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

翠屏山

翠屏山

三、六、九「卯期」,楊雄一聽雞叫便已驚醒,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香噴噴的熱被窩。掀開帳子,就著窗外殘月的光亮回身望去,只見鴛鴦枕上一彎黑髮,妻子睡得正甜,一條生藕也似的膀子,擱在碧羅夾被外面,蝤蠐似的頸上系一根銀鏈子,鏈子兩端吊著一方血羅肚兜,影綽綽、鼓蓬蓬、膩如羊脂的兩團肉,越發勾住了楊雄的腳步。他心裡在打算:脫一次卯可使得?

使不得!想起昨天張押司的話,此時非應卯不可。卯時將到,不宜耽誤。他嘆口氣,輕輕將那條生藕似的膀子塞入被內,放下帳子,躡手躡腳開了房門,走向後院,汲水漱洗。

「可是女婿?」走過東廂房,房內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問。是楊雄的老丈人潘公。

「是我。今日卯期。」

「噢,今日三月三。」潘公問道,「可要當值?」

「不當值。」

「既如此,早些回來。」潘公說道,「我有事與你商量。」

「是了,我午前必回。」

三班六房,書辦皂隸,皆已畢集。等薊州梁知州升了堂,衙參已畢,然後點卯。楊雄在「卯冊」上是第七名,除了兵、刑、工、禮、戶、吏六房書辦,就數楊雄這個掌管提牢的兩院押獄最大。點到他時,梁知州問道:「楊雄,你可知道有人保薦你?」

楊雄明明知道,不便說破,答一聲:「小人不知。」

「兵房張照文保薦你。」梁知州說,「劉小義前日暴疾身亡,須得有人補他的缺,張照文說你學過那個行當。你平日做事謹慎,我便挑你多關一份糧,你可樂意?」

「多蒙知州相公提拔,小人豈有不樂意之理。只是刀法生疏了,怕誤了公事。」

「這須不是當耍的事。」梁知州沉吟著,意思有些動搖了。

兵房書辦張照文與楊雄交好,有意提攜,心裡嫌他不會說話,把個煮熟了的鴨子弄得快要飛掉,所以趕緊踏出來向上打了一躬,說道:「稟上知州相公,這個行當全靠膽子大,刀法生疏不打緊。楊雄藝高膽大,小人知之有素;他說刀法生疏,也是謙虛的話。小人保他,決不會誤了公事。」

「這也罷了!」梁知州點點頭,「就叫楊雄兼補劉小義那個缺。打疊公事,申詳上府,就從今日起始,多關一份糧。」

楊雄磕頭謝了梁知州,等點過了卯,又謝張照文。他素日人緣不壞,有此喜事,便有人湊份子要為他置酒慶賀。楊雄謙謝再三,說是多承張押司看顧,理當一申謝意,面約同事作陪,他做東就縣前王六酒家吃早飯,專請張照文。

「賢弟!」張照文介面說道,「今日不須破費,到月頭上等你關了額外的一份糧,我再擾你一杯。」

「何必等關了糧來再請?」楊雄笑道,「張大哥你小覷我了,莫非請杯水酒還費周章?」

「既如此,我就生受了。只是休得過於靡費,都是自己好兄弟,交情不在酒食上頭。」

楊雄慷慨好客,聽他這一說才高興起來。先差個小牢子到王六家關照,留著座頭;到晌午時分,等勾當完了公事,約集相好的文武同事,共有二十多人,來在王六酒家,分坐了三席,開懷暢飲。

「楊兄,你怎的會這個行當?」有人問道,「我倒不曾問過劉小義,這行當是怎麼學出來的?第一遭『出紅差』,怎的下得落手?」

「『頭難、頭難』,原就是第一遭殺頭難。我且說個故事,為各位下酒。」

楊雄說的是他學做劊子手的故事。

楊雄是山東曹州人,從小父母雙亡,跟著表叔過活。表叔是個劊子手,手段極高,有個名叫作「王快手」。曹州出強盜,秋後處斬,等朝廷「勾決」的文書一到,當時二三十人綁上法場,只王快手一個人伏事,不消個把時辰,一起了賬。

劊子手是世襲的差使,王快手不曾娶得妻小,就當楊雄是他兒子。楊雄長到十五歲,王快手看他身長力大,可以頂得起門戶了,才開始傳授這一套手藝。

先是劈板凳——兩條長板凳對齊,留下僅僅容刀的一線縫隙。也不知劈壞了多少板凳,手上才拿得准,一刀下去,剛好穿縫而過。只是殺頭卻又不是這等由上朝下直劈,這無非是練手勁、眼力。殺頭另有殺法,反握刀把,刀背貼臂,往外推刃平拖。有一等善會說笑話的人說,好手動刀時,被殺的死囚,只覺頸后一涼,宛如秋風過耳,腦袋落地,還來得及說一聲:「好快的刀!」

楊雄練這推刃平拖,也是用兩張長板凳,一條豎在地上,一條懸在梁間,恰好與地上那張對齊,也是剛留下容刀的縫隙,須練得那條縫的高下不同,只隨意一推一拖,便從縫中穿過,才夠功夫。

練了手法練眼力,要能看準一個人後頸的關節,刀從關節縫中切進去,應手而解,毫不費力——初學劊子手最惹人厭惡的,就在這上頭:不論至親好友,只要坐在一起,那雙像賊眼樣的灼灼雙目,總是盯在人家腦後,彷彿就在打算著砍這個人的頭該從何處下手似的。

「光能看關節還不夠,須得教人伸長了頭頸,容你下刀。」王快手這樣教導楊雄,「往常你隨我到法場去伺候差使,幾曾見那命在頃刻的死囚,是立直了身子的?」

提到這一層,楊雄不由得奇怪。「是啊,表叔,」他瞿然問道,「看來看去,總是一攤泥似的,三魂六魄都出竅,莫說立不直,跪都跪得不成樣子。怎的到你老人家要下手的那一刻,就會乖乖地伸長了頭頸,等你來下刀?」

「說破了不稀奇。」王快手說,「容易得緊,你先細想去。」

這從哪裡去想?楊雄賠笑道:「表叔,你老跟我說破了吧!」

「為人要用腦筋,你又不笨,一定想得出;真想不出,等我吃了酒告訴你。」

楊雄無奈,只好坐著去想。想得出神之際,突然一驚,不由得就腰一挺,伸長了頭頸張望。

「就是這一下!」王快手的左手還未落下來,「我不過在肩上輕輕一拍,你好端端的一個人,就嚇成這樣子;想想看,法場里魂靈出竅的死囚,還有個不驚的?」

想一想,果然!心領神會的楊雄笑道:「怪不得說是說破了不稀奇!真正不難。」

「難的是眼明手快,」王快手一面講,一面比劃,「頭頸伸得最長的那時候,關節最分明,正好下手。下手要有分寸——現在還談不上,你要練到能夠連皮搭肉,就有好日子過了。」

這話的意思,楊雄懂得。有那富戶犯了死罪的,千方百計上下打點,銀子流水似的往外淌;到最後保不得一條活命,就要來托劊子手了,一顆腦袋能夠連皮搭肉與身子不分家,還算是全屍。劊子手能夠刀下留情,花多少錢都肯。

記著表叔這句話,楊雄細心苦練,一把鬼頭刀練得要切多深就是多深,弄只鴨吊起來,一刀劃過,鴨子斷了氣頭卻不掉下來。到此光景,王快手央人寫了一個稟呈,說是年老力衰,理合告退,差使歸養子楊雄承襲。等知府批准了下來,楊雄便頂上王快手的職司,要動手殺人了。

相好的紛紛前來掛紅賀喜,楊雄卻上了心事,想起法場便膽寒。

為此還做了一場噩夢,夢見一個死囚,一手提著顆血淋淋的首級,一手扯著他不放。那離了腔子的腦袋還會說話,口口聲聲只喊:「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怎的殺我?須還我命來!」楊雄一驚而醒,遍身冷汗淋漓,心頭作惡,一夜不曾合眼。

然而他要充英雄好漢,心裡疑神疑鬼,口中不肯透露一句半句。王快手看在眼中,也不說破。到了楊雄破題兒第一遭「出紅差」的那天,他一早起身,把隔日整治好的肴饌上籠蒸透,燙了噴香的上好官酒,邀了左右鄰居來相陪楊雄,一則賀他開刀大吉,二則也壯他的膽。

剛吃了一盅,鼓吹到門,有王快手的衙中同事,備了花紅彩緞,來為楊雄做面子。亂鬨哄說過一番有興頭的話,大碗遞飲過兩輪酒,看看午時三刻將到,蹲在照牆下的吹鼓手「咪哩嗎啦」地吹將起來。楊雄一聽,倒像新娘子要上轎似的,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

「來,來!既是義父,又是恩師,」有個年長的何書辦說,「王快手,你且上坐了,好讓楊雄給你磕頭。」

「不必,不必!」王快手不知怎麼有些窘,「何須這套虛花樣!」

「怎說是虛花樣,養育之恩,受業之重。缺此一拜,斷乎不可。」

於是大家七手八腳地端來一張交椅,將王快手硬捺著坐下。何書辦便大聲問:「楊雄呢?」

「何老爹,我在這裡。」楊雄從人背後閃了出來,還搓著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

「打扮得倒俊!」何書辦說,「你今日就改了口,不必叫表叔,只叫爹好了。」

「何老爹說得是。」楊雄拜了下去,怯怯地叫聲「爹」。

王快手樂得眉花眼笑,卻又似有些感慨、擔心。「雄兒,你起來!」他說,「我有兩句話交代你。」

說著,他已先站了起來,將供在堂屋正中的那把不知殺過幾多大盜逆子、謀財害命的惡人的鬼頭刀取到手中,雙手捧了過去。

「接著!」他說,「這把刀非比尋常,朝廷的法度都在上頭。為朝廷執法,不是你自己殺人,不必怕!」

「是。」楊雄答道,「爹與我說過。」

「還有句話,不曾與你說過,今天告訴了你。只要這把刀在你手裡,你就千萬不可動無名之氣。須知人生在世,酒色財氣四個字,最難的就是耐得住一個『氣』。多少人只為一時之氣熬不住,惹下殺身之禍!」

「這是句要緊話,你須謹記!」何書辦說,「時辰將到,早早伺候差使去吧!你今日頭一回,我與你爹替你把場。把心靜下來,到時候手起刀落,叫官府贊你一聲『當差當得漂亮』,你爹多少年來的心血,就不白費了!」

楊雄深深吸了口氣,自覺膽在往上提,把雙手捧著的刀抱了左臂彎里,大聲說道:「何老爹、爹,請前頭!」

「今日該你當頭,休客氣。」

何書辦著即把楊雄推出大門,吹鼓手前導,後面是雇來的四個花子,捧著替楊雄做面子的花紅彩緞,然後便是賀客后隨,王、何相護,讓楊雄一個人走在中間。

夾道看熱鬧的人只見楊雄胸挺得老高,步子跨得甚大,頭戴皂色羅帽,身穿一件大紅紵弦夾襖,密門紐扣不扣,下擺塞在鸞帶里,敞出個寬闊的胸脯;下身是一條黑布單褲,扎束得極其挺括,腳上一雙粉底皂緞快靴,襯著那把拖了刀把長大紅綢子的雪亮鋼刀,氣概著實不壞。

然而楊雄頭上昏昏,心頭懸懸,一會兒在想,死囚綁上法場,只怕也就是這般滋味;一會兒又在想,頭難,頭難,只過了午時三刻就好了,第一回的買賣,講什麼漂亮,只不要劈下半個頭來,就算闖過了頭關,上上大吉。

正在這樣胡思亂想,驀地里瞥見人叢中跳出幾個青頭光棍,都是十七八歲年紀,平日與楊雄淘氣慣了的,拍手拍腳地笑道:「楊雄、楊雄,你可把那把刀捧穩了,莫掉下來砍了自己的腳。」

楊雄年輕要面子,如何受得了這等譏嘲,剛把眼瞪過去,想起義父的告誡,便不理他,只拿眼望著前面。

「喲,喲!好神氣,你會殺人了是不是?是好的就來殺我。」

「少不得有那一日!」楊雄咕噥了一句。

偏是那人耳朵尖。「你說的什麼!」他跳下來罵,「你是人還是畜生?今日好意來捧你的場,耍慣了的,說不得一句玩笑話?怎叫『少不得有那一日』,我犯了什麼死罪,要勞動你來動刀?你說,你說!狗攮的!」

楊雄勃然大怒,腳步一橫,眼先瞟了過去,接著是撤左臂彎里的刀。何書辦卻是來得個快,一把捏住他的右手,使勁甩了甩,沉聲說道:「是故意撩撥你,理他做甚?莫叫人笑話。」

楊雄不響了。氣只是忍著,並未消除,就算撩撥,也不該這等說話!想想著實可恨。

又走了一陣,驀地里有家人家潑出一盆水來,潑得倒好,正在楊雄側面,看似不曾潑上身,那水珠兒夾雜著灰土,把他那身簇新的裝束,濺得斑斑點點,不成個樣子了。

楊雄先是吃驚,后是冒火,路人嘩然的笑聲,更是火上加油,急急轉臉去看,潑水的那人是個中年漢子,瘦骨骨一張臉,一雙死魚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楊雄,倒像那盆水根本不是他潑的。

於是楊雄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了,剛要轉向奔了那人去,王快手橫身一攔。「休理他!回頭卻來理論。」他輕聲喝道,「莫非忘了我的話?!」

話是不曾忘記,無奈人憑一口氣,忍不下去,又待怎生?楊雄咬一咬牙說:「直是這等晦氣!」心裡真想即時殺個犯人,天下才得太平。

這一下,楊雄左思右想,所有的念頭便是回頭如何來出這口氣!到得刑場,有王快手指引著參見行禮,自往死囚身後站定,把那人就看作潑水的漢子,咬緊了牙在心中自語:「也有我痛快的一刻!」

號炮一響,痛快的那一刻到了。楊雄先是右腳在前,左胸在後,不丁不八站穩了的,這時橫力抬臂,左手往死囚肩上輕輕一拍,那人頓時抽搐似的,身子往上一長,頭往上一抬,楊雄看準了他的頸后關節,左臂推刃,切了過去,跟著左腳上步,一面抽刀,一面飛起右腳,使勁踢了去。只見屍身前仆,腔子里的血一支箭樣往前直射。四周隨即「哦」的一聲,打個呼嘯——慣例是這等,不然,據說就會把刑場的晦氣帶回家。

「恭喜,恭喜,楊雄!好漂亮的刀法,真不像初出茅廬的!」

「這碗飯吃定了!殺人的頭就跟交朋友一樣,一遭生,兩遭熟,下回再出差,你就毫不在乎了。」

這句話才揭破了底蘊:那些有意來撩撥的,都是王快手前兩日的安排,要惹得他火冒三千丈,只想殺人出氣,膽子才會壯。完了差使,不但不曾去理論什麼,還得備下好酒好肉,謝人家的成全之德。

「今日也是張押司成全!」楊雄講完他的故事,特地向大家敬酒,「俗語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往日里多虧列位幫襯,一杯酒聊表寸心。我楊雄也不是沒知識的,心裡有數。」

張照文領頭幹了酒,站起身說:「多謝,多謝!等『出紅差』那天,還來相賀。」

就這時走進三個人來,歪戴著花帽,敞開了衣襟。為首的一個生得好獰惡的相貌,滿臉橫肉,一雙灰黃三角眼上,覆著兩道似有若無的眉毛,太陽穴上貼一張頭痛膏藥,挺胸突肚,進門便把一隻腳蹺了起來,擱在長板凳上,大聲喊道:「王六!」

「六」字還不曾出口,另一個趕緊拉了他一把,將嘴朝上一努。「三哥!」他輕聲說道,「張大叔他們都在那裡。」

這人叫張三保,是個下三濫的潑皮,什麼錢都要,什麼臉都裝得出來,聽人提醒了,朝里一望,知州衙門裡有頭腦的公人好些在座,頓時滿臉堆笑,彎著腰疾趨數步,連連招呼:「張大叔、孫頭兒、李頭兒、趙押司……」一個個招呼道,獨獨看見楊雄不理。

楊雄自然也不會理他,偏著臉管自吃酒。張照文是主客,見此光景,也覺無趣,便有心拉個場。「三保,」他說,「看我的面子,你今日與楊知獄講了和吧!」

提到這話,張三保便有些遲疑。彼此嫌隙,已非一日,起始是張三保錯,不該欺侮楊雄異鄉人;往後楊雄見了張三保就打,也做得過分了些。所以他很勉強地說:「張大叔,你老有吩咐,我無不從命——」

下面那一句是:「我請問你老,講和如何講法?」但楊雄卻會錯了意,聽他口氣是樣樣可以從命,就是此事不行!立刻心頭冒火,大聲搶著打斷了張三保的話。

「張大哥,罰我一杯酒。」說著,一仰臉把杯酒倒入口中,抱拳又說,「多蒙提攜,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老也須顧我的身份,莫非什麼屎蛋、毛賊,都好拉在一起做朋友?」

「好!」張三保接著他的話,厲聲說道,「姓楊的,你莫狠!總有一天教你認得我。」然後又轉向張照文打了一個躬:「張大叔,你老的面子,我買過了。哪個錯,哪個不錯,你老心裡有數。」說完掉身就走。

「賢弟!」張照文埋怨楊雄,「你也忒過了些。」

「原說是罰我。」楊雄也是記著初到薊州那天當街受辱,把張三保恨得牙痒痒,所以此時不願表示悔意。

「散了吧!」有人說,「酒也夠了。」

「莫走,莫走!」楊雄揮舞著一雙胳膊,「何苦為這小潑皮敗興!王六,再添酒來。」

有的要散,有的酒興未央,結果三桌並作大桌,直吃到紅日西斜,方始分手。

楊雄到家一進門便喊:「大姐,大姐!」有了這件多兼一份差使的喜事,便如獻寶般,急待告訴他妻子。潘巧雲卻不知道,中午等得不耐煩,此刻聽他大呼小叫,走出來一看,又是喝得這般血灌豬頭似的一張臉,就沒有好顏色給他看了。

「看你!只怕醉得時辰八字都記不得了。」她沉著臉說,「我最恨那說話不算話的人!」

楊雄熱烘烘一團興緻,為她當頭一盆冷水澆得心灰意冷,好半晌才開口:「我哪裡說話不算話!進門就是一頓排揎。」

「不排揎你,排揎哪個?」巧雲生就一雙斜飛入鬢的鳳眼,笑起來好看,生起氣來卻顯得有些殺氣,這時拿眼角瞟著他說,「早晨出門的時節,你答應爹什麼話來?」

楊雄這才想起,老丈人潘公說有事商量,他曾允下「午前必回」。這句話早已丟到九霄雲外,不是巧雲提起,只怕到明日都想不起來。

「說了午前必回,連魂都不見。爹只要等你回來吃飯,兩碗菜熱起熱倒,直到太陽上了東牆,午飯才得到嘴。你在外頭吃酒快活,就不想想家裡!」

這頓排揎,楊雄只有領受。「是我不好,不過也有個說處。」楊雄歉意地賠笑,「大姐!我受罰。等我關了額外的那份餉來,都交與你算私房。」

「什麼額外的一份餉?」

「這就是我午前不得回來的緣故——」

正說到這裡,聽得推門聲,是潘公在城隍廟前聽了一段「殘唐五代」的「書」回家。

「正好、正好!」楊雄興高采烈地說,「省了我一番話兩番說了。」

於是等潘公坐定,楊雄細細說了他的那件喜事。潘公自然替女婿高興,巧雲卻是微蹙雙眉,倒像上了心事。

「大姐——」楊雄剛叫得一聲,發覺妻子神色有異,便縮住了口,只困惑地望著。

「我不曾聽說你會這個行當。」

這句話倒也平常,只是她的神態當喜不喜,便教楊雄起了股無名之火:「怎的!這個行當辱沒了你?照我看——」

他想說,殺人這個行當,莫非比不上殺豬?潘公是開肉案子出身——這話說出來傷觸老人家,所以到口硬壓了下去。

潘公是忠厚人,也覺得女兒不對,只是他一向不曾對巧雲說過一句狠話,只好從中排解。「女婿!」他說,「休聽她的,她是膽小。」

正合著一句話「知子莫若父」,說巧雲膽小,絲毫不差。殺豬不打緊,哪個不吃豬肉,可有個吃人肉的?而況她也不曾跟殺豬的一床睡過,如今一夜到天亮伴著個殺人的挨皮貼肉,想起來便覺得渾身發麻,心裡好不自在!

「迎兒呢?」潘公見女兒女婿都不作聲,便有意把話扯了開去,「好開飯了,我與女婿再吃一盅。」

「酒不能再吃了。」楊雄又自語似的說,「得有酸酸兒的一碗魚湯喝才好。」

他是怕碰巧雲的釘子,不敢公然要醒酒的湯喝。潘公會得其中的意思,便又設法調停。「正是!」他說,「這春困的天氣,我也好想這麼一碗湯喝。好女兒,你就下一趟廚吧!」

巧雲不便駁回,想了想說:「鮮魚是沒得了。就住在江邊,這麼晚了,哪裡去覓鮮魚?」

「別樣也可以,只要酸酸兒的,提神醒腦。」

等巧雲一走,楊雄倒覺得對老丈人歉然。「你老人家說有事商量,偏偏今天午間抽不開身。」他說,「有事,爹,你吩咐!」

「這也是我閑得慌,每日里廟前聽書,久了也厭煩了。」潘公閑閑說道,「如今倒覺得這件事怕又做不成。」

「怎的做不成?到底何事,我也還不明白。」

潘公是想重理舊業。一半是閑得慌,二則也是捨不得宅后那片地方——是條死巷子,三面圍牆,圈出一片空地,自家後門一推進去便是菜園,中間一口大旱之年都不涸的大井,趕十幾頭豬圈在菜園裡,借那片空地做個作場,殺好了豬,就在那裡批發,哪怕血污淋漓,礙不著左右街坊。

這個念頭他已經盤算過不知多少遍了,偏偏要提的這一刻,女婿有了額外的差使!生意不做便罷,做起來極其熱鬧,少不得人手,原意讓女婿幫著照看,如今看起來,楊雄怕是騰不出工夫,所以說「怕又做不成」。

楊雄也覺得做不成,只是敬重丈人,不肯把話說絕。「稍停再看。」他說,「好在又不是日日『出紅差』,但凡有工夫,我一定幫爹弄起這個買賣來。」

「就你有工夫,也還得看看,」潘公又想到一個「做不成」的緣故,「又殺人、又殺豬,殺氣太重也不好。幾時請廟前王鐵口算一卦看,若還不礙,再作道理。」

「這話說得是。」

「女婿!」潘公又說,「我還有句話與你說,你卻不要多心。」

「爹這是什麼話?」楊雄很孝順老丈人,趁此表明心意,「多承不棄,將令愛許了我,平時沒有孝敬到你老人家這裡,想起來總覺得虧負了什麼。若有何吩咐,只要我做得到,正好補報。」

「不要你做什麼,只說與你得知。」潘公的語氣,是謹慎的從容,喝口酒又說,「後日清明,巧雲想到北部去上個墳,不知你可許她去?」

聽得這話,楊雄心裡不是味道。北部上墳是上前任戶房王押司的墳。巧雲十六歲嫁了王押司,做得半年夫妻,便成了小寡婦。俗語道得好:「寡婦門前是非多。」既是這等年輕貌美,又說王押司掙下的昧心錢都變了巧雲的私房,若能勾搭上手,人財兩得,真正是一等一的福氣,所以游蜂浪蝶整日里在潘公門前不斷,巴望能邀得巧雲的那雙鳳眼一顧。日子長了,難免爭風吃醋。一天是張三保在那裡鬧事,恰好楊雄經過,三拳兩腳打得他不敵而退,舊仇加上新怨,張三保自此跟楊雄結下了不解之仇。

不想楊雄倒是打出來一場喜事。潘公看他為人老成,又現做著兩院押獄,街面上頗有面子,便跟巧雲說了,把她許了楊雄,彩禮一概都免,辦喜酒反貼上了三口豬。為此,楊雄感激老丈人,每每與巧雲角,吵得不可開交時,只要潘公出面說一句:「女婿,看我面上!」他便天大的委屈也忍了。

然而此刻卻有些難以忍耐。巧雲與那姓王的,不過做了半年夫妻,死也死得五六年了,居然還念舊不忘,不知心目中又將自己置於何地?

「我原說,你不要多心。」潘公有失悔之色,「早知你這等,我不說也罷。只是我不忍欺你,巧雲悄悄兒去上了墳來,你從哪裡知道?」

這話說得誠懇,楊雄趕緊答道:「爹多疑了!我多什麼心?教她去就是。」

「半子之靠,我是一般看待。因為你是明理的人,我才說與你知。」潘公又說,「王押司在日,對我亦頗盡心。他無兒無女,孤魂野鬼一個,不說曾做過親,就是一面之交的朋友,這清明節也少不得他的一盂麥飯、半陌紙錢。」

「是!」楊雄答道,「爹是忠厚人。」

楊雄口中敷衍,心裡在想潘公說一句:「上墳是我教巧雲去的。」哪怕是句假話,自己心裡也好過些。偏偏老丈人不說,楊雄就不能不疑心巧雲了。

為此胃口大壞,巧雲做了一大碗腐皮酸筍湯來,他只舀了一匙嘗一嘗,便即擱下。

「你看你!說要吃湯,做了來又不吃!」巧雲嗔道,「莫非真當我閑在那裡,心裡氣不過,沒事尋事,有意折磨人?」

這又何用說上一大套負氣的話?潘公怕女婿認真,又有一場飢荒打,趕緊攔在前面埋怨:「女兒,你也忒難了!何不少說一句。一個人胃口不好,想吃吃不下,也是有的。再說又不白糟蹋,我來吃。」說著,便把那碗湯移到自己面前,大匙舀著往嘴裡送。

楊雄生著悶氣,看老丈人的分上不開口。巧雲已經佔了上風,也不便再說什麼。一夜無話,第二天剛剛起身,衙門裡來通知:「明日要出紅差。」

「爹!」楊雄便說,「大姐上墳改日去吧!第一遭差使,少不得有人來賀,有交情的說了要送禮,須辦六碗四碟,請大家來敘一敘,一則還禮,二則聯絡感情。家裡不可無大姐照料。」

「說得是!」潘公答道,「我來與她說,就改了後日去上墳。」

老的吩咐,小的不便違拗,心裡卻是老大不快——上墳是假,燒香是真;燒香又是真中有假,「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才是真而又真。但明日是落空了。

「可恨那姓楊的!」張三保咬著牙說,「眼看他勾搭上了潘家那雌兒,人財兩得;又眼看他添了額外差使,我就不信他真有那麼好的賊運!」

「明日第一趟出紅差,聽說衙門裡都替他作面子,又是花紅,又是緞匹,好不熱鬧!」

「動他!」有個外號叫「夜不收」的更夫,跳起來說,「三哥,我想到有個人,著實管用,只看三哥你有沒有膽?」

張三保的外號叫「踢殺羊」,平日專揀軟弱的欺侮,因此「夜不收」這樣相問。而張三保對他人猶可,對楊雄也實在是仇結得深了,所以膽也大了!

