」
「胡鬧!」魯智深大不以為然,「如何要你們壞鈔?俺又何肯受你們的供養?」
「師父,師父!」李四著慌,叫屈似的喊著,「這便是你老人家不對了!」
「俺有哪些兒不對?你只說得在理,俺無有不聽。」
「且請到廳里坐著,我等有下情告稟。」
那李四自承他這伙弟兄,遊手好閒,不務正業,昨日受了魯智深一番教訓,深知愧悔,也想做些略微正經些的營生。只是天性都喜動好武,思量著搞起一個「社」來,以武會友,要請魯智深做主,傳授拳腳功夫。
聽得眾人回心向善,魯智深極為高興,當即笑道:「休說什麼『做主』!若是你等不是倚仗拳腳功夫欺人,俺就陪你們玩玩也使得。」
眾人見他允了,無不大喜,當即殺豬拔毛,就著園裡新鮮菜蔬,大盤大碗地整治好了,送到廳里,席地開筵。
酒到半酣,李四說:「師父!我有個小小的盤算,你老人家看看可使得?」
「且說出來商議。」
「西城萬勝門外,有座敕賜的『神保觀』,觀中供奉的神道,名喚『灌口二郎』,保障地方水利,有求必應,所以觀中香火極盛。每年六月二十四,是灌口二郎生日,越發熱鬧,各行各業,皆有獻送。倘有出色的技藝,本地的大戶捨得花錢。師父,你看如何?」
聽了半天,魯智深不曾明白他的意思,喝口酒答道:「俺也不知如何。你只直說,休這等吞吞吐吐。」
於是李四照實說了。他要搞起一個「社」來,練幾樣出色技藝,六月二十四到神保觀去獻送。這是為本地爭光的事,地方上自然會派出份子,聚成一筆錢作為「社」里的開支。這一來,李四他們這班白晝吃太陽、黑夜吃月亮的無業游民,就算暫時有了正業了。
「這是好事!」魯智深欣然讚許,「強似白吃強討。不知可要俺幫忙?」
「如何不要!此事倘得成時,必是師父的大力。」李四說道,「第一,要請師父費心教導。第二,我等素日信用不佳,所想的這個主意,只怕有人不信,必來請問師父,那時非師父美言不可!」
這兩個要求,頭一個不在話下,第二個卻叫魯智深答應不下。他是個重承諾的硬漢,眼前還不知道李四這夥人到底是何心思,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能否練成出色技藝。倘或地方上的人來問,憑自己一句話,湊了錢與李四,到得六月二十四那天,人影一個不見,或者玩藝兒稀鬆平常,拿出去反給地方上丟臉。這豈是對得起人的事?
因此,魯智深沉吟未答。李四自不免懊喪。偏這時園裡老鴉呱呱地叫,李四狠狠吐了口唾沫罵道:「他娘的晦氣東西!再叫,看不翻了你的鳥窩?」
他那些弟兄,原都是好事的,又有了酒在肚裡,便紛然喧嚷:「這喪氣的鳥窩在哪裡?翻掉它!」
在座吃酒的有張二,便即指著東西說道:「便那株楊柳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直聒到晚。」又說:「那株楊柳生得也不是地方,礙路,又遮著陽光,所以左近的菜都長得不好了。」
他的話未完,已有好幾個少年奔了出去。魯智深趁著酒興,也起身去看。其餘的人自然都跟了出去。
到得那裡一看,果然好茂密一樹楊柳,樹上好大一個鴉巢。有人要搬梯子;有人說不如盤了上去省事;又有人說柳梢枝太軟,怕盤上去不易立足,柳枝斷了,掉下來非摔傷不可。
正亂糟糟沒個區處時,魯智深說道:「待俺來相一相!」又問張二:「你說這株綠楊柳礙路?」
「是啊!」
魯智深點點頭,慢慢地脫掉身上的葛布海青,收一收腰,走到樹前,四下望著。
那班人看見他這副神情,實在猜不透他是何用意,但都知道,今天要開眼界了!所以個個心裡興奮,凝神息氣地注視著。
那魯智深也正調勻了呼吸,相好位置,站好馬步,把身子俯倒,右肩靠樹,雙手攏住樹身下段,肩頭凝勁撞去,順勢向回一扳,又一撞、又一扳,樹下的泥土頓時鬆動了。
眾人大為驚詫!這莽和尚竟要倒拔垂楊柳?只怕有些自不量力,忒嫌過分了!
想是這樣想,卻越發地連眼皮都不肯眨一眨,緊目盯著樹根。但見數撞數扳,根鬆土浮,猛聽得一聲暴喝:「起!」魯智深腰上挺勁,雙手上拔,咬著牙、閉著眼,臉漲得通紅,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雖拔不起來,卻到底不肯鬆手。
「師父!」有個人喊道,「且歇一歇再拔!」
魯智深不理他,牙咬得越緊,臉漲得越紅。看看似乎支持不下去時,突然間「嘶啦啦」一陣清而脆的裂帛聲起,接著是受驚的老鴉呱呱亂叫著從巢里飛了出來。
那些人到了此時,個個握拳咬牙,替他鼓勁,就在緊要關頭上,一齊喊一聲:「師父用力!」
這一聲喊得好,魯智深奮起精神,往上一挺腰,到底把那株楊柳樹連根拔起,枝葉紛紛地傾倒在地,地上現出好大一個土坑。
「師父真箇是羅漢降世!」李四心悅誠服地拜倒在地,「兩膀不是有千斤氣力,怎的拔得它起?」
魯智深甩一甩手,拂一拂土,自己也覺得得意,指著楊柳樹向張二說道:「你說它礙路,俺替你拔掉了,地上的坑須早早填平。」
張二尚未答話,李四搶著說道:「不忙,不忙!讓它這樣子放個幾日,叫人看了,便是師父神力蓋世的見證!」
李四那班人,一則是真心欽佩,再則是有意渲染,好長自己的身價,所以不過兩三日工夫,附近皆知大相國寺新派一個管園的和尚,力大無窮。有那好事的,便特意要來看一看,這和尚可是長得三頭六臂?
魯智深卻不明就裡,每日里耍槍弄棒,就如在七寶村一般,與那伙人玩得十分起勁。李四是個有心人,揀兩個年輕壯健的專跟魯智深學刀法,再揀一個身長力大的,專門向他討教運氣聚力的訣竅,暗底下囑咐,務必日夜苦練,不可鬆懈。
也不過半個月工夫,練得有些門路了,李四便向魯智深說:「師父,六月二十四快到了!你老人家看,我們有哪兩項技藝可拿得出去?」
「啊,俺記起來了,你說過要搞個『社』,俺不知是何技藝?」
李四微微一笑,做個手勢。那兩個跟著魯智深學刀法的,便各捧一把扎了紅綢的雪亮單刀,精神抖擻地跳了出來,相對一抱拳,立刻上前交手,殺在一起,刀刀皆是虛招,但打得十分緊湊,只見刀光閃閃,其快如風,似乎一招一式,無不可致命,看來倒也不無驚心動魄之感。
一趟刀打遍全場,收住架勢。李四便問:「師父,你看如何?」
魯智深搖搖頭:「花拳繡腿,虛好看!」
李四大喜:「連師父都說虛好看,那就行了。原是哄外行的花樣。師父再看看『上竿』。」
跟魯智深學運氣聚力的那人,就是為了要玩「上竿」。只見他手舉一根兩丈余長、碗口粗細的毛竹,走至場中,擺個馬步,抬起了臉,上身微微後仰,把毛竹舉了起來,抵住喉下胸前那個部分,雙手把穩。然後有個十四五歲的瘦小後生,在他膝上借一借力,踏上了肩,攀住毛竹,慢慢盤了上去,猱升到頂,騰出一隻手來,摸出一副鼓板,自打自唱,唱了一曲《太平令》,才從竿上滑了下來。
「也罷!」魯智深點點頭說,「俺便助你搞起這個社來。那趟刀便索性再加些花招進去。玩竿的,換氣還不得訣竅,手不穩,沒的叫竿上唱曲的小把戲,一筋斗摔下來,怕不出人命!」
李四和他那班弟兄喜不可言,當下起了社名叫「綠楊社」,又商量著再練了一套疊寶塔,挑選十五個身材整齊的,底層五個,第二層四個,一層層踏肩上疊,寶塔尖上的一個,便擎一面「酸棗門外綠楊社」的綉纛,老遠就望得見,果然又好看、又神氣。當地湊份子養這個社的店鋪住戶,都覺得錢花得不冤。
魯智深自然也十分高興,不但費心費力,上緊教導,也還經常貼錢,備辦酒肉,犒賞大眾。這天恰逢二伏,京中夏天,最重此日,差不多的人家,都覓地出遊,或者招邀親朋,歡飲一日。魯智深也叫人燒了一口羊,買了幾十瓶酒,又在岳廟門前的雜賣擔子上,買了好些水梨、紅菱、甜瓜,就在園中挑個蔭涼去處,鋪下蘆席。大家團團一坐,大塊吃肉、大碗飲酒。吃到半酣,魯智深意興越豪,第一遭取出他那條六十二斤的精鐵禪杖,舞將起來。
正舞得興酣,忽聽有人喝彩:「好!」雖只一個字,其聲清越,不由得引人注目。旋轉臉去,只見籬笆外面站著個官人,如玉樹臨風般,長得極其體面。
魯智深一見此人,便覺投緣,收住禪杖,細細打量。只見此人約有三十四五年紀,生得一張白凈的長臉,寬廣的額頭配著一條挺直的鼻子,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一雙星目顧盼之間,英氣逼人,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一雙白玉環虛虛垂著,穿一領半新的單綠羅團花戰袍,系一條耀眼生光的雙獺尾龜背的銀帶,手裡拿一把湘妃竹的聚頭篷,配著他那八尺長的身材,氣度英俊而華貴,真令人心醉。
「這官人是誰?」魯智深訝然問道。
有那識得的便說:「提起這位,也是東京有名的人物,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名喚林沖。」
「怪不得他識得俺的好處。」魯智深便向外含笑大喊,「嗨!那位教頭,何不請來相見?」
林沖點點頭,笑一笑,便從籬笆缺口中,步履安詳地走了進來。魯智深迎了上去。兩個人相對一揖,卻都含笑望著,雖未開口,惺惺相惜的一番情意,便這片刻間,表露無遺。
