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夜奔
林沖夜奔
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大宋代後周而興。宋太祖天性仁厚和平,不喜殺戮,加以原是周世宗柴榮寵信的大將,感念舊恩,所以待柴氏的子孫最厚。
後周失國,禪位的恭帝改號「鄭王」,安置房州,度過了十四年安閑歲月才去世。太祖素服誌哀,輟朝十日。到了仁宗年間,柴氏子孫有的封了世襲的「崇義公」,有的做了「三班奉職」的武官,有的經商,有的務農,散居各方,安享太平。也有犯了罪的,卻是多蒙赦免。相傳太祖登基之初,在太廟寢殿中立了一塊「誓碑」,外遮銷金黃幔,封閉極嚴,傳下遺命,後世新天子即位,到太廟行了禮,便須秘密瞻視這塊誓碑。碑上有誓詞三款,一款是「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還有一款是厚待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內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親屬」。因為這個緣故,各地的柴氏子孫,在他人都是另眼相看的。
其中有一支柴氏後裔,世居滄州,祖上傳下來不少鹽田,歷來都是自恃不怕犯法,專賣私鹽,數世蓄積,成了滄州的首富。傳到第四代的這位柴大官人,單名一個進字,外號「小旋風」,生性好武,人極慷慨,喜歡結納江湖豪俠之士,九流三教,來者不拒,門下流品不齊。久而久之,潔身自好的望而卻步,投奔來的儘是些犯了罪的亡命之徒;至於鹽梟之流,把柴大官人的莊園當作自己家裡,自然更不消說得。
這一天,「小旋風」柴進出獵回來,到得庄前下了馬,把馬韁甩給伴當,昂然直入,一眼瞥見三個人,隨即站住腳,指著個戴枷的問道:「你是何人?」不待那人回答,緊接著又說:「原來是個軍犯!姓甚名誰,刺配何處?」
這是看到了臉上的金印。「我,林沖。」林沖自覺羞慚,把個頭低著。
「原是東京禁軍教頭,只因……」
「你說是誰?」柴進高聲打斷了董超——其中一名解差——的話,「是使得好槍棒的八十萬禁軍林教頭?」
「正是,正是。」董超連連點頭。
「幸會,幸會!」柴進爽朗地笑著,「快請進來。」
到得堂上,柴進先不忙招呼林沖,把兩個解差引到一旁請教姓名。董超表明了身份,又說來由:「原是路口酒店的指點,說大官人曾經囑咐,凡有軍犯路過,務必引到寶莊相敘。因此冒昧求見。」
「說甚冒昧!」柴進笑道,「倒是我有句冒昧的話,不知該不該說?」
「大官人只管吩咐。」
「我要借那面枷上的鑰匙用一用。」
「我當是什麼事。」董超也笑了,「不消大官人費心,小人來料理。」
說著,董超走了過去,把林沖的枷卸開。這時候,廳旁走來兩名庄漢,一個托出一盤肉、一壺酒、一大盤餅;一個捧出一袋米,米上置著十貫錢,正往下放,只聽柴進喝道:「蠢材,怎的不知高下?快收進去!取我自用的新頭巾來。」
庄漢諾諾連聲地走了回去,取來一頂簇新的皂紗轉角簇花巾,柴進親自接到手裡,遞與林沖,等他扎戴整齊,方始見禮,互道仰慕。
等林沖略略說了緣由,柴進喜不自勝:「原來就在滄州!已到地頭,盡自消停幾日,好好敘他一敘。」
那些庄漢見此光景,知道這名軍犯非比尋常,早已傳話到小廚房,整治筵席,一面搭開桌椅,捧出款待特客的銀器來擺設席面。
「休得如此!」林沖十分不安,「一個刺配的軍犯,不敢當此盛筵。」
「哪裡話!在州官衙門你須受他的刑法,在我柴進這裡,你便是上賓。」
「柴大官人這等看待一個窮途末路的罪犯,反叫我為難,不知將來如何報答。」
「林兄,這便是你的不是了。」柴進不以為然,「怎說得出『報答』二字?」
看柴進這神情,林沖知道,倘再謙虛,便顯得故意作假了。於是一切聽從他的安排。等開席時,柴進要他上坐,也就居之不疑。
面對佳肴美酒,林衝心感柴進的情意殷摯,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身份和未遇魯智深以前的種種苦楚,自覺此番境遇無異登仙。那一場沒來由的官司,對他是個極大的教訓,人靜夢回,細想世途,把「謙受益、滿招損」六個字,顛來倒去,想得極其透徹,所以此時雖居上位,卻絲毫不敢擺出八十萬禁軍教頭的架子。不獨是對勝過王孫的主人,就是那兩名教他吃足苦頭的解差,他也不敢怠慢,言語謙抑,禮數小心,倒像是個居於末座、伺候貴人的陪客。
「小旋風」柴進既有江湖的豪氣,也有紈絝的習氣,但到底出身不同,看出林沖是以階下囚而為座上客,記著本分,才這等拘謹,越發愛重,連帶對那兩名解差——董超、薛霸——也頗假以辭色。二人何曾受過這等禮遇,受寵若驚即不免張皇失措,不是碰掉了銀箸,就是撞翻了湯碗。柴進便有些厭煩。「兩位酒醉了!」他向身旁的小童說道,「取點心來!與兩位吃飯了,送去客房安置。」
於是小童端了兩籠炊餅、一盤蜜糕出來。董超、薛霸吃得飽了,雙雙起身告謝,自去歇息。
「這才得清靜!」柴進笑道,「你我好好吃他幾盅,也說幾句知心話。」
當下洗杯更酌,另外換上一桌細巧果子下酒。林沖因為那兩個解差不在席上,心裡彷彿覺得寬鬆些,便不似先前那樣酒不敢多飲、話不肯多說了。
「林兄!有句話動問,你怎落得這般光景?若有委屈之處,說與我知,我替你做主。」
「多謝大官人!唉,年災月晦,不說也罷。」林沖指著剛升的一輪皓月又說,「這等好時光,原該敘些得意的樂事,等我說個朋友與你聽。」
說的這個朋友,自然是魯智深,如何一見傾心,結成異姓手足;如何急人之難,苦心調停;如何絕處逢生,野豬林得他來救;這一說魯智深,便把他的冤屈也申訴了。
一席話把柴進聽得忽悲忽喜,如醉如痴,罵完了高俅父子和陸謙,一顆心便全在魯智深身上。「怎得與此人見一見才好!」他不住搓著手說,焦急之情,溢於言表。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林沖又歡喜又不安地笑著說,「白白里害大官人牽腸掛肚。」
「唉!林兄,不瞞你說,我柴進在江湖上,也還有個疏財仗義的名聲,會過的人也不少,就不曾交著這等一個好朋友,想來是我福薄!」
「原都是緣分。時候一到,遇著的人,每每是意想不到的。」
「這話不錯。」柴進點點頭說,「譬如今日得遇你林兄,不是緣分是什麼?」
「大官人要交我魯大哥,也還不難,等消停些日子,我覓便寫封書子——」
話還未完,只聽莊客喊道:「教師來也!」就此把林沖的話頭打斷了。
「來得好,請來一起坐。」柴進吩咐小童:「添杯箸來!」
林沖聽見稱作「教師」,不敢失禮,急忙站了起來,含笑迎候。只見那個教師,歪戴著一頂頭巾,挺著個胸脯子,大剌剌地走了進來,只斜著眼看林沖。
林沖自然看不得他這副形象,轉念一想,敬教師便是敬柴進,頓時成見盡消,走到下方,等他回過身來時,隨即躬唱個喏說:「林沖參拜!」
那人全不理睬,也不還禮,把個躬著身的林沖僵在那裡動彈不得。柴進慌忙走來引見,手指著說道:「這位便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武師林沖,這位是洪教師。且請相見。」
林沖這下才得拜了下去。洪教師冷冷地說道:「休拜,起來!」
柴進心內不悅。等林衝來讓座時,洪教師連個「謝」字都不說,自顧在首席坐下,林沖便坐了陪位。柴進心內越發不快。
等坐定了,洪教師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待配軍?」
柴進覺得他的話問得可笑,隨口笑道:「這位非比尋常,乃是八十萬禁軍中有名的教頭,何能輕慢?」
「哼!」洪教師冷笑一聲,身子往後一仰,眼睛看著半空中,「只因你好習拳棒,往往流配軍犯都來倚草附木,都道『我是教頭』,誰知底細來?無非知得大官人慷慨好客,看想些酒食錢米。你財大勢雄,周濟囚犯,原也不妨,卻怎的奉作上賓,不叫人看低了大官人你的身份?」
嘰嘰呱呱這一陣烏老鴉似的亂叫,柴進一句也聽不進去,只好歹是個賓客,不便發作,先用撫慰的眼色看了看林沖,然後轉臉對洪教師,忍著氣說了句:「人不可貌相,休小覷他。」
洪教師見他對林沖的眼色,已怨他不知好歹,聽了「休小覷他」這一句話,更加怒氣上沖,跳起身來,把張臉漲得通紅,指著林沖,向柴進厲聲說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趟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
柴進氣得要發抖,一轉念間,覺得妙極!頓時大笑著說:「也好,也好!林兄,你心下如何?」
林沖已打定了主意,只看柴進的分上,不與這妄人計較,便搖搖頭笑道:「我不敢!」
這神情竟是不屑一顧!洪教師怒不可遏,加以柴進與他稱兄道弟,益覺酸氣直衝腦門,恨不得把林沖一棒打殺,煞白了臉,只說:「來、來!手下見真假,扯那些淡話,抵不得事!」說著,走到堂前,轉身看著林沖,是立等非動手不可的樣子。
柴進一來要看林沖的本事;二來要林沖贏了,好滅那廝的嘴;三來趁此機會,好厚贈林沖。因此,他站起身來拉住了林沖的臂膀:「以武會友,也是常事。洪教師手下了得,只怕你不是對手。」一面說,一面使了個眼色。
林沖會意,是柴進要他拿出本事來教訓這個妄人,原是礙著柴進的面子,既然如此,便不須再推辭了。
「生疏多日,兼以腳下還有些傷,若有失手時,大官人休得笑話。」
在林沖原是交代門面話,那洪教師卻又聽得不入耳了:「說這些無味的話做甚?」他揚著臉說:「便功夫不生疏,腳下不傷,又贏得了哪個?」
林沖不響,心裡尋思:看柴大官人的金面,本待點到為止,如今少不得打你個心服口服。
當下一起出了廳,庄前便是一片頗平整的場子,皓月當空,極便較量。這時莊客早捧了一捆棗木棒來,「嗬喇喇」往地上一丟。洪教師搶著先取了根稱手的在手裡,林沖便隨手撿了一根,兩人一東一西相向站定,一個橫眉怒目,一個氣定神閑。柴進看這光景,便知勝負已定。
「且慢!」他雙手一攔,走到兩人中間說道,「兩位教頭比武,非比其他。我來下個彩。」說完,叫小童去取銀子——朱漆盤裡銀光閃閃兩錠大元寶,足一百兩。「哪位贏了,便以這不腆之儀奉贈。倘或失手帶傷,我自延醫診治。卻休落了殘疾,還請手下留情。」
說到最後一句,眼睛望著林衝去看,是打他的招呼。洪教師大吼一聲:「氣死我也!」猛然跳起,「唰」地一棒,往林沖當頭便砸。
林沖原是有防備的,一躍避開,不但自己避開,還順手拖了柴進一把——柴進未曾想到洪教師這等不講比武的規矩,猝不及防,吃了一驚;等停停神細看,林沖已經連避三棒,退得老遠了。
林沖是看洪教師的功夫稀鬆平常,像這等一條棒,八十萬禁軍中,少說也有上千,所以不肯還手。不道洪教師卻當他怕自己,心內得意,越發起勁,把條棗木棒掄圓了窮追猛打。林沖依舊是連連退讓。這一下把個柴進急壞了,高聲叫道:「林兄,你真不肯叫人開開眼界?」
一聽這話,林沖隨就變了勢子,等洪教師的棒掃過來,便順手一磕,也不曾用多大勁,洪教師便覺手裡一震,那條棒飛也似的盪了回來,幾乎打著自己的頭。
洪教師如果見機,便應住手,無奈滿話說在前,欲罷不能,加以還存著僥倖之心,妄想林沖有個失手,就好翻本,所以依然鼓起勁來,極力招架,百忙裡還要偷襲一招,真箇像拚命了。
這一來,林沖也不免著惱,一連數棒,著著進逼,有一棒已經點到洪教師肩頭。照理洪教師便已落敗,應該罷手,他卻耍賴不顧,依舊發招反撲,絲毫不讓。
林沖愣得一愣,心裡在罵:「好個沒廉恥、不知趣的妄人,你自己要剝你的麵皮,待我成全了你!」
於是林沖把手中棒往外一送,順勢高舉,成了個「舉火燒天」勢,門戶大敞。洪教師不知是計,心裡大喜:合該這廝要敗在我手裡!一個念頭不曾轉完,那根棗木棒已用足了勁,橫掃過來。
一旁凝神靜觀的「小旋風」柴進卻是急壞了,心裡只怨林沖:怎的如此大意!明明已勝定了的,偏偏出此一招,豈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就這提心弔膽、皺眉頓足的一刻,只見右手高舉、右足拳起、身子外傾的林沖,竟順勢往下一跌,洪教師的那一棒從他身上越過,掃了個空。洪教師剛喊得一聲「不好」,只見貼地一棒橫掃跳避不及,著了一下——林沖怕打折了他的腿,不曾用力,但就像林沖娘子使撐窗棍打高衙內一樣,腳脛骨上是最吃不起苦的地方,洪教師一陣冷汗淋漓,不由得便站不住腳。
等洪教師這面栽倒,那面林沖已一躍而起。這敗中取勝的一記險招,不但那些圍觀的庄漢聽都未聽過,連柴進也是初次見識,當下暴雷也似的喝彩不絕,紛紛圍了上來。洪教師自覺無趣,趁這亂鬨哄的一刻,熬著痛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徑自出庄而去。
「林兄,果然名不虛傳。」柴進笑嘻嘻地說了這一句,又回頭喊道:「快取花紅來!再拿酒,待我慶賀。」
一盤銀元寶捧了來,柴進親自奉贈,林沖不受。
「原是沒奈何動手,不敢當此厚賜。」林沖又說,「何況有罪在身,何用這些財物?」
「錯了,錯了!往後你要用銀子的時候多得是,休得推辭,不好看相。」
推來讓去半天,林沖只得收受,卻說暫且寄放,待動身時再取,柴進也只好允了。等取來了酒,立飲三杯,柴進不住誇獎,林衝心內卻不見得高興,暗自失悔,又結了個冤家!