「怎叫有沒有膽?只等過了明日,看大家都叫我『踢殺熊』!」張三保挺著胸,伸出一隻手指戳一戳「夜不收」的肩頭,「你說,是怎等一個人,如何管用?」

「這個人是個傻大個兒,不知哪裡來的,連自己的姓都弄不清楚!」夜不收說,「這個人練得一門功夫,不知道叫什麼名堂,也不明白他是怎麼練出來的,不過對付楊雄,一定管用。」

接著,夜不收便講那傻大個兒的獨門功夫。張三保一聽大喜。

「果然管用!」張三保說,「須這等下手,才能剝了楊雄的麵皮,要他的好看。」

當時便「調兵遣將」,做了安排。夜不收去尋了傻大個兒來。這傻大個兒生得好生磕磣的形象,鼻孔朝天,口角流涎,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所云,與白痴彷彿。

「這個人,」張三保不放心,悄悄問道,「有功夫?」

「不信你就試一試!」夜不收轉臉看了看,招手喊道:「傻大個兒,過來!」

傻大個兒十分聽話,一喊就來,垂著兩條軟不啷噹的膀子,只望著夜不收齜牙。

「你看見沒有?」夜不收指著土地廟的柱子說,「抱緊了它!」

傻大個兒一言不發,走過去閉緊了眼,死抱著柱子。

「等我叫你放手再放手!」夜不收轉臉對張三保說:「三哥,你試試看!一起上。」

在一起的七個人,一齊動手去拉那傻大個兒的膀子,拉是拉動了,卻拉不開。待他一使勁往裡一收,將張三保的手腕子壓在裡面,疼得張三保冷汗直流,大聲急喊:「放手,放手!」

他叫不聽,要夜不收說「放手」,傻大個兒才把兩條膀子鬆了下來。

「好傢夥!」張三保連連甩著手腕,「跟鐵鑄的一樣!」

「三哥,你知道厲害了吧!」夜不收笑嘻嘻地說了這一句,忽又皺眉,「有一層卻麻煩,這傢伙只聽我的話,而我明日卻不便出面。」

張三保理會得他的難處。一名更夫,雖不支知州衙門的錢糧,總算是個官差,應補應革,都憑那班書辦一句話。他得罪了楊雄,楊雄要報復也容易得很,所以不敢出面。

「有了!」夜不收欣然又說,「我有個計較,能叫他聽三哥的話。三哥,『有奶便是娘!』」

一大盤饅頭,兩斤牛肉,把傻大個兒「喂」得樂不可支。等他吃飽了,張三保便說:「傻大個兒,明天還有一頓好的,你只聽我的話,我叫你抱哪個便抱哪個,叫你放手便放手。你可聽話?」

「嗯,噢,聽!」傻大個兒很費勁地回答。

還怕他沒有把話聽清楚,張三保又試驗了一遍,傻大個兒奉命唯謹,才算教人放心。

第二天午時未到,張三保就帶著人守在十字大街中心。未時一過,只見遠遠來了一隊人,當頭是兩個小牢子,一個捧著梁知州所發的花紅,一個捧著綢緞彩繪等物;後面一把青羅傘罩著一名壯漢,正是楊雄。

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個興的規矩,劊子手哪怕是數九寒天都得袒著胸。這時是艷陽春天,楊雄只穿一件黑緞白紐的背心,扣子不扣,下擺塞入腰際,下身一條紮腳紫花布的褲子,垂著極寬的一條彩綉鸞帶,背心外面披著一件簇新皂衫。這都在其次,最威武的是胸前刺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青蟒,盤滿了整個寬廣的胸膛,看上去真跟東嶽大帝駕前的差官似的。

樣子猙獰兇惡,看到臉上,卻如春風飄拂,一片和煦。楊雄看見熟人,把抱著的那把鬼頭刀交與身後的小牢子,騰出雙手不斷打躬。路口有人擺著一張茶几,上面一隻朱紅托盤,裡面一壺兩盅,斟了酒捧到他面前,說一聲:「節級,辛苦!」

「多謝,多謝!何消客氣!」

楊雄接過酒來,主客兩人正平端看敬,猶未到口,只聽有個破鑼嗓子的聲音喊道:「節級!拜揖。」

人隨聲到,有個人抱拳拜了下去,楊雄便待還禮。誰知那人一躬倒地,隨即仰直身子,抱著的拳順性一揚,只聽「咣啷」一聲,把楊雄手裡的酒盅磕飛了,摔得老遠。

這下楊雄才看清楚。「敢情是你!」他勃然大怒,「必是你哪根骨頭作癢!實說了,待我來替你治。」說著,作勢欲撲。

「姓楊的!」張三保把手一擺,「要打架,等我說清楚了再打也不遲。大家都是街面上日日見面的,莫非還逃走了不成?」

這時看熱鬧的人已圍成一圈,也有口頭上相勸的,但卻不敢走攏來拉架,因為都怕張三保,此人有名的半吊子,好意解勸說不定他連拉架的都打了。「好鞋不踩臭狗屎」,盡由著楊雄好好教訓他一頓去。

「姓楊的,你作惡多端,當了兩院押獄,私刑拷打犯人,榨取錢財,半夜裡把女犯人喊了來飲酒作樂。如今又當上劊子手,詐得百姓許多財物——」

語聲未完,楊雄只氣得臉色鐵青,大吼說道:「住口!你這打不死、餓不殺的狗賊,楊爺爺今朝拼著吃人命官司,要取你的狗命!」

「慢點!我還有句話,你聽好了!」張三保等楊雄暫停的那一刻,大聲喊道,「抱緊了!」

這叫什麼話?楊雄看他眼睛望著自己身後,便也迴轉頭去張望。恰好傻大個兒張開兩手圈了過來,一看他那副形容,楊雄先就汗毛一凜,要想後退,已自不及,讓傻大個兒從側面把他抱了個結結實實。

楊雄不防有此一著,雖覺驚訝,還不著急,並出一身力量,自以為總可掙脫束縛。哪知任他使出吃奶的氣力,漲得滿臉通紅,卻是動彈不得分毫,這下才知不妙,大聲吼著,想用腳去踢傻大個兒,無奈部位不好,枉費心機。

張三保得意非凡,一面拋開眼色,指使手下去搶那些花紅緞匹,一面從小牢子手裡搶過行刑的鬼頭刀來,掄圓了一舞,才用刀尖指著楊雄叫罵。

「姓楊的!你哪裡來的一個賊囚,到我薊州來耀武揚威!你是劊子手,我便拿你殺人的刀殺你,這就是你惡貫滿盈的現世報應!」

說著又將刀一掄,雙手握著刀把,作勢要往楊雄胸前刺去。果然刺了,擅殺公人,罪名不輕,張三保也還不敢,說那話不過擺擺威風,自有人來解勸。

解勸的也是他手下的潑皮,原是教好了話的,這時便上前先大叫一聲:「張三哥!」

張三保佯作不解地問道:「兄弟,你怎麼說?」

「這賊囚一死,他老婆便又是小寡婦,哭哭啼啼的,看著也可憐。張三哥,你饒他一條狗命!」

「咦!」張三保斜著眼睛,淫猥地笑道,「你倒會體恤他老婆,莫非眉來眼去,暗地裡有一腿?」

「若是有一腿,為何勸你不殺這賊囚?」

「對,對!那一來,他老婆就歸你了。」

「我也不要。嫁一個死一個,是個八敗掃帚星,誰敢要?」

「罷了,罷了!」張三保大發善心地指著楊雄說,「看你老婆細皮白肉的俏模樣分上,不忍心她又當小寡婦,權且饒你一條狗命。只是死罪好免,活罪難逃,取你一條狗腿!」

說著退後兩步,眼睛望著楊雄左腳,舉刀過頂,就待劈將下去。楊雄自然不甘,拚命掙了一陣,下盤一動,與傻大個兒的腳步相互錯雜。張三保怕砍了自己人,一時下不得手。

好不容易張三保看準傻大個兒的兩腳后移,已無顧礙,舉刀向下的那一刻,只聽一聲發自丹田之氣的暴喝:「住手!」

張三保吃得一驚,腳下打個滑躂,幾乎摔倒,使勁將刀往下一撐,站定了身子迴轉來看時,不由得氣往上沖,瞪眼吼道:「你這個臭賊,叫哪個『住手』?」

「叫你!」

「去你娘的!」張三保破口大罵,「你活得不耐煩了,來管老子的閑賬!好便好,惱了我連你一起宰,諒你手裡那條扁擔濟得甚事?」說著又是拿刀一掄,舞出滾圓的一個刀花。

持扁擔的那漢子卻不曾為他嚇倒,也懶怠說話,一撒手便是一扁擔,當頭砸將過來。張三保不防他真要動手,也記不起拿刀去格,慌慌張張往旁邊一躲,扁擔打在肩頭上,火辣辣地疼。

張三保是個「銀樣鑞槍頭」,見此光景,顧不得疼痛,先跳開幾步,咬一咬牙,指著那漢子吼道:「你莫惹得老子發火!便跪著求我也不饒你。」

「哪個要你饒!」

話到人到,那漢子拿著扁擔當哨棒使,唰唰唰一連三下。張三保功夫稀鬆,手忙腳亂地閃避,讓過兩下才想起用刀去削扁擔,已是不及,屁股上吃扁擔戳著,往前一送,合撲一跤,那張嘴恰好合在一堆狗屎上。

那漢子卻又顧不得打他了,掄著扁擔,指東打西,將張三保的手下打得丟下花紅緞匹,抱頭鼠竄。

張三保自然也爬了起來,一嘴的狗屎惹得看熱鬧的拍手跳腳大笑——一則是看他的樣子好笑,二則是看他落了下風好笑。連楊雄都忍不住好笑,不笑的只有那傻大個兒,埋著頭一把死死抱緊了楊雄。

「還不放手!」楊雄簡直把肺都氣炸了,連連頓足大吼。

「這是個沒腦筋的傻人!」有人提醒楊雄說,「你跟他發脾氣沒用。」

於是眾人便紛紛走上來扳他的手,卻是七八個人扳他不動。

依然是那漢子,排開眾人,響亮地說一聲:「看我來治他!」

會者不難,他只用一根手指便治倒了人:往傻大個兒的肘彎上一觸,撞著了麻筋,立時便鬆了手。楊雄脫后掙扎,回身便是一掌,打得那傻大個兒滿嘴是血,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楊雄滿腔的火都往他身上發泄,三腳並作兩步,趕過去使勁一腳踩在傻大個兒的腰骨上,疼得他冷汗淋漓,「哇哇」大叫。

「尊駕住手!」那漢子搶著托起楊雄的拳頭,「是個沒腦筋的人,不值計較。」

若是別人,楊雄必不買賬,對此人就不同了,諾諾連聲地說:「是,是!說得是。多虧尊兄相救,免了我一場羞辱,這番恩德,豈可不報?」他抬頭看了看,指著一面青布酒帘子又說:「且到那裡敘話,容我請教。」

「這些小事,何足掛齒。我還有事,不叨擾了。」說完,那漢子拖著扁擔,轉身就走。

楊雄哪裡肯放,拉住了他說:「我先請教尊兄!」

「我姓石,行三。」

「石三哥!萍水相逢,蒙你救我一場災難,若不容我借一杯水酒作個結識,石三哥你想,你換了我肯不肯?」

聽他說得懇切,石三不便堅持,想了想答道:「既蒙厚愛,我不領情,就變得不識抬舉了。只是……」他指著置在人家檐下的一擔茅柴又說,「我以采樵度日,今日答應一位熟識主顧,必送一擔柴去,如今日色已中,等著我的柴煮飯,怕已經等得急了,我先挑了送去,回頭來擾你的酒。」

「這好辦,何用石三哥自己費心!你那位主顧在哪裡?」楊雄對一個小牢子說:「你拿十幾文錢覓個閑漢,將這擔柴挑了送去。」

石三一看這安排也不錯,便說了地名,將那擔柴交代了小牢子。楊雄也吩咐手下,把緞匹表禮,還有那把「吃飯傢伙」的鬼頭刀一起送回家去,然後陪著石三踏入那家酒店。

店主人張老慶是把剛才打的那場架從頭到底看在眼裡的,所以等他們一進門便說:「節級受氣!大人不記小人過,笑一笑丟開!」

楊雄臉上訕訕的,淡淡一笑:「今朝未出門就聽見烏鴉叫,剛一出門又撞著尼姑,原是晦氣。」

「這位英雄好手段!」張老慶看著石三又贊一句,「好一副相貌堂堂的氣概。」

這一說楊雄不由得也細看了他一眼。那石三長得極其魁梧,鼻直口方,一張肉色滋潤的淡紅臉,雖然衣衫暗舊,卻不似長處貧賤的人。楊雄便生了心思。

「兩位請裡面坐,臨河一間小閣子,又寬敞又清靜,便坐到晚也不厭。」張老慶一面說,一面躬著身子引路。

果然是極宜把杯談心的一間好酒座。楊雄奉石三上座,他一定不肯,主客一西一東相對坐下。等小二點上茶來,張老慶才說:「節級是熟客,曉得口味,羊身上打主意,批切羊頭、羊白腸、下水湯——」

「不用這些粗食!」楊雄打斷他的話說,「揀好的配四碗四碟來!」

「何須如此靡費?」石三微皺著眉說,「鬧這等虛文,就難奉擾了。」

「總得略成敬意才是。」楊雄忽然轉念,「既如此,便聽石三哥吩咐。老慶,你不豐不儉,看著辦。」

石三聽得這一說才不言語。候張老慶轉身去了,彼此又重新敘問姓氏鄉里。

等楊雄自己敘過,石三才說:「我叫石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拳棒在身。我那師父枉有一身武藝在身,吃仇家陷害,誤遭官司,出不得頭,落得個懷才不遇。為了一肚皮牢騷,慣打不平。我學了恩師的榜樣,一生執意,要打盡世間不平,故而都把我叫作『拚命三郎』。為這上頭,不曉得吃了多少虧,只是改不得。」

說到這裡,熱酒冷碟送到桌上,楊雄親自把盞。「石三哥,先敬一杯,敬你的俠義心腸。」他說,「莫道打不平吃虧,也交得幾個血性朋友。」

這是他自道有血性。石秀不免刮目相看,見他黃渣渣一張四方臉,稀落落幾根老鼠須,看上去有些窩囊,實在倒是忠厚的底子。這個朋友交得長!

「既是建康府人氏,」楊雄又問,「怎的到了薊州?」

「這也是運氣壞!」石秀呷口酒,抑鬱地說,「三年前隨叔父來此地販運牲口,哪知遇著獸瘟,消折了本錢。我那叔父一急一累,病倒在半路上,一病消亡。我回鄉不得,流落在這薊州,賣柴度日。」

「這卻不是一個長局。」楊雄沉吟了一會兒說,「石三哥,你今年貴庚?」

「虛長二十八。」

「比我小八歲。」楊雄遲疑著說,「有句話說出來,不知你可肯應承?」

「楊兄,你儘管說。」

「你我在薊州都是異鄉,也都無兄弟,結義做個異姓手足如何?」

聽此一說,石秀便覺心頭有股暖氣浮升,然而轉念又覺心冷,自己流落他鄉,幹了這個營生,與乞兒相去也就在一肩之間。楊雄雖不是什麼達官顯宦,也是薊州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兩下身份不配。世間盡多笑人的人,說起來是石三趨炎附熱,這話難聽。再說與楊雄一面初交,究不知他的心性如何。一時為了救他免了一場羞辱,心熱熱地只要報答,待幾時消淡了今天這一段事故,嫌自己貧賤,走到人前辱沒了他,心生厭煩;或者倒覺得少不得周濟結義兄弟衣食,成了累贅,懊悔當初不該多這麼一句言語。那時自己倒說不出絕交的話,也只有跟他一樣悔不當初了!這樣轉著念頭,便久久無語。楊雄卻又催了:「這是好事,你答應了吧!」

「好事倒是好事。」石秀答道,「自嫌高攀不上。」

「說哪裡話來?我又不是什麼官宦出身,怎說高攀不上?沒有想到,你也存下世俗之見!」

江湖好漢就經不住激,說石秀存著世俗之見,這話他不受,於是轉彎抹角想到的顧慮,一起拋在九霄雲外,慨然應允。

「大哥的抬愛,我從命就是。」說著便站起身來,雙膝彎倒。

楊雄喜不可言,趕緊也回拜了下去,扶著他的手臂不叫他磕頭,接著便拽了起來,眉花眼笑把石秀從頭看到底,「兄弟好威武儀容!」捏一捏他的膀子又說,「好結實身胚。」等張老慶在櫃頭裡得知其事,趕來相賀,楊雄越發歡喜,只叫:「大碗酒來!我今日要和兄弟吃醉方能罷休。」

這一成了手足,情分立刻不同。楊雄問石秀住在何處,聽說只在土地廟設一張草鋪,便相邀到家去住,又說當天就喚裁縫來做衣服。接著又提到巧雲,直言不諱地告訴石秀,原是二嫁,人才出色,就脾氣驕縱些,虧得老丈人極其明白事理,相待甚厚。

「說著曹操,曹操就到!」楊雄一手扶著桌子站起,一手指著店口說道,「那就是我丈人。」

石秀不敢怠慢,起身往外看去,只見一位清瘦老者,面貌和善,精神健旺,心頭便是一喜;因為他已聽說他們爺婿同住,潘公自是一家之主,自己搬了去時,遇上這麼一位長者,就好相處了。

「咦!」楊雄問道,「爹來做什麼?」

「聽說你和人爭鬥,不放心,特地尋了來。」潘公問道,「可是張三保?」

「不是這狗賊是哪個,使得好毒的法子,差點吃他的大虧,幸得我這個兄弟。」

於是引見了石秀,楊雄奉潘公上座,細說經過。潘公也聽得高興。「三郎好俊人才!」他說,「我女婿得你做兄弟,彼此幫襯,再好不過。既是孤身在此,何不搬了家去住,也熱鬧些。」

「我原是這等說,兄弟已經允了。」

「打攪不安——」

「休說這話!」潘公急忙搖手,搶著說,「說這話就不是自己人了。」

「是!」石秀恭恭敬敬說一聲,「我遵潘公的吩咐,明天搬了來。」

「何必明天!」潘公看看日色,「這頓酒似乎也吃得久了,趁早回家去鋪設好了,黃昏消消停停的,盡吃得晚也不礙。」

「爹說得是。」楊雄起身會了酒賬,讓潘公走在前頭,一左一右,迤邐而回。

到得家去,潘公一進門就喊:「女兒,快來見叔叔!」

「可是老悖悔了!」潘巧雲在廚房裡嗔道,「哪裡又出來叔叔!白日里說夢話。」

潘公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從小沒娘,未免驕縱,平日語言無禮,只當鬧著玩,不在心上。此時有初上門而且初見面的石秀在,深怕他看輕了他家沒有家教,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說:「三郎,你那嫂嫂平日說話原是這等瘋瘋癲癲的,往後語言上有句把上下,你休理她。」

「不敢!」石秀答道,「想必嫂嫂是直心腸的人。」

「正是,正是,她就是心腸直。」

說到這裡,只見帘子一閃,探出一張臉,灶下出來,臉上紅馥馥,頭上灰蓬蓬,系著條青布繡花圍裙,正撈起一半在擦她那雙濕淋淋的手。只就是那雙鳳眼,流轉生光,石秀頓覺眼前一亮,待定睛看時,那婆娘已縮了進去。

「啊呀!有生客在這裡!」巧雲又嗔她父親,「也不先說一聲,這等灰頭土臉,怎麼見得人?」

一父一夫都知道巧雲的脾氣,平日最講究衣飾,出門一趟,梳妝好了,還得照上好幾遍鏡子,叫迎兒左看右看,亂了一根頭髮都不依。這時料她不肯與石秀相見,楊雄便對潘公說:「且自由她,先請兄弟到爹屋裡去坐。」

「也好!且叫迎兒點了茶來吃了再說。」

三個人在潘公屋裡坐定,迎兒點了一盞荔枝圓眼湯待客,接著又是兩盤點心,一盤棗子蜜糕,一盤綠汪汪的艾餃,是清明前後的應時小食。

「蜜糕是巷口賣的,不中吃!」迎兒也頗為應酬,「自家做的艾餃是肉餡兒的,客人嘗一個看。」說著,夾了一枚放在朱紅碟子里,移到石秀面前。

「多謝大姐!」石秀站起來說。

「你休叫她大姐,只叫迎兒!」潘公又對迎兒說:「往後你叫三郎,不是客人!」

「是了。」迎兒含著笑,福了福,重新叫一聲,「三郎!」

照常理,該當有個見面禮,哪怕一百錢拿紅紙包一包,也是個道理。無奈石秀衣袋裡只得十來文錢,只好紅著臉答道:「不敢、不敢!」

他人生得雄偉,卻偏有這靦腆模樣,迎兒看得有趣,只倚著門不走。楊雄看不過,便即喝道:「你不回廚房去,在這裡做甚?走、走!」

一頓吆喝,把迎兒攆走,潘公便勸楊雄:「迎兒也大了,不宜這等大呼小叫。」

楊雄欲言又止,終於答聲:「我曉得。」

話是如此,楊雄到底還是忍不住要說——自然是說迎兒,每每見她好倚著門框,張望行人,縱然不曾露出嬉嬉笑笑的輕狂樣兒,畢竟不是良家婦女的行徑。

「等我來說她。」潘公是「不啞不聾,不做阿家翁」的口吻,「俗語道得好,『女大不中留』,你頂不得真。眼開眼閉個兩三年,有相當人家,把她嫁了出去,也是主僕一場。」

他們翁婿論家常,石秀插不進口去,只是這樣在想:楊雄和潘公說話都無避忌,這就是拿自己當一家人看的證驗。轉念到此,心中安慰,所以雖是與己不相干的閑白,也能聽得下去。

迎兒倒又來了,大概是受了楊雄呵責,有些賭氣的模樣,一手掀開帘子,垂著眼說:「大娘來了!」

這一說,石秀首先站起來,垂著手站著等候。巧雲人未進門,先來一陣香風,自然是頭光面滑,打扮過了,身上是家常衣衫,只以剪裁得十分稱身,又壓熨得挺挺括括,看上去越顯得俏麗。

石秀不敢多看,躬身說道:「嫂嫂請坐,待我拜見。」

「休客氣。」巧雲笑盈盈地答了這一句,轉臉看她丈夫,「這位叔叔是——」

「我新結義的兄弟,姓石名秀,行三。你們叔嫂平禮相見吧!」

「平禮好,平禮好。」潘公連聲介面。

於是石秀唱個大喏,巧雲福了一福。見罷了禮,楊雄又說:「我與爹說過了,邀了兄弟家來住。我早晚在衙門裡當值,家中不愁沒有人照應了。」

「這自然好,只怕粗茶淡飯,委屈了叔叔。」

「嫂嫂!」石秀摸著自己的粗糙衣服,窘促異常,很吃力地說道,「嫂嫂若當我是客時,便是攆我走。」

「言重、言重!」潘公說,「女兒,你且去開飯燙酒,我有個計較,正好與三郎商量。」

潘公又想到了開肉案——這行買賣,說大不大,說小著實不小:屠場需用一名屠夫,兩名手下;作坊里得有一個好上灶,洗刷燒火的兩三個粗漢;肉案上要有三五個人操刀、闊切、片批、細抹、頓刀。生熟肉切割的花樣甚多,人少了主顧等著不耐煩,這買賣便做不開;若是生意熱鬧,不獨算賬忙中有錯,還怕刀手收了主顧的錢,順手往油圍裙里一塞。潘公盤算了多少遍,要開肉案,別的人都容易找,就這賬台上,必得有個自己人照料,看石秀誠懇能幹,正當借重。

潘公提到此事,石秀笑一笑說:「說起這個行當,我倒略知一二。」

事情如何不管,光是此時談論,潘公便有遇著知音之喜。「怎的?三郎!」他問,「你也做過我的同行?」

「先父原是操刀屠戶。」石秀說道,「後來先父亡故,我才跟了先叔販賣牲口。」

「如此說,你也殺過豬?」

「豬不曾殺過,只是看得多了。自小吃屠家飯,如何不省得這個勾當。」

「這一說便成功了。」潘公喜不可言,「原不需三郎親自下手,凡百行業,是內行便欺不得你,我只請三郎替我監督上下,用眼不用手就是了。」

「潘公這等說,我理當效勞,幾時動手,只管招呼我!」

「說做就做,明日便動手。」

潘公是夙願得償,石秀則正愁著吃閑飯不成名堂,難得有此一行自己用得上勁的行業好做,自然歡喜。這一老一少心都熱辣辣的,恨不得即時就開起張來。楊雄卻認為不必如此心急,便即勸說:「爹!這是你七分消遣,三分生意,從從容容地來,過累了倒不好了。再說我與我兄弟先吃幾日酒,得要暢暢快快敘他一敘。」

「依你、依你!」潘公性情隨和,看著石秀說:「明日先喚裁縫來與三郎做衣服。」

第二天楊雄先取了兩身舊衣服,與石秀換了。等衙門裡事完,帶著他出門,與相好朋友去吃酒閑逛。潘公便叫他女兒上街剪布,迎兒去喚裁縫,自己在家支好了案板等。裁縫來了,布也有了,先做幾條肉案上刀手用的作裙,等石秀回家,量了身材,趕著做了一領夾衫,又置辦了全新的靴帽。果然「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穿戴一新的石秀,一洗寒酸,越顯英俊,惹得迎兒暗地裡更不住眼地看了。