「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如何稱呼?」林衝動問。
「俺,山東魯達。原在老種經略相公帳下。只為殺的人多,聽了一個相好之勸,出家為僧,法名喚作魯智深。」他把平日不肯與那伙人講的經歷,傾囊倒篋都告訴了林沖,卻又說道:「俺二十年前見過一位林提轄,也生得好一表人才。如今細想起來,與教頭倒生得十分相似。」
「那位提轄,可是善使『楊家槍』?」
「正是。」魯智深驚訝地問,「你如何得知?」
林沖先不答話,整一整衣袖,重新見禮:「原來是先父舊交!小侄拜見魯大叔!」說著就要跪了下去。
魯智深又驚又喜,趕緊一把扶住,大笑著說:「有趣,有趣!禪杖里舞出個有來歷的好朋友!」
「魯大叔……」
「什麼大叔?」魯智深搶著說道,「俺大不得你幾歲,倒不如兄弟相稱吧!」
林沖未曾答話,李四、張三已經齊聲起鬨。林沖也是個爽快人,隨即改口稱作「大哥」,相互拜了四拜,結成異姓手足。
眾人也都見了禮。現成的酒肴,只添了杯筷來,挽著林沖在上與魯智深並坐。敬過一杯,魯智深問道:「兄弟今日緣何到此?」
「原是拙荊要到此間岳廟來燒香還願。我看大哥的禪杖舞得不凡,捨不得走,叫使女錦兒自和拙荊去燒香。恰不想得遇大哥。」
「真是俺師父智真長老說得不錯,凡是『因緣』。俺初到這裡,得這一夥小朋友相伴作耍。如今再遇著兄弟,十分好了!」魯智深高興地大喊,「再添酒來,今日里俺非一醉不可。」
就這時候,籬笆外一個垂髫小婢匆匆走了來,臉漲得通紅,岔著聲音喊道:「官人!坐在那裡作甚?娘子在廟裡和人合口。」
「在哪裡?」
「正從五嶽樓下來,撞見個天殺的瘟神,攔住娘子,不肯放!」
一聽這話,林沖有些慌張,站起身說:「待再來看望大哥。恕罪,恕罪!」
說著,林沖匆匆作別,跳過籬笆缺口,和錦兒徑奔岳廟。到得殿後,有些閑人躲躲閃閃地張望著,看見林沖,讓出一條路來。林沖抬頭一望,有七八個人拿著彈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欄杆邊,正中一道盤梯,半中間立著個年少後生,穿一件綉百蝶的黑緞直綴,背脊朝外,仰面向上,攔住了林沖的娘子。
「你且上樓去!」那後生說道,「我有話說。」
林沖娘子又羞又氣,滿臉飛紅地指著那後生說道:「清平世界,你敢調戲良家婦女!莫非不知王法?」
林沖這時再也忍不住了,一個箭步躥了上去,把那後生的肩頭一扳,便待上面一掌、下邊一腳,先教訓了這個目無王法的惡少再說。
哪知扳過肩來一照面,彼此都是一呆。林沖認得這後生是高太尉的繼子——高太尉名喚高俅,原是蘇東坡門下的小吏。蘇學士離京外放,轉薦與駙馬都尉王晉卿。一天王駙馬遣高俅到端王府中送一樣使用物件,正遇上端王在那裡踢球,高俅便在場邊等著。恰好球兒到身邊。高俅原踢得一腳好球,隨即使個「鴛鴦拐」,把球踢了回去。端王大為中意,又看他言語討人歡喜,便留了下來,做個隨身使喚的小廝。不想過得幾個月,哲宗皇帝年輕輕一命嗚呼,身後無子;兄終弟及,選中端王入承大統,便是當今天子。說「高俅生得好腳力」,自此得寵,數年之間,官居太尉,掌管禁軍,正是林沖本管的長官。
高俅雖然發跡,卻無兒子,過繼了這侄兒承接香煙,禁軍中上上下下都稱他「高衙內」。他倚仗高俅的勢力,欺壓良善,無惡不作,略有姿色的婦女被他看上了,威脅利誘,必要弄上手才罷,所以得了個外號,叫作「花花太歲」。
林沖不防撞著「花花太歲」,這拳頭便有些打不下去。那「花花太歲」卻不知他調戲的竟是林沖的妻子,瞪著眼說:「林沖,干你甚事,你來多管?」
旁邊幫閑的篾片中,自然有識得風色的,一看這情形,便知是怎麼回事。倘或容林沖道破底蘊,彼此便都要抓破臉,這件事就不好收場了,所以趕緊奔了上來,先往兩人中間橫身進去,隔了開來。
「教頭休怪,衙內不認得,多有衝撞。」說著,三四個人便把林沖擠到一邊。
那面另有七八個人不住向高衙內擠眉弄眼。「花花太歲」見機而作,回頭把林沖娘子又狠狠盯了一眼,甩一甩袖子,出了岳廟,上馬而去。
林沖怒滿胸膛,卻又覺得十分窩囊,瞅著高衙內,人影都走得不見了,卻還站在那裡。林沖娘子無端受了這一頓羞辱,見丈夫沒有句話,心內也不免氣惱,扶著使女錦兒,一言不發地向外便走。林沖萬般無奈,也只得懶懶地跟在後面。
到得岳廟門口,林沖娘子上了轎。林沖剛把馬牽在手裡,只見一夥拿槍挺刀的壯漢,飛奔而來。定眼看去,為頭的正是魯智深,手持禪杖,遠遠叫道:「兄弟慢走!我來幫你廝打。」
林沖暗叫一聲慚愧,把馬韁交了給從人,迎著魯智深兜頭一揖。「大哥!」他說,「請回去吧!沒事了。」
「是哪個瞎了眼的,敢調戲俺弟妹?」
這話要說出來,實在欠體面;要不說又不行,無可奈何。林沖只得含糊答道:「原是本管衙內,不認得拙荊,生出一場閑氣。」
魯智深還待不依不饒。李四看出林沖的尷尬,便說:「師父醉了,明日再來理會。」把他架弄著回了菜園。
這一下,越發讓林沖抑鬱不樂。他自覺也是個英雄人物,妻小為人當眾調戲,卻不敢出頭理論,這要傳了出去,還有什麼面目見人。因此,一連三天不曾出門,只在家裡長吁短嘆,想不出個找回面子的好辦法。
到了第四天,有人叩門。出來一看,是素日相好的一個同事,官居虞候,名喚陸謙。林衝心中的鬱悶,不足為外人道,卻希望說與知己聽。所以一見陸謙來訪,十分歡迎。
「如何三日不到班上?我只道你病了。」
「身上倒沒有病!」林沖嘆口氣說,「只心裡有個痞塊!」
陸謙定眼看了看他,又點點頭:「我也聽說你淘了一場閑氣。看破些兒,也就算了。來,來,我請你到樊樓小飲三杯,解解悶。」
林衝心想,在家不便細談,倒是酒樓好,隨即允了。
於是林沖隔著帘子招呼一聲:「我與陸兄去飲酒。來關了門戶。」等娘子答應過了,隨即與陸謙出門,迤邐向東,直上樊樓。
樊樓在東華門外景明坊,西臨禁苑,是京師第一座大酒樓。進門一條筆直的甬道,長有百步,南北天井,迴廊雙繞,兩旁辟出一間間精緻的小閣子。每到入夜,上下燈火相望,歌聲嗷嘈,粉香膩人,是京師有名的一座銷金窟。
此時不過近午時分,酒客不多。陸謙和林衝上樓挑了間臨街的閣子,也不要粉頭侑酒,只吩咐多取好酒,精細肴饌,擺滿一桌,叫跑堂的放下門帘,兩人擎著酒杯,細訴心曲。
林沖三杯下肚,嘆口氣說:「陸兄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他這等骯髒氣。」
「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哪個及得你的本事。」陸謙勸道,「況且太尉又看顧得好,就有些閑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了也罷!」
林沖勃然變色:「我這氣如何忍得?」於是他把那天在岳廟的情形,細細說了給陸謙聽。
「衙內必認不得嫂子,休著氣,且寬飲一杯!」
林沖又吃了幾杯悶酒,忽要小解,便站起身說:「陸兄稍坐,我去凈了手來。」
出得小閣子,走下樓來。樊樓太大,一時覓不著廁所,索性走出店外,投東小巷,揀那無人的處所,權且方便。等再回樊樓,劈面撞著個人,不由得便是一愣。
「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裡。」是使女錦兒,丫髻不整,氣急敗壞地拖住他說。
林沖慌忙問道:「做甚?」
「官人和陸虞候出門未半個時辰,來了個漢子,說是陸虞候家的鄰舍,對娘子慌慌地說道:『你家教頭和陸謙飲酒,只見教頭一口氣上不來,便撞倒了!』叫娘子快去探望。」
「咦!」林沖大奇,「有這等事!可去了不曾?」
「如何不去?」錦兒又說,「娘子一時慌了手腳。連忙央間壁王媽媽看了家,和我跟著那漢子出門。直到太尉府前巷內一家人家,到得樓上,只見桌上擺著些酒食,卻不見官人。恰待下樓,前日岳廟裡啰唣娘子的那個後生,閃了出來說:『娘子少待,你丈夫待來也。』我一看不好,慌忙下樓。只聽見娘子在樓上叫:『殺人!』我急急趕出來想尋官人,撞著賣葯的張先生,說是曾見官人與人在樊樓吃酒。官人,快快去救娘子!」
話未聽完,林沖已氣得渾身發抖。這明擺著是陸謙的一條調虎離山之計。心裡打算,先上樊樓,與陸謙理論,旋即想到,此一刻妻子的清白,怕已不保,無論如何,先到陸家要緊。
陸家就住太尉府前巷內,林沖是認得的,這時也顧不得錦兒了,三步並作一步,飛奔陸家,進門搶上扶梯,只聽得他妻子哭著喊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家婦女關在這裡?」接著又聽得「花花太歲」的聲音:「娘子,可憐見救我一救!你便是鐵石心腸,也須念我兩個膝蓋跪得都腫了!」
聽得這話,憂心如焚的林沖鬆了口氣,在門外大聲喊道:「娘子,我來了!」