一想到此,便即問道:「洪教師呢?」
「出庄去了。」有個庄漢大聲回答。
柴進想想也不妥,嗔怪那庄漢說:「怎的不攔住?」
洪教師素來不得人緣,那庄漢冷笑答道:「又不是少不得的一個人,誰要攔他?早走早好!」
「話不是這等說。」柴進回身向那小童說道:「你遠遠去看了來回報,洪教師可在他自己屋內?」
小童應了聲,急步而去。柴進和林沖回到廳上,重新又溫酒來吃。剛吃得一杯,小童轉來回報,說看門的眼見洪教師出庄投西,問他不答,只怕再也無臉回來了。
「這都是我的不是!」林沖不安地說,「替大官人得罪了賓客。」
「你休放在心上。實不相瞞,這位教師,原是不受尊敬的。」柴進停了一下又說,「也罷,相與一場,少不得還盡我的心。」
於是他命人取了五十兩銀子,追了去送給洪教師,說是相贈的盤纏。林沖見此處置,才稍稍放下了心。
這夜幾乎吃了一夜的酒,論道談藝,相見恨晚。如此一連數日,柴進只留住了不放,對兩名解差,自然也是大酒大肉款待。但日子一久,董超、薛霸心裡不免著急。這天颳了一夜的西風,第二日一早起身,只見黃葉滿階,卻又瀟瀟地下起雨來,益添愁思。
董超耐不得了,去尋著了林沖,悄聲商量:「教頭,秋深了!我們弟兄還要趕回去,殘年臘月,雨啊、雪啊的,路上不好走。」
「是啊!我比兩位心裡還要急,也不知告辭過多少次,無奈柴大官人情意特厚,真箇無法。」林沖又安慰著他們倆說,「兩位放心,我再與他去說,總在這一兩日內一定動身。」
等這天午後,柴進料理家務完畢,照例興沖衝來覓林沖,置酒歡飲。坐上桌,第一杯酒林沖就不肯吃,賠笑說道:「大官人——」
話還未說完,柴進便搶著說道:「林兄,你吃酒!吃了再說。」
「怎的?」
「看今日的光景,你敬酒不肯吃,要吃罰酒!」
「說得在理,我自然受罰。」林沖又賠著笑說,「大官人,你須教我心服。」
「又是『大官人』!罰兩杯。」這下才明白!柴進不知已說過多少次,無須用此稱呼,反倒顯得生分。林沖只是不肯稱兄道弟——名分上的事,原勉強不來,柴進也不便苦勸,卻不道此刻忽反常態,林沖不覺詫異,只好先幹了兩杯酒。
「這才是!」柴進滿懷欣悅,「林兄,我陪你兩杯,從今以後,隨你叫我兄弟也好,叫我名字也好,只再休提『大官人』三字,不然還要罰你!」說著把兩杯酒併入一個細瓷碗中,一飲而盡。
林沖十分感動,茫然不知所措之中,忽然有了個計較,便即說道:「若依得我一件事時,我便無不聽從。不依我時,我依舊只叫你大官人。」
柴進笑了。「不知林兄也這等憊賴!」他又幹了一杯酒,「你說,你說!只我柴進辦得到,無不依你。」
「自然是辦得到的。」林沖站起身,執壺替他斟了酒,又把自己杯中斟得滿滿,放下酒壺,雙手高舉酒杯,飲幹了照一照杯說:「柴兄,我明日一早動身,不敢驚動,就這席辭行了!」
「說哪裡話!」柴進大聲嚷了這一句,自己也覺得不免強人所難,想了半天說道:「我不多留林兄,三天如何?」
於是商定再留三日。三日期滿,戀戀不捨,又留了一日。第四天早飯以後,柴進捧出二百兩銀子,都是五兩、十兩的小錠,打成一個包袱,另外寫下一封書信,親手交與林沖:「林兄,滄州牢城的管營原是熟人,頗有交誼,有我這一封書去,你不得吃苦——本當親自送到滄州,只是近來有閑言閑語,說我結交官府,不得不避一避嫌疑,還請見諒。」
「就如此已報答不盡。」林沖既歡喜、又感傷地說,「我遭了這場橫禍,卻交了兩個知己,真正是因禍得福了。」
「這也是天意安排。林兄只管放心前去,三兩年若得朝廷有恩赦之命,我打點你脫罪。那時索性將嫂子搬了來,在滄州落籍,你我朝夕盤桓,豈非快事?」
提到妻子,林沖不覺黯然:「果真有此一天,我必如兄所命。」說罷,拜了下去:「柴兄,我告辭了!」
柴進急忙也跪了下去,彼此相扶著,四目相視,都覺得心中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董超忍不住在旁邊開口了:「兩位都請起來吧!又不是隔著千山萬水,都在滄州,見面不難,怎的淚汪汪的?不滅了英雄氣概!」
「說得也是。」柴進強笑著扶起林沖,「不想教他取笑了去。」
等他站起身來,董超持枷在手,賠笑說道:「大官人,教頭,我可要得罪了。」
「言重了!這幾日十分承情,我略有點小意思,休嫌菲薄。」柴進一面說,一面從袖子里摸出兩個紅紙包,塞在董超和薛霸手裡。
兩名解差每人又得了十兩銀子的好處,看待林沖越發客氣,替他背了包裹,領著出門。柴進步行相送,出了村子,方始珍重道別。
走了有四五十步,林沖回頭一望,卻不道柴進還站在那裡目送,如此情重,益覺難堪,急忙回身,挺一挺胸,撒開大步,直奔滄州南城。只是腳下輕快,肩頭沉重,一個魯智深、一個柴進,對這兩個人的情分,林沖頗有不勝負荷之感。
進得南城,正放午炮。這倒好,不用問路,循著聲音,自然到了衙前。兩名解差先下了客店,洗臉用飯,順便也道了別,然後替林沖繫上包裹,徑投州衙司法廳,辦了解交批回的手續。董超、薛霸的公事有了交代,向林沖唱個喏,說聲「保重」,管自去了。
換上滄州衙門手銬的林沖,當天轉送牢城收管。滄州牢城在西門外,一圈土牆,一角碉樓,這方圓三里的範圍之內,關的都是軍犯竊盜,良莠不齊,歷來都用嚴刑峻法,以為壓制。林沖識得其中的利害,格外小心,一步不敢亂走,把個包裹放在腳下,靜靜地等在牢房裡,聽候點視。
那些早在這裡的罪犯,見林沖雖然戴著手銬,卻是風度端凝、氣宇不凡,又在柴進莊上養得白白胖胖,加以心存謙謹,英氣盡斂,因而看上去像個忠厚多福的財主似的,叫人樂於親近,便紛紛走來搭訕。
「這裡的管營、差撥十分厲害——只是見錢眼開,諸事都好商量。不然一百殺威棒,打得你死去活來。」有個瘸子指著自己的左腳說,「我這隻腳,便是這等打壞了的。」
「多承指教。」林沖悄聲問道,「若要使錢,不知該送多少?」
那人把手張開了一伸,剛要說話,忽又住了口,悄悄地溜了開去。
是差撥到了,挺胸凸肚地走了進來,揚著臉問道:「哪個是新來的配軍?」
林衝上前唱個喏答道:「小人便是。」
「你可懂這裡的規矩?」
「小人初到,不知有甚規矩?」
那差撥只當他裝糊塗,頓時變了臉,指著鼻子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拜,只來唱喏?怪道你這廝在東京做出這等事來!大剌剌的,叫人哪隻眼看得上你?你啊,滿臉餓紋,一世發不得跡。你這打不死、拷不殺的賊囚,看我收拾你!」
一頓臭罵,把林沖弄得摸不著頭腦,見那瘸子又把手伸了伸,方始恍然大悟。
於是林沖趕緊賠笑道:「差撥哥!我懂了『規矩』,請稍待。」說著伸手到包裹里摸出一大一小兩錠銀子,捧了過去,「這五兩送與差撥哥買酒吃,十兩孝敬管營,就煩差撥哥代為遞一遞。」
差撥的那張臉上,就如黃梅天氣一般,見了銀子,陰霾盡掃,雲層里透出金光,滿臉堆歡地說:「林教頭,我也久聞大名,真箇是好男子漢!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目下一時之苦,久后必然發跡,且耐心守一守。」
「全靠差撥哥看顧。」林沖又伸手到包裹里,「還有封書信,拜煩一起呈與管營。」
差撥也識得幾個字,一看封皮,埋怨林沖:「林教頭,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柴大官人的書信,何不早說?這一封書值一錠金子。來、來,且先『過堂』。」他把林沖拉了出去,又輕聲說道:「等要打殺威棒時,你只說有病吃不得棒,我自來與你支吾。要裝得像,瞞生人耳目。」
等上了堂、點過名,管營問道:「林沖,你可識得字?」
「小人略識得些。」
「既識字,且自去看。」管營把手往後一指。
林沖抬頭看時,管營身後壁上,高懸一面虎頭牌,上面大書:「祖制:凡牢城收管配軍,點驗之時,杖臀一百,以儆凶頑。」想來這是「殺威棒」了。
「上告管營,」林沖依計而行,「小人有病,吃不得棒!」
「混賬!」管營把公案一拍,「睜著眼說瞎話,你待騙誰?你這廝倒會撒謊,養得又白又胖,哪裡是有病?」
「啟管營,這配軍委實有病,他是痔瘡,臉上看不出來。」差撥說到這裡,伸開五指,往上一伸。
管營會意,點點頭說:「果然有病,權且寄下這一頓棒,待痊癒了再打。」
過完了堂,差撥來到后廳,將林沖孝敬的銀子——他落了一半,只得五兩——連柴進的書信,一起送了給管營。
柴進的信寫得極其切實,一看便知與林沖的交情不同泛泛,管營自然不肯再受那五兩銀子的「孝敬」,便即吩咐差撥:「把這五兩頭退了去!這配軍是柴進的好朋友——平日不曾少使了柴進的錢,些許小事,該當照看。」
「喳!」差撥響亮地答應一聲,心裡好生歡喜,這五兩銀子自然不必客氣,落入腰包,額外想個花樣,還可以撈他幾文。
正在這樣盤算著,管營又說:「看柴進的面上,須得把這林沖好好安置。可有什麼清閑職司?」
「有,有!」差撥想起有個地方的看守,得福不知,久無孝敬,正好換人,「天王堂的看守,素常懶怠,不如換了這林衝去。」
管營的點點頭:「也罷,且先安置在天王堂。」
差撥答應一聲,興沖沖地來覓著了林沖,拉到僻處,十分關切地說道:「林教頭,我先與你開了手銬,也輕鬆些。」
手銬一開,林衝心頭先輕鬆了。一路來一面枷、一副手銬,縱得暫時卸開,總還有戴上的時候;只有此刻一卸,是真正的寬免,從此安分守己,雙手便永無拘束,豈非可喜之事。
於是他揉一揉手腕,唱個喏稱謝:「多蒙差撥哥照應,我另有謝禮。」
「哪裡,哪裡,我再不好意思受你的謝禮了。倒是有個職司,你若肯出謝禮,我替你花些心思去謀幹了來,林教頭,那時你就舒服了。」
「好啊!」林沖欣然答說,「全仗費心。」
「既然你願出謝禮,又信得過我,便再出二十兩銀子——這個職司值四十兩,一則我久仰林教頭,再則柴大官人的面子,拼著說破嘴唇替你去謀成了他。只有一件,若不成時,我原物奉還,你休怨我。」
「差撥哥說笑話了,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說著又取二十兩銀子遞了過去。
「我此刻便去,你靜聽我的好消息。」
過了有頓飯時分,差撥走了來說:「成了!此刻便去接事。」
林沖自然欣慰,少不得問一句:「是何職司?」
「你可知天王堂?」
「身為軍漢,怎不知天王堂?卻未想到牢城中也有。」
「牢城也是軍營。」差撥說道,「從今日起,你便看守天王堂,每日里只不過掃地燒香,是這裡第一個清閑職司。」
林沖喜出望外——他就怕罰當苦役,苦倒不怕,就怕監工的頭兒作威作福,若受不得氣,遲早有場架打,大小又是禍事。如今派在天王堂,與人無爭,真正可以免禍了。
當下帶到王天堂,差撥傳達了管營的命令。原來看守的配軍,不敢不遵,怏怏地交出了鑰匙。林沖接了事,又取二兩碎銀子,托差撥買了些酒肉來,邀同原來的看守一起吃了一頓。就在神龕後面,展開卧具,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先焚香,后掃地,諸事妥帖,清閑自在。看著那一丈多高的金身,不免想到東京禁軍,那裡也有個天王堂,比這裡大得多——凡有軍營之處,幾乎都有天王堂,那還是唐朝傳下來的規矩。相傳天寶初年,西番侵犯安西,守將急報朝廷,請發援兵。唐明皇下詔高僧不空、三藏,誦念《仁王護國經》消災。後來安西守將奏報,說有金甲尊神,從天而降,鼓角高鳴,大奮神威,把入寇西番殺得落花流水。這位尊神,照安西所呈的圖形來看,就是毘沙門天王的第二個兒子,名喚獨健。唐明皇答謝神庥,敕諭各藩鎮所在州府,於西北角建立天王堂,卻不知如何普遍傳入軍營。
東京禁軍營中的天王堂,是林沖常到之處。因為那裡院子寬敞而且嚴密,禁軍中有些肯上進的弟兄,想林沖格外指點,常借天王堂作個聚會之地,十分恭維林沖。想不到今日在牢城中的天王堂,乾的是這等低微的職司,撫今追昔,不免感慨。
思緒一轉,想到妻子,益發愁腸百結。他在想:目前倒還不要緊,高衙內總要等受了賄的兩名解差回去復命,說是中途已經依計而行,結果了林沖,後患一絕,才敢進一步圖謀他人的妻室。只是董超、薛霸一回東京,真相大白,奸計落空,那時高衙內惱羞成怒,強搶或是逼奸,都為意中之事。到了這一步,禍事便越鬧越大了。
林沖信得過自己妻子,秉性剛烈,斷斷不肯失身;而岳父張老教頭,也不是肯受人欺侮的;再有那魯大哥,忍而又忍,早就無可再忍。這一鬧開來,無論如何收不得場,說不定就是三條人命。
一想到此,林沖憂心如焚,恨不得能星夜趕回東京,拼得自己屈辱到底,好歹要保得他們太平無事。無奈身在囹圄,真箇「半點不由人」——直到此刻,林沖才知官法可畏,一個人千萬犯不得罪!
於是只好自己為自己萬般譬解,每日里沒事找事,把地上掃了又掃,桌子抹了又抹,香爐、蠟扦皆擦拭得點塵皆無。半夜裡睡不著,便起來打一套拳、舞一路棒——白晝不敢練功,他自知名聲太大,若有那配軍要跟他討教,犯了管營、差撥的忌,又惹麻煩,所以一身絕藝,從不敢在人前顯露。
轉眼秋深,西風捲起黃塵,遮得那爿天昏沉沉的,格外叫那有心事的人覺得歲月難挨。這天黃昏風定,林沖急忙忙地正在掃除神桌上的浮土,聽得院中有人高叫一聲:「林教頭!」
聲音似乎曾聽見過,回臉去看,是個生意人打扮的後生,也覺面善,就是想不起曾在何處見過。
等他走到檐前亮處,那人細看一眼,驚喜交集地說一聲:「果然是教頭!」隨即撲身便拜。
林沖慌忙避到側面,扶起那人:「你這位小哥,怎的行此大禮?尊姓大名?」
「教頭!你連我都認不得?我是李小二。」
「啊——」林沖笑了起來,「怪道面熟!小二,你一向可好?怎的在此?」
「說來話長。」小二急急問道,「我請問教頭又怎的到了這裡?」
林沖苦笑答道:「恰是你說的,『說來話長!』來,來,且進來坐了談。」
李小二點點頭,忽然站住腳:「且慢!我去去就來,教頭等著我。」
李小二行跡奇特,言語閃爍,把個林沖弄得迷惘了。但那段往事,林沖是記得極清楚的。此人學得一手爐灶上的好手藝,原在林沖住家那條巷口的熟食鋪里掌灶,誰料與店主不和,又偷店裡的錢,被捉住了要送官問罪,恰好林沖經過,善言排解,免了一場官司。李小二在那熟食鋪里自然存不得身,卻又有些賭賬欠在外面,幾個潑皮整日價跟在身後惡討,又是林沖拿錢替他還清。以後就未曾見過,不知如何,竟在異地相逢。人生聚散無端,叫人夢想不到!
正當他沉思前事、大生感慨的時候,瞥見李小二又來了,一手提個食盒,一手拎一壺酒,肩上搭塊手巾,腰上插雙筷子,走進天王堂,放下食盒,先抹桌子,然後打開食盒,把一大盤雜賣熟食、一大碗酸筍湯,又是一大沓薄餅,都放在桌上,斟好了酒,把腰裡的筷子拔出來,用手抹一抹,笑嘻嘻地說道:「教頭,請坐!」
原來如此!日暮天寒,他鄉遇故,正得有這一壺酒來助興!林沖欣然入座,但亦奇怪:「哪裡去弄來的這些好飲食?」
「好什麼?現成的東西,湊了些來。教頭暫且將就,明日我弄兩樣精緻菜來孝敬。」
「休如此,休如此!想必你又幹了老行當,卻怎的來在滄州?」林沖指著凳子說道,「你也坐了好說話。」
於是李小二坐下來細敘究竟。當時原以在東京出了個醜名聲,立不住腳,遠奔河北投親,卻又不曾遇著,迤邐來到滄州,不想再走,隨意投入一家酒店做跑堂。
有一天掌灶的病了,李小二自告奮勇,一試之下,手藝比原來那個掌灶還高明,主顧無不誇讚。這家的買賣做得越發順當,加以他時時念著在東京不能立足的緣故,洗手戒賭,勤儉老實,店主人就招了他作女婿。不上一年,他岳父一命嗚呼,小夫妻從老店分出來自立門戶,就在牢城前面開個小小的酒店,生意也還不壞。
林沖聽了十分欣慰:「好人合該出頭,真箇成家立業了,可喜、可喜!」一面說,一面舉杯相賀。
「這都靠教頭!我常跟舍下說,若無林教頭,我哪有今日!更不得成此一頭姻緣,所以你我都該記著林教頭的好處。」
「我有什麼好處與你?」林沖又問,「你卻怎的知我在此?」
「這也是舍下——我掌灶,她管招呼客人。前日她與我說:『你常提起的東京的林教頭,今日有熟客向我打聽,問我牢城中可有一名配軍,原是東京禁軍教頭,名喚林沖。我自然不知。這林教頭可就是你說的那位善人?』我心下奇怪,正巧今日管營要四個菜待客,我特地親身送來,順便打聽,誰知真是教頭。」李小二又俯身向前,十分關切地問道,「教頭,你如何遭了官司?」
「都只為惡了高太尉。這話一時也說不盡。我且問你,來打聽的那熟客是誰?」
「原是柴大官人柴進那裡的教師,每每進城路過,總要在我店裡吃頓酒,姓洪。」
「是洪教師!」林沖失聲喊道,「他打聽我,必不懷好意。」
李小二吃了一驚:「這是怎麼說?」
「為在柴大官人莊上比武結的怨。」林沖鄭重囑咐,「這姓洪的再來時,你聽他說些什麼,休露痕迹,密密地來說與我知。」
「噢,好!」李小二不住點頭,「我叫舍下留意。」
於是杯酒話舊,林沖把惡了高太尉的經過,說了給李小二聽。話長費時,剛剛說完,聽得傳呼「關城」,李小二連句安慰的話都顧不得說,匆匆告辭而去。
到了家,他把林沖的話囑咐了妻子。他老婆年紀雖輕,人頗細心,又最聽丈夫的話,自此便時時留意洪教師可會再來。