連著逛了三日,石秀自己開口:「今日起始該弄正經了,潘公,我先與你開起單子來,置辦動用生財,你老人家上市托『行老』雇做手。」

於是分頭辦事,極其順當,置起大紅大綠、掛滿明晃晃鐵鉤的肉案子,大大小小的砧頭,打磨了許多刀杖,作坊里打造一口三眼灶,安上能煮整頭豬的大鐵鍋、水盆托盤……一應俱全。後園里做了豬圈,先趕了十幾頭豬養著。等做手、夥計、學徒雇好,看看諸事齊備,選定四月初一是個黃道吉日,堂堂皇皇開起一爿「潘記肉行」。鄰舍親友,都來掛紅賀喜,熱熱鬧鬧吃了一兩日酒。

生意做得極其興旺,不消半個月,「潘記肉行」的招牌,已是薊州城裡通城皆知。說楊雄的面子、潘公的人緣,招徠遠近,自然不錯;只是交情只能賣一次,沒有石秀,主顧不會樂意日日上門。

他是內行,又肯盡心,每日半夜裡起身,幫著殺豬,照看爐灶,督促小徒弟卸排門開市。一早晨坐在櫃檯里,耳聽六路,眼觀四方。有些主顧格外精明,爭多嫌少,挑精揀肥。刀手的脾氣有好有壞,脾氣壞的少不得起了爭執。遇著這時候,石秀總是搶在前頭,賠不是,說好話,寧願自己委屈,不肯教主顧恨恨說一聲:「再也不上你家的門。」因此,都說「潘記」那個長大漢會做生意。

再有一等是閑漢潑皮,到哪裡都要佔便宜,三文錢往案板上一丟,大剌剌說一聲:「切一斤醬肘子來!」三文錢一兩都不夠,如何要一斤?到這時候,就更要石秀出面。

「我奉送一斤!三文錢請收了回去。」

他用兩個指頭夾著三文錢送到那人面前,若是能抽得回去,一斤醬肘子照送不誤。不然,也就用不著他再說什麼,自己知趣,踅了轉去,下次想吃醬肘子,備足了錢來。

到得午後,歇一覺起來照料晚市生意。吃了晚飯算賬。錢陌行市,各處不同,魚肉菜市,照汴京的規矩,七十二文算一百,疊齊了用繩子一串,一天幾百串的進出,都歸巧雲點數,掌管鑰匙。

生意越做越興旺,起得更早,歇得更晚,四更天動手,日中吃午飯,工夫隔得太長。潘公厚道,說是辰、巳時分添一頓點心,兩個大饅頭,一碗碎肉湯。潘公是在裡頭吃,石秀在外頭,一樣吃「官中」的大夥。

吃到第三天出了花樣,迎兒提個金絲竹籃,笑盈盈地走到櫃檯邊放下,揭開籃蓋,裡面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鹵鴨索粉湯,一碟六個梅花包子,一小碟醬菜。

「這是做什麼?」石秀問道。

「潘公教送來與三郎點飢。」迎兒又說,「本街上人送的,東西多,天氣熱,不吃,壞了罪過。」

聽得這樣說,且又是「長者之賜」,石秀便拈起筷子吃了。夥計、小徒弟走過去看一眼,走過來又看一眼,不知是看迎兒,還是看他吃點心。石秀極不自在,吃到一半,再也吃不下了。

「你收了回去!」

「怎的不吃完了它?」

「莫多問!」石秀不悅,「你只收了去就是。」

到晚來收市,做手夥計各自回家,小徒弟在店堂里搭鋪睡覺。石秀吃了飯,點起一盞油燈算賬,算盤打得飛快,滴答滴答的清脆響聲與小徒弟的鼾聲相和,更深未休。

「三郎!」潘公探進頭來,「怎的還不曾算好?」

「有筆賬對不攏,差四錢五分銀子。」

「明日再算。」潘公說,「就對不攏,不過四錢五分銀子,隨它去。」

「這話,潘公你說錯了!賬目要清楚,哪怕一文錢也不能算錯。」

「賬就是奇怪,越算越糊塗,索性丟下,明日覆一覆,自然明白。」潘公一手來掩他的賬本,「累了一天,再不歇歇,四更天如何起床?來,來!你去洗了澡,後院里乘乘涼,我還有話與你說。」

老人家如此體恤,石秀不忍拂他的意,鎖好賬本,將十幾串錢提了,來到後面。潘公忽然想要吃瓜,自己取了十來文錢,由後門走了出去。石秀是照例交錢,在楊雄卧房窗下喊道:「嫂嫂!」

「是叔叔?」巧雲在裡面應聲。

「是我。」石秀說,「來交錢。」

「請等一等!」

等不多時,窗里一盞半暗不明的油燈突然被剔得極亮,新糊的雪白窗紙上,映出一條黑影,恰是側面,凹處凹,凸處凸,玲瓏剔透。石秀一看心裡就如火燒一般。「原來嫂嫂在洗澡!我停停再來!」一面說,一面急急走了開去。

一走走到後門外,清風一吹,腦子清醒了些,心頭那條影子卻抹不掉,掉轉身來待又進門,一隻腳跨在門檻上,不免自問:「進去做什麼?」

就這一下,腳步停住了。「石秀呀石秀!」他心中自己對自己說,「你若是條漢子,就把腳抽回來。這隻腳再踏進去,就不值半文錢了。」

抽是抽回來了,費的勁著實不小。等抽腳出來,石秀寬慰無比,深深透了口氣,就門旁一塊大石頭坐下,預備等潘公買瓜回來,一起進門。

「叔叔!」

突如其來這一聲,石秀吃了一驚,轉身看時,影綽綽是巧雲的影子。

「怎的一個人坐在門外?」

石秀不便說實話——說了倒顯得自己的心眼兒髒了。「門外涼快些。」他說,「嫂嫂得閑不得閑,就請把錢收了去。」

「得閑。」巧雲答道,「跟我來。」

於是石秀提著錢,跟巧雲走了進去,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在前的不斷回頭,在後的只是低頭。巧雲回頭是照顧石秀,口中不斷在說:「走好!這裡有個坑。我是走慣了的;走不慣的,這黑頭裡會摔跤。」

每一回頭,便有隱隱一陣香味,有時有,有時無,縹緲不定,越發會令人興起探索之心。然而一念甫動,隨生警惕,所以石秀只是把頭低著。

她啰唆得多了,石秀不免回答一句:「嫂嫂,你走好!我自會當心。」

「原來你也會說話,我只道你是啞巴!」說了這一句,笑一笑,巧雲又正正經經地問,「叔叔,你不愛多說?」

「是!」石秀答道,「多說無用!」

「男子漢原該如此!我就看不慣那隻會說嘴的,『賣嘴的郎中沒好葯』。」

石秀不理她,看看到了,他站住腳說:「嫂嫂,你去開門,我好放錢。」

「噢!」她將手往腋下一摸,邊走邊說,「待我去取鑰匙。」

到得她卧房中,只聽嘟哩嘩啦抽斗的聲音,好半天不曾找著。

「咦!會到哪裡去了呢?迎兒這個死丫頭,偏又不知道遊魂游到哪裡去了!」這樣自言自語地說了幾句,石秀聽她在裡面喊,「叔叔,你幫我尋一尋。」

石秀剛要起步,驀地里警覺。「慢慢尋!」他說,「我在這裡等。」

「一時尋不著,又待如何?」

「既如此,我明天一總來交。」

說完,石秀轉身就走,恰又聽巧雲在喊:「尋著了!尋著了!」

石秀便站住腳,只見巧雲一手持著一串鑰匙,一手持著燭台,出得門來,將燭台隨手交了給石秀。等他接了,她便翻檢鑰匙,那一串鑰匙,總有十來個,尋起來也得有些工夫。

是真的尋不著,還是怎麼……巧雲就著燭火,越湊越近。石秀彷彿覺得像著火似的,渾身發熱,斜著眼往下看去,只見巧雲穿一件月白薄紗衫,隱隱現出一片銀紅,自然是她的肚兜,系得極松,以至該凸的地方越發看得清楚。他這會兒極其為難,不能撒手就走,卻又在那裡站不住,只是極力調勻呼吸,要裝得見怪不怪、從容自在的神態。

就這顛三倒四、神魂不定的當兒,不知怎麼,一串錢掉了下來,正砸在石秀腳背上,疼得他平地一跳,齜牙咧嘴地吸氣,幾乎把個燭台都撒了手。

當然,心裡那些亂七八糟、自己都無法去究詰的念頭,也就此一掃而空,彷彿從雲山霧沼中一下子跳了出來,俯視全局,清清楚楚看出來,差一點中了巧雲的圈套。

巧雲哪裡想得到他的心思,一半做作,一半也真的心疼。「怎的,怎的?」她著急地喊著,蹲下身子去,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要替石秀去揉疼處。

「嫂嫂!」石秀沉下臉來,「請尊重!」

話不客氣,聲音更不客氣。巧雲一驚,站起身來,退後兩步看石秀,只見他面凝嚴霜,倒像哪個得罪了他似的。

「叔叔!你——」她驚疑不定,「怎麼了?」

「沒有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休來碰我!」他把燭台和十幾串錢都放在地上,「你自己收了吧!」

這一走,丟下了哭笑不得的巧雲百思不得其故。莫非是個瘋子?她這樣想著,便不敢再去招惹石秀,自己開了門收錢,累得氣喘吁吁,走了好幾趟才得完事。

錢是搬完了,心頭卻還撇不開石秀,一個人坐在後院里,越想越氣憤。「好一個不識好歹的東西!從此以後休理他!」她這樣恨恨地自語。

不防潘公正買了瓜回來,聽見了詫異。「巧雲!」他問,「你在說哪個?」

巧雲微微一驚,將自己的話想了想,也不必賴,但自然不會說真話。「還有哪個?哼!」她做笑著說,「三天飽飯一吃,就自己識不得自己。」

「莫非是三郎?」潘公問,「怎的?」

「說是來交錢,我取鑰匙略慢了些,他不耐煩了,拿十幾串錢摔在地上,發脾氣走了。世上哪有這個道理?」

「這,不會吧?」潘公遲疑地說,「三郎不是這樣的人。」

「莫非我撒謊?你自己問他去!」巧雲說說又來了氣,霍地站起身來,管自回了卧房。

潘公納悶兒。看樣子,女兒說的話不假,卻又猜不出石秀何以如此。想要問一問,怕是非越惹越多;要不問,又放心不下。思前想後半天,決定只當不知其事,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

「三郎!」他喊,照原來的意思,有句話要跟石秀說。

「潘公!」石秀走了來問,「你老人家買瓜,怎得去了老半天?」石秀的聲音懊惱——也難怪他,如果潘公早回,就不會有剛才那一番波折。

潘公倒奇怪了,怎的兩個人說話,都是這等不中聽的語氣。想一想,是了!大概總是女兒脾氣驕縱,言語之間說了重話。石秀是條漢子,樣樣都好,就是受不得委屈,這號人物的習性是吃軟不吃硬。少不得自己來賠個笑臉,揭過這一篇去。

「三郎!」他真的堆起了笑容,「凡事看我薄面,休與我那女兒一般見識。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莫非還把婦道人家的長言短語記在心裡?」

這一說,石秀倒覺慚愧了,卻也無言表白,低著頭尋思,如果巧雲知難而退,猶可相處。這樣賣弄風情的勾當,再來一回,就不能不另作打算了。

「三郎,你怎的不言語?」潘公又說,「我在想,你另添個人如何?」

石秀倏然抬眼,心裡一連七八個念頭閃電般過去,勾起陣陣疑雲。「潘公,」他說,「這話是怎麼說?」

「我看你實在太辛苦,起早落夜,一個人忙得不可開交,真正的於心不安。生意是做開來了,算一算也著實有些賺頭,你的一份我現在不給你,替你留著,成家立業,也是你們弟兄結拜一場——如今不妨添一個能寫會算的,做你的幫手。」

這倒是自己多疑了!石秀既愧且感,便越覺得要多出些力,才能報答他老人家的厚道。「潘公,做生意的開銷能省則省,苦些怕什麼?說實話,我的身子也頂得住。」他停了一下又說,「若說添個能寫會算的人,一則我無處去找;二則管賬的,銀錢出入要信得過,倘或找了來不對路,忙沒有幫上,沒的先惹上一場閑氣。」

「這話也不錯,我原是為你著想。說到我自己,若有個人能替得了你的手,你就可以替得我——」

「原來為此!」石秀搶著說道,「這也方便,幾時要買豬,潘公你來賬台上坐兩日,我替你到外縣走一趟就是。」

「再說吧!這是十天後頭的話。」

這十天在石秀看來,巧雲已對他生了意見,日常見面總是揚著臉,把眼睛望著別處。每日必不可少的交談便是交賬,巧雲總是冷冷答一句:「放在那裡!」石秀心裡在想,少來勾引,倒是好事。但一座房子中住,一張桌子上吃,這般天天看她的嘴臉,卻受不得。看樣子還是那一個字:「散!」

這個主意一時無從打起:「看看豬圈裡快空了,且先代潘公走一遭,販了豬再說。」

買賣牲畜不是外行幹得的事,平日都是潘公自己去辦;若是外行,辦來病豬或是剛養了一窩小豬的豬母,肉老味薄,不但賣不出去白蝕了本錢,而且也做壞了招牌,所以潘公特地破費工夫,細細指點。石秀人既聰明,兼以豬雖不曾販過,卻販過牛羊,同為六畜,道理原自相通,因而一經指點,心領神會。半夜裡起身,吃得一飽,背著褡褳袋,提根哨棒,趕早風涼動身,往南而去。

去時走了兩日,來時趕著一群豬,石秀不能不隨著牲畜蹣跚而行,就走得慢了。一去一來走了七天才到家。

到家一看,便是一驚,排門緊閉,寂然無聲,心裡由不得便想:莫非潘公年紀大了,一跤跌成中風,收起買賣辦喪事?細看時,門不曾釘麻,也不見貼有「殃榜」,這才放了一半心。

推開排門一看,人影俱無,肉案已經拆去,刀杖不知收在哪裡,砧頭堆在一邊,看樣子是歇了買賣。這卻是為何?

石秀有心病,當時便忖度:「俗語道得好,『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一家之主,不是楊雄,也不是潘公,是他女兒巧雲。這婆娘看我不得,卻又不好趕我,使這一計,只做『卷堂大散』,等我走了,再把生意做了起來,也方便得緊!罷、罷、罷,我不做曹操,寧可人家負我,我不負人家。」

這樣想著,便把豬趕了進去,在豬圈裡圈好,走出來時影綽綽看見巧雲在窗前對著鏡子,塗脂抹粉。他不知道她看見了自己不曾,只自己卻懶怠理她,回到卧房,也不換衣服,先打算盤結賬。

「三郎!」潘公急匆匆趕了來,「你回來了。」

「回來了!」

「怎不先歇一歇?」說著,潘公一腳已跨了進來。

「潘公,你坐,我不招呼你。」石秀眼也不抬,「等我把賬結好了再說。」

結賬打算盤,最忌人在旁邊說話,潘公便靜靜地坐。等他結好擱筆,才含笑說道:「我剛才看了豬來,選得好。」

「理當盡心。」石秀把賬本子、剩下的十五兩七錢銀子,一起放在他面前,「潘公,且收過了這篇賬,若上面有點私心,天誅地滅。」

潘公大為詫異:「三郎,何出此言?」

「我離鄉五七年了,如今想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了賬目。」石秀又說,「待今晚辭別大哥,明日一早便走。」

「咦!奇怪了!」潘公直搖頭,「怎麼忽然動了鄉思?」

石秀不善於說假話,默默低頭把眼望著泥地。潘公見多識廣,各式各樣的臉都見過,看石秀這張臉,是有難言的苦楚,且休逼他,吃過了飯,慢慢來套問也還不遲。

於是他起身說道:「只怕你早餓了,且洗洗手來吃飯!」

「潘公,」石秀一把拉住他說,「把賬跟銀子帶了去。」

「嗐!」潘公做出老人家那種不以為然的神色,「三郎,這你就不對了,莫非真箇如此絕情?果然要走,也是明日的事。你與你哥哥說了,再交賬與我也來得及,何必爭在此一刻。走、走!」

說罷,便將石秀拖到後面堂屋。只見巧雲晚妝初罷,穿一件玄色羅衫,只塗粉,不施朱,越顯得肌膚如雪,與素日濃妝艷抹的那一份靚麗又自不同。

石秀還是守著他的禮數,叫一聲:「嫂嫂!」

「回來了!」巧雲淡淡地應酬,「路上辛苦?」

「還好。」

自己人出一趟遠門回來,應該還有些話好談,她卻懶得多說了。「請坐!」敷衍了這一句,轉身回到廚房。

廚房裡就是她跟迎兒兩個料理,把飯開了出來,只是豆腐、麵筋之類的四碗素菜。

「三郎!這兩天委屈你。」

潘公這話意何所指?石秀弄不明白。「怎說委屈?」他問。

「喏!」潘公指著桌上說,「只有素食與你吃。」

歇生意不殺豬了,沒有現成的肉好吃,索性吃齋,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石秀心裡冷笑,口中卻說:「天氣熱,原是吃得清淡些的好。」

「倒不是這個緣故。」潘公一面斟酒,一面說,「明日中元,又是我女兒前頭的那個王押司忌辰之日,要做一場佛事超度他,所以吃三天齋。今天是頭一日。」

「噢、噢!」石秀微有意外之感。

「念經拜菩薩的道場,擺著兩張血污淋漓的肉案子,沒罪過?如此,我歇了三天生意。」

石秀一聽這話,不由得兩臉發熱,只是話還不符,何以做手、夥計、徒弟走得一個不剩?這話卻又不便直問,只隨口問道:「噢!還要做佛事?」

「就是明天。白晝里一堂『梁皇懺』,夜裡一堂『瑜伽焰口』。」潘公又說,「巧雲說:中元節,家家要超度祖先,又是齋戒,廚房裡要潔凈,不如叫大家回去耍幾日。我想這話也不錯,叫他們都回去,十七開市再來。」

疑雲是消散了,事情卻成了僵局,已說出去的話,如何收得回來;若是將錯就錯,真箇如此離了潘記肉行,且不說剛剛有個安身之處,舍卻可惜,而且對不起楊雄一番盛意,也傷了老人家的心,大是不妥。石秀心想:即使看巧雲的態度遲早還是個「散」字,也得要人家開口,自己不可做那個有頭無尾的半吊子。

於是一路吃酒,一路用心思盤算好了一句話,且不說出口;潘公一定還要挽留,等他開了口,自己再說,就不顯痕迹了。

果然,吃到酒醉飯飽,剔著牙提了一壺涼茶去後園乘涼時,潘公問起:「三郎,你老家還有什麼人?」

「兩個堂兄弟。」

「又不是同胞兄弟,不回去也罷。辛苦了一趟,趁這兩日歇一歇,何苦大毒日頭下又去趕路?」潘公又說,「真箇要走時,也到秋涼時分再說。」

石秀略略遲疑了一下,慨然答道:「這兩日做佛事,也要人照看。我便依了你老的話,過幾日再說。」

潘公見他改了主意,自然高興。「這才是!」他說,「三郎,我託大說一句,雖有半子之緣,實在是拿你當親人。」

意思是實有父子之情。石秀當然感動,幾乎開口認作義父,但想到巧雲,心便冷了,只說:「多蒙潘公你老看得我厚!石秀是有人心的人。」

「有你這句話便夠了。」潘公連連點頭。

因為有這句話,石秀自己也不免再估量一番。說出去的話要當金子般珍貴,從今以後,在潘公只有逆來順受了。

石秀是起慣了早的,這天雖不開門做生意,他依舊四更起身,井台上打水洗過了臉,無事可做,反覺得一顆心惶惶然的,沒個依託之處。坐定了靜下心來,細細想著往事,忽然有了主意——功夫擱下得久了,正好趁此閑暇,演練一番。

打完一套拳,又尋出朴刀來舞,舞完了看刀上有些銹斑,便就井台磨刀。磨到一半,聽得有人敲門,開門看時,一個火工道人挑著輕擔歇在門口;又有個和尚,約莫二十五歲年紀,穿一領黑袖海青,雪白的襪子,踩著一雙簇新的粉底鞋,光頭髮青,齒白唇紅,笑嘻嘻地站著,一見石秀,合掌打個問訊:「想來是石施主?」

「是的,我姓石。」石秀說,「師父來做法事?」

「正是。今日潘府上樑皇懺,特地早來鋪設經堂。」

「請進來!待我去喚潘公。」

把潘公喚了出來,那和尚叫他:「干爺!」又說道:「押司忌辰,帶得些少挂面、幾包京棗來上供。」

「何苦又教你破鈔?」潘公指著那和尚向石秀說道,「三郎!這師父原是絨線鋪的小官人,俗家姓裴,叫裴如海,原是寄在我門下的乾兒。如今雖出了家,依然俗家稱呼。」然後又為和尚引見石秀,才知他法名海空。

寒暄既罷,潘公收了海和尚的挂面、京棗,延到后廳待茶。石秀只在前面店堂里,幫著火工道人鋪設經堂。等鋪設停當,一眾和尚都到了,把海和尚喚了出來,見他穿起大紅袈裟,跪在東首第一位。磬板起處,雲鼓木魚,鐃鈸齊鳴,熱熱鬧鬧地擺起梁皇懺。石秀心想:倒看不出這後生和尚,倒是主持佛事的「老和尚」。

念過一遍經,延請早食,石秀陪著吃過,看看無事,便跟潘公說道:「大哥想來在衙門裡值宿,我看看他去。」

「好、好,你去。」潘公又說,「明日十六是卯期,今夜他怕是又不回家住,你便早些回來。」

石秀答應著出門而去,走到衙前,只見楊雄與幾個相好在茶店裡吃茶,便走上前去叫應了。楊雄與他另覓一張桌子坐定,石秀說道:「大哥原來清閑!」

「本來無事,只是這兩日懶得回去。」

「怎的?」

聽這一句,楊雄的臉色更不好看。「哪裡說起!在我楊家做佛事,超度姓王的!」他又接了一句,「我回去做甚?」

想想也是,巧雲超度前夫,何不到佛寺中去?這等做法,未免叫楊雄難堪。再想想又是潘公不對,老人家樣樣都好,就是在這上頭欠思量。

「不去說他了。」楊雄又問,「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日下午。」

「怎不來尋我?」

石秀不便說那一段誤會,託詞答道:「潘公教我在家吃齋。」

「原是!我就是吃不來齋。」楊雄又說,「你休回去,今日無事,我帶你去個地方好好吃酒。」

帶去的那地方是個妓館,一進門便有個塗得一臉怪粉、戴得一頭怪花、手指上套了七八個戒子的老鴇,拍手拍腳地說:「喲、喲!真正不巧!金線日日盼節級來,好不容易來了,偏偏她又『供番』去了。」

原來大宋朝的酒,盡皆官賣。本來官酒是官酒,官妓是官妓,兩不相干,到了神宗皇帝手裡,「拗相公」王安石變法,原意在抑制豪強,造福小民,行均輸、市易、青苗諸法,要「不加賦而國用足」。無奈所用非人,「新法」變成苛擾,多方搜刮,賣官酒亦出了新花樣,徵召官妓,列坐酒肆,搔首弄姿,勾人入座。貪杯的自然傾囊而出,就是點滴不飲的,亦成了「意不在酒」的「醉翁」。這一下,難免有爭風吃醋的情事,各不相下,彼此鬥毆,便又得勞動官兵在酒肆門前架起刀杖彈壓不法,還掛著一面幌子,大書「設法賣酒」,從此成了例規!凡屬官妓,每月必有一兩日到官酒肆承應差使,名為「供番」。

原意是在吃酒,既然金線「供番」,便到她當番之處去買醉,也是一樣。當時問明了地方,楊雄帶著石秀,迤邐向東而去。

到得東門大街十字路口,只見路南好大一座酒樓,金字招牌「醉仙居」,門柱上貼一張濃墨紅箋,寫的是「即日開酤新酒」。門前進進出出的人極多,進去是白臉,出來都成了紅臉,步履歪斜,不問有人無人,直著眼沖了過來——皇帝且避醉客,楊雄便拉著石秀悄悄避開,側身進了醉仙居。但見樓上樓下,數十間小閣子,都是竹簾深垂,從簾櫳中透出謔浪笑語,雜念弦弦之聲,亂鬨哄好不熱鬧。

石秀初來這等地方,不免情怯。楊雄卻是不慌不忙,攔住一個手臂上盤疊盤、碗架碗在上菜的夥計問道:「可有地方?」

「啊、啊!楊節級。」那夥計賠笑答道,「你老來得晚了,今日『供番』的雌兒,都是一等一的貨色,早就滿了。」

「我不問你滿不滿,只與我尋座頭。」

那夥計面現難色,但也料知搪塞不過去,想一想答道:「若是別位,實在難。楊節級的事,我好歹要想個法子。只請你老稍等一等。」

「等一等不妨,只要有地方。你若誑我,小心狗頭!」

「不敢、不敢!」

那夥計說完,匆匆忙忙上樓而去。楊雄和石秀便站著閑望。石秀眼尖,拉一拉楊雄說:「大哥,彷彿是跟你在招呼。看!」

手指處,樓上西面欄杆轉角上,站著妖妖嬈嬈一名官妓,紅馥馥一張有了幾分醉意的臉正望著楊雄,手裡捏著一方絹帕不斷揮動。

「這就是金線。」楊雄喜滋滋地說,「等我來問她一聲。」

說著,他便上了樓。金線迎了上來低聲問:「怎的尋到了這裡?」

「帶個結義兄弟到你那裡吃酒,偏生『上門不見土地』,只好尋到這裡來。」

「誰是你結義兄弟?」

「喏!」楊雄指著石秀說,「那不是?」

「好人才!」金線失聲喊道,「強似你十倍。」

正說到這裡,屋裡有人在叫:「金線、金線!」

聽到這喊聲,金線便覺不耐煩,低聲咕噥著說:「討厭!」

「金線、金線!」屋裡又喊了,「怎的逃席?快來受罰!」

金線依然不理,只拉著楊雄的手說:「你在哪裡?我馬上來。」

「我也不知道在哪裡,正著人找座頭。」

「現找怕就難了。」金線笑道,「七月十五開地獄門,前世的酒鬼都放出來了!從不曾見過似今日般熱鬧。」

一句話不曾完,屋裡衝出一個人來,歪戴著帽子,惡狠狠地衝到金線面前,起手便是一掌,將她的髮髻都打散了。

「你怎的打我?」

「打你個臭娼婦!」那人揎拳捋臂地說,「好大的架子,不來陪酒,與人說私語,你可懂規矩?」說著又是一掌劈了過來。

這一掌可打不著了,楊雄起手將他的膀子一托,沉著臉問:「尊駕如何不問青紅皂白就動手?」

「你什麼人,來管我的閑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容不得你這等猖狂!」楊雄一面說,一面便捏著他的腕子,往懷裡一帶,又往外一送。那人踉踉蹌蹌後退著,退到門邊,一跤摔倒在地。