一面說,一面便和身去撞房門。高衙內聽得是林沖的聲音,嚇得魂飛天外,急忙跳窗而走。林沖娘子聽得丈夫趕到,膽更大了。她父親也是教頭,自小雖不習武,看也看得多了,心裡恨那「花花太歲」不過,等他跳上窗檯時,她撈起一根撐窗戶的棗木棍,在他腳拐骨上狠狠地便是一敲。「花花太歲」痛徹心扉,一個立腳不住,翻身栽倒。樓下後院是個葡萄架,把他身子托得一托,卸了一半的勁,摔在地上才不得送命。但也跌得眼青鼻腫,跌跌沖沖地奪路逃走。
也就是他剛剛跌落地的那片刻,林沖已撞開了門。林沖娘子一頭撲在丈夫懷裡,眼淚簌簌地流,只說:「若你晚來一步,我再無臉見你,只是個死。」
林沖此時反倒不甚恨高衙內,只恨陸謙,人面獸心,平日稱兄道弟,卻做出這等傷天害理、出賣朋友的事來。當時從樓上打到樓下,字畫古玩、瓷器什物,凡是稍稍值錢的東西,無不打得粉碎。陸家的人原都避開了的,這時看見林沖如瘋了的一頭老虎似的,越發不敢出頭。林沖打得乏了,方始住手。等錦兒趕了來,主僕三人一起回家。
一回到家,林沖想想陸謙實在可恨,隨即尋了把解腕尖刀,趕到樊樓,哪裡還有陸謙的影子?於是又折回陸家,直等到晚,不見他回家,只得暫且罷手。
林沖娘子看丈夫這神氣,怕要闖出禍來,便即勸道:「我又不曾遭了他的騙。你休得胡來,惹火燒身!」
「你休管我。我不拿住這畜生,扯他到大相國寺前,叫他自打嘴巴,自己說一說他做的事,我再也咽不下這口氣。」
一連數日,林沖靴子里掖著把刀,到陸謙家門口和禁軍衙門去等。陸謙得知消息,只躲在高太尉府中,不敢露面。別人看林沖臉色不好,也不敢問他,暗地裡卻都替陸謙捏一把汗,沸沸揚揚地談論著這件新聞。一傳兩傳,傳到了李四耳朵里,便來說與魯智深聽。
魯智深一聽自己兄弟遭了這種委屈,趕緊尋了來探問。林沖也不曾想到他會尋上門來,只好先擱下陸謙這面,叫出娘子來見了禮,然後備酒款待。
喝著酒只是說些閑話。在林沖自覺這不是什麼可以叫好朋友高興的事,故意不說,免得添別人的煩惱。魯智深來意就是要替他分憂幫忙,便不得不率直動問了。
「說來可惱!姓陸的尤其可恨!」林沖這時只好把從岳廟起了風波以後的一切,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這姓陸的,這等可惡!便是俺也饒不得他。兄弟,俺有個計較在此。」魯智深說,「你看使得使不得?」
「大哥請說。」
「這姓陸的認得你,自然不敢照面。他須認不得俺,等俺每日去等,兄弟你只在左近尋一處茶坊坐著,俺等著了這個畜生,便揪來兄弟跟前,任憑你處置。只是,」魯智深又說,「那廝是何容貌,須說與俺知。」
「這一計好,只是有累大哥。」林沖高興地說,「那廝的容貌好認,身材不高,白淨面皮,左眼下有塊青斑,極其顯眼。」
「既如此,事不宜遲,俺此刻便去。」
「不忙,不忙!饒他這一日。大哥初臨寒舍,須得盡情一醉。」
說著林衝去拿酒壺,一上手便知是空的,遂叫錦兒沽酒,偏生錦兒為林沖娘子差遣到州橋下去買時鮮果子去了。林沖想一想巷口便是酒店,於是告個罪,自己提了把頭號大錫酒壺,匆匆走了。
裡面的林沖娘子聽得丈夫與魯智深的計議,急在心裡,不好出面阻擋,難得有個機會,不肯錯過,便一掀帘子走了出來,叫一聲:「大哥!」隨即斂著手,盈盈下拜。
魯智深慌忙跳了起來,合掌還禮,只說:「弟妹少禮,弟妹少禮!」
「我知大哥是個直心腸的血性漢子,顏陳告,舍下眼看有場滅門大禍,只有大哥能救!」
「呀!」魯智深駭然問道,「弟妹此話怎說?」
「自來『不怕官,只怕管』。眼看這姓陸的,是仗著高衙內的庇護,倘或鬧出事來,須防著高太尉的勢力——隨便安個大小罪名,舍下只怕就要家破人亡。」
這一番話說得魯智深汗流浹背:「這倒是俺攛掇的不是了。」
「大哥言重了!只求大哥攔著些兒,拙夫心性高傲,卻只敬重大哥。」
「弟妹說得是。」魯智深滿口應承,「俺便攔著他些,好歹叫他忍了下去。」
「若得如此,都是大哥的成全。」林沖娘子又拜了一拜,聽得門響,怕林衝撞見不便,連忙避向帘子後面。
等林沖一回來,魯智深的口風就變了,再不提陸謙家守候的話,盡自談著他當年打死了鄭屠的亡命流浪之苦;又把智真長老向他開示過的冤冤相報、糾纏不清的道理說了許多,婆婆媽媽的,再也沒有那份金剛怒目的霸氣了。
林沖越想越覺詫異,心裡冷笑,原來是個「說大話、使小錢」的角色!只為膽怯怕惹禍事,卻又不便反悔,也罷,本未打算借他的力,只當沒有這個人,隨他自己說去。
於是敷衍到晚,魯智深作別出城。林沖送了客回到堂屋,他妻子迎著他問道:「魯大哥與你說些什麼?」
「哼!」林沖不屑地在鼻子里哼了聲,「提他做甚?」
「官人休如此不識好歹!」林沖娘子正色說道,「我在帘子里,盡皆聽見了。像魯大哥這樣的人,才是響噹噹的好朋友。」
「你懂得甚呢?」林沖不悅,「休來啰唣!」
「我不懂別的,只懂『將心比心』這一句話。我且請問官人,魯大哥可是個沒脾氣、怕事的人?」
「這卻不像。」
「可又來!」林沖娘子拍著手說,「這等一個性如烈火的漢子,巴不得當時就擰下陸謙的頭來,出了事拍拍腿走了。他孤家寡人一個,哪裡去不得?怕著何來?只為顧念著你,好好一份人家,犯不著與高太尉去斗,故而苦口婆心地勸你。論起來,他心裡的那份委屈,不輸與你。要照他的脾氣,肯這等忍氣,更是天大的難事。你若不聽他的勸,真正是辜負了人家一番苦心,連我也不服。」
林沖聽聽娘子這番話,實在有些道理,再想想魯智深也實不是什麼膽小懼禍的人,所以口中不語,心裡卻是感激這位魯大哥的。
「再說,我雖受了羞辱,可是姓陸的、姓高的也都吃了虧,怕了你。兩下扯直也扯得過了。不然,如魯大哥的『冤冤相報』,到哪一日為止?」
「唉!」林沖嘆口氣說,「我也只怕人恥笑。」
「人家笑的是姓陸的,笑他不敢出頭。若是官人你再不罷休,只怕倒要笑你量狹!」林沖娘子停了停又說,「俗語道得好,『家有賢妻,夫不遭橫禍』,風波都由我身上而起。你若不肯聽魯大哥好言相勸,必定害我落個不賢之名,倒不如早早尋了死路的好。」說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將起來。
林沖夫婦原本恩愛,見此光景,少不得善言安慰。想了一夜,氣也漸漸平了。到第二天剛剛起身,聽得有人叩門,開開來一看,是魯智深笑嘻嘻地立在門外。
「大哥來得這等早!」林沖側身相讓,「請進來坐,待我喚錦兒點茶。」
「何必費事?倒不如去弄頓早酒。」魯智深從衣兜里掏出十兩一錠銀子,揚了揚說,「今天是俺做東。」
「好,好!」林沖不忍辜負他的情分,「不拘是誰做東,我陪大哥就是了。」
魯智深是怕林沖還要去尋仇,特意來絆住他的身子。林衝心里也明白,只不便說破。這天兩人盤桓到晚才分手。不想下一天一早,魯智深倒又來了。從此日日在一起做伴飲酒,每飲必作劇談,每談必是武藝。兩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彼此切磋質疑,有時就著席面上的杯箸,作勢比畫,創出許多新奇招數,相處得十分投機。這一來,林沖把陸謙和「花花太歲」早忘得無影無蹤了。
哪知高衙內卻還忘不掉林沖娘子。那天在陸家跳窗而逃,受了些傷,吃了些驚嚇,一回去就卧倒在床。延醫服藥,身上的傷好治,心病卻是難醫——這惡少也糟蹋了不少良家婦女,或者仗勢欺壓,或者花錢遮羞。那被糟蹋的,無非含羞忍辱,閉目無語,說不上絲毫情趣。倒是這個百計不得上手的林沖娘子,二十四五歲正所謂花信年華,那一段風流體態、爽利言詞,叫高衙內只覺得眼前耳際,無時不在,以致朝思暮想,懨懨成病。
這天陸謙來探望——他自從林沖息了尋仇的念頭,看看無事,才敢回家,但也縮著頭有十幾天不敢出門。不想半月不見,高衙內面黃肌瘦,神情蕭索。陸謙大驚問道:「衙內如何這等憔悴?難道些小輕傷,竟未痊癒?」
「身上倒是好的。」高衙內懶懶地說,「不瞞你說,我為林家那人,兩次不得到手,又吃她那一驚,病添得重了。眼見得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這條命活生生地送在林家那人身上。」
陸謙心內在說:原來高衙內為林沖老婆害了相思病。這卻有些難處!正躊躇著不知如何安慰他時,遙見有個老蒼頭踏進門來,認得他是府里的總管,便迎了出來問道:「老總管可是來探衙內的病?」
「正是。」老總管皺著眉說,「太尉為衙內的病,日夜焦急。若能治得好時,不惜千金之賞。誰知那些醫生,竟連衙內是何病症,都不分明!這又怎麼好?」
「我倒知衙內的病,只是沒藥來治。」說著,把老總管拉到僻處,悄悄又說,「若得一頂小轎,把林沖老婆抬了來,衙內的病立時可愈。只一件,除非林沖一命嗚呼,他老婆再也不得到衙內一處。」
老總管沉吟了一會兒,斜睨著陸謙說道:「素聞虞候足智多謀,我便不信弄不來這劑葯——果然弄來這劑葯,還愁太尉不看顧你?」
又是自己的富貴,又要報林沖打上門來的仇恨,陸謙痾出了良心,問出一句話來:「我有一計,太尉可能與我做主?」接著,把他的密計,附在老總管耳邊,說得明明白白。
「這事都在我身上。」老總管拍著胸說,「明日聽我的回話!」