約莫過了半個來月,中午時分來了兩個人,前面一個是軍官服色,後面一個是士兵打扮,皆是一身風塵,滿臉疲憊,將個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桌上,撣了土、洗了臉。坐在賬台里的李小二的老婆,便著新雇來的小夥計去問客人吃飯還是吃酒。
「吃酒,先取兩瓶好酒來!」那軍官摸出二兩銀子說道,「這個,且先存在柜上。客人來時,儘管將好酒好菜端上桌,不必要問。銀子若不夠時,我自補你。」
「噢!」小夥計答應一聲,取了銀子,待交到柜上。
「慢著!」那軍官又說,「你到牢城裡去請管營、差撥來吃酒。問時,你只說:『來個官人請說話,商議公事。專等、專等!』」
李小二的老婆心中一動,高聲說道:「他新來才兩日,未曾去過牢城,也怕說不清楚,我另外著人去請。」
「費心,費心!這再好不過了。」
李小二的老婆從容踏下賬台,一入後進,急步到廚房裡,把她丈夫拉到一邊,悄悄說道:「來了兩位客,東京口音,叫請管營和差撥,不知甚事?」
李小二想了想說道:「我去。」
說著已解了圍裙,洗一洗手,從後門溜了出去,一進牢城,先不忙去請管營,直奔天王堂,向林沖說了緣由。
「那軍官是何面貌?」
「我匆匆趕來,不曾看得一看。」
林沖沉吟了一下說道:「你自去請管營和差撥,留意聽他們說些什麼。」
李小二答應著去了。尋著差撥,傳達了邀客的話,依舊回店,由後門進去,先在壁後向前張望了一會兒,然後把老婆喚進來,悄聲說道:「我已告訴了林教頭,不知來客是何路數,千萬細聽他們的話。」
正說著,聽見外面在問:「這位想必就是管營?」
李小二急忙將妻子一推,等她走了出來,只見管營和差撥已與東京來的那軍漢團團坐定。做主人的只連聲催著:「快取餚果、好酒來!」
因為早有話交代,只顧將好菜、好酒送上桌,不必多問,所以小夥計一趟一趟進廚房。李小二運刀如飛,把現成的熟食挑好的切了幾大盤,不問他們吃得下吃不下,儘管叫小夥計端了出去——卻近不得客人的身,半路里就由那伴當接了過去,轉送上桌。
這形跡著實可疑!李小二的老婆順手拿過針線籃,取了只鞋底,拈一根麻線,一針一針納著,眼睛在鞋底上,耳朵卻在酒桌邊,然而毫無用處。
那軍漢只看著上菜,卻不說話,等菜上齊了,他吩咐小夥計:「取了燙酒的水桶和風爐來,我自有人燙酒,不叫你,你休來!」
「噢!」小夥計樂得偷懶,響亮地答應一聲,擺好風爐、水桶,又到廚下大灶里去取了紅炭。
李小二奇怪:「又不用火鍋,取紅炭做什麼?」
「客人要自己燙酒。」
「怎的?」
這個小夥計也精靈,低聲答道:「怕的有私話要說,關照:不叫,休走近去。」
「嗯!」李小二皺著眉沉吟了一會兒說,「你去喚二娘子進來。悄悄的,休教客人知道。」
小夥計答應著去弄好了燙酒的風爐,借故走到賬台邊,背著客人向里努一努嘴。李小二的老婆會意了,放下鞋底,徑到廚房。
「東京來的那兩人,好不尷尬!」李小二低聲又說,「你要仔細聽著。」
「他不說話,也不教人走近,教我聽些什麼?」
「這全在你自己。素常我有個鋪排不開,都是你出主意,此刻四個活人在你眼前,說些什麼你打聽不出來?」
李小二的老婆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吃丈夫一激,心裡便不服氣,兼以想到李小二這幾日不斷提到林沖的好處,這正是要盡心報答的時候,所以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答應是答應了,心裡卻無主意,回到賬台邊一看,那伴當正燙著酒,主客三人把頭湊在一起,講話的聲音極低,照此光景,「察言」不能,只好「觀色」了。
要偷看,就顧不得納鞋底,卻又不能不借針線遮掩耳目,有一針、沒一針地納著,一個不小心,針刺了手指,喊一聲:「啊呀!」急忙把個痛指頭捉在嘴裡。
這一下頭自然就抬起來了,恰好看見那軍漢把一帕子沉甸甸的像是金銀推到管營面前。聽她這一喊,慌忙都轉過頭來。
李小二的老婆又驚又喜,喜的是正好發現這樁見不得人的勾當,驚的是無意間打草驚蛇,怕他們動了疑心,另外覓地方去密談,那就「竹籃子提水」,到底落個空空如也了。
好在她人機警,對他們幾個渾似不見,把手指放下來,蹙著眉,痛楚不勝地看了看,把根大針在梳得油光水滑的頭上篦了兩下,依然低頭去納鞋底。
自然,眼風仍舊掃在那邊桌上,隱約望見管營把那一帕子東西推來推去半天,終於收了下來。
這是有所請託,而且管營也答應了,就不知道與林沖可有干係。李小二的老婆心裡十分著急,照這樣子,事情已經定局,再要看不出端倪,那就不必枉費心機了。
這樣一面想著,一面撈起褲腳,露出雪白的一截腿,在膝上搓麻線,苦思焦慮,忘其所以。也不知搓了多少時候,猛然發現燙酒的人一雙色眼只顧盯著看,低頭一望,方才明白,臉一紅,慌忙把褲腳擼了下來。
正心裡又羞又惱時,突然靈機一動——細想一想,要報答林教頭的好處,要在丈夫跟前掙面子,事急無奈,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端湯!」裡頭大聲喊了出來。
店裡只有這一桌客,小夥計大概是看看不要他服侍,顧自己去玩,蹤影不見。李小二的老婆便站起身,待去端湯。那伴當搶著獻殷勤代勞,走到後頭,一托盤把碗羊肚湯端了出來。
這碗湯來得巧了!李小二的老婆裊裊娜娜地迎了上去,未語先笑,柔聲說道:「怎好勞動客官?我來。」
嘴裡在說話,一雙手已伸了出去接托盤,伸的正是地方,捏著了「客官」的手。
那伴當讓她這一捏,幾乎把碗湯潑翻。「休動!休動!」他喊道,「湯燙!看燙了你的手。」
李小二的老婆便縮回了手,卻報以一笑。笑中有歉疚,有感謝、也有中意此人的意思在內。
這碗湯端上桌,二人各歸原處,酒爐邊直勾勾地只朝賬台望;賬台邊俏伶伶地只朝酒爐笑,把那個伴當逗引得有些坐立不安了。
咕咕噥噥、一直在低聲密語的三個人,聲音突然大了起來。「酒夠了!」是管營在說,「叨擾、叨擾!多謝、多謝!」說著便起身離座,摸著肚腹,又打了幾個酒嗝。
那軍漢一把把他拉住,硬捺著坐下。「我不多勸。」他臉紅脖子粗地說,「只再干三杯。」
管營不肯,推辭半天,到底拗不過主人固勸,吃了三杯。然後那軍漢與差撥又幹了一杯,大聲吩咐:「快取餅來!」
「飽了,飽了!」管營一面說一面向外走,腳步踉蹌,差些摔倒。
軍漢和差撥慌忙上前扶住,一左一右,攙著他到門外,伴當趁空抓了杯酒在手裡,往喉嚨里灌。李小二的老婆等的就是這一刻,走出賬台,三腳兩步到了廚房,搶了一盤餅,回身便走。一走走到伴當面前,把餅放下,含笑說道:「客官想是餓了?多用些。」
「生受,生受!」伴當眉花眼笑地望著她問,「店主人怎的不見?可就是掌灶的那位?」
「是啊!老實無用,上不得外場。」她急轉直下地問,「客官從何處來?」
「東京。」
「想是路過?」
「哪裡!原是到滄州公幹,專程來訪牢城管營。」
「那位軍官十分面善,只想不起來姓甚名誰。」
「他姓何。」伴當答道,「原是在河北軍中的。」
李小二的妻子聽得是這等回答,心裡著慌:原以為那軍漢必是陸虞侯,費盡心機搭上句話,無非求個證實而已;一聽不是,便不知下面該怎麼說了。
一眼瞥去,姓何的已送別了管營,回身進店。李小二的妻子越發著急,若不乘此一轉眼間,弄出句切實的話來,萬事全休!在丈夫面前,從此再也說不響話。
真箇「人急懸樑、狗急跳牆」,只求救得一時的苦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李小二的妻子想著便說:「你晚晌再來,休教人知道,只獨個兒!」說著話,還拋過去一個眼風,然後扭著腰又走回賬台。
那伴當聽得這兩句話,如同倒了一盞酒在嘴裡,筋酥骨軟,彷彿要癱倒在地。李小二的妻子,卻是話說出口,方才清醒,自己尋思:我一個良家婦女,賣的雖是官酒,卻怎的說出此等沒廉恥的話來?頓時兩頰飛紅,羞慚不勝,心裡倒像吞下了什麼腌臢東西似的難過。
原來大宋朝自太祖建隆二年頒了造酒麴律,到太宗年間,酒歸「官賣」,每年四、九兩月,戶部開十三酒庫,新酒上市,家家歡飲,處處笙歌,點綴起好一片太平景象。後來「拗相公」王安石行新法,散了青苗錢出去,卻又要教它早早歸庫。不知是誰想的一計,只叫領了青苗錢的百姓來吃酒,有那不會吃或是不肯吃的,再用個法子勾引:召集官妓做個「活招牌」,一到午後,個個濃妝艷抹,在官酒樓門前,或坐或立,搔首弄姿。於是好酒的越發流連忘返;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也不免問津一番。自此成了風氣,大地方凡有酒樓,必有「粉頭」;小地方的酒店,或有或無,就不一定了。
那伴當雖知賬台里坐的是店主娘子,但聽她的話,卻與粉頭無異,心想,這家酒店主人,必是姓王行八,此時再看她紅馥馥的臉,一片嬌羞,實在動人。當時下定決心,好歹要勸得自己主人,在滄州多留一日,了卻這一段露水姻緣。
這時姓何的又坐了下來,找補了兩張餅,喝了幾瓢湯,吃飽了抹一抹嘴唇,站起身來,吩咐伴當:「我到牢城前面去望一望,你去算了賬來,我等你。」說罷,徑自出店。
那伴當連聲答應,到賬台前來算賬,一雙色眼,老遠便盯了過來。李小二的妻子看小夥計依舊未回,只好遙遙望著殘肴狼藉的桌面,約略估計,在算盤上打出來,共是一兩四錢五分銀子,收過二兩,該找五錢五分。
「客官是找銀子還是找錢?」李小二的妻子,把眼低著,不肯去看伴當。
「找什麼?」伴當嘻嘻地笑著,「有多的,送與娘子買花戴。」
「不好,不好!」看他轉身要走,她只得伸出手來,隔著賬台,拉住他的袖子,「你一個伴當,如何拿主人的銀子做人情?回頭如何交賬?我們安分開店,不敢要這昧心錢。」
「說什麼昧心?你有心、我有心就是了。回頭交賬,我只說吃了一兩九錢五分銀子,五分銀子作了小夥計的賞賜,哪裡對賬去?」
伶牙俐舌的她,一時竟無話可說,愣得一愣,不自覺地鬆了手。伴當笑笑去了。
李小二的妻子,心裡十分惱怒。偏偏不識相的小夥計,一頭撞了來,恰好做了她的出氣筒。
「你過來!」
小夥計偷空去踢了兩腳球,回得店來,唯恐主家娘子發覺,正懷著鬼胎,一聽呼喚,便知不妙。果然,剛走到面前,就讓揪住了耳朵。
「你個小殺才,死到哪裡去了?」
說著把耳朵一擰,小夥計殺豬似的叫了起來。李小二在裡面聽見,趕出店堂,他平日喜愛這個小夥計,便嗔怪妻子:「小孩子家,不聽話你教導他。一般都是爺娘身上的肉,何苦如此?」
這一下,她氣上加氣,舍了小夥計,向她丈夫連連冷笑:「哼,哼!好個沒氣性的人!活該做睜眼王八。」
李小二脾氣再好,也聽不得這話,伸出手來,待要一掌打過去。
「使不得!」突然聽見有此一喊,聲音不高,但清清朗朗,自具威嚴。
李小二轉臉一看,喜出望外。「林教頭!」他迎上去問道,「你怎的得出來?」
林沖先不答他的話,指著賬台問道:「這位想就是小二嫂了?」
「正是我『家裡的』。來、來!」他向他妻子招招手,「你不是常說,不知林教頭是何等英雄人物,巴望著早日得見,今日如了你的願了。」
李小二的妻子是個好角色,雖受了極大的委屈,此時臉上絲毫不顯,笑盈盈一團春風似的迎了出來,望著林沖便拜,說了些極得體的客氣話。然後轉到後面,張羅些現成的酒食,叫小夥計端了出去,款待嘉賓,又囑他把李小二喚進來有話要說。
做丈夫的原是一時之氣,此時早已忘得乾乾淨淨,匆匆走來,笑嘻嘻地說:「便你不喚我,我也待問你,那兩個人有甚言語透露?你說了,我好告訴林教頭。」
「你只請林教頭早早回去,明日必有確實消息。」
「這,這沒頭沒腦的話,不說人家,便我也不明白,你休賣關子!」
「何曾賣甚關子?」李小二的妻子綳著臉說,「你不想想,那兩個人倘來打林教頭的主意,自然處處留心——保不定就在左近打探,見他在這裡,心內不免生疑,我的那一計便使不成了!」
「喲!」李小二故意裝得大驚小怪地說,「你還有一計?真成了美人計。」
一句話正說到他妻子心裡那個疙瘩上,拿起擀麵杖便攆,咬著牙低聲罵道:「若不是林教頭在,今日我拼著叫街坊笑話,看不剝下你的臉皮來!」
李小二對妻子,一向又愛、又敬、又怕,看她動了真氣,趕快抽身,走到外面,只見林沖正站在那裡,像是等著他來好告辭的神氣,便即問道:「教頭怎的不吃酒?」
「吃過兩杯了。」林沖答道,「原是不放心那事,偷著出來的,不便久留。」
李小二這才明白,他是特意溜出營來打聽消息。此時不肯落座,意思是要立等回話。於是想了想,只好賠著笑說:「教頭,實不相瞞,那兩人也是剛走。剛才我家裡的喚我進去說,她有一計,能得確實消息。明日一早我到天王堂來。此刻,教頭請回吧!不是我不留……」
「啊,啊!」林教頭一聽這話,便知他妻子比他有辦法,所以不須他作何多餘的解釋,拱一拱手說,「我明白,我明白!拜託小二嫂多多費心,我也不說客氣話了。」
等送走了林沖,李小二急忙又到妻子那裡細問究竟。她正吃著飯,愛理不理的,等催得急了,反狠狠白了他一眼,彷彿恨他不懂事似的。
李小二不敢再啰唆了。等吃了飯,她回到卧房,他跟了進去,夫妻倆並坐在床上,她才把如何情急無奈,裝作粉頭賣弄風情,與那伴當訂下了后約的經過,委委屈屈、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
「怪不得你這等疙瘩,原來真是條『美人計』了!」李小二安慰她說,「都看在林教頭分上,叫你受屈,我領情。」
「我也不要你領情,只那廝晚上來了,你自與他去討口風,再無我的事了。」
「這如何使得?你知我口齒笨,不是為難我?」李小二又說,「便敷衍敷衍他,讓那廝多看你兩眼,又不少了你一塊肉!」
「哼!」做妻子的冷笑道,「你倒真大方。天底下怕也只有你這種男人,心甘情願,作踐自己。」
「我哪裡願意?你說得我真像活王八似的!」李小二怨氣衝天地叫屈,「原是關著林教頭的禍福,我又信得過你,才這等說。你當人家一雙色眼盯在你臉上時,我心裡一點兒不在乎?」
他妻子默然,息了好一晌才開口:「好了,你就休管,我也自有計較。」說完,把身子倒在床上歇午覺。
等一覺醒來,洗洗臉,拿刨花水抿一抿頭髮,剛剛收拾停當,聽得外面小夥計在招呼客人,細辨聲音,正是那伴當來了。
「來了,來了!」李小二也溜了進來,低聲相告,「那色鬼這麼早就來了!」
這話聽得她非常刺耳,心一橫,恨聲說道:「等我來打發他走。你聽著——」
李小二的妻子為她丈夫留下一道錦囊妙計,然後重新塗脂抹粉,換了件鮮艷衣服,裊裊娜娜地走出店堂。
那伴當就佔了賬台旁邊的一副座頭,臉沖著里,等她一現身,視線就碰上了。「客官,倒是言而有信!」她抿著嘴笑了笑,低頭走著。
「自然是真的。」伴當很認真地說,「我說話最實在。來,請這裡坐!」
李小二的妻子有片刻的躊躇。附近人人都知她是什麼人,倘要陪著客人坐,像粉頭侑酒似的,實在不雅。想一想,天色尚早,酒客還稀,就陪著坐一會兒,也無大礙。於是依著他的話,揀了個略微隱蔽的位子坐了下來。
裡面是先有了聯絡的,也不問客人要什麼,一大盤酒菜管自端上桌。李小二的妻子便親手斟了一杯,說道:「客官請用。這酒後勁足,管住自己些。」
「奇了!」那伴當笑道,「我也走過些地方,凡是酒店,無不勸人多吃,只娘子你這裡與眾不同。」
「倒不是別的。」李小二的妻子報以嬌笑,「只怕客官吃醉了發酒瘋。」
「不會,不會!」說著,他一隻手便伸了過來。
她急忙將手一縮,故意嗔道:「你這位客官不老誠,口不應心!倘或再是這等我便走了。」
「休走,休走!」那人急忙央告,「恕我這一遭!」
「且安安靜靜說些閑話,我便陪你。」
「好!原要說些閑話才有趣。」他一仰臉,把杯酒倒在嘴裡。
李小二的妻子替他斟著酒問:「客官還有幾日耽擱?」
「只明日便回東京了。」
「想是公幹已畢?」
「是啊!就為與牢城管營說句話。話說到了,人就要走了。」
「上千里的奔了來,就為說句話?」她微蹙著眉,裝得大惑不解地說,「何不捎封書信來?多省事!」
「這句話非比等閑,書信上不便說。」
「想來是軍情機密?」
「娘子也知道軍情機密?」那伴當笑著,臉上卻有懷疑和警惕的神色。
「我一個不識字的婦人,哪知道什麼軍情機密!只不過在這牢城前面住得久了,凡有配軍投到,都先在這裡歇腳,聽他們談那些軍中之事,胡亂學舌,客官休見笑。」說著又抬起藕也似的一隻皓腕,替他斟了杯酒,「老實說與客官,沒話找話,無非巴望客官談得高興,寬飲數杯,小店便好多賣一壺酒。你說我聽,酒罷丟開;若是軍情機密,客官千萬休說,說了便是害我!」
「喲!此話怎講?」
「我雖不識字,也識得些輕重:泄露軍情,不是當耍的事。客官縱然信得過我,我也素來口緊,不會亂說;卻是真的泄露了,說來我也知情,那時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嫌疑,卻不是害我?」
「娘子好伶俐口齒!」伴當笑道,「卻有一件,你不知軍中規矩,牢城只管配軍,又不發兵打仗,哪裡來的軍情機密?」