「反了,反了!」那人氣得臉色紅中發青,向里喊道,「怎不出來?」

用不著他喊,裡面已湧出七個了,四男三女:女的是官妓,嚇得紛紛走避,男的也都跟那摔倒在地的人一樣,一個個頭巾歪斜,臉色通紅,都吃醉了。

「怎的?」有個年紀最長、右手生了六個指頭的人問。

「這個待決囚攮的!剪了人的邊,還敢動手打人,真正沒有王法了!」

「慢來,慢來!」飛身上樓的石秀挺身上前,「我在樓下看得明明白白,是這廝先動的手!欺壓女子,不算好漢,來、來,要打架,我拚命三郎奉陪。」

就這兩下里都在火頭上,眼看有一場群架好打,裡面小閣子里閃出一個人來,高聲喊道:「莫動手,莫動手,都是自己人。」

這個人除卻石秀,兩造無不熟識:身材不高,天生一張笑臉,跟石秀一樣行三,只是外號不一樣,一個是「拚命三」,一個是「快活三」——此人家道殷實,守著祖上傳下來的大片良田,安分度日,倒是個守成之子。平生兩好,一樣是酒,一樣是朋友,兼以性情最隨和不過,終年醉顏在臉,笑口常開,所以都叫他「快活三」。提起他的本名王德偉,反倒無人知曉了。

「快活三!」挨打的那人,怒氣沖沖地指著楊雄說,「你倒說,這廝剪了人的邊,反要打人,有這個道理沒有?」

「休動氣!只當我得罪了你,我來賠罪。」說著,他一躬到地,笑嘻嘻地說,「孫七哥,你若是心不忿,便打我幾下。」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與他無干。孫七略略扳回了面子,心裡好過了些,說一聲:「哪個要打你。叵耐這廝——」

「住口!」石秀吼道,「你這人好不講理,已有人來排解了,你還『這廝、這廝』的罵哪個?」

「啊喲喲,這位大哥好威風!」快活三又是搶著攔在中間,兜兒一揖,「休計較!那是人家的口頭禪,不算罵人。」接著又對楊雄說:「節級,看我薄面,讓一步。」

楊雄原知道自己有些理屈,而且尋歡取樂也不願鬧事,便樂得買他一個面子。「也罷!」他扯著石秀說,「看快活三的分上,算了。」

安撫了一面,事情就好辦了,快活三趕緊說一聲:「節級,我承情。」然後又安撫那一面:「孫七哥,不打不成相識,我做個小東,吃個和氣杯。」

孫七那批人,都是式微人家的子弟,有幾件光鮮衣服,也會兩路花拳繡腿,其實外強中乾,發不出狠。看這光景,自知不敵,能夠有快活三出頭打圓場,勉強繃住面子,自然是樂得趁熱收場。

「罷、罷,氣都氣飽了,哪裡還吃得下酒?不看你快活三的交情,哼!」孫七冷笑一聲,頓一頓腳,大聲喊道,「算賬!」

「會過了、會過了!」快活三推著他說,「孫七哥,你請,你請,我的小意思。」

總算吃著一頓白食,孫七心裡一高興,便把剛才的羞辱都丟到九霄雲外,而口中卻還不依不饒:「哪有這個道理?怎好教你破鈔!」一面說,一面雙手拉住快活三,似乎不讓他伸手到袖中去掏摸銀子。

快活三是見慣了這等行徑的,不慌不忙地答道:「孫七哥,你拉住我的手也沒用!別地方不敢說,這醉仙居,他們不敢收你的錢。」

孫七聽得這話,不勝怏怏然地搖頭道:「沒法度!這裡是你熟!搶不過你。」說著便放下了手,又說:「既如此,我老臉叨擾了,改天還席。」

「好說、好說!請、請。」

楊雄和石秀在一旁看著,不免好笑,心裡自然也見快活三的情,少不得要道聲謝,所以一直站著不走。到此時便是開口的時候了。

哪知快活三卻容不得他們開口,轉過身來,一把拉住石秀,臉看著楊雄問道:「節級,我要交你這位令友!」

「好、好,我來引見。」

一個傾倒於石秀的英雄氣概,一個覺得快活三是熱心有趣的老好人,所以一經引見,十分投契。三個人便佔了孫七空下來的那間小閣子,剛剛坐定,金線踅了進來,已是重新梳了頭、勻了臉,一進門便發怨聲:「真正晦氣!無緣無故挨他一巴掌。」又推著快活三嬌嗔:「有你這樣的濫好人,還替他會賬。打了人還有白食吃,真正氣死我也!」

「三哥,你聽聽!」快活三以啞然失笑的神色看著石秀,「我貼了錢還落個不是,這口怨氣哪裡去出?」

「這世上原是好人難做!」石秀半真半假的,大有牢騷之意。

「好人難做也要做!來、來,好好樂一樂再說。金線,先取『花牌』來!」

每日供番的官妓,都在朱紅漆牌上,用水粉列明花名,就叫「花牌」。楊雄有心大大地請一請石秀,便攔著快活三說:「不用花牌了,只揀好的,儘管喚將來。」

這也是捧金線的場,極有面子的事,她自是欣然應承,卻又笑道:「節級,這位大爺貴姓?」

「姓石,行三,你只喚他三郎,是我兄弟。」

「噢,三郎!」金線浮起輕倩的笑容,重新拜了一拜,又問楊雄說,「三郎可有什麼知心的人?」

「想來還不曾有。」楊雄看一看石秀說。

「既如此,我替三郎做個媒。」金線問道,「只不知三郎喜歡怎的一路人?高矮胖瘦——」

「對!三哥自己說。」快活三在一旁介面,「金線是通天九尾妖狐,你只說得出樣兒,她就能覓得到。」

「什麼九尾妖狐?」金線打了他一下,「到你嘴裡,從無好話。」

石秀在風月場中,還是第一遭涉足,自不免靦腆,只連連搖頭:「不必、不必!」

「怎說不必?有酒無花,最煞風景!」快活三慫恿著說,「三哥、三哥,你快快道來,趁早好教她去覓。」

石秀依舊茫然無主。到底楊雄是結義兄弟,相處的日子多了,知道石秀的性情。「這樣吧!」他對金線說,「尋一個文文靜靜、不露張狂樣兒,卻又能言善道的,來陪我兄弟說說話。」

「這便難了,能言善道,多不文靜;文靜的卻又是鋸了嘴的葫蘆。待我想一想。」

金線斂眉凝神,悄然沉思。快活三便取笑她說:「就像你此刻的神情,倒是文文靜靜,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模樣。」

「啊!」金線喜滋滋地笑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保管三郎中意。你們先點酒肴,我去安排人來!」

說著,金線掀簾而出,接著便是小二來招呼酒肴,先拿冷碟子來喝著熱酒。一巡酒未終,金線領了三個人來,頭一個肥大白皙,有楊妃之勝;第二個未語先笑,妖嬈特甚。一一引見過了,分別在楊雄和快活三身邊坐下。第三個著一件湖水色紗衫,膚白如雪,眉清唇薄,果然文靜。

「她叫勝文。」金線說道,「三郎,你多照看。」

「不錯、不錯!」快活三很高興地說,「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我們三哥。來、來,坐這裡。」

石秀也覺得中意,只是麵皮老不出來,唯有微笑著不作聲,但一雙眼睛卻總盯著勝文。

「這酒怎麼吃法?」楊雄問說。

「怎叫怎麼吃?」快活三反問。

「寡酒無味。我們文吃,還是武吃?」

「文吃如何,武吃又如何?」

「文吃是唱曲猜謎,武吃便是猜拳——代拳不代酒。」

「還有這些花樣!」快活三點點頭,「說得也對,不然酒銷不掉。三哥,你說,是文吃,還是武吃?」

「都可以。」石秀看著楊雄說,「大哥說什麼便是怎麼。」

「好,我們先武後文,各隨其便。我做令官,先猜拳,快活三,以你為始。」

「不公、不公!如何以我為始,你右手邊是『賽楊妃』,左手邊是金線,如何越過她二人,尋我下手?」

「這話說得是!」未語先笑的那個叫作孫安娘的說,「楊節級這個令官做不得了!一開口被駁,滅了威風!」

「罰你的酒,才曉得我令官的威風。吃!」

「怎的罰我?」孫安娘不服,「做令官也要講理。」

「我是令官,你說我『做不得』,又說『滅了威風』,蔑視官長,該當何罪?」

孫安娘無可對答,卻又不肯飲酒,只拉著快活三說:「你看看,這等不講理的令官。」

「你休要說了!說了又是『蔑視官長』,加倍罰酒。快吃、快吃!」

「我不來,直是這等欺侮人。」說著,孫安娘委委屈屈吃了前面的一杯酒。

原是有些做作的神情,噘著小嘴,其態可掬,大家都笑了。

「快活三!」楊雄又說,「你剛才說,不該越過她們兩個尋你下手,這話言之有理,賞你一杯酒吃!」

聽這話,孫安娘第一個便高興:「這才是,胳膊往外彎的報應!」她拿著杯子送到快活三唇邊:「快吃、快吃!」

「哪有這個道理?」快活三推開她的手說,「從來不曾聽說過,令官賞人酒吃,我不受賞!」

「那就受罰。」楊雄笑道,「賞酒不吃吃罰酒,就不快活了。」

這一說,大家又笑,跟著起鬨,到底逼著快活三吃了一杯酒才罷。

「如今我打『賽楊妃』這裡為始——」

楊雄做令官猜拳,勝文便跟石秀促袖低語。「以前不曾見過三郎。」她問,「想是初來薊州?」

石秀老實,率直答道:「來了倒有一年多了,只是像這等地方,還是初次見識。」

「怪不得。」勝文又問,「三郎是江南人氏?」

「是啊,金陵。」

「好地方。」勝文說道,「那是六朝煙水之地。」

聽這一說,石秀大為驚奇,不能不另眼相看了。「原來你也曉得六朝。」他問,「你可識得字?」

「唉!」勝文嘆口氣說,「說什麼識得字,落到這般田地,辱沒了當年老師的教導。」

「那——」石秀很謹慎地問道,「你是什麼出身?」

勝文不即回答,遲疑半晌說了句,「說來話長,這裡無從細談。」

「那麼,」石秀問道,「你住在哪裡?」

「喏!」勝文指著金線說:「與她鄰舍。」

「這倒巧。」石秀滿心歡喜,「幾時我大哥去訪金線時,我來訪你。」

「噢!三郎與楊節級至好!」

「是結義兄弟。」

「楊節級好福氣!」勝文答道,「得你這麼個好兄弟。」

偏偏楊雄耳朵尖,聽見這話,便把猜到一半的拳停了下來,看著勝文笑道:「你不用羨慕我!我兄弟至今是孤家寡人,我替你做個媒,未娶正室,先來個偏房,你道如何?」

勝文笑一笑,不置可否——看不懂她的意思,是默許呢,還是覺得言之可笑,不值一辯?

「你說呀!」

「只怕我沒有這等的福氣。」

這話就叫人不易再說下去,兼以本是一句玩話,當真追問,反倒僵了,所以楊雄笑一笑又去猜拳。

一個個猜下來,楊雄大獲全勝。接著又替賽楊妃代拳,卻是連戰皆北,「代拳不代酒」,把賽楊妃搞成個醉楊妃,一張臉賽如關壯繆,氣得她直埋怨,說楊雄有意輸拳,捉弄她吃酒。

這就該勝文做令官了,她先低聲問石秀:「是猜拳,還是猜謎?」

「猜謎吧!」

「那就拿笛子來!」

「猜謎又叫商謎,花樣繁多,先取笛子來,合唱一套『賀聖朝』。」然後令官放下笛子發令,「今日猜謎,不許『橫下』,只許『正猜』。」

「橫下」是許旁人代猜,「正猜」就非本人不可。楊雄對此道不在行,連連搖手:「不許『橫下』我不來!」

「休得啰唣,亂了我的令,先罰酒!」

「好厲害!」楊雄吐一吐舌頭。

勝文不理他,轉臉說道:「三郎,我出謎你猜:『一月復一月,兩月共半邊。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長流之川。六口共一室,兩口不團圓。』猜一個字。」

「只要你肯,」楊雄介面說道,「何愁『兩口不團圓』?」

「又來亂我的令!這遭饒不得了,且罰一小盅,再犯罰大盅。」

「說得是!」快活三笑道,「該罰。」

楊雄原自要討酒,爽爽利利幹了一杯,搔著頭說:「偏偏是我猜得著的一個謎,卻又給了別人。」

他猜得著,石秀卻猜不著,老實說道:「我罰一杯!」

「你細想去。真想不出再罰也不遲,我再說兩句吧:『重山復重山,重山向下懸。』」

「令官不公!」楊雄又起鬨了,「罰酒、罰酒。」

「怎說我不公?先罰你,罰你侮辱長官。」

「這令官好不講理,真正叫人不服——」

「休再啰唣!」勝文打斷他的話說,「不然再罰你個咆哮公堂!」

楊雄原是有意逗鬧,縮一縮脖,吐一吐舌頭,輕聲笑道:「好厲害!母大蟲公堂,原告被告,一起吃得屍骨無存。」說著自己乖乖罰了杯酒。

大家都笑,「令官」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卻又急忙掩口,那神情爽利而又嫵媚,石秀看在眼裡,心痒痒的,越發沒心思去猜謎了。

「我還是罰一杯吧!」他歉意地說。

「也罷!」勝文答道,「罰酒過關。」

「真沒出息!」孫安娘笑他,「辜負了令官的美意,還該謝罪才是。」

這句話倒是說到了石秀心裡,借酒蓋臉,真箇舉杯向勝文說道:「這玩意兒我不在行,休見氣!」

「我如何見氣?休瞎說。」勝文是怕楊雄口沒遮攔,又要出言惡謔,所以神色峻然,接著便很快地問孫安娘說:「該你了!」

「我就猜石三郎未曾道破的這個謎,可使得?」

「使得。」

「是個『用』字。」

「原來是這個字!」石秀恍然大悟,「果然不錯!上面是個『田』字,下面是個『川』字;又道是『六口共一室,兩口不團圓』,原是六個『口』相疊,兩口已破,所以不團圓。」

「你放心!」快活三笑道,「你與你那口子,在上面四口之中。」說著,便沖勝文只是笑。

「休笑!我出個謎,要你喝酒。」勝文有意為難他,朗聲念道,「『君實新來轉一官。』打古人名一。」

這一說,快活三便攢眉搔頭。「『快活』不成了!」他說,「真難倒了我。」

「何不『問因』?」孫安娘提醒他說。

「對!」快活三問道,「君實何人?」

「司馬相公。」

「司馬相公!司馬光?」

「是。」

「打古人是哪一朝的古人?」

這下難倒了令官。勝文常奉徵召,在國子監為太學生侑酒,聽得幾個文雅的謎在肚裡,要談出處,可就不知道了。

只是她賦性極具機變,不慌不忙地答道:「古人就是古人,總不是大宋朝的人,三個字的名字,被你『問因』,已揭破了兩個字,再說實了朝代,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訴了你,還省事些。」

言語靈便,聲音又好聽,如嚦嚦鶯聲般,著實教石秀傾倒,不由得便贊了聲:「言之有理!」

快活三也不猜謎,只向楊雄笑道:「節級,今朝你我要醉得認不得家了。令官厲害,還有人幫腔,哪裡弄得過他們?」

「正是!」楊雄有了酒意,大聲說道,「會偷葷的貓兒不叫,我兄弟平日老實,不道婦人面上另有一工。」

這話說得石秀心裡不是味道,想起巧雲那日勾引的光景,暗叫一聲:「不好!莫非他這幾天一向不常歸家,是疑忌著我?果真如此,卻須想法子明一明心跡才好。」

他一個人在心裡嘀咕,勝文卻又發了令官的威,連連催促:「休說那些不相干的話,白耽誤工夫。快猜!」

「猜嘛!」孫安娘推著快活三說,「三個字已經有了兩個字了,只差一個字,好歹也撞著了它。」

「我就來撞。」快活三說,「司馬懿?」

「不是。」

「不是司馬懿,必是他兒子司馬師。」

「也不是。」

「怎說不是。『君實新來轉一官』,司馬相公拜過『太師』,就叫司馬師。」

勝文笑了。「不曾聽說司馬相公拜過太師。」她搖搖頭,「不通!」

「你怎知道司馬相公不曾拜過太師?」快活三振振有詞,「當朝蔡太師,不是先拜相,後來拜了太師?」

「是啊!」楊雄笑著學石秀的話,「言之有理。」

快活三緊接著說:「令官吃酒。」

金線、孫安娘和賽楊妃,嫉妒勝文的風頭出得足,一齊附和:「吃酒、吃酒!」

於是一個捧杯,一個斟酒,一個便拉住勝文要灌她。勝文往旁邊一閃,用力過猛,恰好倒入石秀懷中。

「妙啊!」楊雄拍手拍腳笑道,「原來令官不濟事,官威掃地了!你們還不殺她的威風?」受了這句話的慫恿,賽楊妃第一個便上去揪住勝文。石秀起一隻手去格,怕力道用得大了傷了賽楊妃,虛虛一攔不曾攔住,到底讓那三個人強灌了勝文一杯酒才歇手。

這一頓鬧,痛快淋漓、無不大悅,只有石秀與勝文感覺不同。石秀活到快三十歲,不曾在綺羅叢中、脂粉堆里打過滾,如今一個淡雅芳馨的美人,在他懷裡被推來推去地折騰了好半天,加以那三個雌兒的口脂發香、嬌喘浪笑,間接都集中在他身上,因而神魂顛倒,如醉如夢,經歷了平生未有的奇趣,好半天都還覺得此身如在雲里霧裡似的。

勝文羞又不是,惱又不是,心裡亂糟糟的,偏生就記得石秀寬闊溫暖的胸膛,卻又恨他不幫自己的忙,若是他肯幫忙時,那麼壯碩的胳膊,只伸出來一攔,十個賽楊妃這樣的人也近不得身,灌不得自己的酒,想到這裡,不由得便一面掠著散亂的鬢髮,一面用眼角去瞟著石秀。

原是怨恨的眼色,瞟到石秀臉上,看見他那帶些傻相稚氣的笑容,就似見了嬰兒扎手紮腳、牙牙笑語一般,一顆心便軟了,一雙眼便亮了,恨不得摟著他的臉,結結實實親那麼一下。

大家嘻嘻哈哈笑過一陣,金線便對勝文說:「該孫安娘猜了,她也是好手,你的本事,便弄個謎,叫她也猜不著。」

這一說,才把勝文的心從石秀那裡拉回到她自己的胸膛里,停一停神向快活三說:「你可講道理?」

「怎的不講道理?」

「若是講道理,我揭了謎底,你自己說,是猜到了不曾?」

「使得,使得。你說將來聽!」

「什麼司馬懿、司馬師?是司馬遷!遷官的遷。」

「好!」快活三脫口贊了一聲,卻又笑道,「你的謎不壞,我猜得也不錯。」

「什麼不錯?一個盒子一個蓋,我的對了,你的就錯了,快快罰酒!」

一個不肯受罰,一個非罰不可,少不得石秀說好做歹,叫勝文得意了才罷。

就這樣鬧到起更時分才散,又是快活三做的東,一主二客都已醺然。楊雄不願回家,到金線家宿;孫安娘與快活三一起;還剩下三個人,賽楊妃自知沒份,自己知趣,說是東邊小閣子里還有熟客的番,道聲謝先自走了。餘下便是石秀和勝文一對。

「走嘛!」金線半攙半倚地從楊雄肩上探出頭來說,「三郎,你還等什麼?」

石秀頗為作難,實在也捨不得勝文,而且都是雙雙對對,單撇下她孤零零一個人,也不好意思,但又想起潘公殷托照料的話,思量著還該回去才是。

「走、走!」快活三也說,「到安娘家再吃。」

「莫如到金線家。」楊雄也說,「離勝文那裡也近。」

大家都催,只有勝文不作聲,雙眼脈脈地坐在一旁。石秀猜不透她心裡想的什麼,躊躇了一會兒,等金線來拖時,他才定下主意。

「你放手,等我與勝文說句話。」

「好、好!先讓他們說句體己話。」楊雄醉眼迷離地說,「我們先到廊下去等。」

於是那兩對偎依著,腳步歪斜地出了閣子。石秀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搓著手發窘。

「你不是有話要與我說?」勝文抬眼看著他,輕聲催問。

「說出來怕你著惱。」

「你看錯了!我不是那愛使小性子的人。」勝文又說,「不管怎樣,總是初見,如何為一句話惱你?你說!」

「果真不惱,我就說:今夜我不到你那裡去了。」

「我道是什麼話?」勝文笑了,是好笑的神態,「你不說也不要緊。」

「怎的?」石秀答道,「都在催我,我何能不說?」

「我原知你要說的就是這句話。」勝文把臉偏了過去,「本是逢場作戲,何苦牽絲扳藤扯不斷?」

不用拿她的話去辨辨味,只聽她那幽怨的聲音,石秀便料想得到她心裡的難受。其實他也難過,但自覺男子漢不宜說那些娘娘腔的話,所以仍舊只能跟她講道理。

「我決不是怕你牽纏,說實話,我倒也願意讓你纏。不過我石三一生說話算話,今天楊節級家做佛事,我答應了他老丈人回家照看,現在焰口快散場了,我要趕回去料理。」

「這話騙哪個?」勝文冷笑道,「撒謊撒不圓,不如免開尊口。」

說石秀撒謊,他最受不得。「我平生不說謊話!」他氣急道,「不信你去問。」

「去問哪個?問楊節級?」勝文譏嘲地說,「楊節級回我一口:啊!我家做佛事?我倒不曉得。」

「他怎麼不曉得?曉得!」

「既然曉得,如何家裡做佛事,他自己在外頭吃花酒?」

「其中有個道理,你聽我說——」

「你不須說。」勝文搶過他的話來,「必是潘公把你看得比他女婿還親,所以不叫楊節級回家照看,卻少不得你。」

這等口角尖利,教石秀難以招架,看來講理講不通,還須另想別法;正在躊躇無計之時,金線卻又掀簾探頭來張望,雖未開口,催促之意顯然,石秀為脫眼前困境,只好先許下一個心愿再說。

「勝文!」他指著自己胸脯當中說,「我的良心在這裡,說話從無虛假,我明日必來看你。」

勝文閱人甚多,也看出石秀樸實淳厚,不是那等久歷歡場、日夜在三瓦兩舍中討生活的浪子,枕上海誓山盟,下了床頭也不回的人可比。自己說那些氣話,原是教他知道心意,倘或執意不受商量,就算今宵勉強將他拘到家,第二日越想越懊惱,一雙腳到底長在人家身下,說不來就不來,又無奈其何。

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順風旗不宜扯得太足,決定先放他一馬。「俗語道得好:『痴心女子負心漢。』」她幽幽地做出自語的神態,「只看各人良心。」

這一說,石秀如逢皇恩大赦。「明日我一定來!」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不來教我不得好死!」

「死」字不曾出口,一隻溫軟的手掩到他嘴上,接著是似嗔似怨地拋過來的一個白眼:「無端端賭這血口白牙的咒做什麼!」

石秀趁勢捏著她的手親著,愉悅地笑道:「你若是不信,我還賭咒,賭個比這重十倍的咒。」

「好了、好了!」勝文著急地說,「小祖宗,我信了你就是。」說著,使勁奪開了手,卻又替他拂拂肩上的灰塵,理理皺了的衣襟,然後推著他說:「要走就走!只莫忘了你自己的話。」

「我是記在心裡,只怕明日『上廟不見土地』。」石秀此時情熱如火,特地反激一句。

勝文一聽如此說,神色便嚴重了。「你莫倒打一耙!」她說,「你既如此說,我們訂好了辰光,明日我不供番,也不招呼別人,留下屋子專等你。你說,是什麼時候來?」

「自然是午後。」

「不管你什麼時候!」勝文搖搖頭,是自覺多此一問的神情,「我總歸等就是。」

石秀還想說什麼,楊雄卻不耐煩了,在外面大聲問道:「怎的?說不完的話!」

「來了,來了!」石秀一面回答,一面又捏一捏勝文的手,四目相視,好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鬆開。

到得家時,瑜伽焰口正放得熱鬧。海和尚頭戴毗盧帽,身披大紅袈裟,寶相莊嚴,冠冕堂皇,正在作法施食,名謂「召請」。兩旁僧眾,擊磬鳴鼓,齊念經文——這卷經相傳出自蘇東坡的手筆,憐憫各路孤魂野鬼,或者懷才不遇,客死異鄉;或者蘭閨弱質,受屈輕生,特地「召請」布食,廣結善緣,四六韻文,辭藻極美。海和尚生來一副極亮極透的嗓子,為了簾下裙釵,格外抖擻精神,梵音高唱,著實有個聽頭,連石秀都不由得在窗外站住了腳。

「召請」已畢,歇一歇便該追薦「昭穆宗親」。左昭右穆,就在店堂兩廂設了供桌,香燭蔬果早已安設停當。石秀看看沒他的事,便悄悄走了開去。

先到潘公那裡,只聽鼾聲大作。老年人精神不濟,熬不得夜,早已睡下了。石秀不去驚動他,由廊下繞到後面廚房,只見迎兒在料理齋食,火工道人幫她燒火,兩個人正在說笑,看石秀進來,便都不言語了。

「佛事快散場了嗎?」

「還有一歇。」火工道人不知石秀的身份,只當他是潘家的親人,「府上的生活與他家不同,大和尚格外盡心,要多念幾卷經。」

「噢。」石秀好奇地問,「你寺里大和尚年輕得很,與別處不同。別處大和尚都是老和尚。」

「道行深淺,不在年紀大小。」火工道人答道,「我家大和尚是老和尚的愛徒,秘傳心法,一年抵得上別人十年的道行,人又聰明能幹,各處都結了緣分,以故十方護法都信任他,才得當了本寺的方丈。」

「原來如此!」石秀檢點了各處,向迎兒說一句:「火燭多小心。」便又出了廚房,來到前面。

前面正在追薦,但見巧雲梳得好亮的頭,簪一根銀簪子,插一朵白梔子花,黑裙青衫,打扮得十分素凈,正與海和尚站在一起。等石秀定睛看時,兩個人都雙雙拜了下去,袈裟裙幅,混雜不分,也還不足為奇,奇的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扭轉了臉,對看了看,才又轉過頭去。

雖是極快的一瞥,石秀眼尖,已看得明明白白。心裡驚疑不迭,卻又自責,哪裡就是有意思了,只為對巧雲有了成見,所以疑心生暗鬼,快拋卻了這個念頭:莫冤枉好人!