「回話」只得四個字:「依計而行。」陸謙秘密布置。林沖卻做夢也想不到,他饒了人家,人家卻饒不得他,依然每日里應了卯,便來尋魯智深盤桓。
這天走到閱武坊口,聽得有人喊道:「賣刀!」
習武的人最愛武器,尤其是林沖,平生無甚嗜好,就喜歡寶刀名劍,當下拉住了魯智深說:「大哥,且看一看!」
看這賣刀的,是個落魄的壯漢,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黯舊戰袍,滿面短胡樁子,沒精打采,倒像三天不曾吃一頓飯似的。
那把插著草標的刀也像他人一樣,沒有叫人看得上眼的地方。林沖便隨口問道:「你這把刀,要賣幾個錢?」
「三千貫。」
「三千貫?」魯智深先一跳八丈高,「你這把刀便金子打的,也不須三千貫!」
「大哥!」林沖怕他說出什麼淺薄的話,惹人見笑,趕緊攔著。「待我來問他。請教,」他轉臉問那漢子,「是何名貴的寶刀,值得三千貫?」
「是識貨的,自知三千貫不貴;若不識貨,我說了也是白說。」接著,把刀遞了給林沖,「自己看去!」
接刀在手,林沖先細看刀鞘、刀柄,實在是「貌不驚人」。及至抽出刀來,也不過出鞘才三四寸,林沖入眼,頓時心中亂跳,卻強自鎮靜著,把刀一按入鞘,遞了回去,一言不發。
那漢子倒沉不住氣了。「如何看都不看?」他問。
「三千貫不貴。無奈力所不及,不如不看。」
說這話便知是行家了。「有道是『貨賣識家』,你好歹說個價兒!」那漢子又說,「不瞞你說,都道我窮瘋了心,這麼把破刀,要人三千貫。只有尊駕你是個識貨的。祖傳寶物,實在難捨,今日雖以衣食所迫,不得不忍痛割愛,也巴望得個慧眼的英雄,才不辱沒了我這把刀。為這分上,我減收一千貫,結交尊駕這個朋友。」
林沖原是要殺他的價,此刻看這漢子,雖然形容粗俗,話卻說得誠懇動聽,便不肯再使欲擒故縱的手段,老實答道:「你這把刀遇著王侯豪門,喊價五千貫也使得,無奈是我!既說交個朋友,我勉力湊一千貫。倘或不成,卻如你所說的,我也只好『忍痛割愛』了!」
那漢子呆了半晌,忽然頓一頓足,凄然說道:「也罷!一千貫照『官用』折算,休再少了我的。」
原來大宋朝交易用錢,皆非十足:街市通用七十五文當一百,官用七十七文當一百。一千貫原只需七百五十千文,照官用就要多加二十千文。林沖也就允了。
於是一起來到林家。林沖與妻子說了究竟,開箱倒籠,悉索敝賦,連銀子折算在內,只得八百貫。魯智深可巧也未曾帶錢,看看無法。那林沖娘子最賢惠不過,悄悄包了一包首飾,叫錦兒到巷口押當了錢來,湊足了數,才把賣刀的漢子打發走。
「兄弟!」魯智深早就等不得了,「慪死俺了!倒是什麼刀,值得一千貫!」
「大哥!」林沖喜滋滋地把刀捧了過來,「做兄弟的,樣樣不如大哥,可這眼力上,須輸我一籌。」
一面說,一面把刀抽了出來。驟看不過一溜寒光,尋常利器,細看才知與眾不同!刀身隱現珠光,一圈接一圈,如魚鱗似的,層層相疊,越看越分明,而且寶光變幻,青紫迭起,真箇令人捏上手就捨不得放下。
「大哥,你再看!」林沖拔根頭髮,就擱在刀刃上,輕輕一吹,立時兩段。
這一下把魯智深喜得打跌:「多說寶刀寶劍,吹毛斷髮,今日里,可叫俺開了眼了!」
「大哥,你再看!」林沖指著刀柄之下,刀身起處,金線嵌成的兩個篆字,「這叫『青犢』,是吳大帝的三把寶刀之一。剛才我只抽出來略看一看,便肯出價,就是如此!」
「原來還有來歷。卻不知『吳大帝』是怎等樣人?」
「便是那東吳的孫權,算到如今也八九百年了!」
「八九百年一把刀,不爛不銹,依然這等鋒利,可知是把寶刀,該當一賀!」
於是又備酒相賀。到晚來,魯智深作別自去,林沖把那把「青犢」寶刀,不落手看了半夜。第二天起來,顧不得漱洗,卻又去摘下刀來把玩。
林沖娘子在一旁看著,又好氣又好笑,便即嗔道:「你只守著你那把刀吧!看在眼裡,飽在肚裡,不用吃飯了!」又說:「要吃也吃不成,有幾個錢都在那把刀上了,今日開不得火。」
正逢林衝心境開朗,轉眼看他妻子,晨妝初罷,艷光照人,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微嗔薄怒時斜著看人,格外有股盪人心魄的風韻,不由得有些動情。看錦兒不在跟前,便放下了刀,一把抱住了她,一面沒頭沒臉地亂聞著,一面笑道:「有了你,再有這把刀,便不吃飯也使得!」
林沖娘子又羞又惱,但也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只是從他手裡掙扎不出來,情急計生,大喊一聲:「錦兒!」林沖才鬆了手。
錦兒倒真的匆匆奔了來了,一看娘子鬢髮不整、衣裙發皺,漲紅了臉瞪著官人。官人卻是笑嘻嘻的,似乎得意之至。
錦兒弄不明白,便問:「官人,怎的?」
「休叫他官人,真是個沒廉恥的潑皮!」說著,林沖娘子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夫婦正恩恩愛愛地調笑著,忽聽得大門外有人高聲喊道:「林教頭可在家?」
是陌生人的聲音,林沖便親自去開了門,打量那人是下人的打扮,便說:「我就是林教頭!」
那人唱個喏說:「我是太尉府里的門子。奉太尉鈞諭,道你林教頭新買一口好刀,將去比較。太尉在府里專等。」
「原來是太尉遣來。」林沖又看了看說,「我在府里卻不曾見過你!」
「原是新近參隨。」
這一說,林沖便不問了。他久知高太尉府中,珍藏一把好刀,等閑不肯與人看一眼。這要一比,自己的是有來歷的稀世奇珍,不管高太尉的刀好得如何,一定把他比了下去。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十分得意,興沖沖地換了官服,帶著刀,與妻子說了緣由,隨著那門子同到府里。
「啊呀,不好!」林沖站定了腳。
「怎的?」門子訝然。
「噢!」林沖一定神答道,「有句要緊話,忘了囑咐家下。罷了,且由他。」
這是掩飾的話,他另有心事。高俅剋扣軍餉、營私納賄是出了名的,看得這把「青犢」刀好,厚著臉皮,說要留下,就算照發原價一千貫,也是割捨不下。這便怎麼處?
想想是自己得意忘形,大為失算!門子來時,只說並無此事,太尉誤聽人言,倒也回絕了。如今抽身無計,只得硬著頭皮去碰運氣。
心裡念著那把寶刀,腳步都懶了,魂靈兒出了竅似的,只跟著那門子走。一走走到府里廳前,自然而然地站住了腳。
「太尉在後堂,原吩咐了的,叫引教頭徑自進去。」
「噢,噢!」林沖茫然地又跟著走。太尉府里,他倒來得次數不少,總在廳前謁見,後堂還是初次進來,卻無心去打量一切,只不斷地盤算,倘或太尉看中了「青犢」,如何應付?
「教頭只在此稍待,等我進去稟報。」
「是了!」林沖答應著,站在後堂檐下,依舊愁眉不展地看著手裡的刀。
這一等也不知等了多少時候。林衝心里有事,無法計算,只隱隱記得,剛進來時,空庭日影,只得三分之二,此刻已是陽光直射。再又等了一刻,依舊消息沉沉,不但不見那門子,竟連個人影都看不見。這怕是事有蹊蹺了。
心內嘀咕,不免抬頭張望,這才發現,堂前門楣上,端端正正懸著一塊綠底金字的匾額,大書「節堂」二字。林沖一顆心猛然往下一落,頓一頓足,叫道:「壞了,壞了!」
原來高太尉蒙恩御賜「節度使」的榮銜,照例頒賜「旌節」,一共八樣:門旗兩面、青龍白虎旗一面、九重竹節一支、麾槍兩支、豹尾槍兩支。依唐朝傳下來的規矩,這八樣東西,要設堂供奉,初二、十六,朝服上祭。正就是這個「節堂」,俗稱「白虎節堂」——臣子不敢稱龍,只能稱虎。
光是誤闖「白虎節堂」也還不打緊。只因大宋朝相沿已久的法度,哪怕宰相執政,都可以在府邸治公。高太尉職掌禁軍,每每在「白虎節堂」披覽公事,內藏符令印信、禁軍花名冊、兵要詳圖,是第一等機密重地。等閑的武官從不得到此,速速退出去的好。
想是想得不錯,卻晚了一步!剛轉回身來,只聽靴履聲響,進來一位紫袍玉帶的軍人,正是高太尉。
這一下林沖愣住了!何以太尉從外而來?莫非那門子撒謊,不曾安著好心?事到如今,只好先盡自己的禮,捧著刀躬身一拜,剛喊得一聲:「恩相!」便不容他再說下去了。
「林沖!」高太尉喝道,「你又無呼喚,為何擅入『節堂』?你可知這裡是何所在?而且手持白刃!啊,前些日,聽說你日日拿刀在府前等候,必是想行刺本帥。來!替我拿下了!」
語聲未落,兩旁耳房裡躥出來一二十名身長力不虧的軍漢,鉤鐮槍一搭,把林沖拖翻在地。有個手快的,劈面奪了那把「青犢」刀。然後是四五道麻繩摔到身上,把林沖像頭豬似的,翻過來、撥過去,捆了個結結實實。
這一陣如疾風驟雨,林沖昏頭搭腦,彷彿在做噩夢,只有兩句話倒是聽清楚了。
「啟稟恩相,『青犢』刀在此。」
「仍舊歸庫,好生收著!」是高太尉的聲音。
林沖恍然大悟,什麼賣刀漢子,什麼「貨賣識家」,什麼「新近參隨」的「門子」,都是一條惡計上來的花樣!好笑的是自己竟信以為真,還以為真的得了吳大帝的寶刀!一千貫錢、一條性命、一個情深義重的嬌妻,只換得與「青犢」刀的一夕之緣。定這條計的人,心也忒狠了些!