「既如此,就不是聽不得的話了!」
「別人聽不得,娘子你聽得!」有了幾杯酒在肚裡的人,遇著對勁的朋友,尚且無話不說,何況是個賣弄風情的婦人?那伴當明知有些話不能說,只是喉嚨口癢得難受,非說不可,便看一看四周,把個頭湊過來,低聲問道:「東京禁軍中有個教頭叫林沖,娘子可知道?」
李小二的妻子,猛然心跳,借著怕他口中的酒氣作掩飾,把頭偏了過去,不讓他發現臉色,然後,定一定神答道:「遠在東京的事,我怎得知道?」
「如今不在東京,就在這牢里。好體面的人物,你可曾見過?」
她故意想了一會兒才回答:「不曾見過!牢城的配軍,輕易不得出來,不曾見過的多得很。」
「你不知這人,卻是最好。我與你說了,你千萬告訴不得別人——實在的,我也不知細情。」
不知細情,總知大概,那就夠了!於是她閑閑說道:「原是不相干的閑話,細情也罷,粗情也罷,你說你的就是了!」
「這話不錯。」那伴當喝了口酒又說,「我也是聽我主人說起,只為有個姓洪的到東京去告了一狀,府里特地遣我主人到滄州牢城,來與管營說句話,只知這句話關著林沖,卻不知什麼話。」
「還有呢?」
「還有什麼?」
「喲?」李小二的妻子嗔道,「無頭無腦,究不知你說些什麼!哪個府里遣出你這等人來辦事,真正氣數!」
那伴當為她數落得訕訕地十分不好意思,無可奈何,只得報以窘笑。
還有句要緊話騙不出來,而天色將暗,諸多不便,她心裡有些著急,凝神想了想,便又說道:「往常聽那些配軍說,童太尉專會打敗仗,怪不得會派出你這等老實人來!」
「我又不是府里派的,府里派的是我主人,而且也不是童太尉,管禁軍的是高太尉。」
「噢——」李小二的妻子歉意地嬌笑著,「這等說來,是我冤枉你了!客官休生氣,待我敬你杯酒。」等拿起酒壺,摸一摸又說:「酒涼了。」隨即回頭大喊:「快取熱酒來!」
門口原埋伏著人,聽得這一句暗號,驀地里撞了進來,踉踉蹌蹌的,碰翻了一條長凳,口中只喊:「小二,小二!」
李小二的妻子,趕緊回過頭來,叫一聲:「孫五哥,這等慌慌張張地做甚?」
聽她這一說,孫五反站住腳躊躇了,略略透了吃驚,他把聲音放平靜了說:「小二嫂,我有句話說出來,你休吃驚!」
他教「你休驚」,她偏偏吃驚,「吧嗒」一響,酒壺掉在地上。那伴當轉臉去看時,只見她臉色大變,結結巴巴地問道:「孫五哥,可是我家、我家……」
她的話還未完,李小二又從裡頭沖了出來,神色倉皇,手裡還拿著個油晃晃的勺子。
孫五一見他便迎了上去。「快,快!」他的語聲低而急,「你老丈人在咽氣了,等著你們小夫妻去送終。」
接著他的尾音,「哇」的一聲,李小二的妻子便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奔進房去。李小二也是把勺子一丟,解著圍裙,團團亂轉,嘴裡只叫:「怎的就這麼快,怎的就這麼快!」
「倒是你快些!」孫五又催,「老人家上痰了,呼嚕、呼嚕直響,一口氣上不來,可就再也見不著面了!」
於是李小二站定腳,定一定神,似乎這時才想到該做什麼事,斷然決然地說:「上排門!今天買賣做不成了!」
小夥計答應一聲,叫出廚房裡的下手,一起動手上排門,乒乒乓乓地撞得極響,加上裡頭李小二妻子的哭聲,亂成一片。那吃酒的伴當好不掃興,卻還捨不得離開,只巴望著店家娘子還會來打個招呼。
看看是這等不知趣,李小二隻好裝作剛剛發現,走過去賠個苦笑:「客官,實在要得罪了!」隨即又取了張干荷葉,把熟食包了一包,擺在伴當面前:「客官,權且將就,過兩日等我奔了喪回來,再請照顧,一定補情。」
伴當看看無法,勉勉強強地站起身來。李小二又不肯算錢,這下反弄得他不好意思,取了塊碎銀子,約莫一兩錢重,丟在桌上,怏怏而去。孫五也就走了。
這時李小二的妻子自然不哭了,但也不敢再開店門。直待小夥計來報,說那客人走上進城的大路,去得遠遠的了,李小二才拍手大笑,蹺起拇指,誇獎他妻子是「女諸葛」。
「休得意!」小二嫂的心思細密,指出警告,「防著他明日還來。」
「便來也不怕。」李小二大聲答說,「光天化日之下,他敢怎的?」
「不是這等說,怕他識破機關,與他主人說了,另生奸計來害林教頭。」
「這話倒說得是。」李小二想了想說,「明日就歇一日,裝得像些——這癩蛤蟆若是心不死,叫他撲個空!」
這話說得不中聽,惱了李小二的妻子,一個白眼瞪了過去。做丈夫的知道自己得意忘形,把話說壞了,少不得低聲下氣說好話,把她哄得回嗔作喜才罷。
當下弄些現成的酒菜,大家飽餐了一頓。李小二再三囑咐手下和小夥計,休得泄露。到了第二天一早,弄了張「家有要事、歇業一天」的紙條貼在排門上,把妻子送回娘家去盤桓,隨即便到牢城來尋林沖。
看是那洪教師搗的鬼,林沖長嘆一聲:「我凡事當心,寧願自己委屈,保個平安,誰知無意中還是結了冤家。唉,天地雖寬,步步荊棘!」
李小二聽不懂他的感慨,關心的是此事的內幕:「是高俅遣來的人,再無可疑,卻不知可是陸謙那廝的主意?」他停了一下又說:「說不定陸謙也在滄州,只不敢露面罷了。」
「嗯!」林沖點點頭,「說得有理。依舊要拜託你和小二嫂留意。那廝的相貌好認,左眼下有塊青記。」
「教頭放心,我自留意。隻眼前不知管營有甚花樣。」說到這裡,李小二喜滋滋地又說,「教頭,我有著好棋,此事須托出柴大官人來做主。趁此刻你便寫封書子,我到柴家莊上去跑一趟。」
林沖也覺得這步棋是個先著,非走不可。但聽李小二說,管營與那姓何的見面時,半推半就,不甚起勁,或許管營是打的這個主意:禮只管收,害人的事不做。果然如此,倒不好向柴進造次直陳。林沖躊躇了一會兒,想到了妥當辦法:「小二,我有個計較在此,你看可使得?」
「教頭說了再商量。」
「我在想,管營既與柴大官人交好,或者不致有害我之心。如今再請柴大官人來重託一托——話不必說破,說破了大家不好做人。你道可是?」
「教頭想得周全。我此刻就去,只說教頭想柴大官人想得緊,千萬來見一面。等來了,有話教頭自與他說,書子也不必寫了。」
「書子不寫也可,卻也帶份禮去。」說著,林沖取了五兩銀子,交與李小二,托他代為備辦禮儀。
到得將晚,李小二匆匆來回報,柴進出獵去了,已留下話,等回到莊上,千萬請他到牢城來一趟。林沖雖有些失望,但意料三五天之內總還不要緊,便謝了李小二,把此事暫且丟開。
等了幾天,始終未見柴進到牢城來,天氣卻大變了,西北風一日緊似一日,天色陰沉沉的,只像要下雪。林沖一個人冷冷清清守在天王堂,只巴望著李小二,等他來了,一則可以弄幾壺酒來擋寒,再則也有個人說說話,才遣得去這份凄涼寂寞。
李小二不曾來,來了個差撥。林沖慌忙起身迎了出來,問道:「差撥哥怎的得閑到此?」
差撥不答他的話,卻笑嘻嘻地問道:「林教頭,你如何謝我?」
林沖一時摸不著頭腦,想了想才答說:「平日多虧差撥哥照應,年近歲逼,原該請差撥哥吃一杯——」
「不是,不是!」差撥搖著手說,「我今日另有一樁好消息來報與你得知。你可知此間東門外十五里有座大軍草料場?」
軍中有草料場,林沖是知道的,馬匹的草料、軍漢的卧具、火房的柴薪,都取給於草料場。「卻不知牢城也有草料場。」他問,「差撥提起它,自然有緣故?」
「自然有緣故。」差撥答道,「牢城也有營產,數處山頭,放與老百姓耕牧,只納草料。草料有干有濕,有長有短,收納入倉時,自然可以挑剔,所以管草料場是個好缺,每月頗有慣例錢好覓。管營為了柴大官人的面子,久想照看你,如今管草料場的老軍身弱多病,便著你與他對調。你在那裡每月尋幾貫盤纏,他到天王堂來養病,卻不是兩全其美?」
林沖頗為心感,唱了個喏說:「多蒙管營和差撥哥成全,只是……」他躊躇著問:「有句話不知可說得?」
「有甚說不得?盡說,盡說!」
於是,林沖放低了聲音問:「每月這慣例錢,不知該孝敬多少上來。差撥哥只管吩咐,我自奉上。」
「原來為此!」差撥笑道,「都說林教頭行事漂亮,果然不錯。不過管營既是有心照看你,這一層不必再提。我的話,到你那裡去時,請我一頓酒就夠了。」
「這等時,差撥哥儘管日日來。」
「只有空自然要來。」差撥看一看天色說,「這爿天,轉眼就有一場大雪好下。三五天不得放晴,耽誤了交割不好,趁此刻就走吧!」
聽得這話,林沖一時作聲不得,未曾想到如此倉促。別的都可放下不管,無論如何該當通知李小二一聲。
因此林沖便打算著先請差撥到李小二店裡吃頓酒,順便也通知了自己的去處。話到口邊,陡覺不妥:自己與李小二相熟,差撥未必知道,一到了店裡,便瞞不住了。「那件事」未見端倪,一要靠李小二打聽消息,二要靠他店裡做個退步,終究以秘密為宜。等接收了草料場抽空再來一趟,或者捎個信給李小二,都無不可,不必忙在今日。
這樣想停當了,便欣然答應,理了個包裹,把幾兩銀子、幾件衣服隨身帶著,交了鑰匙,到天王廟前拜了幾拜,跟著差撥出了牢城,取路東門,直投草料場而來。
走了上十里路,果然下起雪來。鵝毛似的雪片越飄越密,兩人腳下加緊,一口氣奔到了草料場。一帶黃土牆,兩扇木柵門,推開一望,四下里都是馬草堆,正中草廳上紅紅的一團,是生著好旺的一盆火。
差撥領著林沖,三腳兩步奔了進去。一踏上草廳,差撥一面拂身上的雪,一面向那老軍說道:「管營差這個林衝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
「這大雪天——」
差撥搶著說道:「大雪天便如何?若非大雪天還不來呢!一場大雪下個三五天不停,在這四面通風的草廳上,要好筋骨才熬得住。你,怕不凍死你這把老骨頭?得福不知,真正氣數!」
當下辦理交割。老軍拿著一大串鑰匙,挨次揭開封皮,開倉點看。才開得兩間,差撥發話了:「天色不早,雪又下得密,遲了怕趕不進城,這天氣不是當耍的事。」
「那便如何?」林沖和老軍異口同聲地問。
「這倉廠都有官府封記,況且你們兩個老實人,一個不會錯,一個不會騙,只點一點外面散堆的草,便了事了。」
兩人依了他的話,把那已蓋了一層雪的草堆點了點,記下數目回到草廳。老軍指著廳后說道:「那裡的鍋鏟盤碗,我不好帶,都贈予你。」
「他在天王堂里也有。」差撥又對林沖說道,「你們兩個就對換了吧!」
「好,好。啊!」林沖猛然想起,「我不曾帶鋪蓋。平常時候倒挺得過去,今日下雪——」
「不要緊!」差撥搶著說,又是自作主張,「鋪蓋也對換好了!」
於是老軍去收拾了行李,也只是一個包裹,臨走時指著壁上掛著的大酒葫蘆說:「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場投東,沿大路兩里多路,便有市面。」
林沖答應著把他們送出大門。回身進來,先去看住的地方,是草廳旁邊一間茅屋,西北角的牆崩壞了一大塊,茅檐半塌著,朔風卷著雪花,直飄了進來。搖一搖木柱子,咯咯作響,他慌忙放手,怕真箇把屋子搖坍。
「這怎麼住?」他自言自語地說,「待晴了,第一件事去喚泥水匠來大修一修。」
到得草廳上,仰起臉四下一望,心裡發愁,這廳上也比裡面屋子好不了多少,真要拆了重蓋。心裡這樣想著,不覺走到檐前,凝望著灰濛濛將晚的天色,突然湧來萬感凄涼,幾乎流下淚來。
嘆口氣回到火盆邊,只剩下幾星殘紅,他添了兩塊炭,心裡尋思: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吹旺了炭,去包裹里摸出塊碎銀子,摘下酒葫蘆,拎著不便,尋支草叉挑在肩上,帶了鑰匙,鎖了大門,戴上氈笠子,投東而去。
雖是一條大路,卻不好走。地氣還暖,初下的雪已化成水,滲入泥中,濘滑不堪。爛泥粘在靴底上,越走越重,十分累贅。
一路皆無人煙,走了里把路才看見一座古廟,破敗不堪,連廟門上的匾都已不知去向。林沖走到裡面一看,破神龕里一尊少顏落色的金甲尊神,東面一位寒酸落魄的判官,西面一個猥猥瑣瑣的小鬼,不由得失笑!
「真是!」他心裡在說,「背運的人,遇見的神道都是背運的!」
剛轉了這個念頭,隨即便生歉意,已是背運的神道了,何苦再來笑它?於是撲翻身拜了兩拜,口中禱告:「弟子林沖,方才出口輕狂,冒犯尊神,罪過、罪過!待弟子災晦滿時,拜託柴大官人來興廟中的香火。」
拜罷起身,把靴底的爛泥刮一刮,依舊挑了葫蘆往東而去,又走了里把路,果然望見一簇人家。其中有一家,高高地從竹籬笆上挑出一面酒旗,林沖便徑投了來。
雖是雪天,仍有酒客。林沖走到檐下,撣一撣身上的雪,取下氈笠,就在進門的一張桌子坐下。
酒店主人迎了上來問道:「客人從草料場來?」
「是呀!」林沖奇怪,「你何以得知?」
「這酒葫蘆我認得。」
「原來如此。」林沖又說,「如今是我管草料場。」
「今日晌午還見那老軍來沽酒。你是幾時接的事?」
「今日午後。」
「剛接事就來光顧,好極,好極!」酒店主人很高興地笑道,「我先奉請一杯,權當接風。」
說著轉身去取了一壺酒、一盤牛肉來請林沖。三杯下肚,周身皆暖,林沖著實有流連之意,但天色不早,路不好走,想想又不敢耽擱,便謝了主人,又沽了一葫蘆酒,買了兩塊熟牛肉、幾張餅,一起包好,揣在懷裡,挑著酒葫蘆,沖寒冒雪,趕了回去。
就這片刻間,雪下得越發大了,兼且有風,滿空中白絮飛舞,上下翻騰,就像一片銀海里有幾條玉龍戲水,灑落無數鱗甲。風雪迎面亂撲,既勁且急,林沖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好在積雪已厚,走起來倒還爽利。他只低了頭,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直衝,一口氣到了草料場門前。
這一陣急奔,倒驅除了寒氣,周身發熱,吐氣成霧。林沖略略喘息一會兒,伸手到懷裡去摸鑰匙。門還未開,又是一陣風起,這陣朔風是好大的旋風,貼地上卷,帶起積雪,紛紛如亂撒吳鹽。林子里呼呼作響,枝葉搖擺,樹頂上整團的雪往下落,發出低沉的撲擊聲。那風勢亂卷逼到林沖面前,林沖竟連張嘴呼吸都困難,慌忙轉身相避。
剛轉過身去,猛然聽得「嘩啦啦、唏喇喇、嘰哩哩」的連串響聲,聲音不大,但似在近處,放眼一看,並無異狀,不知聲從何來。
正困惑之際,陡然心中一動,急急開了鎖,把門一推,朝里望去,只叫得一聲:「苦也!」
果不其然,那兩間草廳和一間偏屋,建得簡陋,年久不修,經不起雪壓風卷,到底坍了!
林沖站在門口,只懶動腳步。「如何這等背時倒運?」他心中自語,「這兩間原該坍塌的廳屋,早不坍,晚不坍,偏偏就在我接管的第一日坍了下來!」
真箇「時衰鬼弄人」!林沖再想一想,倒又好笑了,轉念又想:倒虧得坍在此刻,若是半夜裡坍塌,自己正在睡夢裡,說不定壓殺了還不知因何而死。做了異鄉糊塗鬼,那才真叫天大的冤屈!
就這自我安慰的一念,林沖精神復振。走近細看,廳屋都只坍了半邊,鑽進去摸索,幸喜那老軍留下的被褥還是好好的。心中思量,未坍的半邊屋也靠不住,這裡是萬萬睡不得的了,且帶了被子到那破廟裡將就一夜,等天明再作計較。
主意打定,把被子卷緊,摸著根草繩捆好,鑽出破屋,用草叉挑了酒葫蘆和被卷,走出大門,依舊鎖好,重奔來路。這時雪倒小了,但來時腳印,隱約可辨,一路行走,不甚費力。
到得破廟,關上廟門,卻尋不著門閂,怕風大刮開了,移塊大石頭來頂住。然後來至殿上,映著雪光,仰望那尊金甲尊神,忽有窮途末路、喜逢故人之感,於是抖一抖身上的雪,抹一抹供桌上的灰塵,把一葫蘆酒、一包熟牛肉和幾張餅供好,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一面拜,一面祝告:「尊神在上,弟子林沖,時運不濟,在牢城天王堂過了兩個月清閑日子,卻又調來管這草料場,原以為稍脫拘束,是走了一步好運,哪知竟弄得無處存身!沒奈何,權且相投。濁酒粗餚,略表敬意,尊神請來享用!」
拜罷起身,四下里尋了一轉,覓著一堆朽草,摸一摸倒還乾燥,取來在避風的一角鋪好,打開被子,然後把供桌上的「福食」撤了下來,坐在草鋪上,扯被來蓋了下半身,靠著牆壁,慢慢地喝著冷酒。
這算是安頓下來了。從午間起一直忙到此刻,才能靜下心來,回想這一日的經過。管營、差撥自是好意,趁要下雪的天氣,作速交割,也是為了原來那老軍有病在身,免得困於風雪,越發添病,處置得不錯。只是管營既受了高俅的財物,不來相害卻反倒給了個好差使,這與情理不合,究竟是何用意,須得細想。
想來想去,尋思管營無非是看柴進的面子。不過既受了賄,不能沒有一個交代,調離了牢城,人面不見,便有一番話好支吾。這是管營的一番苦心,情意著實可感。
想到此處,陡覺心頭泛起無限溫暖,身上的冷越發不在乎了,酒興也越發好了,把一葫蘆酒都吃了下去,醉眼迷離,神思睏乏,靠壁的上半身慢慢地縮了下去。就在要入夢的剎那,陡然一驚,睡魔遠避,把雙眼睜得大大的。
那雙驚疑不定的眼,只望著西北天空——一片雲蒸霞蔚的火紅色,隱隱還有噼噼啪啪的聲音傳來。林沖迷惘地望了一會兒,猛然一跳而起,顧不得著靴,便赤腳奔了出去,扒著壁縫一看,一圈火牆,遠焰騰空,黑煙滾滾之中,吐出無數橘紅色的火舌,隨著風勢卷到東、卷到西,映著茫茫白雪,景色瑰偉奇麗,令人目眩神迷,驚心動魄!