儘管石秀心存恕道,但光棍眼中揉不得沙子。巧雲以「齋主」的身份,好些地方須與法師同禮參拜,不得錯前落後。這禮節上自然是海和尚照顧,少不得顧盼之間眉挑目語。陪位的和尚看得出神,打「引磬」的,向外的簽子,打著了前面和尚的光郎頭;打「照面鐺子」的,向里的小椎打著了自己的下巴。巧雲看得發噱,差點忍不住笑。

石秀哪裡笑得出,心中只是罵:「賊禿可恨!」想起在金陵大叢林中所見的戒律森嚴、道行高深的老和尚,恨不得把海和尚揪了出來,拿大耳刮子打他,問他個玷辱佛門的罪名。

看著生氣,石秀只有持著眼不見為凈的念頭,轉身回到自己卧房,躺在床上發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發覺眾音俱寂,才想起佛事已畢,既然受託照看,少不得要到場看個分明。於是一骨碌起身,又走了出去。

到店堂里一看,只見帳幔法器俱已收入經擔,和尚們正坐在拉開的桌子旁吃消夜。巧雲親手盛了碗菜粥,捧到海和尚面前,殷殷致謝:「師兄辛苦!」

「應該、應該!」海和尚雙手合十,打個問訊,然後來接她手中的碗。

「師兄拿好了,燙!」

「不礙、不礙,出家人就是不怕粥燙。」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海和尚借著接碗的勢子,順便就來捏她的手。巧雲當著好多和尚在一起,覺得不好看相,慌不迭地想縮手,就這錯失之際,粥碗落空,潑了一地的粥。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巧雲吃了一驚,倒退兩步,想叫迎兒來收拾,旋轉身來,恰好看到石秀雙目如炬,直盯著看,不由得就把頭一低。

「嫂嫂!我來接待。」

「是!」巧雲正好借這台階下,「原是想請叔叔來陪大和尚,覓人不見,想是睡了,不敢驚動,如今偏勞叔叔。」

「是了,都交與我,嫂嫂請進去。」

「錢還不曾開發。」巧雲說道,「我叫迎兒送出來。」

說著,她匆匆而去。石秀便上來施個禮,大聲說道:「夜已深了,大家吃了粥,早早散!」

不曾見過這等的齋主,一班和尚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海和尚心中不悅,但看石秀體魄魁偉,昂然直立,一隻手叉著腰,一隻手握著拳,彷彿一言不合便待動武似的,趕快知趣賠笑。「石施主說得是。」他放下筷子,「我們告辭。」「等拿了錢走。」

錢每人五百錢,海和尚是法師,照例加倍,稱為「雙」。石秀從迎兒手裡接過錢來,攏總致送,亦無別話。送了和尚出門,順手關上排門,仍舊回到自己床上睡下,卻是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曙色初露,往常是起身的時刻,才得矇矓睡去。

「三郎,三郎!」正睡得香時,夢中驚醒,聽潘公在窗外喊,「怎的這時候還不起身?」

石秀懶得作答,爬起身來開了門,日光刺眼,兼以平時從未睡到這時候過,只覺頭眩目澀,十分難受,便又縮了進去,在門邊一張凳子上坐下。

潘公跟了進來,憂慮地問道:「三郎,莫非身子不爽?可是中了暑?」「不是!」

「不是」是什麼?石秀不便直說宵來的光景,心緒不寧,終夜失眠,只不再作聲,那就越發惹得潘公生疑了。

「昨夜我起更方睡,那時還不見你回來。」潘公定睛看一看他的臉色,聲音更不安了,「昨日你在哪裡?你的氣色不好,莫不是在外頭與人淘氣?」

淘氣是在家裡,不在外頭。這話也不便說,也不耐煩想兩句話哄老人家,只這樣答道:「不要緊!容我靜一靜就好了。」

潘公猜不透他是何不快,見此光景,只得由他,不過明日要開門做生意,卻不能不提醒他。

想想何必!「也罷,」他說,「索性你再歇一日,我們後天開門。等我去通知夥計、徒弟,教他們明朝不要來。」

石秀腦中昏昏的,不知如何回答。等想起來生意要緊、不必再歇時,欲待攔阻,潘公已走得遠遠的了。

須臾回家,老人家又走來覓石秀。「三郎!」他說,「這幾天吃齋吃得我也熬不得了。我與你上街吃酒去,吃完了聽書,好好消遣半日,你道如何?」

說到消遣,石秀想起勝文的約會,說了話不能不算,便即答道:「吃酒我奉陪,聽書免了,我還看朋友去。」

潘公原是為替他遣悶,只要他不是這等鬱郁不歡,隨他做什麼都可以,因而連連答說:「都隨你,都隨你!」

於是跟巧雲說了去處,老少二人迤邐來到縣前王六酒家吃酒。

潘公極其殷勤,暗中吩咐王六,只管將精緻肴饌送了來,不必問價。為此破費,卻令石秀異常不安,同時也愈感激老人家的情意之厚,陪著坐了好些時候。

分手之際,已是日影偏西。潘公多吃了酒,神思睏倦,而且聽書也誤了時刻,便說要回家歇息。石秀看他步履不穩,放心不下,扶持著到家,送他上床,方始趕到勝文那裡。

儘管他三腳並作兩步,一路半跳半奔趕到勝文那裡,依舊晚了。她倒是言而有信,果然空著屋子在等。別處都有客在高聲談笑,獨她那裡,湘簾半卷,爐煙裊裊,靜無人聲。聽得傳報:「石三郎來了!」方見勝文懶洋洋地走了出來,雙目惺忪,右頰上一片淡紅顏色,不是胭脂,是龍鬚草席上壓出來的紅暈。

「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勝文看著他那血紅的臉說,「既然吃酒,怎不帶了這裡來吃?害我好等!」

「得罪、得罪!」石秀歉意地笑道,「一起吃酒的,是位謹厚的老人家,不便帶了到你這裡來,不然就是帶壞了『良家父老』。」

勝文笑了。「虧你想得出。也罷,」她說,「總算還不曾醉得忘記了死約會。」

說到這裡,便見一個十二三歲、眉目如畫的侍兒閃了進來說道:「乾娘來了!」

那是勝文的假母,臉上皺得如橘皮一般,打扮得卻極其挺括,花白頭髮梳得極光,是娼門中鴇兒那種特有的韻致。語言也不俗氣,請教了姓名籍貫,敷衍了幾句,隨即道聲:「請寬坐!」轉身走了。

屋子是西晒,秋陽逼了進來,燠熱難耐。香汗淋淋的勝文皺眉說道:「這裡坐不得了!跟我來。」

出了腰門,便是後院,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石秀情不自禁地贊聲:「好!」

勝文聽這一聲,臉有得色:「幸得還有地方讓你坐!」她回身喊道:「燕兒!」

燕兒便是那個十二三歲的侍兒,人生得極乖覺,正捧了一床涼席、拿著兩把扇子隨後而來,當時便不待勝文吩咐,先就說道:「石三郎酒還不曾醒,先點茶吃果子,隨後擺酒,我都告訴廚房裡了。」

「好!」石秀又贊一聲,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臉,「好玲瓏的小人兒。」

燕兒笑著避開去,奔上涼亭,鋪好席子,等勝文和石秀走了上來,便又問道:「可要到金線家去看一看?」

這一下提醒了石秀。「哎喲!」他失聲說道,「來得匆忙,倒忘了約一約楊節級。」

「不須你約。」勝文答道,「楊節級中午還在金線家,說了的,傍晚再來。只怕這時候也就到了,去看一看再說。」

燕兒應聲去了,石秀便盤膝坐了下來,拿著把細蒲扇輕搖著,但見又有兩個粗使的丫頭,取來了靠枕、矮几、茶湯、蓮藕,一一安設停當。這時勝文才在石秀對面坐下,伸出與蓮藕同色的雙臂,為他奉茶切藕。

石秀何嘗經歷過這種溫柔鄉中的生涯,頓覺愁懷一去,心裡在想:俗語道得好,既來之,則安之。難得放逸,且先消受了眼前再說。

就這一轉念間,心思便放開了,握著勝文的手說:「你是哪裡人?」

「你聽我的口音。」

「河東?」

「河東蒲州。」

「怎的到了這裡?」石秀說道,「河東是好地方。」

「好地方便沒有遭難的人?」

「遭難?」石秀關切地問,「你是遭難流落在這裡?什麼難?」

勝文不響,雙眉微蹙,一腔幽怨,都流露在眼色唇邊,越顯得楚楚可憐。

「是我不好。」石秀微覺心疼,「不該勾起你的心事。」

這一說,卻令勝文感動,看他粗豪,用心倒是溫柔體貼,於是答道:「說說也不妨。別人不信,你不會似門縫裡看人。我跟你實說吧,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

「怪不得!」石秀連連點頭,「我就看你與眾不同。」

「怎的與眾不同?」勝文灼灼雙眼逼視著他。

「是那種官宦人家小娘子的味道。」

勝文淡淡一笑——笑容雖淡,卻非敷衍,是真的遇見了知己的那種喜悅。

「不過我又不懂了。既是——」

他沒有再說出來,她卻懂他那句不曾說出來的話: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兒,怎的淪入娼門?「這就是遭了難的緣故。」勝文停了停又說:「話說來極長,也不知從哪裡說起。總之,怨我爹太老實。我爹做過推官,在江南。那是八年前的事。」說著搖搖頭,不知道是不願意再談,還是有難言之隱。

勝文確有一段惹人同情的身世,出身官宦人家不是虛語。她的父親是個推官,掌理一縣刑名,一次酒後摔了一大跤,就此得了腦病。平時與常人無異,等一發作便糊塗了,最壞的是,發作之先毫無異象;發作之時,旁人亦難察覺,只看他神態如常,誰知是非不辨。

就為了這個腦病,被一名書辦看出可乘之機。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務,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一夜開後門放姦夫進門,不防為兒媳婦遇個正著。也怪做媳婦的欠思量,當夜就在枕上說了與丈夫聽。細心窺伺,果然有此醜聞。

做兒子的心裡自然難過,但從小就畏憚他的寡母,幾次想勸,就是到了跟前,開不得口。白日里茶飯無心,夜來長吁短嘆,一夜睜眼到天亮。做妻子的懊悔不迭,只好百般解勸。哪裡勸得過來?有一日清晨醒來,做妻子的只見一張床空了半邊,四處尋覓,蹤跡杳然,最後在枕頭下尋出一張紙來,寫得八個字:「家醜難堪,唯有遠遁。」

兒媳婦便哭了。婆婆趕了來一看,「啞子吃扁食,肚裡有數」,跟姦夫商量,看看紙里包不住火,一不做,二不休,惡人先告狀,硬說兒媳婦不規矩,把兒子氣走了。

案子歸那書辦承辦,收了五十兩一個的四個大銀元寶,稟明推官,捉了那小媳婦來,下在女監里等機會。這天書辦看推官問案七顛八倒,知道機會來了,當時抱牘上堂,立傳原告,現提被告,上得堂上,僅由那書辦擺布,判了兒媳婦不守婦道,笞背五十,交官媒發配。

這是何等冤屈!兒媳婦覷人不防,一索子弔死了,娘家為她申冤,上京擊「登聞鼓」鳴冤,哲宗皇帝特派御史查辦。那書辦將罪過都推在推官身上,又說他受賄白銀二百兩,如何如何過付,指明時日地點,真箇鑿鑿有據。

「這就不對了!」聽到這裡,石秀插嘴,「真是真,假是假,哪裡就好誣告?」

「唉!」勝文長嘆一聲,「害就害在我爹那個毛病上頭,當時支支吾吾,辯不清楚,看去是情虛的模樣,假的也變成真的了。」

「有這等事!」石秀替她難過,濃眉擰成個結,捏緊了手問,「後來呢?」

「那還用說?自然下在監里。」勝文慘然答道,「為這場官司,上下打點,連我娘頭上的一根玉簪子都賣掉了。」

「真正是無妄之災!」

「災難不過剛剛起頭。」勝文接著說道,「我爹又氣又急又悔,在監里得了場病。那地方好人都難熬,得了病更不用提。不過三天工夫,撒手走了。」

「人死了,官司自然完結——」

「誰說的?人死了,還得追贓。一錢逼死英雄漢,孤兒寡婦哪個看顧?親戚故舊,挨家磕頭也磕不出二百兩銀子。」

「那,那怎麼辦呢?」

「怎麼辦?」勝文雙目含淚,容顏慘淡地說,「只看我今日的身份,便是那時的辦法。」

石秀明白了。無錢完贓,妻孥抵罪。勝文當了官妓,便是這等來的。

「你不要難過!」石秀只好這樣勸她,「人走運氣馬走膘,有壞運就有好運。你壞運走過,該走好運了!」

「有一兩個也是這等說。只是我不明白,落到這步田地,如何才算是交好運?」勝文又說,「好比一朵花落在泥地里,已被踐踏得不成樣子,莫非還能夠回到樹枝上,開得好好的?」

「那自然不能。」石秀想了想答道,「或者也有愛惜的人,撿了這朵花回去,清水供養,也是有的。」

「有的?在哪裡?」勝文很快地介面,「官妓脫籍,不是等閑能夠。就算能夠,又哪裡去倚靠得著一個知心著意的人?」

石秀心中一動,抬眼看時,勝文悄然凝睇,眼中彷彿有無數衷曲要訴,那顆心越發熱辣辣地按捺不住。但轉念想到自己,不過幫襯潘公,做個尋常買賣,寄人籬下,聊以糊口,哪裡好有什麼非分之想?這樣自己澆了自己一頭的冷水,不由得便把頭低了下去。

看這光景,勝文不便再說——再說也沒機會,小侍兒領著楊雄到了。

「怎的不先到衙前來尋我?」楊雄問道,「在哪裡吃酒來?」

「是潘公。」石秀答道,「老人家好意,說是這兩天吃齋吃得刮心剔肚般難熬,一定邀到王六那裡,大魚大肉修了五臟廟。」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勝文這才知道石秀昨天說的都非虛語。看來倒真是個至誠君子!

「這裡倒風涼!」楊雄看了看周圍,興緻來了,「今日十六,月亮還是好的,就這裡吃酒,倒也有趣。可惜快活三不知在哪裡!」

快活三無處去覓,金線卻近在咫尺。她這天也不供番,一喚即至,歡然共飲,到月上東山,清風徐來,意興更豪。

這天家裡的男人都在外頭。就在潘公與石秀在王六酒家大嚼的那一刻,家裡又來了一個男人,穿一領簇新的玄綢海青,雪白的竹布襪子,踏一隻皮襻涼鞋,頭皮青青,紅光滿面,甩著袖子,瀟瀟洒灑地來到潘家敲門。

應門的是迎兒,開出來一看,頗感意外。「原來是海師父。」她到底還年輕,未經世故,心思老實,「潘公不在家,與石三郎吃酒去了。」

在她想,家無男子,不便應接。海和尚卻是意外之喜。「不妨,」他笑吟吟地說,「我便見你家大娘子。迎兒,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海師父不是報恩寺方丈?」迎兒詫異地問。

「不錯,我是報恩寺方丈,不過到了你家就不同了。」

「怎的?」

「你想來聽說過,我不曾出家的那時節,拜在潘公膝下,認作義子。」海和尚問,「你倒想想,我跟你家大娘子,該如何稱呼?」

迎兒這才弄明白,想想果然,曾聽潘公說過,有這等一個義子,看他年紀要比大娘子大上兩三歲,那自然是:「兄妹相稱!」

「可不是兄妹相稱!」海和尚從袖子里摸出一個銀約指,塞到迎兒手裡,「送你玩!別人問起,休說是我送的。」

迎兒又驚又喜,但到底還膽小。「海師父,我不要!」她把銀約指遞了回去。

「為何不要?」

「不能與人說,便不好戴,戴出來便有人問——第一個就是我家大娘子,她問起來,我怎麼說?」

「那容易。我就跟你家大娘子說明了。別人要問,你就說是你家大娘子的賞賜。」

「你如真的這等說,我就謝謝了。」說著,迎兒把海和尚接了進來,關上大門,徑奔後院通報。

潘巧雲正在回想昨夜的光景,心猿意馬、坐立不安之際,聽得迎兒一說,心裡在想:這倒真巧了!想著曹操,曹操就到。只是他的來意如何,卻費猜疑。

且不管它,見了面再說,於是先吩咐:「你請海師父進來待茶。」

等海和尚進了後院,她卻遲遲不出,對鏡理妝,打扮得整整齊齊方肯出見。

這天佛事已過,無須淡妝,脂粉渲染,面如桃花。海和尚一見,頭頂上彷彿覺得轟的一聲魂靈出竅了。

有迎兒在旁邊,巧雲自須顧忌,斂盡笑容,庄肅下拜。「昨日師兄辛苦!」她說,「多蒙超度先夫,他在泉下也感激。」

「好說、好說!」海和尚定定神,想起也該謙虛幾句,「昨日多蒙賢妹款待,厚賜錢,真正受之有愧。」

「師兄說哪裡話!我還覺得不成敬意,容有機會,另外補報。」

海和尚腦筋靈活,能說會道,趕緊接著她的話說:「補報不敢當,如今倒有個做功德的機會,特來與賢妹說知,不知意下如何?」

他是有意留下一個漏洞,等巧雲來提,語言交談便曲折有致了。果然,她笑著嗔道:「你這位師兄,倒也好笑!是何功德?還不曾說與我知,卻如何問我的意思?」

「咄!」海和尚在自己光頭上鑿了個爆栗,「我自覺平日說話,也還清楚,怎得今日在賢妹面前,便這等顛三倒四?」

這話就有些出格了。巧雲聽出因頭,不願迎兒在面前,便看看她說:「有今日新做的素餡饅頭,裝一盤來待客。」

迎兒自是依言行事。巧雲與海和尚卻都拿眼盯著她的背影,眼看她進入廚下才扭過臉來,倒像迎兒會躲在什麼地方窺探,不是這樣看清楚,便不放心似的。

於是,巧雲瞟著海和尚說:「在我這裡,語言須謹慎些,休當迎兒不懂事。」

「原要她懂事才好。」海和尚把送了她一個銀約指的事,順便告訴了巧雲,接著又說,「馭下宜寬,才有知心著意的人好用。」

言外之意,是勸巧雲收服了迎兒。她懂他的話,但覺得一時還理會不到此,姑且撇開,重拾中斷的話題:「師兄!到底是何功德?」

「這場功德不小!」海和尚精神抖擻地說,「報恩寺要啟建一壇『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

語聲未畢,巧雲先就高興了。這個道場俗名「打水陸」,七晝夜的法事,焚種種香,燃種種燈,供種種精妙飲食,設種種花幡寶蓋,數百名僧眾,唪經施法,最熱鬧好看不過。所以她失聲打斷了海和尚的話說:「喲!報恩寺有這等場面!」

「也是因緣湊巧。賢妹,你聽我說。」

原是要找話來說,才坐得久,海和尚便從「水陸普度大齋勝會」的緣起說起。起自餓死台城的梁武帝,生前曾得一夢,夢見一位高年異僧,說的是:「欲救群靈之苦,莫過於水陸大齋。」梁武帝醒來記夢,歷歷在眼,便下詔敕高僧志公和尚,創建水陸齋法,相傳至今。

「做道場功德,是一心奉請十方法界的聖凡,齊降法筵,虔心供養。延生降福,超度亡魂,如響斯應。」海和尚接著說這一壇水陸的齋主,「建一壇水陸道場,事非輕易,東村趙秀才糾合了幾位親友,湊集份子,央人與我來說,我已許了他了。有此好事,何不因利乘便,賢妹不妨也做一場延生薦亡的功德?」

「再好不過。我娘生我時難產而亡,久想拜一堂血盆經懺。不知可能在這場水陸道場中超度?」

「怎麼不能?」海和尚合十說道,「但等功德圓滿,令堂老夫人必定往生凈土。」

「只是——」巧雲欲語又止地,一雙鳳眼悄然低垂,心裡在做盤算。

「賢妹!」海和尚異常關切地問,「怎的變了主意?此是難得的機會,不是銀錢花費上的事,延請數百位僧眾,非同小可。錯過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有此勝會?」

「實不相瞞。」巧雲答道,「師兄說不是銀錢上的事,我倒是正為此要做個打算。也知打水陸的花費極大,只怕力量夠不上。」

海和尚的神色,就由於她這兩句話,變得輕鬆了。「我道是什麼事!」他毫不在乎地答說,「這上頭,賢妹不須費心。」

「怎的不要費心?數家合建,費用公攤。再說,自己不盡心,功德怕也到不了我娘身上。」

「這卻是實在話。不過,費用雖說公攤,賬卻由我開。一壇水陸道場,總得用到五百兩銀子,十份派,每份五十兩銀子,賢妹只出十兩銀子就是。」

「何以我獨少出?」

海和尚笑笑,有句話畢竟還是說了出來:「情分不同嘛!」

巧雲頓時臉泛紅暈,微微嗔道:「說話又是顛三倒四了。」

「這句話不顛倒。賢妹想想,你我是何稱呼?情分自然不同。」

「雖然如此,也只好擺在心裡。」

海和尚深深會意,連連點頭,急急回答:「正是、正是,我與賢妹的情分,彼此擺在心裡。」

等迎兒將一碟炸好了的素餡饅頭送了來時,少不得有一番謙讓。巧雲只如布施高僧一般,奉居上座,親手供食。在她是恭敬,在海和尚看,卻是親切,興緻一好,胃口大開,把一碟饅頭吃得精光。

看看時候不早,怕她家男子回來撞著了有諸多不便,海和尚只得戀戀不捨地告辭。巧雲著迎兒送出大門,自己在中門邊痴痴地凝視,等海和尚正要出門時,她忽又喊道:「師兄,請留步!」

這一喊,海和尚便如奉了將軍令,忙不迭地轉身回來,十分關切地問:「賢妹,可是還有話?」

「是啊!」巧雲這樣回答——其實無話,只是情不自禁地失聲一喊,但不能不這麼回答,而且也不能不想句話來說。

這句話,自須有不能不把他叫回來的理由,急切間卻想不起來,悄然凝睇,彷彿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似的。這便叫海和尚的綺思,如月半午夜的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賢妹!」他礙著迎兒,不便直抒心曲,只意味深長地說,「你不必煩心,一切都不必多言。」

他這話卻又教她一陣咀嚼,也是礙著迎兒,不能多說,順口答道:「我還有話。」

「那就請吩咐。」

這下,巧雲想起一件事。「師兄,你再請坐一坐。」她說,「我有東西讓你帶去。」

「是,是!」海和尚一迭連聲地答應。

於是一個進入自己卧房,一個又在客堂中落座——心裡好生歡喜,猜想著巧雲必有切身體己之物相贈,不是日常所用的羅帕香囊,便是鉸下來的頭髮。雖無私情,已有表記,有此表記,便不愁私情不成,半夜裡打坐無聊,盡有東西好想了。

果然是塊羅帕,但所送的不是它,是它裹著的一塊銀子。「師兄,多承你好意,感激不盡。」她把銀子捧在手掌心裡,「這十兩銀子的份金,就請師兄帶了去。」

「忙什麼?你先收著。既是一家,不分彼此,就我先替賢妹墊上,也不要緊。」

「這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師兄,你必得收下,不然害我不安。」

說著,巧雲將一塊銀子硬塞在海青袖子里。海和尚借勢將手一縮,袖裡另有乾坤,將巧雲那隻溫軟的手,好好捏了一把。

巧雲不曾想到有此親近的意外機緣,心裡怦怦地跳,卻也有些著急,因為被迎兒發覺了,不好看相,便將手一奪,海和尚不敢硬拉,讓她退出手來。他只覺得袖子好沉,探手去摸一摸,才想起是十兩銀子丟在那裡。

等有些喪魂落魄的海和尚一走,巧雲也有些神志恍惚,怔怔地坐在那裡,只是回想著剛才的情形,看不見迎兒就在眼前。

「大娘子!天快黑了,也不知石三郎來不來家吃飯,可要預備?」

聽這一說,巧雲才訝然發現,不知不覺地已暮靄四合,定一定神才想起迎兒的話,沒好氣地答道:「管他呢!有他不多,無他不少,隨他回來不回來。」

迎兒不響,心裡卻在猜疑:巧雲從前對石秀是那等殷勤,如今卻視作眼中釘,莫非是為了海和尚的緣故?想想又不對,倒像是先惱了石秀,才對海和尚好了起來的。接下來便拿石秀與海和尚比較,恰好是兩個人。

迎兒想到便說:「大娘子,石三郎若如海師父般討人歡喜便好了。」

聽得這話,巧雲一驚,當是她有什麼意思在裡頭,沉住氣答道:「我不懂你的話,什麼討人歡喜?」

「我是說石三郎脾氣太倔,不如海師父隨和。」

這話也還罷了。「原是!」她說,「為人總要隨和,才有人緣。」接著她便籠絡迎兒:「海師父也誇讚你,說你肯聽話,不多嘴。你若是時常這等時,我自然另眼相看。」

「是!」迎兒辨一辨她話中的味道,若有所得,「我只聽大娘子的話,大娘子怎麼說,我怎麼依。」

「果真如此,我自然高興。來!」

巧雲將迎兒帶入卧房,搬開了箱子,取出匹頭,讓迎兒自己挑塊絹綢做夾襖穿。目迷五色的迎兒不知挑哪一塊好,最後還是巧雲替她選了塊蔥綠暗花的,額外又給了一條月白綢的百褶裙。

迎兒謝了又謝,喜滋滋地捧著衣料要出門時,巧雲喊住了她問:「若是他們問起海師父時,你怎麼說?」

迎兒想了想答道:「我只說:坐一坐就走了。說些什麼,我不曾聽見。」

「對!就是這麼說。」巧雲背轉身去,不教迎兒看見她的臉,「你只記住那六個字:肯聽話,不多嘴。有何言語落入耳中,只當不曾聽見。」

「我知道。」迎兒說,「我什麼都不曾聽見,什麼都不曾看見。」

迎兒倒真是心口如一,很快地有了證據——潘公酒吃得多了,一覺醒來已經天黑,起了床,殘醉猶在,兀自覺得頭昏腦漲,口乾舌燥,要女兒濃濃地做了碗酸筍腐皮湯,喝完了精神好些,便問迎兒:「睡夢裡彷彿聽得是海和尚的聲音,可是他來過了?」