「解去開封府!這廝擅入『節堂』,偷盜機密,復敢持刀行刺上官,罪在不赦。傳我的話,說我拜上李府尹,即速推問著實,依律處決。」高太尉說完,便回後院去了。
於是太尉府里辦了文書,再弄一頂小轎,把捆得肉粽似的林沖放在裡面,遮嚴轎簾,由後門抬了出去,直奔御街前浚儀橋西的開封府衙門。
開封府李府尹,單名一個倫字,剛正清廉,外號「李鐵面」,聽說是太尉府中移送重犯,不肯耽擱,隨即升堂問案。先聽差官轉述了高太尉的話,再取文書來細細看完,心裡便好生不悅,姑且吩咐:「帶人犯!」
這時林沖已鬆了綁,換上了開封府的手銬。等朝上一跪,李府尹先不問話,照他自己獨創的秘訣,擺出一笑黃河清的面孔,盯住了犯人看。一則是鑒貌辨色,先細察犯人本性的善惡;再則是先聲奪人,情虛的犯人,只一看他那不怒而威的「鐵面」,膽子再潑的江洋大盜,也會把頭低了下去,倘真箇是負屈含冤的,就會高喊「冤枉」。
林沖不曾低頭,可也並未喊冤,朝上磕了個頭,直挺挺地跪著,把這把刀的來龍去脈、種種經過,在心裡細細順了一遍,好等府尹問時,據實回答。
李府尹開口了:「你就是林沖?」
「小人是林沖。」
「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林沖答道,「受人之騙,誤闖『白虎節堂』。」
「如何說是『誤闖』?從實道來!」
「禍發不過一日——」
「慢著!」李府尹聽訟最精明不過,捉住話中漏洞,立即追究,「怎說『禍發』?可是還有禍根?」
林沖武官世家,懂得「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的道理,所以特別謹慎,看了看太尉府中的差官,向上答道:「小人不敢胡亂扳扯。」
「胡亂扳扯,自然不可;實話實說,又何必怕!是非曲直,自有本府處斷。」
聽這幾句話,林衝心里一寬,隨即先把高衙內兩番調戲他妻子,以及預備尋著陸謙,問他因何出賣朋友的前後緣由,一一據實陳告。
高衙內那個「花花太歲」的外號,以及惡行劣跡,李府尹早有所聞,自然相信林沖所言不虛,但他既未就此控告,李府尹也不便節外生枝。就事論事,李府尹看著文書又問:「高太尉說你日日持刀在府前等候,卻是如何?是要行刺高太尉?」
「小人不敢!原是要等那陸謙。」
「可曾等著?」
「不曾等著,而且小人後來也饒過姓陸的了。」
「這又是何故?」
「只為小人的妻子,與一位知交,苦苦相勸。」
「照你所說,此事已了,與本案何干?怎說禍發?」
這一問把林沖問得無可閃避,心想,千真萬確,一條線上來的惡計,陸謙雖不曾露面,也可料定必是這惡賊出的主意。話不說不明,理不爭不直,李府尹素有「鐵面」的美名,自己實在不必有何瞻顧,該殺該剮暫且休管,好歹先吐口冤氣再說。
於是他把昨日買刀、今日被召,連暗地裡怕高太尉奪他所好的心事,統統抖摟了出來,緊接著又說:「小人素日最好寶刀名劍,寒舍也頗收藏了幾把。陸謙一向相好,都曾見過。依小人猜想——」
「咄!」李府尹大聲喝斷,「猜想的話,作不得准,不必多說!我且問你,你一千貫買刀,可有見證?」
林沖的供詞中,故意不提魯智深,原是不願牽扯知己好友,兼且顧念到一個出家人,出入公堂,也不好看。所以此時李府尹一問,他隨即答道:「並無目證。只是小人買刀,為湊那一千貫,小人妻子把首飾都送在押當里,便是老大一個證據。」
「嗯,嗯!」李府尹胸中對案情內幕洞若觀火,只一時不好處斷,拈鬚沉吟了一會兒,吩咐:「林沖暫押,且等訪明實情再審。」說完退堂,也不理太尉府中的差官,徑自離座,出了暖閣。
一到書房,李府尹把執掌刑獄的劉判官請了來,懊惱地說:「高太尉好沒分曉!你要殺人,自有軍法,怎的來借我開封府的刀?」
劉判官早已聽清了林沖的供詞,這時再看了太尉府的文書,越發瞭然,自是陸謙深知林沖愛慕寶刀,定計引他上鉤。但這件案子的來頭太大,身為屬僚,不能替長官惹禍,所以很謹慎地問道:「府尹尊意,作何了斷?」
「我不能為高太尉枉法,明知冤枉,自然開釋。」
「這等時,便是定了林沖的死罪。」
李府尹駭然:「怎有這話?我倒不明白了。」
「請示:放了林沖,如何回高太尉的文書?」
「這——」李府尹倒被提醒了。明是設計陷害,卻無證據,迴文便絕不能說林沖冤枉。「有了!」李府尹掀眉答道,「竊盜機密、行刺長官,須是軍法從事,開封府管不著。你道可是?」
「是!是非如此回復不可。但有一件,高太尉接得迴文,若不辦時,卻不坐實了他自己情虛?若要辦時,非辦成死罪不可!」
「啊!」李府尹恍然,「不錯。這倒難了!」
「說起來,林沖亦非無罪,持刀以待,便有殺人的『造意』;闖入節堂,說是太尉府門子的引領,究竟只是片面之詞,雖說誤入,依律是『闖入』。就這兩端,便應判罪——其實判罪卻是成全了林沖。」
「我倒不管是成全了誰,持法務平,你說的這兩件,也有道理。該判何罪?」
「若依我判時,判得:不合手持利刃、誤入節堂,脊杖二十、黥面、配役邊遠軍州。」
李府尹想了想說:「也罷!你且著人去查一查,林家果有質當首飾,充作買刀之資這件事否?查了再說。」
劉判官答應著退了出來,回到治事的司法廳,剛剛坐下,當案的孔目孫定走來說道:「禁軍中有個張老教頭,可是與判官相熟?」
「酒筵間見過數面,是個忠厚長者。問他做甚?」
「此人便是林沖的老丈,求見判官,人在外面。」
劉判官隨即起身,出廳一望,只見張老教頭站在院中,身後隨著一個少婦,一名使女。
張老教頭慌忙上來見了禮,回身又說:「女兒,這位便是精明幹練的劉判官。女婿的禍福,都在判官筆下,快來見了禮!」
「是!」林沖娘子答應一聲,輕移數步,盈盈下拜,口中說道,「拙夫身遭橫禍,全望判官昭雪超生!」
劉判官急忙唱喏回禮,不安地答道:「休如此說,休如此說!請進來坐。」
到得廳里,讓張老教頭坐在客位。林沖娘子扶著錦兒,侍立在老父身後。劉判官趁點茶寒暄時,偷眼打量著她,雖是愁眉雙鎖,哭腫了眼睛,但皮膚如雪,鬢髮如漆,眉目唇鼻,無一不美,心裡喝聲彩:真是個絕世佳人,怪不得「花花太歲」為她害了沒藥醫的相思病!
於是判官開門見山地告訴張老教頭:「令婿的官司,是府尹親審,一兩日內便可落案,絕無死罪!」
聽得這一句,張家父女愁眉略解。「多虧判官成全!我父女自有一番微意。」張老教頭剛剛說完,林沖娘子便去解手裡的帕子——看得出,那是一包金銀。
「不必!」劉判官搖著手,大聲阻止,「若是如此,便不好說話了。」
看他神色凜然,林沖娘子不敢把銀子露出來,一雙俏眼只望著孫定。
「判官!」孫定便低聲問,「可知是何罪名?」
「這卻不便說。」劉判官問道,「有樣東西,可曾帶來?質當首飾的押票。」
「帶在這裡。」林沖娘子把押票取了出來。
「好!」劉判官細看了押票說,「有此證據,便好辦了。一兩日內定下罪來,是朝廷的法度,不敢不遵。法內可以取巧寬免的,一定盡心儘力。此地耳目眾多,我不留老教頭久坐了。」
說到這話,張家父女唯有拜謝重託,起身告辭,由孫定陪著,到監里去探望林沖。
劉判官做事著實,叫人到押當里照了照,證實無誤,才去回復。李府尹當時傳諭,第二日一早升堂落案,叫犯人家屬早早伺候。
當夜,孫定趕了去通知張老教頭。「看樣子是個發配的罪名。」他說,「若是『徒刑』,不過收監,不必通知伺候。老教頭須得打點行囊盤纏,只怕明日落了案,當堂起解。」
軍犯發配,往往黥面刺字,稱為「刺配」。張老教頭心裡著慌,遂取一百兩銀子,拜託孫定上下打點。這裡面花樣繁多,孫定自己和劉判官不要錢,執刑吏役卻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他也不做客套,取了銀子,連夜去為林沖鋪排。
次日天色剛明,李府尹鳴炮升堂,傳諭提林衝到案,隨即宣判:「林沖身為禁軍教頭,不合攜帶利刃,『闖入』機密重地,著決杖二十,刺配滄州牢城。」又問:「林沖!本府所判,你可心服?」
劉判官早已把避重就輕的緣故,命孫定告訴了林沖,因而他朝上磕頭答道:「小人心服!」
「既如此,杖臀二十。」這又減了刑了,倘是「脊杖」,背脊連著心肺,二十杖下來,非受內傷不可。臀上多肉,不過吃些痛苦,無甚關礙。
於是行刑差役,喊個堂威,拖翻林沖,用三尺長、兩寸七分寬的生荊「常行杖」,打二十屁股——原是從孫定手裡得了好處的,聲音打得極響卻不甚厲害。林沖咬一咬牙,挨了過去。
這就該輪著「文筆匠」的差使了。大宋天子無不體恤刑獄,只有這犯人臉上刺字,是樁極刻薄的刑罰。能留得多少顏面,全要看文筆匠那裡的人情,可曾送到。倘無人情到手,文筆匠便用扎鞋底似的大針來刺。是盜犯便是核桃大的一個「劫」字;是軍犯更加糟糕,雙頰上這面一個「配」字,那面一個「軍」字。刺好字,用力擠幹了針孔里的血,塗上極濃的靛青,用烤得火燙的鞋底一燙,字跡終身不去——老遠就掛著幌子來了,真箇難以見人!