林沖看得傻了!怎的草料場會有如此一場大火?這也是一場大禍!看守不力,損折軍需,若依軍法判時,便是死罪。一想到此,五中惶急,頹然跌翻在地,只覺蒼天無眼,這等來折磨一個人,哀憤無告,幾乎又滴下眼淚。
林沖眼眶一熱,自覺羞慚,挺一挺腰站起身來,深深吸了口氣,咬緊牙關,鎮懾心神,細細想去:莫非是火盆中餘燼起的禍?卻又不似,就算是熊熊的一盆火,燒著坍下來的樑柱木料,但上有極厚的積雪,往下一壓,何愁不滅?就算廳屋中燒了起來,倉廳四周,又何得一下子盡皆起火?
這一想,林沖的心往下一沉,旋又昂揚。「必是有人縱火!」他失聲自語,隨即奔進殿來,穿上靴子,匆匆扎束,提了那支草叉,待奔草料場去探望究竟。
到得門口,林沖把草叉一丟,來移那頂門的大石塊。剛俯下身去,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且在這裡立一立,看這一場火!」
入耳聲音好熟,林沖慌忙屏息不動,側耳靜聽。門外「沙沙」踏雪的聲音,估量有四五個人。上了台階,便來推門。
推了半天推不動,有個陌生的聲音說:「咦,怎的推不動?」
「莫管他!」又是個熟識的聲音。
這就有兩個熟人了!林沖好生奇怪,皺著眉苦苦思索,從牢城裡的熟人開始,一路想過去,想到柴進莊上,猛然醒悟:這不是洪教師的聲音嗎?
想到一個,另一個也想到了,最先說話的那人是陸謙。
霎時間,林沖只覺血脈僨張,心中萬馬奔騰般湧起無數念頭,聽得門外在說話,卻以心裡太亂,竟聽不出說些什麼。於是把個指頭伸到口中,牙齒咬到肉里,才能把自己的一顆心定下來。
「這場火好看!」是陸謙的聲音,極其悠閑,「比元宵宮門前的煙火更妙!」
「不知那廝可會逃了出來?」這是洪教師在問。
「你想呢?團團一場大火,怕不燒得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枉自亂蹦亂跳,到頭來化成一堆焦炭。」
「這才消得我心頭之恨!也不枉我兩番奔波。」
「虞候!」有個陌生的聲音說,「火已燒過八分了,走吧!看有人來,見了不便!」
「你說的什麼話?」陸謙不耐煩地呵斥,「大雪斷路,哪得有人經過?」
「話倒不是這等說。」洪教師也想走,「怕有人來救火,你我露了蹤跡不好。」
「洪教師,你有所不知。」陸謙的語氣緩和了,「高衙內那場相思病,虧得你來告密獻計,才得一線生路。臨行之時,太尉喚我到後堂,拉著我的手一再咐囑,說:『你此一去,務必辦得千隱萬妥了來。要有滄州牢城管營申報林沖病歿的公文,便好作個證據,叫張教頭死了那條心。辦成交差,我自有賞;辦不成時,休來見我。』哪知我使人與管營一說,只是不允,好不容易才磨得他許了把林沖調出牢城,你我來放這把火,活活燒死了他……」
「這就是了。」洪教師搶著說道,「草料場失火,燒死了林沖,牢城管營層層申報,卻不是鐵證?」
「話是不錯,須知壞就壞在這層層申報,層層行文追查,一時到不得太尉府里。所以我必得等火熄了,撿取林沖的骨殖,回到東京才好交差。洪教頭,諸事有我,只要林沖一死,把他妻子抬來救了高衙內的相思病,你我一生富貴不愁,何不稍忍耐片刻?」
「也罷!我便等著看那廝燒成了怎等一個鬼相!」
林沖發覺自己的手足都在發抖,怨毒入骨,處事冷靜異常,顧慮到一移石頭打草驚蛇是絕大失策,心想陸謙和姓洪的要等火熄去撿骨殖,這得有極長的時間等待,自己盡不妨謀定後動。
於是他懸起了一顆心,把腳步放得極輕,先找到一處空隙,悄悄向外窺望:火光白雪映耀著看得極其清楚,一個陸謙,一個洪教師,此外還有兩名伴當,手裡都持著弓箭,其中一個肩背上還斜套著一大圈麻繩。
林沖一看這情形,覺得有些為難,陸謙和姓洪的,已決意非殺不可,那兩名伴當也不能讓他們逃走,免得走漏消息,但以一敵四而要一網打盡,卻怕照應不到。更費躊躇的是,沒有樣稱手的兵器,一把草叉,濟不得事。
盤算了又盤算,林沖想好了先後步驟,躡手躡足地走入殿後,爬牆上屋,翻到前面。為怕踏雪有聲,雙足交替著輕輕提起,輕輕放下,好些時候才走到檐口,取雪捏了兩個雪球。
就這時候,又聽得門外的人在推廟門。果真推開了,廟裡遮掩躲藏的地方多,那就要大費手腳了。林衝心里著急,便不暇細想,縱身一躍,同時大喝一聲:「好一班狗賊!看我是誰?」
合力在推門的四個人,莫不嚇一大跳,急急轉身。陸謙眼尖,剛喊得一聲「林沖」,一個捏得極結實的雪球打了過來,左眼痛徹心扉,頓時栽倒。
那兩個伴當聽說是林沖,嚇得魂飛天外,拔腳便奔。洪教師倒不曾逃走,從靴子里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獰笑著撲了上去。
林沖這時還顧不得跟他糾纏,脫手又是一雪球飛去。洪教師拿起匕首來格,兩下相激,雪花亂迸,紛紛落在他臉上,那衝過來的勢子,自然就緩了。
這原是算就了的,林沖等雪球飛去,立刻躥步去追那兩個伴當——不是追人,是追弓箭,看看追不到,大聲又喊:「你兩個替我留下!我不殺你們。」
一個還是頭也不回地狂奔,一個回身看了一下,跪倒在雪裡,顫聲說道:「教頭饒罪,不干我事!」
林沖搶步上前,說得一句「我不殺你」,隨即伸手從他肩上摘下弓來,順手從箭壺裡拔了支箭,搭在弦上,朝前望去。背著一圈麻繩的那伴當正亡命飛奔,但腿快怎敵箭快,林沖弓開如滿月,直指著他后心;就在待發的剎那,忽覺於心不忍,把弓略略往下一低,才把箭射了出去。只聽漠漠雪空中,弓弦振出清響,餘音未絕,那伴當的屁股上長了條「尾巴」,踉蹌兩步,一仆倒地,滲出血來,地上如落殘紅,兩相映照,格外鮮艷。
這時林沖已倏地轉過身來,同時又拈了支箭扣在弦上。洪教師正持著匕首來尋斗,見此光景,不由得便站住了腳,雙眼睜得老大,只盯著他的右手,防他手一松箭射了出來,好搶先伏身趨避。
林沖卻不曾看他,視線越過他身後,落在陸謙的背影上——這哪裡逃得掉,但林沖還不肯就要他的命,看準了一箭射去,果然中在他膝蓋後面的腿彎上,那陸謙就像馬失前蹄般,頓時一蹶不振。
射倒了卻又不料理,這一刻他還來不及料理,讓陸謙在軟軟的雪上先躺一會兒再說。且轉身又往後看,跪下討饒的伴當,正奔過去救護他的同伴。那兩人手裡雖還有一張弓,林沖料他們不敢偷放冷箭,也不敢就此逃走,便也丟下不管了。
「洪教師!」林沖面色如鐵,冷冷喊道,「多蒙照顧,今日須有了斷!你還客氣什麼?請啊!」
洪教師不知他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愣著無從回答,略一僵持,猛然省悟,他手裡有弓無箭,怕著何來?於是膽氣一壯,挺著手中匕首,大步沖了過來。
他的棍棒功夫稀鬆平常,卻不知他的劈刺究有幾許功力。林沖不敢大意,凝神看著,等他衝到面前,把那弓當朴刀用,斜著往上一格。洪教師也知是虛招,身子一偏讓了過去,隨即左腳進步,右手一伸,雪亮的匕首一直遞到林沖胸前。
想不到他敢走此險著!林衝倒是一驚,胸脯往後一吸,拿著弓的右手疾如閃電般砍了下來。洪教師一擊不中,也即縮回了手。兩人各自後退。第一個回合過去,彼此難見高下。
第二個回合就看出高下來了。林沖手眼身步,絲毫不亂,那洪教師卻拿著匕首亂沖亂刺一副情急拚命的樣子。纏鬥得愈久,他的弱點暴露得愈多。林沖看出可乘之機,索性把手裡的弓一拋,展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要來奪他手裡的那把匕首,好在別處去用。
洪教師是鬼摸了頭,不知林沖拋弓正是克敵制勝有把握的表示。心裡還在慶幸,那把弓在他手裡舞著多少可以阻擋,這一拋了下來,就近得他的身了!兵器是「一寸長、一寸強」,匕首雖利,吃虧在短,但對手無寸鐵的人來說,六寸長的這把匕首是夠強的了。
如果憑藉那把匕首,但求自保,林衝倒真還不易制服他,這時見他臉色凌厲,走步如風,是著著進逼的勢子,心中冷笑:正要你如此!不近我的身,怎奪得你手中物?
正這樣想著,洪教師已刺了過來。林沖直到匕首近身方滑步閃避,也不過剛剛讓過刃鋒。洪教師又驚又喜,驚的是林沖好快的步法,喜的是畢竟近他的身了。但一個念頭未曾轉完,敵人的影子已經消失,急急轉過身來,只見林沖也是剛剛站定,雙手箕張,等待進撲。
這還有什麼客氣?洪教師凝神一想,有了主意,決定聲東擊西,就這一招中要送他見閻王——殺了林沖,還救了陸謙,在高太尉面前立下如此大功,怕不討出一場富貴來!
心裡這樣在想,臉上不由得就有喜色,這一來恰泄露機關!會武的人,原要講究招數虛實,林沖本有防備,現在看他的臉色,越發斷定必有詭謀。因此,眼睛盯在洪教師的手上,看他出手的動靜,好判斷哪一招是虛,哪一招是實。
洪教師是打算好了的,挺刃直刺,順勢而行,先一招刺他的右脅,他必往左避;半路里改變勢子,自己這面由右往左,兩面一湊,恰好刺中心窩。
於是疾風驟雨般撲上去,一刺兩刺,自己都還沒有看清楚,第二刺刺了個空,一隻手從林沖右臂下穿了出去,隨即被夾住了,同時臉上著了一掌,火辣辣的疼,最難受的是鼻樑上又酸又痛又麻,不由得把眼淚流了出來,手裡的匕首自然也捏不住了,往地上一掉。
匕首掉在雪地上沒有聲響,林沖背後不曾長眼睛,自然看不到,因此洪教師吃了冤枉苦頭。林沖把他的手是在右脅下夾住了,怕他手中的匕首乘隙反刺,所以一掌打過,接著把他的頭一撳,往後使勁推去,這時右臂自然鬆開了,跳開一步,順勢外踢,定睛看時,那把匕首直插在雪上,便一伸手先取在手裡。
洪教師卻是慘了!經他一挾、一掌、一撳、一推,都還好受,就這最後一腳,正踢在胸前——林沖的鴛鴦拐子腿名震東京,這一腳少說也有百把斤分量,洪教師胸頭一陣火燒般痛,喉頭髮腥,一張嘴鮮血直噴,旋即倒了下去。
林衝倒又把他暫時丟開了,提著匕首,急步走到陸謙面前。先看見雪中的血水,心中不免一動,彷彿有惻然之感,但等一見了陸謙的臉,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妻子受辱,自己受苦,種種酸辛悲憤,慢慢排遣開了的,此時都奔回心頭。「你好毒的心!」他咬著牙說,「我不知你究竟是人是禽獸!若留你在世上時,不知還有多少良家婦女、安分百姓害在你手裡!今日害人不成,放你走了,哪還有天理?」說到此處,激動不已,一翻手腕,狠狠把匕首往下一擲,正釘在陸謙胸前。
一陣抽搐,雙眼上翻,陸謙已經了賬。林沖把匕首一拔,鮮血直噴,算逃得快,衣服上還是斑斑點點沾上了許多。
這是林沖第一遭殺人,望著陸謙胸膛上汩汩流著的血,手腳都有些軟了。轉眼再看洪教師,僵卧如死,情狀不妙,急急趕了過來一探鼻息,哪裡還有氣?這傢伙不濟事,經不得林沖一腳。
「唉!」他長嘆一聲,「何苦害了自己一條命!」
愣了一會兒,猛然想起還有兩個人在那裡。抬眼去看,一路血跡,斷斷續續地遠去;再凝望時,兩點黑影將近消失,那兩個人畢竟逃走了。林沖也懶得去追,只想回到廟裡好好息一息、想一想。
廟門有塊大石頂著,自然推不開;繞到廟后,土牆有個缺口,爬著跳了進去,回到草鋪,頹然往下一倒,只覺頭上昏沉沉,心中空落落,說不出的那種煩躁不安的難受。
三更已過,大風又起,剛剛出了一身熱汗,此時冷了下來,貼肉的布衫褲,倒像是水裡撈起來未曾絞乾了似的,凍得他牙齒咯咯地抖,冷到心裡。再想到門外屍首,有人發現了必來追尋。又聽得遠遠鑼響,隱隱人聲,必是去救草料場的火了——救火的人多,若是一涌而來,好漢難敵!
於是林沖越發坐立不安,想一想還是一走為妙!等思量到走,立即又想起小旋風柴進,頓覺走黑路望見了光亮一般,精神一振。
說走就走,什麼都不要了。依舊由廟后破牆跳出來,不敢投大路望草料場旁經過,略辨一辨方向,朝北不擇路而行,高一腳、低一腳,跌倒爬起,弄得滿身泥雪,筋疲力盡。
走了個把更次,影綽綽望見一叢疏林,似有人家,再定睛細看,彷彿有燈光,心中大喜,鼓勇奔了過去,果然有數間草屋被雪壓著,破壁縫裡透出火光。林沖這時什麼也顧不得了,舉起手來,便「咚咚」地在一扇大松門上擂了幾下。
裡面問道:「誰呀?」
「是我。」林沖聽他聲音蒼老,便尊稱一聲,「老丈,請開門。」
等門一開,立刻便是一陣暖氣撲面而來,裡面地爐里烤著好旺的一堆火。但開門的老者,卻手把著門不放他進去,口中問道:「你是什麼人?有何貴幹?」
「我是牢城的差人。」林沖隨口編了一套話,「公差回來,中途遇雪迷了路,身上盡皆濕了,借火烘一烘,望乞方便。」
這一說才得進去,林沖看屋裡共是五個人,一老四少,一律莊客打扮。那四個年輕的,都是似睡似醒,看有生客來到,一個個揉著惺忪睡眼,坐了起來。
「眾位拜揖!」林沖總唱一個喏,「深夜打擾,恕罪、恕罪。」
「好說。」老莊客答道,「你自來烘衣服,我們不招呼你了。」
「請便,請便!」
說著,林沖脫下布袍,就地爐上去烘,一面烘一面便覺雙眼生澀,睡意漸濃,迷離之中,只見那老莊客招了兩個年輕的在一邊,咕咕噥噥不知說些什麼。林衝心內一動,但實在睏乏得緊,就懶得去管他們了。
正在搖頭晃腦要打盹時,那老莊客走過來搖著他的肩膀喊道:「客官、客官,休睡著。」
「噢、噢!」林沖強打精神,睜開眼睛望著他問,「老丈可是有話說?」
「你可是牢城的差人?」
「是啊!」
「如何臉上卻有金印?」
「噢,這個!」林沖的睡意消了一半,「原是配軍,管營的提拔我做個使喚的差人。」
「我再有一問,客官你休動氣。」說著,把眼斜看了過去。
順著他的視線一看,林沖恍然大悟,心內便也一驚。是自己疏忽了,那件布袍上斑斑點點的血漬,露在別人眼裡,自然要生猜疑。
「老丈是說這件衣服上的血漬?」
「正是。」
「這有個緣故。」林沖慢吞吞地答道,「說來也許老丈不信。」
「且說了看。」
這一磨時間,林沖才編好了一個「緣故」:「中途遇見兩頭狼出來覓食,虧得我帶著把叉,叉殺了一頭,另一頭逃走了。這血,便是狼血。」
老莊客與那年輕的幾個對看了一眼,彷彿不信。然後另有一人問道:「你那把叉呢?」
「那把叉?」林沖答說,「用力過猛,把個木柄折斷了,拿著無用,拋掉了。」
「原來如此。」老莊客點點頭,喚那年輕莊客,「小四,天冷得緊,看酒在哪裡,取來吃!」
小四答應著去取了一大壺酒、幾隻粗碗來,斟好了酒,捧向林沖,卻緊看了他一會兒,眼中神色,像有句話要問似的。
「多謝,多謝。」林沖啜著酒,望著火,在細想自己的那套謊話,再抬頭看一看年輕莊客的臉色,憬然有悟,便即說道:「列位小兄弟,想是不信我叉死了一頭狼?」
小四和他的同伴沒有答話卻都笑了。
「我原有把笨力氣。」林沖徐徐放下酒碗,順手拈起了一根手臂般粗的木柴,輕輕一折,折成兩段,投入火中,微微笑了。
幾個年輕莊客臉色一變。老莊客咳嗽一聲,舉起酒碗相敬:「客官吃酒!」又說:「不知那狼死在哪裡?天亮了去抬了回來——好一張狼皮,何苦便宜了別人?」
林沖赧然,不便多說什麼,只笑笑以示不置可否。
見他不願開口,那些人也沒有話,但勸酒卻極殷勤。林沖正要借酒來擋身上的寒氣,澆心中的愁煩,所以也不作客套,吃了一碗又一碗,迷迷糊糊地往下一倒,醉得人事不知。
他這一倒,老少五個一齊丟下手中的酒碗,跳了起來。老莊客搖一搖他的身子,大聲喊道:「客官,客官,醒醒!」
林沖鼾聲如雷,任他如何撥弄,毫無知覺。再去搜他身子,卻有幾錠銀子,老莊客拿在手裡,連連冷笑。
「這配軍!」他不滿地說,「明明是在牢城裡殺了人,夤夜逃命,卻不說實話。看這幾錠銀子,只怕還是謀財害命。」
「閑話少說。」小四問道,「醉是把他醉倒了,這廝醒了,不是個好相與的,作何發落?快說了好動手。」
「自然是送到大官人那裡去。大官人與牢城管營相好,看是把他送回牢城,還是放他逃命,就看這廝自己的造化了!」
於是小四和他的同伴去尋了一圈繩子,把林沖結結實實捆好,覓根門杠,抬了出門。其時天色將明,大雪已停,卻冷得厲害,北風銳利如刀,砭人肌膚。一老兩少三名莊客,沖寒疾行,倒還忍受得住;氣血停滯的林沖,卻是生生從醉鄉中凍醒了。
醒來渾身皆痛!頭上是宿醉猶在,刀劈一般地痛;身上是繩子勒在肉里,火燒一般地痛;加以手足發麻,雪光炫目,胸腹作嘔,口渴若狂,而且心中著急,頓覺如入地獄,不知何處迸出一股力量,驀地里一個鯉魚打挺,凌空往上一蹦。
抬他的兩名莊客,就像遇見詐屍似的,嚇得魂不附體,身子一抖,雙手一松,連人帶門杠摔落在雪堆里。
走在後面的老莊客也是一驚,慌忙問道:「怎的,怎的?」
驚魂稍定的小四結結巴巴地答道:「我也不知怎的,醉得人事不知的人,又懸空在那裡,無緣無故蹦了起來,你道嚇人不嚇人?」
「有這等事?我來看。」
這一看越發吃驚!林沖面如金紙,氣息已閉,竟昏厥了過去。
「壞了,壞了!」老莊客氣急敗壞地喊道,「快快鬆綁!越快越好。」
於是三個人手忙腳亂地解開了繩子,把林沖的身子放平。老莊客叫小四嘴對嘴為他布氣,自己與另一名莊客替他儘力按摩手足。忙出一身急汗,總算把林沖救活了。
救是救活了,卻又成了個極大的難題!要依舊捆綁,怕他再一次昏厥;不加束縛,又怕他緩過氣來,恢復精神,不是他的對手。
就在這「擒虎容易縱虎難」、進退失據的一刻,林沖開口了。
「你這位老人家,」林沖看看老莊客,聲氣微弱地怨責,「看來也是個忠厚長者,卻如何這等對我?」
老莊客的臉一紅,但聽他的話,看他的眼色,不像是個不講理的人,便索性老實說了:「你也休怨我們,只怪你自己行跡離奇。明明是殺了人,卻說叉殺了一頭狼,你待騙誰?」
林沖已是心力交瘁,拼著聽天由命了,便嘆口氣說:「也罷,你們送我到官府好了。只是我又冷又乏,容我緩緩自走,休再凌辱我。」
「我們也不送你到官府,只送到我家主人莊上,聽候發落。那時看你自己的造化!」老莊客停了一下又問,「你到底可曾殺人?」
林沖點點頭,撐著身子慢慢站了起來。一旁在靜聽的小四看林沖的氣概神情,是個英雄落魄的模樣,心中忽生憐惜,便走上去扶著他說:「待我來攙著你走。」
「多謝,不必!」林沖順手取了一團雪放在嘴裡,站直身子,閉一閉眼,等暈眩略定,睜開眼說:「往哪裡走?你們領路吧!」
於是小四領路,四個人一起朝北面一大片林子走去。一路走,一路老莊客又問他:「你殺了什麼人?」
「仇家。」
「在牢城裡?」
「不是。」
「你既是配軍,」老莊客越發要追問了,「怎不在牢城?可是私逃出來的?」
林沖搖搖頭:「說來話長,見了你家主人再說吧。」
「你想來會武藝?」小四回過頭來說道,「我家大官人好武,又最看顧配軍,雖與牢城管營相好,你只說幾句好話,他作興有個擔待,送你盤纏,放你走路。」
這是好意關照,林沖十分心感,細想一想他的話,突然發覺,這人說的「大官人」,不正說的是小旋風柴進?