「是的。」

「他來做甚?」

「不曉得。」迎兒答道,「須問大娘子。」

「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時候?」

「你老人家在做夢。」迎兒笑道,「坐得一坐,凳子都不曾坐熱,說要趕回寺里做功課,匆匆忙忙就走了。」

「這等說,必是有句要緊話,趕了來說,說完就走。」潘公又說,「你喚你大娘子來,等我問她。」

巧雲是吃了晚飯,正在自己房中沐浴。迎兒隔窗說了經過,她在裡面答說:「不是什麼要緊的事,等我抹乾了身子,自然會去。」

巧雲抹乾身子,洗頭髮,洗完了披散著叫迎兒拿扇子扇,扇幹了才鬆鬆地挽了個家常髻,穿一件紗衫去見她父親。潘公等得不耐煩,倒又出門找街坊納涼閑話去了。

巧雲也在自家後園納涼,靠在一張竹榻上,仰望蒼穹,看星星眨眼,涼快倒涼快、逍遙,只總覺得彷彿少了些什麼,有怏怏不足之感。定神細細想去,把那「少了」的找到了——原是少個知心著意的人陪在旁邊。

巧雲在想,人生在世,究竟為了些什麼?山珍海味,有吃厭的時候;錦繡綾羅,不能穿了給鏡子看;高樓大廈一個住,不寂寞煞?說來說去,成雙作對最好。若得個情深意厚、溫柔體貼的人相伴,粗茶淡飯,亦自有味;布衣荊釵,也能委屈;茅廬風雨,自有人擋在前面,怕它做甚?看起來世上第一等苦命人,是三宮六院的「娘娘」。像自己總還有希冀,至不濟猶有個楊雄在;深宮裡的如花美眷,只得一位「官家」,卻又不是孫行者,不妨抓把毫毛,化成無數穿黃袍的去普施雨露。這夜夜衾冷枕單的日子,怎樣過法。

這樣想著,便彷彿又顯現了海和尚頭皮青青、唇紅齒白的一條影子,就如一把鉤子似的,鉤得她一顆心七上八下,人在家中坐,心卻飛到了報恩寺里。

「女兒!」

雖是極熟的聲音,巧雲卻嚇一大跳,定定神說:「爹還不曾睡?」

「白晝里睡得多了,至今不困。」潘公問道,「海和尚來過了?」

「噢!」巧雲做出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情,「我正要告訴你老人家,有件好事。報恩寺要打一壇水陸……」接著,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說了與她爹聽。

「果然是件好事。」潘公問道,「不知是哪一天起始?」

這一問把巧雲問住了,想想又慚愧,又好笑,海和尚也荒唐,居然不曾提到日子,自己也就忘記問起。不過,與潘公卻不便實說,好在這也容易搪塞。

「日子還不曾定。」她這樣答道,「等定了再來通知。」

「只怕還有些日子。」潘公倒體諒,「打一壇水陸不是等閑之事。內外兩壇,要念數十部經,須數百僧眾,一一延請,也得好些日子。」

「原是!」巧雲因話答話,「七月里鬼節,家家做佛事,和尚都忙,我看總得到八月里才能做得成這一場功德。」

於是父女倆以此話題閑談。到得夜深露重,潘公倦意上來,回房上了床。迎兒是早就睡得似豬一般。只有巧雲一個人,既貪月色,又有心事要想,捨不得去睡。

鼓打三更,大門上有人擂鼓似的,巧雲估量不是石秀,石秀不敢這般無禮;自然也不會是陌生人,陌生人如此,豈不挨主家的罵?看來必是丈夫回家來了。

果然,開出門來,便是酒臭沖鼻,巧雲趕緊轉過臉去,沒好氣地問:「哪裡灌得這等醉貓似的回來?」

楊雄沒工夫答她的話,踉踉蹌蹌跌進門來,第一大事是掀開褲子,把憋急了的一泡尿放掉。

巧雲越發冒火。「回回是這等!一泡尿總要帶到家來。莫非尿在外頭,就真的肥了人家的田?」她越想越生氣,「這等乾旱少雨水的天氣,臭氣不散,莫非你就是間壁的那條大黃狗,連香臭都不知。」

「什麼香臭?」楊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讓我聞一聞!」

說著,便來撲巧雲,撲上了亂摸亂聞,把巧雲恨得不知如何是好,使勁推開了去關大門,然後管自走了進去。

楊雄跌跌沖沖地跟著後頭,只是「心肝、寶貝」地亂叫,衝到房門,忘掉門檻,合撲一跤,跌得暈頭轉向,那十二分的酒涌了上來,口一張,大嘔特嘔,吐得一屋子臭氣熏天。

巧雲最愛乾淨,見此光景,又氣又急,卻還不能袖手不管。「真正是前世一劫!」她頓著腳,咬牙切齒地自責,「什麼人不好嫁,偏偏就嫁了這麼個醉鬼!」

萬般無奈,只好去喚迎兒起身,來收拾殘局,偏偏迎兒年輕貪睡,猛推推不醒。往時也有過喚不醒的時候,巧雲有個「一針見血」的法子,拔下頭上銀釵,揀迎兒肉厚的地方去扎,扎得滲出血來,必定從夢頭裡痛醒。這一日卻以正施籠絡,不便下此重手,只好又罵又推,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將她弄醒。巧雲心裡的氣,便又記在楊雄頭上了。

灶下取了灰來覆上,嘔出來的穢物是掃盡了,氣味卻一時不消,於是巧雲焚起一爐香,自己避了出去,一個人坐在月下生悶氣,只由迎兒去服侍楊雄漱口洗手。

酒醉了的,只要一嘔,立刻清醒。楊雄看弄得這一塌糊塗,自己也覺得沒意思。但是,巧雲那樣不理不睬,他也很不舒服,先還忍耐著,只當她稍停一停,就會進房,自己說上一兩句好話,也就沒事。哪知左等不來,右等不見,可真忍不住了。

「半夜三更不睡,一個人坐在那裡,什麼意思?」他走到窗前,向外大聲嚷著。

「不睡?眼睛都睜不開了!」巧雲冷笑著答說,「哼!也要有地方睡,那等的氣味!」

「哪裡就熏死了你?」

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巧雲心裡越氣,只是夜靜更深,夫婦口角,吵了四鄰也教人笑話,所以隱忍不言。

楊雄也是同樣的心思,一賭氣管自去睡下。夜涼如水,正是少年夫妻交頸同圓好夢的辰光,這裡卻是一個在里,一個在外,咫尺千里,連同床異夢都談不到。

楊雄越想越怨,一骨碌爬了起來,下床趿上鞋子,順手披上一件布衫,往外走了去。

巧雲自然奇怪,這時候還到哪裡去?想開口問,卻又怕一問當是自己少不得他似的,所以只不作聲。楊雄看她這等不在乎的神情,自然越發著惱,走過她身邊,站住腳說了句:「橫豎你見我討厭,我讓你!」

這一說彷彿是她容不得他在家存身,巧雲不肯擔這個責任,便即反唇相譏:「三瓦兩舍,多得是宿處,你捨不得便休回來,何苦來尋閑氣?」

「你摸摸良心!」楊雄吼道,「倒是我要尋閑氣,還是你要尋閑氣?」

「你聽聽你自己的聲音!也好,吵醒了四鄰,請大家來評評理。」

四鄰不曾吵醒,吵醒了潘公,披衣開門,來問究竟。

一見老丈人出面,楊雄越覺委屈,搶著把經過緣由說了一遍:「請老人家評評理看,是哪個的錯?」

「你不錯,你不錯,看我的面上。」

聽潘公這一說,巧雲也覺得委屈,要吵,是年邁爹爹;不吵,卻又忍耐不下。所以倏然起身,將腰一扭,頭也不回地進了卧室。

「你老人家看見的。」楊雄振振有詞地說,「剛才嫌屋裡有氣味,此刻就不嫌了?可見得不是嫌氣味,是嫌我這個人。」

這話說得太直了,教做和事佬的難以轉彎,潘公剛想埋怨他兩句,只聽屋裡傳出來極燥脆的聲音:「對!就是嫌你這個人!」

此言一出,潘公先就變了色,向里喝道:「說話總是這等傷人!」接著便慚愧不安地向楊雄致意:「女婿,你休聽她的!是縱容得她慣了,處處要佔上風,口不擇言,有嘴無心,你休理她!」

這一來反倒是楊雄為老丈人不安。「爹爹,你放心!」他說,「我不跟她一般見識。」

「這才是!」潘公欣慰地說。「男子漢胸闊量大,就讓她些,念在她從小沒娘的分上——噢!」潘公突然想起一件事,覺得正好藉此扯了開去,便自己先坐了下來,「有句話,卻要跟你說。你總聽巧雲說過,她娘是因為生她,難產不治的。」

提到故世的丈母娘,楊雄不能不有恭敬的態度,平靜地答道:「是的,聽說過。」

「這也算是枉死,須得超度。」潘公接著說道,「報恩寺里要建一壇水陸,是延生薦亡的大功德,多承我那乾兒的好意,不須多少花費,便做個『齋主』,我須說與你知。」

「這是個好事。不知要多少花費?」

「寺里要送十兩銀子,此外自備果筵紙帛,亦須五六兩銀子。」

「是了!這錢我來出。」

「不是,不是!」潘公亂搖著手,「我不是想你出錢,只以巧雲做『齋主』,在報恩寺里要住七天,不知你意下如何?」

活著的丈人,死掉的丈母娘,面子都夠大的,看在這個分上,楊雄自然無話:「教她去就是了。」

「這七日,家中亦須齋戒。」潘公歉然地又說,「累你不便,教我過意不去。」

接著,潘公便問起在何處吃酒。楊雄不忍也不必瞞騙老丈人,「灶王爺上天,直奏」,說在勝文家和石秀賞月歡飲,又說勝文是石秀新結的相識。

潘公真把石秀看作兒子一樣,而且「溺愛」這個「兒子」,所以聽說石秀與勝文交好,深感興趣,「這等說,他今晚是宿在勝文家了?」他將身子往前俯著問。

「是的。」楊雄又用解釋的語氣說,「也難怪他,醉得動彈不得了。」

潘公覺得他的解釋多餘。「男子漢眠花宿柳是常事。」他問,「三郎一向眼界甚高,怎的一下子跟這個叫什麼勝文的倒投緣?」

「自然是因為人品出眾,極文靜,大家閨秀的模樣。」楊雄又說,「好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為她爹遭了官司,罪名不輕,方始沒身入官的。」

他們翁婿倆談得投機,在屋裡的巧雲卻聽得生氣。「老悖悔!」她怨她父親,說什麼「男子漢眠花宿柳是常事」,一樣十月懷胎生下的人,男的可以在外頭荒唐取樂,女的就該在家寂寞受苦!這是哪個定下的規矩!更可恨的是,在外面左擁右抱,吃醉了回來,吐得一塌糊塗,還要逞凶;不但逞凶,還有臉說!這口氣叫人怎麼忍得下去?

怨了丈夫又想起石秀,心裡越發不是滋味,原來「眼界高」是想娶個「大家閨秀」!這樣說來,是嫌自己出身不高?巧雲回想枉用深情的那番無趣,一時血氣翻騰,怎麼樣也平靜不下來,一個人漲紅了臉,冷笑著在暗地裡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麼東西,難道又是什麼做官做府人家的子弟?癩蛤蟆吃不著天鵝肉,到娼家去找大家閨秀,真正說出來笑死人,教我都替你害臊!」

一個人罵了又罵,心裡覺得好過得多。正雙眼澀重、迷迷糊糊要入夢時,發覺一隻手探到胸前,然後一張嘴湊了上來。巧雲一驚,旋即會意,而同時也有了受欺的感覺,把那隻手使勁一推,轉身向里罵道:「從今以後你休想!你當我什麼人?不高興便罵,高興來了啰唣!你有地方儘管去!哪個稀罕你?」

楊雄也是個虎頭蛇尾、沒氣性的人,挨了罵不敢回嘴,只低聲下氣地賠笑:「何苦生這麼大的火氣?氣壞了身子,教我心疼!」

「不要臉!」巧雲又罵,「自己都不嫌肉麻。」

「肉倒不麻,只是心裡有點癢。」

說著又去撩撥巧雲。巧雲卻是只要他的手一碰身子,便是下死力一掌,打得他的手背都紅了。

楊雄無奈,只好住了手。「好了!好了!」他說,「我們說說話。」

巧雲不作聲。在楊雄看,這就是不反對的意思,心裡便在思索,怎麼找兩句她愛聽的閑話來說,讓她消消氣,能逗得她開了口便沒事了。

「我聽爹爹說了,說你要做齋主——」

「怎麼?」巧雲搶著問,「你不許?」

「你看看,你的氣性!」楊雄笑道,「我話不曾說完,你就不耐煩了。哪個說不許?」

巧雲不響,心中卻有領悟,原要凶些才好!看來他也是個欺善怕惡的人。

「做齋主不打緊,要在報恩寺里住七天。這——」

這次是楊雄遲疑著不曾往下說,說出來又怕她罵肉麻,他原來要說的話是:七天的工夫,有些割捨不下。而巧雲卻猜不到他的心思,只當他不放心自己,大為生氣,倏然翻身,半仰起身子,把一雙鳳眼睜大了說:「怎麼?做齋主在報恩寺里住七天,住不得?」

「哪個說住不得?只不過——」

「不過什麼?說啊!」

「有些捨不得你。」

「哼!」巧雲冷笑,「我眼裡揉不得沙子。你儘管賴好了!我曉得你的賊心思。」

「咦!」楊雄倒詫異,「你猜到哪裡去了?你說,我是啥心思?」

巧雲原來疑心丈夫不放心自己,以為會做出敗壞他名聲的事來。然而此刻聽他的語氣硬直,看來倒像是自己多疑了。如果他沒有那種心思,自己一說,反倒是提醒了他作此顧慮,那豈不太傻?

她的心思也很快,這樣轉著念頭,很快地想通了,便不肯多說,重新躺了下來,咕嚕了句:「『啞子吃扁食』,你自己肚裡有數就是了。」

「越說越玄了,我自己有什麼數?你說!」說著便來推她的身子。

看他這等咄咄逼人的神態,巧雲倒覺得有些窮於應付,只好想法子封他的嘴。

「雞都快叫了,你還要不要睡?」說了這一句,她轉身向里,隨他怎麼樣問,她只是裝得倦不可當、急於想睡似的,一概不睬。

見此光景,楊雄只得按捺下想跟巧雲同圓好夢的心,強丟開巧云為他帶來的一切猜疑煩惱,翻個身合眼睡去。

第二日是輪著他歇班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只見石秀已忙忙碌碌在收拾店堂,預備著明天開門做生意。楊雄插不下手去,尋潘公不見,說有朋友約出去了;待與巧雲說說話,她卻又在廚下忙著。獨坐無聊,不免又想起金線的巧笑嬌語,正心思活轆轆的,想到她那裡再盤桓一天,只見潘公提著兩尾鮮魚一方肉,走了來說:「今日也算開齋,恰好你不上衙門,等吃了飯,我有件事要與你好生計議。」

這倒好,省得楊雄三心兩意、彷徨不決,當時連聲答應:「我在家,我在家。」

於是潘公提著魚肉送到廚房,交代了東西也交代了話,無非勸巧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要做個賢惠婦人;又說「家和萬事興」,如今的日子過得興興頭頭,切忌口角,自召戾氣。

「女兒!」潘公又說,「你也須念他的許多好處,譬如打水陸做齋主,你要到報恩寺里住七天,跟他一說,他沒得半點啰唆。換了別人,只怕未見得這樣子好說話。」

潘公苦口婆心勸了半天,唯有這句話是巧雲聽了進去的。「對!」她自己在心裡說,「你好在外頭擁著那些沒廉恥的女人吃酒作樂,我就尋不得消遣?那七天我也好生樂它一樂。」

就這自己的一念鼓舞,臉色好得多了,手腳也勤快了,剖魚切肉,做了四樣極入味的肴饌。飯桌上雖少開口,但楊雄有話問到,卻也照答不誤。看樣子真如俗話所說的,「夫妻無隔宿之仇」,一天懊惱,都風流雲散了。

及至飯罷,石秀親自到豬圈裡去餵食。看他一走,潘公便邀楊雄到他屋裡去談,談的是石秀的終身大事。

「人總要講良心,說實話,你這個結義兄弟是拜著了。」潘公說道,「日子雖還不長,看得出是個終生之交。我早就有個想法,如今看來可以談了。」

潘公說石秀好,楊雄自然欣慰;他也聽迎兒說過,潘公真把石秀當作兒子看待,照此看來,「莫非爹爹要認石三作義子?」他問。

「這倒無須,感情厚,不在名分上。我是為三郎打算,年將而立,也該娶一房妻室。」潘公徐徐說道,「閑時尋思,他這頭親事也難。」

「怎的?」楊雄問,「只要有合適的人,辦喜事不難。」

「原就是難尋合適的人,高不成,低不就,他的眼界又高。丑的看不上眼,不善持家的也難談。多時物色,白費心思。」

「照這麼一說,現在是尋著了?」

「也不能這樣說。你看那個叫勝文的如何?」

這有些匪夷所思了,娶妻總要身家清白;門戶人家的女子,花轎抬來作妻房,也忒稀奇了些。

「莫看我老朽,我是極開通的人。」潘公依然是從容不迫的聲調,「今朝三郎回來,我問起那個人,他只是紅著臉笑,看來極其中意。而況照你昨天說,勝文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看,這頭親事可以談得。」

楊雄想想也不錯,便點頭說道:「既如此,是爹爹跟他說,還是我跟他去談?」

「這事不是這等做法。」

潘公到底上了幾歲年紀,想得周到,做得謹慎。他認為石秀那裡千肯萬肯,一說便妥,先不忙跟他提起。要緊的是勝文那裡,先要探她的口氣,肯不肯從良?若是肯了,還要問她的身價。隸籍官妓,先要查她的來歷,究竟歸地方文官管轄,還是「營妓」,才好去尋門路,替她脫籍。

「爹爹說得是!」楊雄敬重老丈人,心誠悅服地說,「我便照你老人家的話,按部就班去做。今日無事,即時動起手來。」

趁著一團高興,楊雄到了金線那裡,先打聽石秀跟勝文夜來的光景。

夜來的光景,金線無從得知;這天早晨的情形,即是她親眼所見。勝文粉臉生春,嬌羞無限,打後門送石秀離去,只是牽著衣服,絮語不休,想來必是殷勤訂下后約。

「石三郎呢?」楊雄問道,「怎麼跟她說?」

「我是遠遠跟過去,哪裡聽得見他們的私話!但見你那結義兄弟,又點頭、又搖頭,不知是何意思?」

「他對勝文如何,你總看得出來。」

「莫非你倒看不出來?」金線怨懟地說,「你那兄弟是有良心的,不似你!怎麼留也留你不住,半夜裡定要趕回去跪踏腳板,真正是加料的賤骨頭。」

聽她這樣埋怨,楊雄唯有報以苦笑。「你別扯到你自己身上,只說勝文。」他問,「你可知勝文的花籍在哪裡?」

「還不是跟我一樣。」

「這是說歸營里管,」楊雄又問,「可是跟你一個營?」

「你打聽她做甚?」

「你猜!」

「莫非你看中了她?」金線笑著說。

「正是。」楊雄也報以戲謔,「我打算把她接回去。」

「不害臊!」金線用手指刮著臉羞他。「你看中她,不知她看得中看不中你?勝文的眼界最高,除非你那兄弟還差不多,不過——」她搖搖頭說,「難!」

聽得這一個字,楊雄不由得關切:「難!難在何處?」

「第一,勝文的假母厲害得很,出名的叫作『陰世女秀才』,皮笑肉不笑,眼睛一眨是一計。」

「這也沒有什麼!」楊雄又問,「可有第二?」

「第二是,有個營官看上了勝文,在她身上花的錢不少了,至今連親個嘴都不能夠。」金線頓了頓說,「只怕饒不過她。」

這倒是個難處,楊雄問道:「饒不過她便如何?」

「你想呢?」

「無非脫籍有麻煩,別的還有什麼?」

金線微微冷笑,不再多說。這神態可疑,楊雄料知她還有不曾說出來的話,於是把潘公和他為石秀所作的打算,細細告訴了金線,同時向她求計。

「這件事先聲張不得。」金線悄悄說道,「那個營官為勝文著了迷。人都是一樣的,心思一鑽入死巷子出不來,什麼怪念頭都會想得出來。而且他也有過話,勝文心高氣傲他佩服,除非不脫籍便罷;不然,他弄不上手,別人也休想。」

楊雄嚇一跳。「怎麼?」他問,「那人難道有什麼決絕的手段?」

「可不是!說這話時,靴子里插著把短刀,拔出來釘在桌上,嚇得勝文兩天吃不下飯。」金線嘆口氣,「也怪勝文自己不好,話說得太死。」

「勝文說些什麼?」

「那營官要替她脫籍,說是跟他的長官求過了,只要繳了『官價』,便可如願。你道勝文怎麼說?說是為她脫籍,送她回家,她供他一輩子長生祿位;若是要她嫁他,她寧可不脫籍。」

「唉——」楊雄大為皺眉,「如何說這傷人的話,人又不是泥菩薩,總有氣性,換了我也不依。」

「就是這話啰!」金線說道,「不要說脫籍,只怕他們這樣好下去,那人就會吃醋,會有一場架好打。」

楊雄心想,石秀名喚「拚命三郎」,這場架要打起來,說不定就會出人命。

照此看來,這件事著實扎手。俗語道的是:「民不與官斗。」倘或為了爭風相鬥,那營官一定吃眼前虧,而事後必用勢力相壓。這一來自己必得出頭替石秀去頂,又一定頂不下來,變成惹火燒身,如之奈何?

這樣想著,臉上便有憂疑之色。金線摸不透他那轉彎抹角的心思,只覺得楊雄似乎膽小無用,事情還未臨頭,先就怕成這個樣子,倒不便再多說了。

楊雄是真的有些害怕,也有些懊悔,不該邀石秀到「醉仙居」去吃酒,無端惹出這麼些糟心的事,於今只有設法教石秀與勝文疏遠。此念一出,不免內愧:講義氣,為朋友尚且兩肋插刀,何況結義兄弟?自己這等畏首畏尾,算的是什麼江湖好漢?

「我倒不信!」他的神態、語氣都變過了,「男女之事,要兩廂情願,勝文看不中他,他又待怎的?難道真箇敢不顧朝廷法度,動刀殺人?」

金線聽他的話忽然硬了,只當跟走夜路、吹哨子一樣,無非自己壯自己的膽,心裡有些好笑,口中便語帶譏嘲了。

「是啊!朝廷的法度,原是只准你動刀殺人。」

「不錯!只好我殺人。」楊雄又說,「我是奉命殺人。那營官的刀也跟我的刀一樣,不好隨自己性子亂用的。」

「這都不去說他了。」金線懶得管閑事,「說我自己的正經。二十是乾娘的生日,院里姐妹都有孝敬,只有我兩手空空。」

楊雄會意,本來就揣了十兩銀子在身上,預備送金線買匹頭、作夾衣服穿,這時便很爽快地摸了出來,問道:「夠不夠?」

就因為他摸得爽快,金線不好意思再需索,點點頭說:「夠了、夠了。」

也就因為這十兩銀子,金線又有了管閑事的興趣。「節級,」她說,「我替你出個主意,你看好不好?」

「你是說我那兄弟的事?」楊雄連連點頭,「自然好!若是主意不錯,能把這件好事辦成,我另外有賞。」

「哪個要你賞!事情辦成了,我自會向石三郎討媒禮。如今我替你出個主意,我著人去尋快活三,他是薊州城中的地理鬼,人又熱心,與他商議,必有結果。」

「對!」楊雄笑道,「此人有趣,就不為談正事,與他一起吃酒,也是好的。」

於是金線差遣一名小廝去尋快活三,同時又叫侍兒去邀勝文。

快活三不知在何處快活,有得那小廝的一雙腳好跑;勝文卻是近在咫尺,一喚便到。她本來生得文靜,喜怒不形於顏色,看上去便似禮法謹嚴、不苟言笑的高門淑女,而此時卻是飛揚顧盼,未語先笑,特別是那雙眼睛,如雨後春水,盈盈欲流,正是那懷春少女,得遂鴛夢,宵來溫馨縈繞心頭,有些神魂顛倒的情態。

「恭喜、恭喜!」一見面,金線便這樣笑著跟她說。

這話突兀,換了別人一定會詫異地問:喜從何來?但勝文情虛,一下子就飛紅了臉,又要掩飾,便假意嗔道:「沒頭沒腦,說些什麼?」

「你說沒頭沒腦,我說有情有義,還不該恭喜?」

平日口角犀利的勝文,竟招架不住。「不跟你說!」她轉臉向楊雄招呼,「楊節級什麼時候來的?」

「來得有一歇了。」

「昨夜醉得那樣子,卻道是定要回家,也不怕金線惱你?」

「我才不惱。」金線介面,「他又不比你那石三郎有情有義,誰來管他回不回家?」

「你聽聽!」勝文指著金線對楊雄說,「此刻還在惱你。楊節級,今夜可不許再走了。」

「回頭再說,先談你的事。」楊雄以眼色向金線徵詢,「先跟本人說了吧?」

金線收斂笑容點點頭。見此光景,是有極正經的事要談,勝文也就端然而坐,用略帶不安的眼光看著楊雄。

「到裡頭去談。」

裡頭是間套房,四面隔絕,只得一扇天窗。勝文越發驚疑。「何用如此隱秘!」她問,「究竟為了何事?」

「我先問你一句話,」楊雄說道,「你跟我那兄弟,到底如何?」

原來是問石秀!勝文驚疑消釋,代之而起的仍是羞意:「如何叫『如何』?沒頭沒腦,教我怎麼說?」

想想也是,自己問得太籠統了。楊雄正在沉吟該如何措辭時,金線卻性急地說了:「是問你,可願意嫁石三郎?」

勝文一愣。情意再投,卻還不曾論到嫁娶,一時竟不知作答。

問得籠統不好,問得太實在也不好。「終身大事不是三言兩語說得盡的。」楊雄說,「我們還是慢慢談。我先說我那兄弟的情形與你聽。」

說媒的嘴總是靠不住的,在楊雄口中,石秀變成了殷實商家的子弟;也不說他流落在薊州,說是生性好武,到河北來是想投到「老種相公」帳下,立下邊功,討個一官半職,只以路見不平與楊雄結成知交,特意留下他在薊州。