用夠了錢就不同了。那文筆匠到得林沖面前,先低聲打招呼:「教頭,不疼,片刻就好。我動手時你休動,一動,我手上就沒分寸了。」
林沖不便答話,點一點頭示意領會。那文筆匠便取出一個布包,裡面包著粗細不等的五六支銀針,取了支最細的,在林沖左頰上淺淺刺成黃豆大的「配軍」二字,拭凈血跡,用調得極淡的靛青往上一抹。眼前是刺了字,回頭用力一擠,連血帶顏色擠了出來,那時不細看,便不知有此二字。
就這刺字的工夫,當案孔目孫定已辦好了發配的牒文。值日長解兩名——董超、薛霸,不用關照,已領了盤纏在公堂待命。等刺好了字,李府尹籤押牒文,發文解差,當堂釘枷,貼上封條,押送出府。
張老教頭怕女兒傷心,不曾通知,只自己一個人在堂下伺候,看見解差出府,連忙先趕到州橋下一座酒店等候——照例,發配的人犯,都先在此歇腳,好與家屬親友話別。
不過一頓飯的辰光,林衝到了。張老教頭先把董超、薛霸迎入上座,酒肉款待,然後告個罪,與林沖在另外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還有兩個素日相厚的熟人,正好遇見,便一起坐了。
「岳父!」張老教頭還未開口,林沖搶在前表白,「多蒙厚愛,將令愛許了我。三年到如今,雖還無兒女,令愛的賢德,是我一向敬重的。今日下午,遭了這場橫禍,發配滄州,也不知哪一日才得回來。就死在他鄉,也是意料中事。在我,是自作自受,只連累令愛,於心不安。一路盤算了來,唯有一條路好走,趁此刻立一紙休書,任從改嫁……」
「這是什麼話?」張老教頭拍著桌子說,「你是時運不濟,一時災晦,歇個三年五載,我必定弄你回來,一家團聚。我女兒,我今天就接了回家,步門不出,看有誰敢明目張胆把她搶了去?」
「岳父的厚愛,林沖感恩不盡。只是我實在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何苦?」
翁婿二人,爭執了半天,到底拗不過林沖,張老教頭反正已拿定了主意。「隨你寫去!」他說,「我只不把女兒另嫁就是了。」
於是林沖央同坐的熟朋友買了張紙來,向店家借了副筆硯,從容說道:「拜託代筆,我念你寫。」
「教頭說慢些個!」
林沖點點頭,打個腹稿,徐徐念道:「立休書人原任禁軍教頭林沖,娶妻張氏,結縭三載,並無子女。今因得罪刺配滄州,存亡莫保。為求心安,情願立此休書,任憑張氏改嫁,永無爭執。此系自願,永斷瓜葛。恐后無憑,立此休書存照。」
代筆的照錄不誤,寫了大宋宣和年月日和林沖的姓名,便該本主籤押。無奈他戴著一面七斤半重的圍頭鐵葉護身枷,捉不得筆,就把休書放在枷上,捺了個指印。
那兩個熟友,便算中人,個個畫了花押,然後把休書放在張老教頭面前。
驀地里一聲喊:「苦命啊!」只見林沖娘子在酒店前從一頂轎里撲了出來,後面跟著錦兒,捧了個衣包。主婢二人,號天號地哭了進來。那些酒客,連忙都縮一縮身子,或者起身拉開條凳,讓出一條路來。
張老教頭就怕這一著,頓時慌了手腳。林沖也知道還有麻煩,只得閉上了眼,故作絕情。那兩個熟朋友便等著相勸。只有董超、薛霸看得多了,依舊端著酒杯,就是兩隻眼,不知怎麼總捨不得不盯著林沖娘子。
「十二個時辰不到,怎的便成了這副樣子?」林沖娘子拉著她丈夫的手臂,推來推去地哭著說道,「我不管!我只跟了你去。」
「女兒,你休如此!」張老教頭勸她,「哪裡聽說有刺配的人帶家眷的?你這不是惹女婿心煩?」
一句話未完,林沖娘子瞥見桌上的休書,抓起來一看,開頭就是「立休書人」四字,隨即一頓亂扯,把碎片劈面撒向林沖,大怒質問:「我犯了你林家七出之條,你要休我?須還我個道理來!不然我便死在你面前。」
說著,哽哽噎噎地,連氣都換不過來,忽然雙眼一瞪暈厥在地。錦兒便又大哭。張老教頭急得手足無措。幸好酒店主人的老婆幫忙,把林沖娘子抬了進去,掐人中、灌薑湯,總算救醒了。
林沖內心哀痛,欲哭無淚,兼且棒傷發作,如坐針氈。張老教頭看這光景,還是叫女婿早早上路,也免得小夫妻再見了面,難捨難分,誤了即日起解的程限。於是交付了包裹盤纏,又取出兩個紅紙包,悄悄塞在董超手裡。拈一拈分量,至多只得五兩銀子,董超未免不滿,但這翁婿二人,都是武官,與眾不同,不好多說什麼。
當下珍重道別,取路向北,出了陳橋門,便算離了開封府地界。向例發配的犯人,可以在城外暫作逗留。林沖這時想到了魯智深,盤算著等他尋了來會一面,有幾句要緊話交代,所以便央告董、薛二人:「棒傷疼得了不得!路上行走不便,反倒耽誤公事。二公行個方便,容我歇一歇,好歹尋個醫生敷了葯再走。」
見他話說得在理,解差允了,覓個客店,暫時歇下,隨後便叫店家請了傷科來醫林沖屁股上的棒傷。薛霸在屋裡照看,董超便到櫃房裡說閑話。
剛走在廊子上,店門口一個下人打扮的伶俐後生,拎著個布包,疾趨數步,到董超面前賠笑說道:「董公,請借一步說話!」
董超把他打量了一眼,識不透來路,隨口問道:「尊駕何人?」
「我?我是送禮的。」話中有話!董超四下看一看,無人注意,便點一點頭、招一招手:「隨我來!」
一引引到僻處,董超站定了腳。那後生隨即自陳來歷:「我是高太尉府里陸虞候遣來的。陸虞候又奉高太尉所遣,只是不便出面,特意叫我來見董公有話說。」說著解開布包,裡面是黃澄澄一沓葉子金,遞了過去:「些須程儀,不成敬意。」
董超一看,眼紅心跳,但不便伸手就拿:「有道是『無功不受祿』,須得把話說明白了,再作計較。」
「董公再看這個。」
接過他手裡一個公文封,抽出內頁一看,竟是滄州衙門收管林沖的「批回」,五花判押,朱印燦然——自然是假的,卻假得跟真的一樣。
董超愣住了:「這是怎麼說?」
那小廝模樣的後生,神情詭異地微微一笑:「董公是老公事,還不明白——滄州兩千里路,何必吃這一趟辛苦?『事完』以後,到哪裡去消停個把月,安安閑閑地扣准了來回的日子,拿這個到府里交差,倒不好?」
董超明白了。明白是明白,卻有些委決不下。金子是好東西,事情可也扎手!左思右想,十分為難。
「且收著!」那後生把金子和公文一起塞了過去,「這十兩不算,剝了那配軍臉上的『金印』回來,還有二十兩。膽大些!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怕什麼?」
對啊!有高太尉做主——這假造的文書便是個證據,怕他何來?董超泰然地把那兩樣東西掖入懷裡,卻又交代一句:「若我那夥伴不願這等做時,原物奉還,須怨不得我!」
凡事薛霸但憑董超做主,拿得穩的事,便不必心急。回到客店,見林沖正敷了葯歪坐在榻上,怔怔地望著板壁想心事。薛霸一個人在喝悶酒。董超也不說破,自己斟了杯酒吃,也像林沖那樣,似乎有無限心事,不得不想。
「怎的?」薛霸煩躁地把酒杯一推,「都像是死了娘老子似的一張臉!依我說,打了尖就動身——晦氣!輪著這趟差使,早去早回,還等什麼?」
林沖不敢多說,慌忙掙扎著站起身來。不想董超竟是客氣得出奇。「沒事!林教頭,儘管去睡。」他指著薛霸說,「休聽他的酒話!」
薛霸好生不快,欲待發作。只是一向做慣了董超的下手,略有三分畏懼,想一想,賭氣把酒杯一推,踢開凳子,往外便走。
「兄弟,兄弟!」董超追了出去。前面的不理,後面的盡趕,趕到門口趕上了,他一把抓住薛霸的肩頭,笑道:「你怎的謝我?」
薛霸一愣,旋即有所領悟,使個眼色,走向僻處。董超跟了過去,將陸虞候的囑託,低聲說了一遍。
「事情倒是件好事,做起來也方便,就那『野豬林』里,便好動手。」薛霸躊躇著說,「卻怕一重關礙!」
「我不信!哪有什麼關礙?且說與我聽聽。」
「聽林沖在說,他有個結義弟兄,叫什麼魯智深,本事極好,人極義氣。林沖此刻就是在等他來相送。又說,那魯智深最熱心不過,兼且是個和尚,毫無牽挂,作興就會一路送到滄州。」
「嗐!」董超皺著眉把個臉轉了過去,竟是不屑與言的神氣。
「怎的?」薛霸不悅,「又不是我瞎說,你做出這等鬼相給誰看?」
「虧你還在公門裡五六年!連這些過門都不懂?明擺著是林沖自知『人情』送得不夠意思,怕你我路上找他麻煩,故意弄些大話嚇人——也只嚇得了你!」
薛霸不服,卻駁不倒他。「你我此時不必爭!」他說,「且等那魯智深來照了面再說。」
「這話實在。反正放在鍋里煮熟了的鴨子,不怕它飛了去。不過,」董超搖搖頭說,「我看那魯智深不見得會來。原是假話,哪裡去變出個魯智深?」
看來竟像是他的話不錯。林沖眼巴巴等到晚,不見魯智深的影子,萬般焦急,無計可施——他倒不是想魯智深送他到滄州,只有兩句要緊話,必得叮囑:第一,曉得魯智深是血性漢子,為自己這場冤屈,說不定就會替友報仇,再犯下一場命案,兩罪俱發,必死無疑;第二,放心不下妻子,倘或高衙內恃強逼迫,也是必死無疑,要托魯智深設法保護。這兩件事,若不說妥,一路魂夢不安,只怕未到滄州就要焦憂成病了。
唉聲嘆氣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上路,林沖依然三步一回頭,盼望魯智深會趕了來。但枉自扭酸了頸項,不要說魯智深,連個別的熟人也不曾遇見。
「林教頭,你死了心吧!」董超語帶譏諷地說,「便真有那麼個魯智深,也不是什麼好朋友!」
林沖冷冷地問道:「何以見得?」
「倘真是夠義氣的好朋友,前日出事之時便該來;前日不來,昨日一早發配之時也該來;再不然,午後、晚上也該尋了來。到今日一早還不來,再也不得來了。」董超又冷笑一聲,「林教頭,公門裡的,一雙眼睛生得毒,什麼花樣看不透?真是真,假是假,從今再休提那個什麼魯智深吧!」
聽這口氣,竟是不信他有那等一個好朋友。林沖覺得這冤屈,也不下於說他「偷盜機密,行刺長官」。想一想,有口難辯,且忍了這口氣。但盼望魯智深的心,反倒更加迫切,等盼到了,必得問一問董超:究竟是真是假?