於是他急急問道:「你家大官人尊姓?」
「我家大官人身份尊貴,就是——」
「且住!」林沖大聲打斷,站定了腳說,「待我猜上一猜。你家大官人,就是江湖上人稱『小旋風』的柴大官人?」
「正是。」老莊客趕上了一步說道,「請問,你怎得知道?」
林沖且不答話,愁顏一解,笑容漸展,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你道我是何人?」
「原要請教。」
「我叫林沖。」
「啊!」一老兩少異口同聲地驚呼。
「原來是林教頭。」老莊客惶恐萬分,「這,這是哪裡說起?來,來!」
他手一揮,三個人就在雪地里跪倒。林沖不敢受他們的大禮,跳了開去,扶起老莊客,連連謙稱:「不敢當,不敢當!」
「林教頭,真正冒犯了!」老莊客又說,「也怪林教頭自己,真人不露相!早說了哪得有此一番波折?」
心情愉悅的林沖大聲笑著承認:「怪我,怪我!」
笑聲未戢,陡然警覺,自己是個犯了命案的亡命之徒,怎得如此放縱無忌?就這臉色一變之間,那老莊客也記起了林沖還闖下大禍在那裡,便四下里一看,用低沉的聲音問道:「林教頭,你到底殺了什麼人?」
「一個是從前在你們莊上的洪教師……」
「該殺!」小四忽然打斷了他的話。
「休插嘴!」老莊客喝道,「聽林教頭說。」
「還有一個姓陸,東京高太尉府里的虞候。」
「啊,林教頭!」老莊客大驚失聲,「這場禍水不小!是在何處殺的人?」
「草料場投東,一座破廟前。」
「小四!快去打聽。我陪林教頭先回莊上,等打聽著實了,即刻回來。」
小四答應一聲,匆匆去了。老莊客又叫另一個莊客回到原處,關照那兩個同伴,不得泄露宵來林沖望門投止的經過。這樣一一安排停當,他才領著林沖急忙忙來見柴進。
柴進吃了半夜的酒,上床還不多時候。門外大雪,室內如春,柴進睡得正酣,卻讓老莊客在房門上一陣急擂,擾了好夢,十分不悅,掀開帳子,沒好氣地喝道:「可是失了火,殺了人?這等來吵鬧!」
「大官人,是我。」老莊客隔著房門答道,「正是失了火,殺了人。」
這一說把個柴進嚇一跳,赤腳跳下地來,拔閂開門,大聲問道:「你待怎講?哪裡失火,殺了哪個?」
老莊客從門外望到床上,只是柴進獨宿,並無侍女,便不須顧忌,一閃而入,低聲報告:「大官人,林教頭來了。他身上背著一件命案。」
啊!柴進越發把殘醉都嚇醒了:「他人在哪裡?快請進來!快,快!」
「休這等大呼小叫。」老莊客急忙警告,「大官人,林教頭的這件命案非同小可,切忌張揚。」
「噢。你說,」柴進放低了聲音,「他殺了哪個?」
「一個洪教師。」
「奇了,怎的殺了洪教師?也罷,不打緊。」
「還有一個就不比洪教師了,是東京高太尉府里派來的……」
「這不用說,」柴進搶著說道,「必是陸虞候。」
「大官人知道就好。我去把林教頭請了來。」老莊客走近一步,附著柴進的耳朵說道,「大官人犯不著惹火燒身,送幾兩銀子,讓他作速離了此地。」
柴進不響,一面穿衣服,一面思量,剛剛打算停當,聽得步履聲響,便先迎了出去。乍見林沖,心底先自湧起了一陣知友相逢的喜悅,搶不兩步,笑吟吟地執著他的手,叫一聲:「林兄,可又見面了!」
林沖一時不辨悲喜,只覺萬感交集,壓在心頭沉重不勝,獃滯的眼光落在柴進臉上,久久不語。
這把他看得心裡有些發毛,搖著他的手說:「林兄,林兄,怎不說話?」
「大官人!」老莊客也就在旁邊介面,「林教頭這一夜天翻地覆似的折騰,你容他息一息!」
這下才提醒了柴進,隨即吩咐備早酒為林衝壓驚,一面把他延入客室,自己告個罪,到後面草草漱洗一番。再回出來時,客室里已熊熊地升起一盆火,兩名庄漢提著食盒,正在鋪設席面:兩大盤野味,四碟村蔬,剛出籠的白面饅頭,又是一大罐粟米粥,地窖里剛取來的陳酒,在火盆上溫著。
又飢又渴、筋疲力盡的林沖,不必再等主人來邀,坐到客位,先把一碗熱粥喝了下去,再吃了兩個饅頭,通體皆暖,精神復振,這時才抬頭看著坐在他對面的柴進說道:「大官人,林沖又要來累你了!」
「休這等說!」柴進親自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壓一壓驚,慢慢說與我聽,天大的事,有我擔待,你儘管放心!」
「唉!」林沖深深嘆了口氣,「世間若都如大官人時,哪裡還會有干戈盜賊?想想總是我自己做人的行止有虧,處處結怨惹來的禍。」
這話是說的洪教師。柴進心想,他原可以不結這個冤家,都是自己好事,再三慫恿他們比武比出來的禍,意會到此,十分不安。「林兄,」他滿面歉疚地說,「禍從我這裡起,悔之不及。凡可以彌補的,我必盡全力。」
「大官人!」林沖離席而起,愈顯惶恐,「這話說得我置身無地!我絕無半點埋怨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柴進把他捺回座位,「閑話少說,且談正經吧!」
於是林沖從牢城報到,差撥和管營如何因有柴進的書信,特加看顧談起,一直說到如何望門投止,為莊客所擒。把個柴進聽得心驚肉跳,嗟嘆不絕。
「唉!」他頓足長嘆,「都怪我出來打獵,在這北庄住得太久。如果那時三五日就回去,聽得李小二留上的話,我一定立刻動身前往牢城去走一趟。只一見了管營,問起此事,他必不敢瞞我,把話說明白了,哪還有這場飛來橫禍?」
「凡事註定,我亦不怨,只覺得天不容人向善。」林沖黯然地搖搖頭,不知說什麼好了!
「那管營也是!」柴進又鐵青了臉說,「且莫說我曾有書信重託,就是他那身份,也不該如此傷天害理。我倒要問他個明白,看他有何臉面見我?」
聽他這樣說法,林沖急忙搖手攔阻:「大官人千萬不可如此——」
柴進搶著說道:「你休管我,實在叫人咽不下這口氣。照他的樣子,世間哪還有義氣二字,要朋友何用?」
「大官人,你是在氣頭上,不曾細細思量。」老莊客來解勸,「照大官人這等做法,便是送了林教頭的忤逆,有死不活。」
「你個老悖悔!」柴進瞪眼罵道,「你又不曾吃酒,說的什麼醉話?」
那老莊客笑道:「大官人怕是醉了。我只請問大官人一句話:管營故意把林教頭調到草料場,好等陸謙放火來燒,這條計大官人如何得知?」
一句話點醒了柴進。是啊,他在想,牢城管營問到這話,何以作答?不用說,即此便是窩藏林沖的證據。翻臉要人,那時不是害了林沖,倒是害了自己。
「看來真的是我醉了。」柴進訕訕地笑著,忽又憤然作色:「林兄,你只在我這裡住。且安閑幾時,看哪個敢到我這裡來啰唆。」
「大官人!」
老莊客剛喊得一句,柴進便即大聲喝住:「休得胡說,我自有道理,你只叮囑眾人口緊些就是了。」
說完便來勸林沖的酒,正眼都不看他一下。老莊客料難進言,悄悄退了下去。
這些光景,林沖看在眼裡,自然心生警惕,想了想說道:「大官人,多蒙厚待,感何可言!只是人當自知,我有句話說出來,大官人必得依我。」
柴進笑一笑說:「能依得的自然依你,且說了看。」
「我想此刻就告別了。以前蒙大官人贈的銀子也還有些,盡夠盤纏。等事情平定了,我必來看你。」
柴進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別的話都依得你,就這一句,說了如同白說。」
一個唯恐累人,苦苦求去;一個急人之難,堅決挽留。原是一件極講義氣的事,卻爭得面紅耳赤,彷彿冤家相遇似的,到頭來還是林沖留了下來,心裡卻有打算,要覷便一溜了之。
吃了半天酒,林沖精神支持不住,就在柴進卧室里睡下。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噩夢連連,不時驚醒。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矇矓中聽得有人說了「林教頭」三個字,頓時心裡一栗,醒過來側耳聽,外屋是有人跟柴進在說話。
那是小四打聽了回來,報告消息:「如今都知道了,是林教頭殺的人,知州已經去相驗過了,到草料場去踏勘了一遍,翻來覆去地找,找不出東西。」
「要找什麼?」是柴進詫異相詢。
「要找燒枯了的骨頭,找不出來,便越發可知林教頭不曾燒死在那裡!」
「原來如此。」
「大官人,林教頭這場禍闖得不小。」小四放低了聲音,關切地說,「千萬休教林教頭露面。」
「何以呢?」
「我聽知州衙門熟人說,只在幾個時辰里,教要派兵把守要道,四處搜拿。」
「我知道了。」柴進是很沉著的聲音,「你只悄悄告訴大家,千萬不準聲張。事平以後,我另有賞。倘或有人泄露了出去,惹出禍來,我必以家法重重處置!」
聽到這裡,林沖睡意全消,躺在帳子里,只顧盤算,如何才能免得自己的一場災難,卻又能不叫柴進受累。
「林兄,林兄!」突然間,柴進在他床前喊。
林沖應了一聲,披起衣服,掀開帳子,走下地來。
「你這一覺睡得好沉!」柴進神色坦然地笑道,「雪晴了,好一片粉妝玉琢的世界,休辜負了雪景。」
這等好整以暇,倒教林沖奇怪了,只好敷衍著說:「好一場瑞雪!」
「且漱洗了!」柴進又說,「我後園有座閣子,地勢極好,最宜賞雪,你我到那裡去盤桓半日。」
「好,好!」林沖連連答應。
這時已有小廝進來伺候。林沖因為柴進是那等從容,便也慢條斯理地漱口洗臉,裝出極沉穩的樣子,但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總不得安逸。
於是他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外面可有消息?」
「有。」柴進安閑隨便地答了一個字,同時拋過來一個眼色。
這就很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到後園閣子里去細談。林沖不再多說,只跟著他走,走到後園,假山上一座玲瓏小閣,窗開四面,果然是個登臨眺望的好去處。
閣子里已生了火,鋪地錦茵,上安矮几,設著一桌酒果。等兩人席地坐定了,柴進吩咐兩個小廝,自去閣子外玩,不聽到呼喚休得進來。然後,自己動手在火上溫酒,意態閑豫,但似乎有些神思不定,顯然心中有難題待決。
見此光景,林沖便不願等他開口,先自說道:「大官人,剛才那小兄弟打聽回來,所說的話我已聽見。」
這使得柴進略有詫異之色,但隨即恢復平靜,微笑答道:「那倒省了我的事,不須再說一遍了。」
「如今我要請問大官人一句話,大官人看我可還像個人物?」
「那何消說得?」柴進笑道,「說句狂話,若非看得林兄是個英雄,我柴進何必這般的尊敬?」
「這既如此,大官人應知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
「原是這話。」柴進又笑了,「不曾說你沒擔當!」
見他的神態有些憊懶,林衝倒不知說什麼好了,轉念一想,原也不須說什麼。既有他這話,便不辭而別,也不算對不起朋友。
這樣一想,反覺坦然,把個空杯伸了過去,等柴進斟滿,笑一笑說:「大官人,我借花獻佛。」
「言重,言重!」柴進按著他的杯子說,「我說一句話,你依得我,我便陪你滿飲一杯。
林沖想一想答道:「這就是大官人的那句話了,若依得時自然依你。」
「你自然肯依我。我說,林兄,『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休連累我!」
居然說出這等話來!林衝心內驚詫,也有些氣憤,更有些傷心——不是傷心別樣,傷心自己心目中的好朋友,原來不似想象中那般好!
於是他用平靜而略帶些冷傲的聲音答道:「請放心,林沖話出必行,決不連累大官人。」
「我卻又要說了。」柴進張大了眼看著他問,「如何才是不連累我?」
林沖越發不悅,揚著頭說:「我自有區處。」
「不然!倘你行止不慎,便是連累我。因此,我不得不問。」
「哼!離了寶莊,該殺該剮儘是我林沖的事了,與大官人毫無干係,還不放心?」
「放心,放心!我好放心!」柴進大笑,笑得潑翻了酒,笑得在錦茵上打滾,但也把林沖笑得怎麼也猜不透他的真意。
「怎的?莫不是大官人醉了?」相顧愕然的兩個小廝推門進來問。
「胡說!」柴進還是忍俊不禁,「酒還未吃,怎說醉了?」
林沖已看出柴進是有心作耍,便也笑道:「醉卻未醉,不過稍發酒瘋而已!」
「我瘋你傻!林沖,你著了我的道兒了。來,你先罰了酒再說。」
這一說林沖彷彿有所意會,卻還看不透徹,且依他自罰一杯酒,好聽他的下文。
「早看出你有私下不辭而別的意思。吃我一詐,你潛逃不成了!」說著,柴進滿引了一觴,揚揚自得。
林沖這才恍然大悟,愈覺柴進可愛,朋友交到這地步,做人才真有些滋味。但轉念卻又自責,人家越義氣,自己越要顧到人家,還是要想個不致連累柴進的萬全之計出來才好。
「說笑歸說笑,正經歸正經。林兄,你要平心靜氣聽我說。」
柴進放正了臉色,又說了一番話。照他的想法,林沖卻真是只好隨他擺布了:因為他的所謂「連累」,倒並非用來激林沖自道真情的一句玩話,實實在在也有他的兩層道理。
第一層,柴進聲名在外,人人都知他最講義氣,凡有急難來投奔,說什麼也要設法庇護,而且因為他的身份特殊,手面寬闊,也確有庇護的力量。倘或林沖私自一走,局外人不明他不忍連累朋友的苦心,倒說:「小旋風柴進也不是什麼夠義氣的,不然,林沖何必在大雪天急急另投他處?」或者說:「小旋風柴進的力量有限,膽子也不大,枉說『樹大好遮蔭』,原來不是一棵大樹!」有了這兩句流傳江湖的話,名聲大打折扣,卻不是「連累」?
其次,小四已打聽了來說,只在幾個時辰以內,便要派遣官兵,把守要道,四處緝拿。公人不敢進柴進的庄,說不定暗中窺伺,守株待兔,一走了出去,正好自投羅網。那時眼見他從莊裡出去的,知州便好傳柴進到公堂答話了。這難道又不是「連累」?