至於他的為人,楊雄覺得不必多說,「想來你已盡知。若是你願意跟他一輩子,別的好處我不敢說,第一,明媒正娶;第二,我包他不變心。」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金線一半幫腔,促成好事,一半說的也是實話,「我們這種人家,最難得的就是這兩點,你都有了。再說石三郎,那等的相貌氣概,天生就是軍官的模樣,將來一定掙副誥封與你。勝文,你休錯過了好機會。」

這話其實說得多餘,勝文已經千肯萬肯,只是害羞不便說,而且也還有關礙,想了半天,問出這樣一句話來:「他今天來不來?」

這個「他」,自是指石秀。「怎的?」金線問說,「莫非媒人的面子不夠,你不願搭理,一定要跟他本人說?」

平日言語利落、機變極快的勝文,這時為咄咄逼人的金線問得張口結舌,無法分辯,只向楊雄解釋:「楊節級,你休聽她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楊雄安慰她說,「有話慢慢談,我知道你有難處。」

「是!」勝文急忙介面,「我的難處,金線盡知。楊節級,多有得罪,我告個便,待與金線有幾句話說。」

「好、好,我在前面坐,你們姐妹先談。」

於是勝文首先埋怨金線,不該不體諒她的苦衷,在楊雄面前拿話教她受窘。接著又問,那些難處如何跟楊雄透露。

「說實話吧!」金線答道,「我都說與他知道了,而且還替他出了主意,請快活三來商議,已著人去請了。」

這一說,先解消了勝文不知如何向楊雄訴說苦衷的一個難題,但是,「跟快活三商議沒用,只有請教一個人,才有妙計。」勝文說道,「不過這個人怕求不動。」

「哪個?」

「我娘。」

勝文的假母極有計謀,是金線所知道的,但不見得能對付得了那個死纏住勝文的營官。「何以見得?」她搖搖頭,「我倒不信。」

「你不要不信!我娘從不說沒把握的話。」

「你娘說過?」金線問道,「說過要對付那人?」

「是的!我娘曾說:好便好,不好我自有法子,叫他不得上門。為此,我依舊敷衍著。只是——」勝文皺著眉說,「越纏越緊,我也真有些煩。」

「那就趁早請你娘拿計策出來,早早了斷此事為妙。」

話是說得容易,如要勸得動勝文的假母,卻著實要費些功夫。不過,無論如何,兩個結並成一個,要解起來總省些事,所以喚進楊雄來,一說經過,他也大感快慰,說是等快活三來了再商議。

「也不必等快活三,我還有個主意——」

「有主意就說。」楊雄催問勝文,「怎的吞吞吐吐?」

勝文做了個詭秘笑容,還是遲疑著,彷彿有所顧忌似的,幾番欲語還休,卻終於經不住楊雄和金線的眼色,說了句:「要從一個人身上下手。」

「是哪個?」

「這個人,」勝文看著金線說,「你該想得出來。」說著,迴轉臉去笑了。

金線恍然大笑,撫掌笑道:「不錯、不錯,怎的我想不起這個人?」

「若能跟這個人有了交情,一說就成。」

「這倒不難。」金線說,「你這件事是個連環扣,一個扣著一個,先從容易解的解起,雖費周章,到頭來必定成功,恭喜!恭喜!」

她們這樣交談著,卻把楊雄惹得不耐煩了。「你們打的什麼啞謎?」他粗魯地吼道,「真正是婦人不好共事,牽絲扳藤,惹人冒火。」

「莫心急,總要告訴你的。」

金線笑著把楊雄拉到一邊,揭破了勝文家假母的一個秘密:她養著一個人,名為乾兒,實是面首。這個人叫張中立,剛剛二十齣頭,生得好一副雄壯身材,只是不務正業,成日價在鬧市廝混,也會花拳繡腿,也會踢球唱曲,倒是富家公子的一個好幫閑。

「原來是他!」楊雄想一想說,「我也見過這個人。怪道他近來衣服光鮮,沒事擎個金絲鳥籠閑逛,日子彷彿過得極舒泰,原來有個倒貼的戶頭在那裡。」

「既然你見過,便好套交情了。」

「慢!慢!這路人物,快活三一定相熟,是托他的好。」

果然,等快活三來一問,他說前日還與張中立在一起吃酒。勝文的假母租了房子私養著他,快活三亦知其事。

「楊節級,」快活三不解地問,「何以忽然提到這個人?」

「自然有事拜託。」楊雄轉臉吩咐,「勝文,一半是你的事,你先敬三爺一杯酒。」

「是!」勝文心甘情願地答應。

於是金線執壺,勝文捧杯,斟滿了酒,捧向快活三。「慢來,慢來。」他縮手不接,「這杯酒吃得吃不得,我須先問一問清楚。」

「自然吃得,是杯喜酒。」

楊雄的這句話羞著了勝文,粉臉生霞,趕緊扭了過去。快活三卻大為快活。「怎的?」他開了嘴,「勝文要做新娘子了?」

「先吃酒!」金線搶著說,「吃了自然告訴你。」

「我吃!我吃!這杯酒非吃不可。」

於是他一仰頸項,把杯「喜酒」都灌了下去,然後含笑看著楊雄,等他談這樁喜事。

到聽明白了,快活三越發快活,他跟石秀一見投緣,有此好事,如何不喜?只是,「跟那姓張的又有什麼相干?」說了這一句,自己省悟,緊接著又說,「可是要托張中立去說媒?」

「這是一樁,還有一樁。」楊雄又說了定計的經過。

快活三聚精會神地聽完說道:「兩樁事其實只是一樁。如肯將勝文許配石三哥,那面她自然去撕擄停當,不須我們費心,更用不著我們去求她的情。」

「言之有理。」楊雄舉杯相敬,「那就重託了。」

「石三哥的喜事,你就不說,我也要搶上來插手效勞。」快活三喝口酒,沉吟半晌又說,「我有句話,勝文你休介意。你假母是門戶中有名的黑心人,你看,她要有多少到手,才肯放你?」

「這難說,要看張中立可肯著力?」

「張中立是她一床上的人,胳膊不會朝外彎。銀錢上的事,幫忙也有限。」

「這也是實在話。勝文,你說一句。」

勝文不知道該怎麼說。假母要多少是一回事,石秀出得起多少又是一回事。照她的想法,自然越少越好,只是少了怕假母不肯,多了怕石秀出不起。她自己倒有些私房可以貼補,但這話只能跟石秀私底下說,此時一說出來,心高氣傲的石秀作何想法,十分難說,不但很可能拒絕,說不定覺得卸了他的面子,就此絕跡斷交,豈不是大糟特糟的事?

然而不說也不行。快活三問到這話,自然有幫襯石秀之意;楊雄與他結義兄弟,更難袖手,自己要說了數目,他們才有個斟酌的調度。勝文心想,假母那裡總得要五百兩銀子,才肯放手。自己有二百兩銀子私蓄,可以悄悄貼補在裡頭,就只說三百兩好了。

快活三是懂「行情」的人,聽勝文一說,搖搖頭不以為然。「論你的身價,絕不止這個數。」他說,「也罷,且做著看。」

這一來楊雄肚裡也有了數,只待回家與潘公商議,籌劃這筆銀數。這面有快活三與張中立去打交道,裡外著力,這頭姻緣十拿九穩了。這樣盤算著,心裡自然喜悅。想到石秀一個流落的窮漢,不多日子,立身有業,再有這一房如花美眷,有那知情的人談起來,必說是「楊雄夠義氣,石三郎不枉了與他結義一場」,這個面子就很光鮮了。就因為這一份陶然自足之意,格外有豪情逸興,大杯灌酒,與金線、勝文笑謔不斷。好熱鬧的快活三,卻只是默默舉杯,在心中另有一番盤算。

吃到微有醉意,只見石秀瀟瀟洒灑地走了來。金線便拍手笑道:「新郎官來了!」

石秀只道尋常打趣,微笑不答,但見楊雄滿臉欣悅,快活三雙目炯然,而勝文卻是庄容平視,矜持異常,這神色便都可怪,得要問一問。

「你們說我什麼?」

「不曾說什麼!」快活三搶在前頭回答,一面向嘴快的金線使個眼色。

這一來,金線就不敢造次了。「說你與勝文,郎才女貌一對兒。」她滿斟一杯,拍拍勝文旁邊的座位,「請這裡坐!」

石秀是爽快人,看大家都不肯說實在話,也就丟開不問,等坐了下來,舉杯自然先敬初交而極投機的快活三。

「三哥,」快活三照過了杯問道,「明日午間可得閑?」

「就是午間要照料買賣,最不得閑。」石秀答道,「而且明日重新開門第一天,柜上一定忙。」

「那麼過了午市,總可以抽得身了?」

「是的。」石秀問道,「王三哥問這話做甚?」

「相邀一敘。」快活三閑閑答道,「我有個好去處。」

「我跟王三哥一見如故,何必作這等客套,反倒顯得生分了。」

「不敢、不敢!三哥當我自己人,我如何反當三哥是客氣朋友。其中有個說法,藉此一敘為三哥引見一個朋友。」

「那好!」石秀很爽快地答應,「這等說,我一定到。」

「承情之至。不過,這個朋友,說句實話,高攀不上三哥,而且怕你也看不上眼。」

「這是什麼話。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敢自大?」

「若得三哥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快活三又說,「這個朋友,是個浪蕩閑漢,也會些拳腳;論身份,實在不高,不過最敬重像三哥你這樣的人,看在這些微心意上頭,請三哥給他個面子。」

「好說、好說。只不知王三哥要我如何對待令友?」

「無非看在我的薄面,與他說兩句好話。若是他有什麼浮薄短淺叫人看不上眼的地方,擔待則個。」

「那容易。」石秀問道,「令友貴姓?」

「姓張,叫張中立。」

等快活三說到這個名字,在座的人,無不默喻。石秀為人心高氣傲,若說為了有求於人,向張中立這樣不務正業、倚恃娼門為生的人去巴結,那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所以快活三套個交情,從中拉攏,等石秀與張中立相熟了,言語一投機,自然什麼話都好說。這是快活三老謀深算的一片苦心,須得助成他,不必將真情說破。

因此,這天自始至終石秀都不曾知曉,快活三要為他引見的那個朋友,實在就是他的大媒。

第二天午市方罷,石秀正吃了飯,打算去訪快活三,只見他領了個童兒,肩上挑著食盒,臂彎里挾一領篾席,已先來相邀了。

兩人談著走著,來到西門外一處荷塘,柳蔭下鋪開篾席,先坐下休息。那童兒十分能幹,煎茶煮酒,擺設果碟。剛剛安排停當,只見遠處來了一騎,白馬紅纓,鞍上一名男子,穿一件玄色綢衫,敞著胸口,腰際束一條極闊的繡花鸞帶,手裡拈一支皮辮子編結的馬鞭,昂首天外,揚揚得意地款款而來。

「中立、中立!」快活三大聲喊著,又回頭對石秀說:「就是此人!」

為了快活三有話招呼在先,石秀便起身迎接,表示敬意。等張中立下了馬,快活三兩下相見,彼此以「兄」相稱,一個叫「張兄」,一個叫「石兄」。

「張兄」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樣,吃過三天飽飯,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做出那紈絝子弟的派頭,顧盼之間旁若無人,右手食指勾住馬鞭的套環,一面說話一面甩,樣子極其輕佻。

這副行徑,自然叫石秀看不上眼。快活三也覺得張中立狂得未免過分,深怕石秀忍不住要發話,所以連連使著眼色,示意忍耐。

「請坐,請坐!」快活三捏住張中立的右手,借著相挽入席的樣子,不叫他再甩馬鞭子。

張中立也不讓一讓,管自南面而坐。快活三向石秀皺一皺眉做個鬼臉——石秀倒體諒他,報以豁達的微笑,就在張中立對面,盤腿坐下。

「小張,」快活三指著石秀說,「這位石三哥是楊節級的結義兄弟,為人最豪爽不過,是位好朋友。我與你自己人,說句老實話,將來你要請教石三哥的地方一定不少。」

「噢,」石秀略有些不安地說,「不敢,不敢!」

張中立不懂快活三的話,是暗示他收斂那飛揚浮躁的神態,只覺得有些困惑,想不出自己有什麼要請教石秀的事,於是問道:「石兄眼下做何生理?」

「只在我那義兄老丈人家幫著料理買賣。」

「你是說潘記肉行?」

「是的。」

「這等說,你只會殺豬?」張中立自覺這句話十分俏皮,得意地笑了起來。

石秀有些著惱,便冷冷答了句:「也會殺人。」

這一說,張中立笑不出來了,笑意雖無,笑容仍在,那神氣就顯得尷尬難看。快活三有些著急,趕緊咳嗽一聲,轉臉催他的童兒:「快拿酒來!怎的這等慢吞吞的?」

借這緣故,蓋沒了張中立的窘態。石秀卻是心裡懊悔,一則要看快活三的面子,再則不值得與此人一般見識。因此取了酒來,他搶著舉杯道歉:「張兄,我不會說話,擔待些。」

卻也怪,張中立就吃這一套,一抑一揚,對石秀便有敬畏之意,連連謙謝:「好說,好說!石兄言重!」

見此光景,快活三自覺欣慰,便湊趣說道:「你們兩位都是好酒量,先干兩杯再說。」

「怎麼是干兩杯?」張中立問,「莫非有個說法?」

「對!有個說法。第一杯叫喜成雙。」

「好個喜成雙。這一杯我吃。」

張中立很爽快地幹了一杯,亮一亮杯底,石秀也照樣幹了。等童兒斟滿第二杯,快活三又有個說法。

「這第二杯也是個『雙』字,叫作『好事成雙』。」說著,向張中立詭秘地一笑。

「這一杯自然也要干。」張中立借著舉杯,遮掩了他臉上微現的窘色。

石秀眼尖,由這兩人神色中看出來言外有意,想來是張中立有「成雙」的「好事」,便即笑道:「這一杯不該我吃。」

「怎麼不該你吃?」快活三說,「原應相賀。」

「是、是!」石秀急忙答道,「應該,應該!張兄,『好事成雙』,我奉賀一杯。」

「休聽他的話!」張中立有些著惱,「都是謠言。」

石秀不明白他意何所指,只覺得他神色可怪,便不敢造次,笑笑不作聲。

快活三有些不安。「原是說作耍,」他歉意地賠笑,「你休氣急,罰我一杯。」

有了這話,張中立自然不願多說,也不宜再顯氣惱的神色。快活三為了討他的歡心,便只揀他愛聽的話說,向石秀盛道他曲子唱得如何好、球踢得如何妙、腳上手下的功夫如何來得!

這一碗加料特濃的米湯,灌得張中立化怒為喜,越顯得意氣飛揚,站起來伸一伸胳膊,鼓足了勁往外一揮,順勢拉開了架子,打了一套拳,一招一式,勁道十足,打完了抱拳說道:「獻醜,獻醜!」

石秀心腸直,看他這套拳只能哄外行,實在說不出大好處來,就只微笑不答。

「怎麼?」張中立問道,「石兄,你看我這套拳,可還有欠功夫的地方?」

「我不大懂,不敢瞎說。」

「哪裡!石兄,你客氣就不是當我自己人了。來、來!」他跨開兩步,「我們下場走一走。」

「不、不!」石秀抱拳笑道,「我實在不會。」

張中立只是不信,苦苦相邀。快活三心想,要教張中立佩服,便得在這時候露一手,於是向石秀使了個眼色:「自己弟兄,玩玩不妨。」接著,他又向張中立說道:「石三哥功夫怕不如你,千萬點到為止。」

「快活三,你放心!」張中立揮舞著手臂,高聲答道,「我手下極有分寸,傷不著石兄。」

石秀和快活三都笑了,只是笑得不同。張中立的態度倒是好意,卻有些太不自量,所以石秀覺得好笑;而快活三卻是苦笑,他那兩句話是對石秀說的——只怕傷了張中立的面子,特意倒過來說,不想這個「妄人」全不理會,居然真的以為自己有多大能耐,豈不是只好苦笑。

因為有此苦笑,原已會意的石秀便向快活三點點頭,以目示意,默契於心。這一下,快活三才真的放心了。

「來、來!石兄快請下場。」

「我真的不大會。」石秀笑道,「幾手『三腳貓』的拳,不成家數,倘或誤打誤撞冒犯了張兄,還請見諒。」

「彼此!彼此!」張中立抱著拳說,一撒拳拉成個讓對方進拳的架子。

石秀心想,打敗了他,他心中一定不快,就不為快活三的交情,好好吃酒相敘,也不值得如此;若是自己有意落敗在他手裡,一則於心不甘,再則更長了他的驕氣,越發不知天高地厚,將來必有大栽筋斗的日子,那就反變成害了他了。

這進退兩難之下,如何著手,卻真費躊躇,因此一面拳來腳往走圈子周旋,一面不住在思索。這樣兩個圈子下來,一眼瞥見路旁有堆石灰,靈機一動,頓時有了計較。

於是漸引漸近,到得那個地方,突然往路邊高喊道:「請等一等。」

說著他彎腰脫下快靴,倒過來抖兩抖,彷彿裡面有什麼沙子,要拿它去掉似的,其實他是借這彎腰脫靴、穿靴的工夫,暗暗捏了一握石灰在掌心裡。

等重新交手時,石秀就不是一味退讓了,閃轉騰挪,其疾如風,不但逼得張中立連連倒退,而且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弄得暈頭轉向,一身是汗。

好在石秀不為已甚,每到要緊關頭,不是裝作失手,便是慢了半步,教張中立那顆心一起一落,懸懸不已。先還當他畢竟欠些火候,到後來方始察覺,原是石秀有意相讓。

理會到此,心中不免自慚,而且也自悔魯莽,但一交上手便成了騎虎,總得找個「落場勢」才能罷手。然而這又談何容易,自己只能招架,不能還手,哪裡去找這個保得住面子的「落場勢」?

這樣一著急,心浮氣躁,拳就亂了,蠻打硬攻,全無章法。

不想這一來反倒見效,石秀似乎不敢硬擋,接連後退。張中立見有敗中取勝之望,精神陡長,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拳接一拳直搗過去。

「好罷手了!」在一旁註視的快活三大聲喊說。他是恨張中立不知趣,深怕真箇惹惱了石秀,反擊過來,難免下了重手,因而聲音是在著急之中帶著些氣憤。

石秀哪裡會惱,神閑氣靜,十分從容。此時聽得快活三的警告,便決定罷手。石秀摸准張中立的勢子,等他一拳直取面門時,身子往後一仰,右腳揚起,作出仰得太急、站立不住的樣子。

張中立一看大喜,暗叫一聲:「合該我露臉!」接著便撒拳變掌,招數由「推窗望月」化成「關門落閂」,雙掌向外一推,立即翻右掌橫揮,去「砍」石秀那隻揚起來的右腳。

石秀是有意露一手,不等到他的掌到,腰間一凝勁,平地一個「鷂子大翻身」,後仰變作前俯,右腳一屈一伸,往後直踹。

這要踹著了,正在張中立胸口,非當場吐血不可!快活三大驚失色,脫口急叫:「踢不得!」

石秀原無意踢他,一面踹,一面挺腰,腰一挺直,那隻腳自然落到地上,旋轉身來,抱拳說道:「我輸了,我輸了!張兄的拳好厲害。」

「承讓!承讓!」張中立紅著臉說,「不分勝負。」

「對、對!」快活三聽見了說,「不分勝負、不分勝負,最好不過。」

「請過去吃酒。」石秀低聲說道,「張兄,你的衣衫髒了。」接著指一指脅下。

張中立低頭一看,脅下清清楚楚一個白手印;再看那面,又是一個;索性脫下那件黑綢衫來看,背上還有一個。

三個白手印,便是著了石秀三掌,如果真的對敵,怕已被打得傷筋披骨。而最使他困惑不解的是,自己著了三掌竟會一無所知。照此看來,自己的功夫,真差得太遠了。

「石兄!」張中立兜頭一揖,「你非教我幾手不可!」

「哪裡、哪裡,我實在不會什麼!」

「你看看!」張中立轉臉對著快活三大聲嚷道,「到這一刻,石兄還裝佯,該不該罰酒?」

不想石秀能使張中立服善如此,快活三大為高興。「真正不打不成相識!」他笑著說,「不必說什麼罰酒,再喝杯『喜成雙』。」

吃過了「喜成雙」,張中立又雙手高舉酒杯,奉敬石秀,說要拜他為師。這一來,石秀就不肯吃那杯酒了。

「笑話!我這點功夫,自己都還要再投明師回爐改造,如何做得你的師父?」

張中立改了稱呼,不敢再以「兄」字相稱。「你老忒謙了!」他說,「我是手低而眼高,豈能不識好歹?」接著,便細談剛才交手的經過,石秀如何有意相讓,哪一拳可以取勝,哪一腳可以致命,通通都指了出來。

這等至誠令石秀不能不感動,也不能不詫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快活三自然也有同感,便勸石秀說:「三哥,你就許了他吧!」

「萬萬不行!」石秀緊接著他的話說,「如果說閑來無事一起琢磨琢磨,倒無不可,『拜師』二字,再也休提。」

張中立還要堅持,快活三料知不可相強,便又倒過頭來勸這一面:「既是如此,中立,你無須再多說了。好在你是要請三哥指點,三哥已經答應教你了,何必定要在名分上爭?」

「我不管,我只叫師父。」

這等憊賴,無法可治,石秀便隨他叫去,當時便就剛才交手的情形,口講指畫,拿張中立的缺失一一指點。教的人是不厭其詳,被教的人十分用心,倒把快活三冷落了。

講得告一段落,張中立忽然問道:「師父,你可會點穴?」

一聽這話,石秀便不悅了。「這是極狠毒的武藝,」他放下臉來說,「你問它做甚?」

「師父,你莫以為我有害人之意。只為我吃過人的虧,至今懵懂。有人說那是點穴,所以我問一聲。」

有此解釋,石秀的顏色復又緩和。「你先說,」他問,「是怎的吃了人的虧?」

「我先提一個人,不知師父可知道——報恩寺的海和尚。」

石秀心中一動,點點頭:「海和尚如何?」

「這賊禿是個花和尚。」張中立說,「他手下專有兩個人替他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個是個頭陀,俗家姓胡。這胡頭陀只替他跑腿,是個小角色。另有個人,可就非同等閑了,我吃虧就吃在他手裡。」

「噢,想來這和尚也會功夫?」

「不但會,還好得很。聽說是少林寺的,名叫悟先。」張中立喝了口酒,接著便談他們怎麼吃了虧。

據張中立說,有一日午間他多吃了些酒,神思睏倦,天氣又熱,想起報恩寺寬大爽塏,是個納涼醒酒的好地方,便一個人晃蕩著膀子直奔那裡。

張中立的打算是覓個地方,好好歇個午覺,這自然以禪房為宜。佛寺是人人皆可隨喜之地,哪知竟有個小沙彌擋著,不教他進禪房。張中立不是什麼肯忍氣吞聲、不惹是非的人,兩下便吵了起來。

正吵得不可開交時,出來一個和尚,又高又胖,濃眉大眼,長得一副羅漢相。「他走過來,裝作勸架,只說:『施主休動氣,外面待茶。』說著伸手過來,拿我的膀子一托。」張中立左手扶著右手的肘后,比擬當時的情狀,「就這一下,讓我麻了半邊身子。我知道著了他的道兒,自己知趣,連聲答說:『好、好,外面吃茶,外面吃茶。』那和尚牽著我的膀子到了外面,也不知使的什麼手法,只在我腕子上捏了兩下,又是輕輕一抖,說也奇怪,頓時又不麻了。」

「這和尚,不用說就是悟先了?」快活三問。

「正是。」張中立說,「事後我仔細打聽了才知道。據說這悟先不守清規,被少林寺老方丈攆出山門,卻不知怎麼會在報恩寺掛了單,做了海和尚那廝的走狗。」

「怎說是走狗?」石秀問。

「如何不是?像那日他對付的情形,便似惡狗守門。」張中立問道,「師父,我那半邊身子麻,可是被他點了穴?」

「當然。點的是『軟麻穴』。」

「佛門子弟學這點穴,就見得他不是善類了。」快活三大搖其頭,「我聽說少林寺自達摩禪師留下了『十八羅漢手』強身健骨,便在荒山野寺,憑這十八手功夫,亦足可敵得住邪魔外道,何須學這狠毒的點穴?」

「是啊!」張中立緊接著說,「那日虧得我見機,不然被他點了重穴,不知是怎樣送的命,到死都是個糊塗鬼。」

石秀本是疾惡如仇的脾氣,此刻聽張中立和快活三話都說得在理,便又勾起了他那好打不平的本性,握拳在席上搗了一下,大聲說道:「這廝如此可惡!幾時我會會他!」

聽這一說,張中立又驚又喜。「師父,」他提醒他說,「那賊禿會點穴,師父可有把握破他?」

「點穴我不會,不過我懂穴道,那就不要緊了。」

「師父、師父!」張中立高興地喊道,「你老教教我!再遇著那賊禿時也好有個防備。」

於是石秀又一一指點,哪裡是「軟麻穴」,哪裡是「暗眩穴」,如何是「兩指點」,如何是「單指點」,又如何是「膝蓋撞點」。

「你只記住,致命的只有九個穴。」石秀把「腦後」「氣海」諸穴,交代得特別明白,特別叮囑:「我只懂如何護身,不懂點穴,更不會『解法』。你可千萬莫去瞎試,胡亂傷人。」

「師父請放心。若是我不聽你老的話,任憑處治。」

見張中立對「師父」這般敬重,快活三暗暗心喜。本想等他們混得熟了、交情厚了再開口商談,照眼前的投機,還等什麼?

於是到日落黃昏分手的時節,他將張中立拉到一邊,悄悄訂下了后約,約他明日中午在王六酒家吃酒。又格外叮囑,莫說與石秀得知!