他有心事,兩名解差也有心事。這半途暗算囚犯的事,聽人說過,卻未做過。既怕事機不密,一旦案發,必是死罪;又怕林沖功夫了得,到時候做不到他,卻反吃了他的虧。這樣一路嘀咕,便顧不得腳下,走得慢了,日落西山,還未趕上宿頭,慌忙定一定神,加緊趕路,到得一處村店,天色已黑,客人住得滿滿的。店家見是公差,不敢不接納,重新撥開爐火,和面做餅。董超、薛霸只說這一天辛苦了,又要吃酒、又要吃肉。酒倒還有,肉卻無處去買,只好弄只雞來宰了吃。自然,這都是林衝破鈔。
宰雞撏毛,弄只砂鍋來煮熟,得要一會兒工夫。董超、薛霸閑著無事,彼此扯一扯衣服,一前一後踱到門外,看著無人,薛霸便低聲說道:「明日晌午便到野豬林了,可是在那裡動手?」
「自然!」董超也輕聲相答,「只有那裡嚴密,錯過了就不知何處才方便。」
「就怕叫人撞見,須不是當耍。」
「那也只得自己小心。到時候手下輕快些!」
「這廝是八十萬禁軍中第一把好手。如今雖戴著枷,須防他雙腳。」薛霸停一停又說,「這廝練得好『鴛鴦拐子腿』!你我當不得他一腳踹。」
「我也是為此心煩。」董超沉吟了一會兒,面露奸笑,說了句,「今夜便在他那雙腳上打主意。」接著附耳密語,薛霸聽著,不住點頭。一天憂愁,風流雲散。
等把雞燉好了,溫上酒來,與林沖在一處吃,盡自勸杯,情意殷摯。林沖卻不過情,吃到半醉,拿餅來啃著。這時薛霸卻已吃飽,起身到廚下燒了一鍋百沸滾湯,走出來說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
「不敢當,不敢當!」林沖真箇是過意不去,無奈一面枷在項上,凡事不便,只得口中謙虛。
「都是行路的人,哪裡計較得許多?你且坐著,我去提了水來。」
薛霸提了水出來,董超已安排了一隻木桶在那裡,滾水一到,熱氣瀰漫。醉眼迷離的林沖,加以有面枷擋著,看不清腳下,只覺一雙手撳著膝蓋,剛要說一聲「水太燙,使不得」時,那雙腳已被撳入桶里!
「哎呀!疼死我了!」林沖猛地雙腳往上一提,提得太猛太高,膝蓋撞著薛霸的下巴,把他撞了個筋斗,外帶牙齒咬著了舌頭,火辣辣的生疼。
薛霸跳將起來,指著林沖罵道:「只見罪人服侍公人,哪曾見公人服侍罪人?好意替你洗腳,反倒撞我個筋斗。你是賊配軍,敢莫是討死!」說著,擼一擼衣袖,便要來打林沖。
有那未睡的旅客聞聲都趕了來看熱鬧。董超見鬧起來不好看,便攔住了薛霸,又埋怨林沖。林沖燙得腳面紅腫,儘是水泡,疼得眼淚往肚子里流,也只是不敢響。
這一夜薛霸只是罵;林沖疼痛難忍,呻吟得一聲,道是吵了他的覺,更要罵。到得四更,別人都已起身,一夜不曾合眼的林沖,只覺得頭上發暈,四肢乏力,一雙腳火燒似的疼,抬都抬不起來。董超倒從行囊里取出來一雙麻辮編的新草鞋,往他面前一拋,蹲下身來,要替他穿。
一雙腳上,都是破了的水泡,如何穿得這雙新草鞋?
但是,林衝心里明白,這時就求情想換雙舊草鞋,絕不得如願,不如不說。只那份罪卻實在受不下來,走一步痛徹心扉,但憑一份倔強支持,捏緊了拳、咬緊了牙,一瘸一拐,勉強撐持了三五里路,無論如何不能再走了,於是心一橫,在路旁坐了下來喘氣。
「你待怎的?」薛霸大聲喝問。
「便打死我,也走不得了。」林沖把頭從枷上一伸,「有刀,便割了我的頭,也罷!」
其實是話中有話。董超只道他撒賴,好在野豬林已經在望,看金葉子的面上,且委屈得一時,因而向薛霸使個眼色,故意埋怨他說:「說起來也要怪你!那桶水也太燙了些,來,來,說不得只好扶一扶林教頭,到了那林子里歇一歇再說。」
「真正晦氣!」薛霸吐了口唾沫,把包裹掖一掖緊,走上來與董超扶起林沖——那個枷實在礙事,不得並肩相扶,卻又不敢開枷,唯有低著頭,半扶半抬地攙著他走。
這樣挨了四五里路,總算到了野豬林。長松密布,濃蔭遮天,望進去黑黝黝一片,是河南到河北的一條捷徑,但常有剪徑賊打悶棍,安分客商視為畏途,做公的卻不怕,所以取了這條路。
「歇一歇,歇一歇!」董超到了一處極僻靜的所在,把林沖放了下來,解下手巾,不住地抹著汗。
林沖倚坐樹根,瞑目如死,這時腳上的疼痛倒忘記了,心裡只在盤算,倘這兩個公差不懷好心,暗下毒手,便當如何?這樣想著,便偷眼去打量那兩人。他是個行家,細細看遍,並無帶刀的形跡,心裡略略寬慨了些。
忽然聽得董超驚喜地喊道:「呀!原來帶著這東西,好極,好極!」
林沖轉臉去看,只見董超手裡托著個油紙包。薛霸在問他:「這是什麼?」
「惠民南局的好傷葯!原以為不曾帶來,不知如何在此?真正是林教頭的運氣!」
從昨夜弄桶滾水燙了林沖那一刻起,他對這兩名解差已具戒心,不知此刻董超又有什麼花樣?所以極沉著地等著,口中不說,心裡卻在想:倘或又要來算計人,弄些烈性葯來擺布我這雙痛腳,那就跟你拼了!好歹一腳先踹在你心窩子上,不死也叫你口吐狂血,落個終身殘廢。不信就試試看!
於是他全副精神都放在董超身上,等他走近了,便即問道:「董公,什麼葯?」
「惠民南局照官方配製的傷葯。你看!」說著,董超把油紙包打了開來,一直送到林沖面前。
習武的人,自然見過傷葯。聞見冰片的氣味,林沖便知不假。果然,等敷到腳上,清清涼涼,痛楚頓減。
「教頭,這葯靈不靈?」
「靈,靈!生受你了。」
「了」字未曾出口,陡見眼前一晃,「唰啦」一聲,一根繩子甩了過來,跟著往後一拉,勒在喉頭。董超慌忙跳開,幫著樹后的薛霸來收繩子,打算著將林沖活活勒死。
林沖的雙手枷著,枷孔不大,手剛剛能伸到嘴邊,要去拉那勒在喉頭的繩子卻辦不到,越拉越緊,呼吸都難,更莫說運氣!頃刻間,滿臉漲紅,雙眼翻白,眼看就要斷氣,卻忽然急出一條計來。
那麵糰頭枷,前後長,左右狹,原是長的那頭抵住了樹身。他猛然一旋身,長的那頭滑了開來,變成狹的那頭抵住了樹身——薛霸和董超在樹后死拉著的繩子,便也一松又一緊。就這張弛之間,林沖的頭也扭了過去。繩子還套在頸上,卻不是扣住喉頭。呼吸一通,便好運氣,林沖把脖子脹得老粗,一寸一寸向外掙,人也一寸一寸向上伸,只要伸直身子,他那雙腳便好在樹身上借力,越發容易擺脫圈套了。
「壞了,壞了!」薛霸急得臉色發白,「竟弄不死他!這,這,這……」
「休鬆了勁!」董超大聲喝道,「這還弄不死他?我倒不信!索性先綁在樹上,看我動手。」
薛霸聽他的指揮,死死拉緊了手裡的繩子。董超便牽著繩子的那一頭,繞樹數匝,用勁抽緊,打了死結。這一下,林沖可是再也無能為力了。
於是董超尋了塊斗大的青石,捧在手裡向林沖說道:「不是我們弟兄與你有冤讎,只為陸虞候著人傳高太尉的鈞諭,非要結果你不可!本想替你留個全屍,如今說不得只好砸你的腦殼了。林沖!冤有頭、債有主,若是你做鬼有靈,須體諒我弟兄身不由己,自去尋那陸虞候和高太尉算賬。」
果然又是陸虞候的毒計!林衝心內全無畏懼,卻有無限的憤怒和凄惶!又想到不明不白死在此處,妻子親友和新結交的好朋友魯智深,連個真實消息也不知,實在於心不甘!想到這裡,一陣急痛攻心,人雖未死,魂靈兒倒似乎已經出竅了!