林沖聽他抽絲剝繭似的一層進一層的議論,唯有不斷點頭的份兒。但頭越點得多,眉心上的結愈打得深,左思右想,束手無策,不知不覺地嘆口氣說:「唉!難道我就在大官人莊上躲一輩子?」
「就一輩子也不要緊,只要林兄肯,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分什麼彼此?老實說,只要是大宋朝有一天的天下,我就有一天的好日子。當然,林兄你也不會一輩子不得露面,反正仇也報了,高衙內那頭癩蝦蟆想吃天鵝肉,是無論如何不得到口了!何不放寬心腸,在我這裡盤桓幾時,早則三月,遲則半年,我包你安然無事!大搖大擺的,走到哪裡依然有人林教頭長、林教頭短地奉承你。」
聽他說得如此有把握,林衝倒是被鼓舞了,愁眉一解,把杯向柴進討教辦法。「頂要緊一件,我先派人去把嫂子接了來。你今夜要寫好一封信,若無書信,嫂子只怕中計,必不肯來。」
「這方便。」林沖又問,「第二件?」
第二件是救林沖免罪。柴進的想法是「天大的官司,地天的銀子」,一方面在滄州使錢,把案子緩下來;一方面派伶俐得力的人,攜帶重金上開封,走皇帝親信內侍的門路——說來原是高俅自討沒趣,再有大面子關說,他不會不買賬。
「倘或他真不買賬,哼!」柴進冷笑著又說,「索性掀開來鬧他一鬧,倒看是誰不守法度!難道朝中竟無正人君子,盡幫著他說話?我倒又不信了。」
「大官人這等血心待人,我什麼話也不必說了。只是——」
柴進介面搶過他的話來:「只是你休口是心非,又打私逃的主意!」
「此刻不打這個主意了。」林沖舉杯說道,「我只吃酒!」
聽得這樣說法,柴進十分高興,丟開煩惱,且顧行樂,喚了個莊客來,善於說書,筵前一回「楊家將」,聽得林沖和柴進眉飛色舞,酒興益豪。說到楊業殺一陣、敗一陣,引兵入伏,直到陳家谷口,豈知伏兵一個不見時,又把這兩個血性漢子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大杯灌酒,才能略消胸中的塊壘。
就這樣,林沖和柴進喝得頹然大醉。扶入卧室,兩人都是鼻息如雷,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來。
林沖的酒量原不怎麼大,喝也喝得太多了些,所以人是醒了,酒卻未醒,昏頭耷腦的,連話都懶得說。柴進倒是精神如常,等吃罷早飯,說一聲:「把信寫了起來,我好派人。」然後自去安排一切。
林沖實在沒有精神動筆,只是禁不住知己的一番熱心盛意,勉強坐到書桌邊,一面磨著墨,一面構思。
不想倒還好,信筆寫來,無非多蒙新交的好友柴進厚待,特地遣人來迎娘子,見信即速摒擋一切,跟隨來人到滄州團聚云云。等稍稍一想,他也不過半年的工夫,飽經憂患,閱歷大增,顧慮細密,不是從前那樣豪氣凌雲、想到就做的性情了。
他是想了有兩著棋不能不防,一著是防送信的人發生意外,書信落入別人手中;再一著是自己岳父和妻子深知高衙內左右專有一班替他出壞主意的小人,奸詐百出,要防他們父女不信這封書信是真,只當又是高衙內騙人的圈套。
防到頭一著,不可說出自己的蹤跡,更不可透露柴進的姓名,免得牽累;防到他們父女不信,卻有些難了——筆跡固然認得,究竟也可以仿冒,要想件外人絕不會知道的事,寫在上面,才可取信。
於是他苦苦思索,竟想不起做過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只他們翁婿或夫妻才知道的秘密。
想得氣悶了,站起來東看看、西撥撥,居然大致能解,心思一懶,便索性坐下來讀了下去,一讀讀到「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茅塞頓開,自己笑自己:我好笨!說件枕頭上談說的事,外人不知,娘子心裡有數,自然信得過這封書信。
朝這條路上想去,可寫的又太多了。定下心來,整理思緒,覺得有件事可寫——那是去年夏天,一日黃昏,驟雨初停,暑氣全收,又適逢月圓,林沖吃了幾杯酒,意興盎然,自己搬了張竹榻,坐在梧桐樹下,納涼賞月。
林沖娘子把廚下料理清楚,新浴初罷,穿一件薄薄羅衫,挽一個鬆鬆高髻,赤著一雙雪白的腳,拖著涼趿子,輕搖團扇,坐著竹榻另一頭。她生來身上有股異香,似蘭似麝,莫可名狀;夏日浴后,微微沁汗之時,這股香味來得特別馥郁。坐在另一頭的林沖,恰好是在下風,她的香味飄了來,他的一顆心就飄了出去,笑嘻嘻地湊了過來,一伸手就要攬她的腰。
哪知她就像馬蜂咬了似的叫了起來:「休來碰我!」
他只當她怕錦兒撞著不便,便涎著臉笑道:「今夜涼爽,等錦兒去睡了,嘿、嘿!」他一個人笑了起來。
「她睡她的。」林沖娘子把身子挪開了些,「我睡我的,你睡你的。」
「喲!這是怎的?」
「你不怕罪過,我怕。」
「越說越好笑了!」林沖有些氣急,「周公制禮,怎說罪過?」
「什麼周公周婆?我只曉得送子觀音。你難道不知,我今日在麗景門裡觀音院燒香祈願?」
「我何嘗知曉!你祈的什麼願?」
「不曾見你這等沒心思的人,送子觀音面前祈願,你道祈的是什麼願?」
說著,斜睨著白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卻又不肯笑出聲來。這一番無心的做作別具嫵媚,林沖越發心癢了。
「『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觀音有子無處送!」
林沖涎著臉又要來糾纏,他妻子拿團扇柄在他伸出來的手上狠狠便是一下。
「怎的沒輕沒重!」林沖揉著手怨責,「打得我好疼。」
「我替菩薩罰你。」林沖娘子從髻上拔下一根銀釵,作勢又說,「你再來!」
看她把齋戒看得如此鄭重,林沖不敢再惹她,笑道:「難道說說話都使不得?」
「規規矩矩坐著說話,自然使得,只休動手動腳,不信你就試一試。」
林沖笑一笑,坐遠了一些:「若是送子觀音不靈呢?你……」
「咄!」林沖娘子打斷他的話,大發嬌嗔,「你再說這些褻瀆菩薩的話,看我還會理你?」
「好,好!」林沖真箇有些害怕了,「不說、不說。你把你的釵還插到頭上去,我怕!」林沖娘子撲哧一聲笑了,把銀釵搔著頭髮,若有所思似的。
「其實我都不急,你又急什麼?」
「什麼急不急?」
「你不是急著想有兒子嗎?雖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到底你還年輕,我也不老,不愁無子。」
「你自然不愁。若是我不生,你正好得其所哉!」
「這是從何說起?」林沖詫異地看著他妻子。
「你真箇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林沖娘子倒又費思量了!原是準備著一套尖利的話,此時便不忍出口,想了半天,嘆口氣說:「你哪知道做女人的苦楚?」
「休這等!」林沖坐近了些,替她掠一掠被風吹亂了的髮鬢,憐愛地說,「別家夫妻我不敢說,只我對你,唯天可表。天生來女是女,男是男。男子對外,女子持家,女子的苦楚,譬如說生養這件事,男的枉自著急,卻替不得妻子,這就無可奈何了!」
林沖娘子白了他一眼,隨即答道:「哪個要你來替?真箇生養,倒又好了。」
做丈夫的聽見這話,覺得好沒意思,自己想了半天,說出一句話來:「這須不是我的錯。」
壞了!這句話把她自己壓了下去的牢騷一下子提了起來,驀地里氣得連脖子都有些紅了。
「你們男人就會說這話!」林沖娘子咬著牙說,「借這句話,便好再弄一個進門。若是生了一男半女,自然越發有得說嘴;倘或不生,正好再弄一個。到底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全不分明。總還我錯也是錯,不錯也是錯。你錯不錯,好再弄一個去試驗;我錯不錯,可是誰知道?」
看她的神情,聽她的話,這份無名的醋,實在吃得有趣,林沖笑一笑答道:「這就只有你說嘴了!反正為了要知道你錯不錯,我總不能弄個人來讓你試驗一下。」
「咄!」林沖娘子又拿團扇打了他一記,「越說越氣人,不跟你說了。」
林沖還要說什麼,一眼瞥見錦兒捧了一盤瓜果過來,便住了口,等她走到面前,忽然說:「錦兒,你做我的女兒好不好?」
突然間有這一句話,錦兒不知如何作答,只忸怩地笑道:「官人今天的酒,又吃得多了。」
「唉!」林沖嘆口氣,取了片瓜放在嘴裡,看著他妻子,「原是正經話,偏說我是醉話。」
林沖娘子看一看他,並未答話,卻轉臉對錦兒說道:「檢點了門戶,你管自去睡吧!」
等錦兒一走,夫婦倆吃著瓜果,在沉默中各有警惕,不要把說著玩的話當真,徒然傷了感情。
於是做妻子的平心靜氣地說道:「你的話不錯:男是男,女是女。女人的委屈、心事,只有女人知道。少年夫妻,多半恩愛;可恨女人老得快,三十朝外,心就慌了,慌的是怕丈夫厭舊喜新。有個兒子,可以拴著丈夫的心。如今我都跟你實說了,只看你自己良心!」
聽得這話,林沖正著顏色,答道:「我此刻說我有良心,那是空話,以後你自己看好了。身在軍籍,少不得南征北討,有戍遣在外的時候。只要你不怕長途跋涉,我不管到了哪裡,只要一安頓好,就會遣人來接你。那時也就看你了。」
「只你來接,不管山高水遙,我一定走!」
在柴進莊上,想到這裡的林沖,一封信便容易寫了,他也不說自己那一路的奇異遭遇,只說到了滄州,諸事順遂,特地遣人迎妻相聚,休忘了當日諾言,不管山高水遙一定來!
寫完了信,親手密密封固,封口上又畫了一道花押。一切妥帖,又歪倒在榻上,只想著妻子來了以後的情形。
「林教頭!」
窗外有人喊,林衝起身望去,是小四匆匆走了進來。他想:這好,派小四到開封最妥當不過。於是取了書信,先就迎了出去。
「兄弟,有勞了!」林沖笑嘻嘻地把信遞了過去,「拙荊膽小,見著時,休說我在這裡的事,免得嚇著了她。」
小四遲疑地接過書信。「林教頭!」他問,「這是怎的?」
「咦!」林沖困擾了,「不是大官人遣你來嗎?」
「是大官人叫我來的,說與林教頭只在這裡安坐,休出中門。」
「噢。莫非是——」
「管營在廳里。」
牢城管營來時,柴進正在安排派人去接林沖的妻子,一聽老莊客來通報,心裡倒是一驚。初見林沖的時候,一團義憤,恨不得把管營找了來,指著鼻子,罵他個狗血噴頭;等這股怒氣過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不管林沖如何受屈,殺了人便須抵命,而自己無端牽涉在裡頭,只為了朋友的義氣,卻逃不脫窩藏兇手的罪名,縱有丹書鐵券,免得一己之罪,卻再也庇護不了別人。
因此,這時心思大亂,一面吩咐把管營請入客廳待茶,一面把老莊客拉在一旁,悄悄問計。
「這廝來得這等快,莫非有人告密?」他搔著頭說。
「這就說不定了。」老莊客答道,「自我在雪地里知得是林教頭時,再三囑咐小四他們,不得走漏消息。只是大路人人可走,或者有人識得林教頭,眼看他到了我們這裡,告密求賞——聽說已懸了二百兩銀子的花紅。二百兩不是小數目,財帛動人心,便我,不識林教頭時,也要去發這筆財。」
說了半天,道三不著兩,柴進有些焦躁:「哪裡來這許多不相干的閑話!你只說,管營要問起時,我如何應付?」
「那又要看他的來意和布置了。倘或已知確實消息,硬逼要人,說不定動用官軍包圍。這,大官人須念著百年的基業,犯不著為一個朋友葬送在裡頭。」
「這叫什麼話?」柴進勃然作色,「難道叫我出賣朋友?」
「大官人又氣急了,我不過是說,把管營敷衍走了,作速安排林教頭遠走他鄉,豈不是彼此都免了禍?」
這不是柴進所中意的安排,但管營早已到了廳上,遲遲不出,倒似乎顯得情虛,引起來客的猜疑,事情越發棘手,所以他暫且把林沖這面擱下,拿定主意,好歹來個硬不認賬,把管營先應付過去,再作計較。
走到房門前,柴進先在門縫裡張望了一下,只見管營擎著杯在手裡,兩眼骨碌碌地望著空中轉,心事重重的神情全都在臉上。
這使得柴進重生警惕,一面低聲囑咐小四去關照林沖休出中門,一面臉上堆足了笑意,咳嗽一聲,大踏步走了出去。
等管營轉臉看時,柴進搶步上前,執著他的手,做出驚喜的樣子:「呀,呀!怎的一陣好風吹得你光降?這大雪天,正思量著怎得有一兩個好朋友來吃酒談天才好。來、來,天從人願,且到我那小閣子去坐,我正開了一壇好酒在那裡。」
說著,便拉著他要走。管營急忙說道:「柴兄,今日辜負你的盛情。酒放著改日來吃,我有件大事,要向你討教!」
聽這「討教」兩字,兆頭不佳,柴進便放了手,沉住氣答了個字:「哦!」
「你可知道前日夜裡草料場失火?」
「聽說此事,卻不知其詳。不知可礙著你的前程?」
「這倒還不礙。」管營又說,「你可還知道,出了一場命案?」
「也聽說過,事不幹己,不曾打聽。」
管營聽他這話,只把一雙眼盯在他臉上,彷彿待信不信,卻又欲語不語。
「咦!」柴進故意放下臉來,不悅地問,「管營,你如何這等看人?」
「柴兄,多蒙不棄,相知也有兩三年了,我有句話說,休嫌我冒昧:這件命案,你真箇不曾打聽?」
「喲!」柴進猛地里跳起身來,指著管營的鼻子,「嗨!嗨!你休問我,我先問你,多年相知,你說這話,倒是為著何來?」
管營也厲害,坐了下來,把身子往後一仰,又是定睛看著他,不發一語。
「真正氣數!」柴進是萬般無奈的樣子,往下一坐,隨又跳了起來,厲聲說道,「我明白了,莫非你疑惑我與這場命案有牽連?是與不是,你說,你說!」
他這一鬧,便有庄漢圍了攏來,要看個究竟。管營便說:「柴兄,我是好意,你這等先跳了起來,話就談不攏了。且把你手下這幾位先遣開了,我們平心靜氣來談一談,彼此有益。」
「好,好!」柴進算是讓步了,忍著氣把手一揮。
等庄漢一走,管營低聲問道:「這場命案死了兩個人,一個是高太尉府里的差官,一個更不是外人,原是你這裡的洪教師。」
「這就奇了。」柴進皺著眉說,「那洪教師心胸狹隘,在我這裡與人不睦,存身不住,不辭而別。卻不想落此結果!可知兇手是誰?」
管營不即答話,把個頭別轉了去說:「如果柴兄真箇不知,我就說,兇手正是你那好朋友林沖。」
「這更奇了,他在牢城收管著,如何出來殺人?」
「是前日調了去草料場的。原是看柴兄的面子,特意做此安排。」
「承情之至。」柴進拱一拱手,「他是如何殺了那兩個人?我那朋友最識大體,是個能屈能伸的男子漢,若無確證,休冤枉好人!」
「絕不冤枉,高太尉遣來的差官,帶著兩名伴當,親眼得見,逃出命來,可做見證——一個在屁股上還吃了林沖一箭。」
「噢!」柴進心想,你談到這上面,倒要逼你一逼,便即說道,「我有些明白了,是前日你從牢城把他調到草料場,當夜草料場失火,林沖大概不曾燒死,逃了出來,卻又去殺了兩個人。這就越發離奇了,這把火從何而來,林沖又為何去殺那兩個人?管營,你我多年相知,究竟是何緣故,倘有所知,你也與我實說了吧!」
這咄咄逼人的幾句話,把個管營說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好生不安,等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都是為了看著柴兄你的面子。」
這句話柴進明白,如不是看著自己的面子,管營早就在牢城中對林衝下了毒手!這樣一想,倒有些見他的情,便也不忍相逼。「草料場原是個好差使,多承看我薄面,善待林沖。不想他福薄,弄出這場禍來。」柴進說到這裡,急轉直下地問道,「管營,請道來意!可是以為林沖在我這裡?你只直說,我不怪你。」
管營強笑道:「我可不敢說這話。」
話是這麼說,那神氣已擺明了,確確實實以為林沖是藏匿在這裡。柴進此刻軟又不是,硬又不是,頗有進退失據之感,因此也只報以不明意義的微笑,默然不作一聲。
這樣子成了僵局,彼此都覺得難堪。柴進正打算著找句什麼話來說,好歹先解消了這個劍拔弩張的局面再論其他,而管營卻在他前面開了口。
他這一開口,態度完全變了,先唱個喏:「柴兄,你我不必徒費爭執,傷了朋友的和氣。須知我來拜訪,全看在柴兄往日待我的情分上。」
聽他這樣說法,柴進反覺歉然,賠笑答道:「原是這話,見情之至。」
「我也不須柴兄見情,也不問林沖是否在你莊上,只盡我的心,有幾句話奉告。」
這是極要緊的幾句話,管營不肯大聲說出來,附著柴進的耳朵,悄悄透露了一個消息:滄州的團練使,原是高俅提拔起來的,所以聽得陸謙被殺,大為震怒;他也疑心到柴進與此命案有牽連,已密札知州衙門,派人監視柴進的兩處莊園,而且已有表示,柴進如果敢窩藏罪犯,不畏法度,便要發兵搜捕——好得朝中有高太尉做主,便闖出禍來也不怕。
柴進一聽這話,暗暗心驚,神色之間不由得便有些不自然了。
「柴兄,此刻還來得及。」管營又說,「就我來的這一時,密札剛剛發出,知州衙門總得明日才會派人。若是林衝來投奔你時,休得收容,勸他即速逃走。叨在至好,把心裡的話說與柴兄,休得自誤,負了我一片苦心。」說罷一揖,告辭而去。
柴進送走了管營,回到廳上獨自坐著,心裡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無以為計。老莊客見此光景,猜出幾分,慢慢走到他身跟前,叫一聲:「大官人!」
柴進凡事與他商量,管營的話自然不必瞞他,便原原本本都說了出來。
「這管營倒是夠交情的。」老莊客說道,「明明已知林教頭在我們這裡,卻說他投奔來時,勸他快逃。這裡留著大官人的麵皮,怕戳穿了不好看相。」
「是啊,我也知道。只是——唉!」
就這欲言又止,繼以長嘆,便知他心裡的為難。老莊客知道他的脾氣,心想要做篇偏鋒文章,才能說得服他,讓林沖從速離庄。
於是想了想,徐徐說道:「大官人義氣的名聲,江湖上誰個不知?自然沒有把林教頭推出去的理。」
「正是為此。」柴進懊惱地說,「我生平不曾遇見過難題,今日里可正是遇見了。」
「依我看不難。」老莊客揚著臉說,「大官人家有丹書鐵券,官兵不敢進來搜人;果真有高太尉做主,硬要搜上一搜,憑大官人與林教頭的本事,還不殺他個落花流水?」
「怎的?」柴進皺著眉說,「你瘋了?」
「如何是瘋了?」
「若不瘋時,怎說出殺官兵的話?殺官兵不成造反了嗎?」
「原是大官人也知道官兵殺不得!然則還有一計。」
「說來看!」
「大官人與林教頭,一條繩綁到官府,一起坐牢,一起上法場。那時節,江湖上人,誰不誇大官人一聲『真正夠義氣』!」
「這叫什麼計!」柴進一口唾沫吐過去,瞪著眼罵,「你也來笑我!」
一句話不曾完,屏風后閃出一條影子來,大聲說道:「大官人息怒!老管家真箇見得透,句句金玉之言,大官人不可不聽。」
不知林沖何時在屏風後面,估量一切皆知,柴進便也不瞞他了,嘆口氣說:「林兄,想不到事情是這等棘手。」
「非也。趁此刻讓我告辭,也還來得及。不然,大官人害了自己,也害了我。」
特意把「害人害己」這句話倒過來說,為的是教居停主人再無理由堅留。實情所迫,亦非如此不可,柴進嘆口氣,用種割捨了什麼心愛之物的語氣說道:「也罷,待我安排林兄動身就是了。」
這話一說出口,林沖的愁眉一解,那老莊客更覺如釋重負,急忙說道:「既如此,待我去安排衣服乾糧、應用什物。」
「先不忙!」柴進吩咐,「且取酒來,待與林教頭從長計議。」
依然是在後園小閣里,備下一桌精緻酒果,兩人把杯密談,第一層要商議的,自然是先問林沖投奔何處。「如今從哪裡打算起?只好投西北而去,走到哪裡算哪裡。」
「莫不是投向金人?」
「這是什麼話?」林沖勃然變色,「我林沖便有國難投、有家難奔,又何至投向敵國?」
「這等說,林兄,你只怕沒有存身之地了——」
柴進的說法也有道理。高俅陷害林沖,本來只私下出花樣;如今殺傷人命,潛逃無蹤,成了重要罪犯,正好畫影圖形,行文各路州縣,一體緝拿。有那相熟的,自然不敢收留,便肯收留,林沖也必不肯連累人家落個窩藏逃犯的罪名。照這等說來,豈非天下之大,竟無立足之地?
聽得這番道理,林沖不由呆住了!「難不成學我那魯大哥,」他自語著問,「也遁入空門?」
「你又不比魯智深了!」柴進指著自己頰上說,「他沒有這個金印。」
真是,連削髮為僧只怕都難如願。「唉!」林沖悲憤莫名,一仰頭把杯酒灌了下去。「若是包龍圖在世,我便自去投案,訴訴冤屈。如今,」他神色獰厲地說了一句,「只怕要逼得我不顧一切了!」
他這神情言語,讓柴進悚然心驚,也不免懊悔,原是籌好了一條路要救朋友,不該盡拿話擠他,把他擠得鑽入牛角尖,索性要做出無法無天的事來,豈不反倒是害了朋友?
於是柴進急忙放緩了神色,扼著他的手笑道:「林兄,休這等!五湖四海,多得是藏龍卧虎之地,你儘管寬心飲酒,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暫且委屈一時;這裡我依舊照原來的辦法,拼著消折錢財,到開封替你把官司打點清楚。快則半年,遲則一載,依然可以相聚,何必憂煩?」
林沖也不知他是真話,還是故意說來寬慰於人,只覺朋友的盛情,不可辜負,所以點點頭,儘力把自己憤懣激動的心情按捺下來。
「這個地方,自然不可久居,不過一時避難,卻是個好去處。林兄,事急相投,你不須多想。」
心情已趨平靜的林沖,聽他言語閃爍,不由得心頭又罩上一層疑雲,急急問道:「大官人,請先說了,是何去處?」
「這個去處名喚梁山泊——」
「啊!梁山泊。」林沖失聲而呼。
「林兄知道那個地方?」
林沖略有所知。梁山泊在京東東平府壽張縣梁山之南,原是汶水與濟水會合而成的一個水泊,其間港汊縱橫,地方曲折隱秘,素來是打家劫舍的盜賊出沒之地。不知柴進何以與這個去處有牽連。
於是他這樣答道:「也只聽說這個地方,不知其詳。大官人且說了看。」
果然,柴進所說的正是此處。梁山泊中,有一處地名蓼兒窪,窪中一座山崗,名為宛子城,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裡紮寨,為頭的喚作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作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喚作雲里金剛宋萬,嘯聚著七八百人專門做些沒有本錢的買賣。
「這三個好漢,受過我的好處。」柴進又說,「林兄持著我的書信去,必蒙收留。在他們那裡避一避難,事完以後再下山來,亦不算落草為寇。你道如何?」
林沖呆了半晌答道:「也只好這等了。」
事已說定,行動宜速,柴進喚了老莊客進來,連夜安排,準備動身。
老莊客收拾行囊衣包、乾糧路菜,足足忙了半夜。林沖和柴進也吃了大半夜酒,離情無限,苦恨夜短,道不完的別後珍重。等酒殘人倦,也不過睡得一會兒,天色已經大亮。
這一早晨,外面的風聲越發緊了。滄州原是防備遼金入侵的重鎮,設險駐兵的寨有八個之多,滄州團練使抽調兵丁,把守要路,經過行人都須搜檢。林沖臉上有個金印,便是個活生生的幌子,要想混過官兵耳目,實在有些難了。
這時老莊客又獻上一計。柴進大喜,立即召集精悍莊客,備上二三十匹馬,帶了弓箭,臂上架著鷹,手裡牽了狗,裝作大舉行獵的模樣,把林沖就混在裡面,浩浩蕩蕩地出了莊園,投南而去。
走不上十里,便是南來北往必經之路的一個隘口,擺設著棘籬拒馬,放出一條口子,恰容單身通行,有個軍官帶著上十名軍漢,在那裡搜檢行人。
柴進使個眼色,老莊客一馬當先,到了拒馬前面,下馬唱個喏說:「我家主人著我拜上爺台,有句話動問。」
那軍官揚著臉問道:「你家主人是誰?」
「姓柴,單名一個進字。」說著,老莊客把手一指。
這時柴進也已到了面前,在馬上微微欠身。那軍官急忙換了副神色:「原來是柴大官人,失敬了!」
「不敢當!」柴進下了馬,氣宇軒昂地走過來說,「有一事動問。不知今日如何這等嚴緊,可是邊界有金兵入侵的警報?倘這等時,不便再去行獵取樂,我須即速回庄。」
「不相干!」軍官答道,「只是為了捉拿一個犯下命案的配軍林沖。大官人儘管請便!」
「原來如此。」柴進一面上馬,一面回臉笑道,「你須看仔細了!只怕我這從人中,夾帶著那個什麼來的配軍在內。」
「大官人說笑話了,快請過去吧!」說完親自動手,帶著人把拒馬移開,讓出一條大路。
柴進與那軍官答話時,二三十匹馬只在那裡打轉,蹄聲雜沓,馬嘶狗吠,亂成一片,看著眼都花了,哪裡覺得出其中有臉上刺金印的林沖。及至拒馬一移,柴進先把手一揮,等二三十匹怒馬一衝而出,才向軍官拱拱手說道:「辛苦、辛苦!等行獵回來,如果你還在這裡,我必有野味相贈。」
就這樣輕輕巧巧混過了關口;到得岔路,分成兩撥,柴進、林沖帶著老莊客和小四往小路行走,直到河岸方才下馬。
河裡早泊著一條船,是老莊客先雇妥了的,由此沿著御河,直放東平府壽張縣。船里行李、糧食,一概齊全,只等林衝上了船,便即動身。
「林兄,我著小四送了你去,沿路保重。」柴進凄凄惶惶說道,「此別通信不便,你但放心,一年半載,依然在一處吃酒談心。你請上船吧,我不遠送了。」
說完,他低頭上馬,加上一鞭,那匹馬潑剌剌跑了回去,馬上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沖自己眼眶發熱,想到柴進必也是淚流滿面。老莊客見此光景,便又勸了幾句,又吩咐小四好生照應,然後上了馬,自去追上他的主人。
林沖嘆口氣上了船。船家解纜南下,小四便去鋪設寢具,擺開動用什物,然後又到后艙幫船家做好了飯,燙上一壺酒,都搬了來請林沖食用。
心情蕭索的林沖食不甘味,只吃了幾杯悶酒,便即蒙頭大睡。夜半風起,寒潮嗚咽,驚醒過來,但見孤燈如豆,青焰明滅,森森然如有鬼氣,感覺得萬般凄涼,再也睡不著了。
於是無窮的心事,此刻隨著晃蕩的船身浮沉在心頭,想想自己身為軍官,卻去依附打家劫舍的強盜,縱非同流合污,究竟已入賊巢,一身清白就此染污,而且盜賊的恩惠也實在難受。想到這裡,有了個新主意,不得不辜負柴進的好意,中途另作打算,看有何處可以存身。
一路行去,林沖日日夜夜便在盤算著這件事,但左思右想,無路可走,心裡便格外煩悶。幸喜小四伶俐知趣,陪著說笑,還不甚寂寞。有一天,小四開口請教棒法,林沖欣然應諾。這樣有一件正經事在做,日子便更容易打發了。這一日到了德州,是個水陸要衝的大碼頭,小四上岸去採辦食糧,不久便匆匆趕回來,神色不定地報告消息,說是通衢鬧市已張貼了榜文,懸三千貫的賞捉拿林沖。說不定還會上船盤查,得要多加幾分小心。
果然,不多一刻,便有當地關卡上船的公人上船來查問。小四齣了主意,讓林沖卧在船艙中呻吟不絕。等來查時,只說主人得了重病,算是支吾了過去。
這一下林沖才死了那另投別路的一條心!看此光景,高俅已布下密密的羅網,非置人於死地不可。這一路上,若無小四,寸步難行,還打什麼改投別處的主意!
就這樣死心踏地,總算依仗小四能幹,處處有驚無險。臘月初終於到了壽張縣安平鎮,由此往西,滿目沙洲葦草的一大片陂澤,就是梁山泊。
林沖此行何往,柴進是連小四都瞞著的,只教送到安平。所以一到那裡,小四對他說道:「教頭,我不知你老到何處去,我也不問。若非年近歲逼,老娘等著我回去過年,一定送佛送到西天,服侍了教頭去。如今只得分手了。你老保重!世上盡有英雄落魄的;落魄歸落魄,挺起脊樑站得住、立得正,依然是個英雄。教頭,你道我的話可實在?」
老氣橫秋的這幾句話,竟似在教訓後輩,而林沖不但不以為忤,並且深為感動。「兄弟!」他一揖到地,「我必記著你這兩句話!有朝一日重到滄州時,必教兄弟仍舊看得我是個英雄。」
說完了,背上行囊,大步踏過跳板,棄舟登岸,回身揚一揚手,別了小四去投梁山泊。
梁山泊是個賊窩,自然不便向路人去打聽。林沖抬頭望一望,兩三里路外是個村落,心裡計較,且先到那裡投了宿,見機行事,把梁山泊的途徑探明了,明日再走亦未為晚。
天色陰沉沉的,大有雪意,林沖不敢怠慢,腳下緊一緊,只顧往前奔去。船裡頭耽了二十天,功夫都已擱下,人也長了膘了,走得太急,竟有些氣喘,於是望見枕溪靠湖的一座酒店,心中好生歡喜,徑自奔了來,暫且歇腳。
揭開蘆簾,裡面極寬敞乾淨的店堂,卻無客人。林沖放下行囊,隨便一坐,立即便有個酒保走來,抹著桌子問道:「客官吃飯吃酒?」
「自然是先吃酒,再吃飯。先取兩角酒來。可有什麼肴饌下酒?」
「肥鵝、嫩雞無不齊備,還有剛煮爛的牛肉。」
「且隨意切些來。」
酒保答應著去了。不多會兒,端來一大盤熟食、兩角燙好了的酒。林沖吃到嘴裡,驚異不止。酒保不曾騙人,鹵鵝極肥,白雞極嫩,牛肉又香又爛,那酒也是醇冽非凡。荒村野店,竟有如此精緻的酒食,真可說是奇遇了。
正這樣想著,店裡走出來一個人,頭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上穿一雙獐皮穿鉤靴,身材高大,顴骨甚高,捋著三綹黃鬍鬚,在店門外只仰著頭看天色。
林沖識不透他的路數,只覺他神情大剌剌的,難以親近,便不去管他,吃著酒,心裡只在想梁山泊。
兩角酒吃完,酒保不待他吩咐,又燙了兩角酒。林沖見他識趣,便說:「酒保,你且坐了,我請你吃酒。」
「客官賞酒,我不敢不吃。」酒保答道,「坐卻不敢,從無這個規矩。」
「規矩是人立的,不妨!你且坐了,我有話說。」
酒保還是不肯坐,幹了一碗酒說:「客官有話,盡說無妨。」
「這附近是什麼所在?」
「咦!」酒保詫異,「客官到了這裡,如何不知附近是什麼所在?」
林沖想探問去梁山泊的途徑,卻又不敢輕易出口。就這欲語不語之際,一眼瞥見門外那穿皮襖的漢子不斷望著自己這裡,便越發有所顧忌,笑笑說道:「我原是訪友迷了路,隨意問一聲。沒事,沒事!」
既然沒事,酒保管自去了。林沖喝著悶酒,兜起心事,嚼著鹵鵝,不由得想起開封州橋的夜市,諸般雜食逗人饞涎,最愛它冬夜燈火,暖到心頭。腦中浮起那一片喧嘩歡樂的景象,鄉愁大起,腸斷魂飛,那酒吃下去便不好受用了。
撐胸塞腹,滿懷牢騷,急待一吐,看著那一方雪白的粉壁,林沖忽然想到要題幾句詩在上面。
略略想了想,有了些意思,等把兩角酒吃完,五言八句一首詩,在腹中湊成功了,便向酒店討副筆硯來,大字題壁:
慕義有林沖,其人最朴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男兒不得志……
剛寫到「志」字,只覺身後有人來揪他的腰帶,林沖倏地旋過身來,劈臉一掌,把那人踉踉蹌蹌打了個筋斗,定睛看時,正是那穿貂鼠皮襖的漢子。
他心內失悔,不該隨便出手。待去相扶時,那人的身手也矯捷,一跳而起,指著林沖說道:「好大膽!你在滄州闖下大禍,卻逃到了這裡,現今官府出三千貫賞捉你,你待怎地?」
這話自然令人吃驚,但林沖原也留了退步的,便即問道:「你道我是誰?」
「你不是豹子頭林沖?」
「我自姓張。」
「你待欺誰?」那人指著粉壁笑道,「自己寫下名字,卻又賴!」
「原來如此!」林沖假意好笑,「你會錯了意。林沖只是我的朋友,不見詩中說是『其人』?我只不過替林沖略有不平而已。」
「倒說得好!」那人又笑,「然則你臉上的金印,又如何說?」
這個把柄卻是真教捉住了,林沖便也不賴,大聲問道:「你要拿?」
「我拿你做甚?又稀罕那三千貫的賞格?」
這時但見酒保也笑了。看這模樣,絕無惡意,林沖便收起要動拳的勢子,問道:「朋友尊姓?」
「請到裡面敘話。」
裡面是一座水閣,因為天色已暗,看不清岸是何景象。等酒保點了燈來,兩人對面坐,林沖便先說道:「實不相瞞,我真是林沖,從滄州到此。」
「不是豹子頭林沖,何來這等儀錶氣概?」那人又問,「但不知到此何事?」
「官府追捕得緊,想來覓個安身之處。」
「自然是蓼兒窪了,必有人舉薦了來?」
「滄州的一位好朋友。」
「小旋風?」
林沖點點頭,已看出究竟,便把書信從行囊里取了出來,隔燈遞了過去。
那人看了封皮上的花押,頓時換了副極親熱的神情,自道姓氏,姓朱名貴,江湖人稱「旱地忽律」,是梁山泊的一個頭目。開這座酒店,一則為探聽過往客商囊中虛實,行蹤如何,便於下手;再則就為了招待來投梁山泊的江湖好漢。
「兄長的大名,無人不知。」朱貴接著又說,「不想今日幸會!既有柴大官人書信相薦,王頭領必當重用。」
林沖不接他的話,只問:「此去梁山,如何走法?」
「這在我身上,兄長不必操心。且暫宿一宵,明日我陪兄長上山。」
於是安排盛饌群酒,林沖又吃了一頓,到二更天各自歸寢。睡不多時,卻又被吵醒。朱貴叫人開了水閣的後窗,取出一張鵲畫弓,搭上一支響箭,覷著對港蘆葦叢中射了過去。
這是暗號。就在林沖漱洗早餐之間,窗外咿咿呀呀搖過來一隻快艇。朱貴陪著林沖就在閣後下船,搖入對港,沿著曲曲折折的水道,直上梁山。
天又下雪了。轉眼之間,兩岸皆白。林沖在想:自己此刻便如這雪一樣,雖落在地還是白的,只怕不消幾時,雪化成水、水滲入地,便成骯髒的泥漿,歲暮歸人踩在腳下,只覺得討厭可恨。有誰想到原是一塵不染的白雪所化?
「小四!」他在心裡哀傷地說,「只怕我站不住、立不正,再無臉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