就這昏昏沉沉之際,陡聽一聲暴喝極喊:「住手——」接著又是「嘩啦啦」一陣亂響。林沖吃了一驚,人卻清醒了,急張眼看時,枝葉紛披,沙土飛揚,一株打折的大樹後面,跳出個胖大和尚,提著禪杖飛也似的趕了來,正是林沖念念不忘的魯智深。
董超和薛霸嚇得傻了,一個目瞪口呆,連嘴唇都是白的;一個捧著石頭,雙腿抖個不住。忽然間,董超發一聲喊,丟下石頭便跑。薛霸愣得一愣,跟著也逃,慌慌張張地一跤摔在地上。
「哪裡走!」魯智深又一聲大喝,一禪杖掃過來,倒又打折了大腿般粗的一株松樹。那聲勢把董超震懾住了,撲翻身跪在地。「大和尚饒命!」他哀懇著,「大和尚慈悲!饒我一條狗命,只當放生。」
魯智深且不答話,趕上數步,一腳先踢翻了正待爬起來的薛霸,順勢踏住,然後將禪杖往地下一插,便去抽腰中的戒刀。
林沖只當他要殺人,急急叫道:「大哥,且饒他!」
「俺不殺他!」魯智深答道,「俺只問他幾句話。」
聽說不殺,董超心就寬了,膽也大了,人也機靈了,趕緊介面說道:「大和尚只管問,若有一字虛言,大和尚殺了我,我也不怨!」
「去解了繩子!」魯智深拿刀指著吩咐。
「是,是!」董超慌不迭地答應,趕緊把林衝去鬆了綁,卻又格外討好,揭了封皮,開了枷,把他扶著坐在地上,又跪下來替他敷藥,手忙腳亂,唯恐侍奉得不周到。
魯智深最看不得這等臉嘴,罵道:「狗娘養的!誰要你瞎奉承?替俺拿著繩子滾過來!」
董超聽口風不妙,戰戰兢兢地捧著繩子走了過來,倒又要哀求饒命了!
「說!」魯智深瞪著眼問道,「你這兩個狗賊,身為公人,如何私害人命?」
「這不幹小人之事。」董超依舊說高太尉著陸虞候來傳令暗害林沖的那套話。
「你又不是太尉府的吏役,不使他人的銀錢,便肯與人做此傷天害理之事?」魯智深望著他的包裹又說,「趁早與俺說實話,等搜出證據來,俺一刀一個!」
包裹中的金葉子是個鐵證,董超看看瞞不過,只好說了實話。
「他娘的真箇是謀財害命!」魯智深咬著牙,把口氣忍了下去,「死罪雖免,活罪難逃!等俺先吊起你們來,好與俺兄弟細細敘話。」
一根長繩,一頭一個,捆得結結實實,臨空吊在樹上。這份活罪自然難受,但董超和薛霸能保得住一條命,已覺心滿意足,便乖乖地忍了。
到這時,魯智深才得與林沖相敘。四目相對,恍如夢中,在林沖是絕處逢生,反把已拋卻的種種委屈凄楚想了起來,兩行在親人面前都不肯輕流的熱淚,不得不為這位「大哥」一灑;在魯智深,細看林沖,腳上是傷,項間勒痕,形容憔悴,衣衫垢膩,這副英雄落魄的狼狽相,叫人心裡發酸,加以同遭淪落,傷心人懷抱別具,因而眼中也滾出兩滴豆大的淚珠。
「怎的?」魯智深很不自然地裝出笑容,「在此相聚,正該高興才是,眼淚汪汪地做甚?」
林沖也不肯再惹他傷心,儘力忍淚,笑容一樣牽強。「大哥!」他痛定思傷,語聲不由得就岔了音,「不道今生今世還能見得大哥一面!我在陳橋門外客店裡,盼大哥盼得好苦!」
「兄弟休怨俺!」魯智深不安地說,「其中有個說處。」
說來卻是魯智深的一片苦心。他從林沖在高太尉府中上了圈套那天,便已得到消息。自覺人地生疏,又是個和尚,不便到官府探聽動靜。再又想到,林沖果真被害,能替他報仇的,便只有自己。為著日後的方便,這時倒是不露面的好,免得陸謙發覺了有所防備。
幸得李「鐵面」清正無私,林沖只得了個刺配的罪名。魯智深料定高衙內和陸謙一定饒不過林沖,決意暗中保護。一路上走在前面,遇著可疑之處,格外當心。這天早晨到了野豬林,一看林深路僻人稀,當時心裡便想,倘那兩個解差果有惡意,多半會在此處下手。
「算是叫俺料中了。卻不道兩個惡賊這等大膽性急,來不及要動手!」魯智深心有餘悸地大把抹著汗,「也是兄弟你命不該絕,尚有後福,俺只顧在前面走,心裡忽然一動,急著要回來看一看,才能放心——若晚得一步,萬事全休!好險啊,好險!」
林沖一面聽,一面只覺五內沸騰,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這等一個渾金璞玉、粗豪疏略、從無機心的人,為了救朋友竟下了如此一番深心!只怕就是他自己性命交關的事,也未見得能打算得這等周到!
這樣想到頭來,千言萬語只並得一句。「大哥!」他哽咽著說,「我林沖得以結交了大哥,便死了也值!」
「休說這話!我保你不死!」魯智深雙眼骨碌碌轉了幾下,猛地回頭喝道,「你兩個狗賊!叫俺越想越恨,到底饒不得你們活命!」一面說,一面抽刀走將過去,那臉上的氣色,便似真的要開殺戒了!
吊在樹上的兩個解差,見他這副殺氣騰騰的神情,把剛剛放下去的心,驀地里又提到了喉嚨口,及至走近,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突然一道白光劃過,雪亮的戒刀割斷了繩子,把那兩個驚魂不定的解差結結實實地摔落在地上,除喊得一聲「哎喲」以外,疼得好半晌說不出話。
「你兩個自作自受!」魯智深拿刀指著說,「俺不宰了你們,放心不下!」
話一說完,舉刀就要殺人。背後林沖高喊一聲:「大哥,刀下留人!」
「兄弟,」魯智深回頭望著一瘸一拐趕了過來的林沖說,「你休攔阻!豈不聞俗語說得好:『當斷不斷,反受其害。』只陸謙之事,便是個教訓。兄弟,你真是吃苦不記苦。」
「話不是這等說——」
「要怎麼說?殺掉了乾淨。兄弟,俺主意已定,你休嚕囌。」
一個執意要殺,一個苦苦相勸。董超、薛霸磕頭如搗蒜,只求饒命。這樣亂了好一陣,魯智深無可奈何地把戒刀收入鞘中,嘆口氣算是罷手了。
兩個解差又謝魯智深不殺之恩。他卻不受,揚著臉說:「休來謝我。若不看俺兄弟的面子,一刀一個,為世間除害。」接著又冷笑一聲:「只怕好心不得好報。」
「不敢,不敢,再不敢起什麼鬼摸頭的心思。」董超急忙分辯,又拉著薛霸,恭恭敬敬地拜謝林沖。
「既如此,你們兩個背起林教頭,出了野豬林,找店去歇。」
「大和尚吩咐得是。教頭行動不便,原該小人們來服侍。」
兩個解差心悅誠服地輪流背著林沖——這原是魯智深粗中有細的一計,故意裝出那副惡相,好把一個天大的人情賣給林沖,於今果然收效了。
出了野豬林,坡下大路口便是一家客店。來往的客商不少,看見解差服侍囚犯,無不詫為奇事。
董超、薛霸自覺麵皮無光,急忙低頭疾走,把林沖一直背到客店後面。小二跟了來,安排他們在一個跨院住。兩個解差,一個照料林沖,一個拿著魯智深摸出來的銀子,自去備辦酒肉,收拾停當,一托盤端了來。四個人一起吃畢,各自安置。
魯智深與林沖一間屋住。燈下深談,林沖勸他折回開封,又把不放心妻子,想托他照看,卻又不願他去尋陸謙和高俅父子算賬的心意,委婉曲折地說了出來。
「俺還是送了你去。」魯智深搖搖頭說,「弟妹那裡不消憂得。陸謙那廝,要等這兩個公人結果了你,回去復命——啊!」他陡然生疑,匆匆起立:「我去去就來!」
再回來時,身後跟著董超、薛霸。魯智深坐定了只是冷笑,笑得兩個解差背上發冷。董超便即問道:「大和尚可有甚吩咐?」
「俺問你,你們若是暗算了林教頭,卻如何回開封府復命?」
問到這一句,董超笑了,不慌不忙地從身上摸出一把碎紙片,放在桌上:「陸虞候原有一通滄州衙門的假文書交來,好作搪塞。如今用不著了!」
林沖撿起碎紙片看了一下,點點頭說:「承情之至。兩位請回吧!」
等解差一走,魯智深也說:「看來是無異心了。俺便依了兄弟,明日回開封。」
第二天一早,往南投北,各道珍重。魯智深一個人恓恓惶惶地走了三五里路,總覺得放不下心,於是翻然變計,抄小路趕到了林沖他們前面。
他只是在暗中保護,一路監視,幸喜無事。這日黃昏,翻上一座山頭,定眼細看,才知已離滄州不遠——官道旁,小橋邊一座酒店,依然熟識。不一會兒,兩名解差領著林沖投入酒店。「不礙了!」他點頭自語,「俺可以放心回去了!」
只投入這座酒店,自有道理!魯智深如釋重負,但也像失落了些什麼。昏黃落日,四顧茫茫,他心頭有陣陣沒來由的酸楚,曳著長長的身影,拖著禪杖,一步懶一步地走下山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