第二天日中,張中立擎著個金絲鳥籠,逍遙自在地來赴快活三的約。一到王六酒家,快活三從小閣子里迎了出來,攜著手進去一看,只見兩副杯筷,一瓶上好官酒,四個極精緻的冷碟,已擺設得停停當當,是專候客的模樣。

「快活三!」張中立笑道,「今日這頓酒,吃下去怕不落胃。」

「咦!這叫什麼話?」

「必是有事要支使我,且不是省力之事,不然不得這等破費!」

「你說這話也不摸摸良心?你少吃了我的?」快活三捺著他坐下,「閑話少說,先坐了吃酒。不是什麼費力的事,你儘管開懷暢飲。」

彼此原是玩笑開慣的,張中立便笑嘻嘻地坐了下來,說過兩句閑話,開口動問:「那『不費力的事』是什麼?」

「只要你跟你乾娘說一聲,將勝文放了出來。自然也不會叫她吃虧,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她一個人捧不動!」

「還說不是費力的事!」張中立叫了起來,「三百兩銀子要她放勝文,只怕天王老爺去說都不成功。」

「不成功也要成功!這不是別人的事。」

「是你的?」

「我?」快活三笑道,「若是我,就算你乾娘肯了,勝文也不肯。」

「這話倒說得再實在不過。」張中立笑過了卻又皺眉,「我倒想不起,還有哪個是勝文看得上眼的?」

「天下之大,怎會沒有?」

「你說!」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你師父。」

「是他!」張中立詫異不止,「怪道!」

「怎麼呢?」

「昨日我乾娘問我,在哪裡吃酒,我說與楊節級結義兄弟石三郎在一起,你道她怎麼說?」

快活三又打趣他了:「你乾娘跟你說私語,哪個曉得?」

「她是這等說,休與那姓石的在一起!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

「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是我們替朋友著想。」接著,快活三把前因後果都說了給中立聽,說完又加了一句,「如今這千斤重擔就在你身上了。」

「只要我挑得下來,莫說是師父,就憑你的面子我也無話可說。只是,」張中立聳聳肩說,「你聽我乾娘的口氣就知道了。」

「你乾娘還不是聽你的?」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中立,我當你小兄弟一樣,你有話跟我實說,你若是怕你乾娘,不敢跟她開口,就算我不曾托你。」

「哪個怕她!」張中立臉紅脖子粗地說,「哪裡就不敢開口了?說不說由我,聽不聽由她!怕什麼?」

「那就是了!」快活三的態度跟他相反,極其平靜地說,「只要你說,她一定聽。這點小事,而況又不是白討她的人。如說連乾兒開口都不順從,還做什麼乾娘?乾兒的面子在哪裡?」

聽這口氣是吃定在自己身上了!張中立是好面子的人,一時愣在那裡,半晌開不得口。

「罷,罷,」快活三做出那無奈的豁達的神氣,「你實在為難,都怪我不好,不該說這個,反倒害得你掃了酒興!」

「哪有這話!」張中立忽然得了個計較——實在是下了決心,「若不允我時,我便不認她做乾娘,從此一刀兩斷,永不往來。」

聽他發了狠,快活三暗中快活,只是不便再慫恿他蠻幹硬幹,只斟過一杯酒去,歉然說道:「中立,事緩則圓,為朋友害得你們乾娘乾兒反目,就事情做成了也無趣。你休心浮氣躁,開懷飲酒,等我細細琢磨出一著妙棋來。」

快活三平時也如潘公般喜歡聽書,聽了些計謀在肚子里,此時思得一計,可教勝文的假母不敢再留勝文。他自覺此計極妙,只是有一層難處,似乎不便向張中立明說,因為一說,便大大觸犯了張中立的忌諱。

張中立與他乾娘的曖昧是從不肯承認的,如今要行此計,先須他肯承認有此曖昧——快活三是這等妙計:與張中立跟勝文說通了,假作接近,假作情投意合。勝文的假母自然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好歹要遣嫁勝文,那時便容易為石秀說話了。

這一計百發百中,就怕張中立假撇清。快活三正在思量如何說服他時,張中立卻先開了口。「快活三,我打算定了,」他說,「你兌三百兩銀子來,一切包在我身上。」

「果然如此倒省事,」快活三大喜,但亦不免疑惑,「你怎的有此把握?」他問,「可能先說與我聽聽?」

「有何不可?」張中立說,「我那乾娘,凡事好作商量,就是銅錢銀子上不肯吃虧。我就在這上頭與她扯皮。我說我與石三郎耍錢,輸了三百兩銀子,人家願意出此數,共是六百兩銀子,算作勝文的身價。她若不肯時,也好辦,只與我三百兩銀子,我拿去還石三郎。她必不舍,那就只有舍卻勝文了。」

快活三覺得這個做法倒也簡捷,便點點頭說:「你肯這等與你師父著力,難得之至。不過勝文身上有何牽纏,卻須你那乾娘料理清楚。」

「不就是那痴心的營官嗎?沒事,我乾娘已經在辦了。」

「是什麼辦法?」

「無非調虎離山。」張中立說,「我乾娘不知走了什麼門路,他們營里不日便有公文到,將那營官調到陝西老種相公帳下,人一離了薊州還怕什麼?」

「妙!」快活三擊案稱賞,「你那乾娘真箇足智多謀!只怕一個人。」「哪個?」

「她那乾兒張中立。」快活三笑道,「見了你就無計可施了。」

果然,歇了兩日,張中立有了迴音,說是他乾娘肯了,央快活三寫了張欠銀三百兩的借據,畫了花押,仍舊交回快活三,囑他轉交石秀。

快活三不曾交與石秀,交給了楊雄。楊雄又說與他老丈人得知,商量停當,將石秀拉到後園,勸他成家。

「多謝潘公與大哥成全,感何可言。只是這番美意,我石秀只有心領。」

聽這一說,潘公與楊雄無不大出意外。「莫非你嫌勝文的出身不高?」潘公說道,「若是這個心思,倒是我與你大哥冒昧了。」

「不是!不是!」石秀亂搖著手說,「我不存那世俗之見。只是自覺還不到成家的時候,事業未立,無端添個累贅。雖說潘公與大哥不拿我當外人,到底我自己該有個分寸,不好弄個家累在身上。」

「此言差矣!有道是成家立業。三郎你聽我的話,」潘公極懇切地說,「不是我託大賣老,實在我拿你當子侄看待。你費心費力,拿這肉行當自己的買賣,這番至誠的心我豈不知,將來少不得幫襯你自己也立個門戶。創業不易,要有個同心合意的人做你的內助,這就是先成家后立業的道理。至於眼前,你小夫妻兩個,一個月的花銷也有限。我與你開一份薪水,包你夠用,談不到什麼家累。」

這話駁不倒,只是石秀另有隱衷:為了巧雲,他寧願潘家虧負他,也不願沾潘家的光,免得落得一世的話柄。這話要說出來便傷了感情,所以只好這樣推託:「潘公這等說時,我若不領情,便是不識抬舉了。且讓我再為潘公出個一年半載的力,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領大哥的厚意。」

聽這一說,竟似潘公一手拉著石秀,一手又拉著勝文,硬逼他們成婚。潘公只好向楊雄問計:「女婿,你道三郎的話如何?」

楊雄看出石秀有話不便當著潘公說,因而答道:「等我與三郎慢慢商量。」

私下探詢石秀如何肯說,怕巧雲會有閑言閑語,一口咬定自覺受之有愧,好歹等個一年半載再說。人各有志,不可相強,楊雄只好將實情說與勝文。

勝文自然大失所望,她不會明白石秀的隱衷,只道他看自己是門戶中人,有輕視之意,不免著憤;所以見了石秀,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我勸你以後少來!這地方辱沒了你。」

「這是怎麼說?」石秀心裡有數,口中卻不能不這麼說,「我什麼地方錯了,你生我的氣?」

「我哪裡敢生你的氣?」勝文含著一泡眼淚說,「我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差得太遠了!」

「這是真的生我的氣了!」石秀默然說道,「我也有一肚皮的委屈、牢騷與苦衷,心想只有和你談談。如今你也不體諒我,那就再無人能聽我的了。」

看他濃眉深鎖,容色慘淡,平日那副生龍活虎的氣概剩不下半點——世間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遲暮更惹人憐惜,石秀此刻便似那樣子,勝文心一軟,再也不忍說一句半句的氣話了。

然而心是軟了,臉上卻還軟不下來,所以仍是那種呵責的聲音:「沒有人封住你的嘴,見面的次數也不算少,幾時聽你訴過委屈來?」

「原是我不對。」石秀答道,「我早不肯與你說,只為不是什麼有興頭的話,何苦讓你心裡也不痛快?」

「這就見得你拿我當不相干的人!不然,怎麼叫同甘共苦?」

「為的是但願與你同甘,不肯教你共苦,故而潘公與我那大哥的好意,一時不敢領受。」石秀看她是肯聽自己的話了,便拉著她的手說,「你來,等我細細說與你聽。」

於是促膝並坐,宛轉低語,石秀把他不肯說與別人得知的心事傾囊倒篋般吐露。唯一隱瞞的,只是那晚上進去交錢,正逢巧雲浴罷,暗中勾引,幾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情節。

為了顧楊雄的面子、巧雲的名節,話就不得不瞞,也不得不改。「我那嫂子,樣樣都好,只是小氣,」他說,「如今已有嫌我吃閑飯的模樣,將來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閑言閑語,連我都受不得,我又怎肯讓你去看她的嘴臉?」

「那也不是什麼解不開的結。」勝文說道,「你我不與她住在一起好了。」

「自立門戶不是容易的事——」

「有什麼不容易?」勝文搶著說,「你休當我不能過苦日子!粗茶淡飯,荊釵布裙,我都不嫌!只要廝守著你。」

「你越是這等存心,我越不忍教你吃苦。」

話又說得遠了,勝文心裡又有氣,只是不敢發作,想了好半天問出一句話來:「照你這等話,要到哪一日才能如願?」

這話便很難說了,石秀不肯空言搪塞,很慎重地盤算著:就不說讓勝文能過什麼舒服日子,光是這三百兩的身價銀子,便不易籌措。

「怎的又不開口了?」勝文催問著。

「難,著實難!」石秀說道,「你容我通前徹后想一想再說。你放心好了,若是我不能娶你,這一輩子就打定光棍。」

說到這話,勝文又何忍再逼,嘆口氣不響,事體就這樣擱了下來。

轉眼就是滿城風雨的重陽節邊。報恩寺的「水陸普度大齋勝會」啟建有期。海和尚特地帶了八瓶自釀的甜酒,親自來通知,請潘公父女去做齋主。

卻好楊雄在家,巧雲就不便出面接待。海和尚十分見機,原是拿了來與巧雲品嘗的酒,就改了做楊雄的人情。「聽說節級海量,特為帶了幾瓶自家釀製的酒來奉敬。」他說,「這酒的力道不壞,香味差些,不中吃。」

楊雄與這個和尚不甚對勁,就不大肯領他的情,淡淡地答一聲:「不敢!」然後問道:「出家人也許吃酒?」

「這是素酒,不礙。」

「怎叫素酒?」

「果子所釀,就是素酒。」海和尚神色自若地杜撰說法,「若是米麥所釀,便是奪人口中之食,佛所不許。我這酒是寺里的雜樣果子所釀,且是鳥雀啄殘或者自家落了下來的,若便棄去,罪過可惜。故而撿起來收拾乾淨,釀成甜酒。出家人寒夜做功課,小飲一杯,通身皆暖,於弘揚佛法,大有裨益。」

「話倒不錯。」楊雄又說,「只是大宋朝的酒出於官庫,你這私釀,豈不犯了朝廷的法度?」

「阿彌陀佛!出家人怎敢做犯法的勾當?」海和尚雙手合十,眼觀鼻,鼻觀心,做出極其莊敬至誠的神態,「自釀自飲,稱為『家釀』,只不是販私牟利,官法亦是允許的。」

楊雄語塞。潘公卻有些不安,人家好意送酒,如何只顧挑毛病駁他?因而便插進來調停。「女婿,」他打開瓶塞說道,「我這義兒自釀的酒我吃過,著實不壞。你嘗一杯!」

一則是老丈人的面子,再則楊雄本性也是忠厚一路,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虧欠了些,因而不為已甚,笑著說道:「和尚吃十方,我們如今又吃和尚的,倒不是吃十一方?」

「節級會取笑!」海和尚賠笑著說道,「久仰節級英名,只為無緣親近。今日特來恭請節級後日到寺里隨喜,容我潔治素齋,與節級結個善緣。」

原來從後日起始,便是「水陸普度大齋勝會」的第一日,說請楊雄去隨喜是假,要請潘公和巧雲去當「齋主」是真;說請潘公也是假,要請巧雲才真是真!

「這場『水陸』得以辦成,真正不易。」海和尚得意揚揚地說,「不是我誇口,真正叫百年難遇,也是府上的一場大功德。照說,應該請節級去做齋主,只是要在寺里住七日。節級是衙門裡的要緊人,知州相公一日離不得。不過再忙,請節級務必來拈一炷香,自然消災延壽,百魔不侵。」

一頓恭請,將楊雄捧得飄飄然,不過也有不解之處。「何以在寺里住七日?」他問。

「一則是齋戒之意,怕有那年輕恩愛夫妻,一日兩日好熬,日子長了,難免如是云云。菩薩神靈褻慢不得,不然便有災禍,不是當耍的事。」

「這倒也是實話。」潘公深深點頭。

「再則這七日水陸,儀典繁重。外壇念經,內壇作法。『結界』『發符』『上供』『告赦』,每日都是五更為始,到晚方休,皆須齋主進殿拈香,不住在寺里,如何使得?」

「這等說時,是極累人的事。」楊雄看著潘公,「爹上了年紀,只怕起早落夜的,也難!」

「我有個計較,帶了巧雲去,叫她替我拈香。」

「這個——」楊雄轉臉來問海和尚,「婦道人家也好做齋主?」

「自然好做。」

「莫非也住在寺里?」

「自然。除非不做齋主,要做就要照規矩做。」海和尚說,「這一壇水路道場,共是十位齋主,東村趙秀才為頭,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還有孫員外家,也是夫人做齋主。」

「這等說,你寺里另有清靜之處安頓女齋主?」

「不但清靜,而且嚴密。單有一所禪房,與他處隔絕,有個老佛婆把門,雄蒼蠅都飛不進去一隻。」

「既然如此,爹便帶了巧雲去吧!」

巧雲就在屏風後面,聽得這一說,喜不可言,轉念一想,不可大喜,若非做作一番,說不定楊雄動了疑心,真如海和尚所說「不是當耍的事」。

因此,她靜一靜心,獨自做了一番盤算。等海和尚一走,潘公來與她說到此事時,她淡淡地不作聲。

潘公還不曾看出女兒的臉色,管自說道:「明日就要住到報恩寺里,到功德圓滿方能回家,須得作個安排。」

「也沒有什麼好安排的。」巧雲的語氣仍是淡淡的,「不過打點爹爹的衣服什物,費不了半天工夫,明天上午動手,也還不遲。」

聽這話,潘公一愣,仔細辨一辨她的意思,困惑地問道:「你呢?」

「我不去。」

「你不去?」潘公越發詫異,「說得好好的,怎的變了卦?」

「幾時說得好好的?有爹一個人去做齋主也就夠了,何必我去?」

「你剛才不曾聽見我在說嗎?要你去替我各處拈香。你若不去,這場功德便做不成了。」潘公管自搖頭,「七天工夫,起早落夜,莫非真箇要我累出病來?」

巧雲正要他說得這等非她不可似的,只是楊雄不在眼前,有些話跟爹爹說了也是白說,所以裝作被駁倒了卻又不情願的神氣,閉口不言。

潘公也好熱鬧,巴不得到報恩寺里去住七日,所以見女兒是這般神態,頗為不悅。再想到這壇水陸道場湊份子做齋主,原是巧雲答應了海和尚的,如今卻又不高興了,只將他撮弄了去,倒像是有意拿老人作耍,心裡便越發有氣。

氣雖氣,卻不敢發作。從小縱容慣了巧雲,平時重話都不肯說一句,久而久之,反倒怕了她,所以憋了一肚子悶氣,連晚飯都不吃,倒向床上睡了。

到得楊雄回來,飯桌上不見潘公,自然要問:「爹呢?」

「睡下了。開飯了,他說吃不下。」

「好端端的,怎麼吃不下飯!莫非身上不舒服?看看是什麼病?」

「有什麼病?無緣無故生悶氣。」巧雲說道,「報恩寺里做齋主,有他去也夠了,何必還要我?」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人家要人照應——」

「又不住在一處。」巧雲搶著說,「哪裡照應得到?」

「就照應不到,也須替爹爹各處拈香。七天工夫,一眨眼就過去了!」

「你倒說得輕巧!」巧雲突然之間放開了嗓子,大發脾氣。

「咦、咦!」楊雄一驚之下,不由得倒退了兩步。看巧雲那雙鳳眼,生起氣來,想睜圓了卻睜不圓,不由得好笑,「使脾氣也要有個道理,無緣無故嚇我一大跳!」

「都是你們的道理!教我哪裡再去講理!兩個去做齋主,一住就是七日;你又在衙門裡。一個家莫非交了給不相干的人?」

楊雄聽到最後一句,方始明白,是對石秀生的意見,當時臉色便沉了下來。「你真是婦人之見!」他說,「怎只『不相干的人』?我與三郎姓雖不同,情如手足。你說這話,刮到他耳朵里什麼意思?」

「哪知道你什麼意思?」巧雲冷笑,「同嫖共賭,一雙難兄難弟!只礙著我,巴不得我不在家,你們好無法無天地去尋歡作樂。」

說來說去,還是那夜吃醉了酒口角余憾莫釋。想想總是自己的錯,牽涉到石秀,也不是吵一場所能消釋誤會的,楊雄便只好笑笑不作聲了。

打也罷,罵也罷,就怕楊雄不說話,自己的行止要有個著落,不容他不說話,所以又惡狠狠地嗔道:「你笑什麼?」

「咦!」楊雄作勢問道,「這就奇了,連笑一笑都不許?」

「你是笑裡藏刀!」巧雲又是冷笑,「只聽你那兄弟話!從他進門,是非就多了。」

楊雄默然。這話再說下去,是非可真箇多了。「好了,好了!」楊雄就這時有了個主意,「你跟他合不來,我教他外頭去住。如今卻要容忍,莫教人笑話我!」

「怎的是笑話你?」

「譬如說,」楊雄對景掛畫,就拿剛才所談的事作例,「為了不放心他,竟連報恩寺做齋主都不去,傳開來說是楊雄的老婆拿他小叔當什麼似的防!這話有多難聽?」

盤馬彎弓,好不容易才逼到這要緊關頭,那婆娘不敢再做作了,將計就計說聲:「好!我就去。但願功德圓滿回來,安然無事。」

「自然安然無事。」楊雄問道,「你說有什麼事?」

「不錯,不錯!無事,無事。」巧雲又說,「你好待去告訴爹了!順了他的心意,還生的什麼悶氣?」

等說與潘公,他反倒有些意興闌珊,說是在床上躺著,細細想過:店裡的買賣,交給石秀一個人,怕他過於勞累,於心不安。

「怎談得到『不安』二字?」楊雄說道,「爹是好熱鬧的,儘管去玩幾日。」

潘公還是二十歲那年,見過一壇水陸道場,那番熱鬧的景象到老未忘;想想自己能做齋主,身在壇中,是件好玩得意之事,也實在有些割捨不下。

「我去歸去。」他說,「看情形說話,若是三郎一個人照料不到,我還是回來。」

「是的,這樣就好,等我來跟他說。」

石秀是吃了午飯就出去的,出去收賬。四城兜了下來,到家已是上燈時分。銀錢經手上頭,他絲毫不肯馬虎,所以一到家連晚飯都顧不得吃,先自結賬要緊。

楊雄還不知道他已回來,走進店堂,聽得算盤珠滴答作響,探頭一看,不由得就問:「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不知道。」

「到家不多一刻。」

這一打岔壞了,分神答話,手上便錯,半天的算盤就算白打。

楊雄卻不管他這些,走來問道:「你在外頭吃了飯不曾?」

「不曾。」

「走,走!我與你吃酒去!」

「不了!有收得的賬在這裡,我今夜算清了它。」

「明天再算。你收了多少錢,交與我就是。」

看樣子賬是算不成了,石秀只好先交了錢,將賬簿鎖好,換上一身乾淨衣服,會齊了楊雄,出後門上街。

「我們到哪裡去吃?」石秀問道,「金線家?」

「今日不到她那裡,我們到王六酒家去。」楊雄又接了一句,「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

聽得這話,石秀便有些不安,因為楊雄的臉色不甚開朗,料想必是有了什麼為難之事。他的性子急,只是走在路上不便多問,所以撒開大步,巴不得一腳就跨到王六酒家,好聽楊雄的知心話。

等落了座,還未喚酒點菜,他就忍不住了。「大哥,」他隔桌湊近了臉問,「是什麼話要說?」

「不忙!」楊雄先打發了跟堂的夥計,才正色問道,「兄弟,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這無頭無腦的一句話,教人難以作答。石秀細想一想,料知必是指的勝文,便即答道:「眼前無論如何談不到!好歹讓我攢幾文錢下來再說。」

「你何必這等孤介,不肯受人一點半點好處?你我弟兄,我那丈人又跟你投緣,你就依了老人家的心愿吧!」

楊雄不了解石秀的心情,更不能摸到他的苦衷,所以對於他的遲疑瞻顧,覺得不像個爽朗果斷的男子漢,未免心中不滿。

「兄弟,」他率直說道,「你樣樣都好,就是這上頭婆婆媽媽,不是英雄氣概。如今千言並一句,你只算為了我成個家,如何?」

這話未免有些急不擇言,若要仔細考較,頗有道理上說不通的地方。石秀只好不作聲。

「為啥說是為了我成個家,其中有個緣故——」

石秀正待聽他如何解釋,他卻忽然住了口,咽下唾沫喝了口酒,顯得說話很吃力似的,倒教石秀詫異了。「大哥,」他說,「你若是說出這個緣故來,我自然無有不依從之理。」

楊雄遲疑了一會兒,毅然決然地說:「那好!我就說與你聽。」

說是說了,卻真箇吃力。他首先就拿巧雲批評了一大頓,道她如何驕縱成性,如何愛使小性子。接著便惋惜地表示,不知石秀怎麼忤犯了她,惹得她常有閑話;雖然他與潘公每每厲聲責備,無奈不可理喻!

「常言道得好:『蠻妻孽子無法可治。』」楊雄看著面色凝重的石秀,不勝歉疚地說,「兄弟,如果我有絲毫見外之意,這些話,我就不肯說了。說出來教人笑話:楊雄好一條漢子,可惜吃他老婆治住了!我的臉面何在?再有一層,若是我對你感情平常,我也不肯說,因為兄弟你顧大局,絕不會跟她一般見識,就不會吵鬧,我樂得裝聾作啞。只是你我是何情分,我若不把這件事辦妥了,眠食不安。想來想去,只有早早幫你成家,白晝自在店堂里做生意,夜晚自回家去,不到後堂,不吃那婆娘做的飯食,她還有什麼可說的?」

不要說是這番說辭的確出於肺腑,就沒有這番話,楊雄一定要石秀那麼做,他也不能不聽。因而石秀慨然答道:「既是大哥這等說,我從命就是。」

楊雄心上一塊石頭落地,卻又不安地問道:「兄弟,你不會誤會我寵妻滅友?」

「哪有這話!大哥如此為我設想,我若不明白大哥的委曲苦心,豈非狗彘不如?」

「這才是!兄弟,」楊雄叫人取個大酒盅來,滿斟一杯,「你若真心聽我的話,便吃了這一杯!」

「是!」石秀毫不遲疑地直著脖子,把那一大盅酒灌了下去。

「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楊雄覺得痛快異常,也幹了一大盅酒,「你就等著做新郎官好了,一切有我替你料理。」

石秀笑一笑不答。按理說應當道謝,只覺得異姓手足的情分到了這一步田地,口頭泛泛地說個「謝」字,反倒顯得還有些世俗的客套,就不是真正可以將心換心,共禍福、同生死的朋友。所以話到口邊,又復不語。

「再有件事說與你。」楊雄不經意地提起,「後日重陽,海和尚起一壇水陸道場,說是百年難遇,那禿驢興頭得了不得。我那丈人好熱鬧,要去做齋主,卻又年紀大了,骨頭硬了,拈香跪拜未免勞累,所以將巧雲帶了去。這七日之間,店裡少不得要你費心!」

聽這一說,石秀暗吃一驚。「怎麼,」他問,「要去七天?」

「是啊,在報恩寺里要住七天。凡做齋主,都是如此,鐵定不移的規矩!」

石秀吸口氣說不出話,心中暗暗叫苦。海和尚是個花和尚,而況巧雲跟他眉來眼去,是自己親眼得見!如今一去七日,在那悟先把門的禪房裡,什麼事做不出來?看來羊落虎口,巧雲是難保清白的了。

這話不能實說,說出來便是一場絕大的是非!是非還是小事,楊雄未見得肯信。俗語所言:「捉賊捉贓,捉姦捉雙。」還未曾勾搭上手,便先說巧雲如何如何,楊雄只道自己與她不和,有意造出謠言來壞她的名節,口中不言,心裡會想:這廝交不得了!看他樣子豪爽,不道是這等陰險齷齪的心腸!那時就拿把雪亮鋼刀,剖顆火熱鮮紅的心來與他看都無用。

然而不說又如何?莫非眼睜睜看巧雲往靛藍染缸里跳?那婆娘自甘下賤,縱不足惜;可惜的是楊雄的名聲,薊州城裡叫得響的一條漢子,為人背後指指點點,說有如此這般一樁醜事,就做朋友的也會覺得羞慚難當。

「這寡酒吃得無味!事情既然談過了,你我到金線那裡再吃。」

石秀懷著滿腹心事,哪裡還有吃酒的閑情?因而拿收賬奔波了一日,神思睏倦作推託,別了楊雄,徑自回家。

一路走,一路想,總覺得事無佐證,說出來不但於事無補,反倒壞了感情,再說,此刻也到底還不曾做出醜事來。或者,這七日之間,安靜無事,巧雲得保清白,亦未可知。

「對!」石秀突然醒悟,悄聲自語,「能不教那禿驢上手,才是正辦。」

走到家時,只見巧雲和迎兒正興興頭頭地奔進奔出,在忙著拾掇鋪蓋什物,明日好住到報恩寺里去做齋主。潘公也湊在一起幫忙,石秀想找他說兩句,苦不得便,只好先回自己卧房歇下。

就在這時候聽得風聲漸起,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一盞孤燈,被由破窗紙中鑽進來的風颳得明滅不定。石秀獨坐無聊,又是這樣的天氣,想起異鄉漂泊,不免有凄涼之感,嘆口氣睡下了。

迷迷糊糊正要入夢時,突然一驚,自己還有要緊話與潘公說,今夜不談,明日他一走,豈不鑄成大錯。於是揉一揉眼,走向潘公屋裡。

幸喜屋裡還有燈光。「潘公,你老睡下了?」他問。

「剛剛睡下。」潘公答道,「不要緊!進來坐坐,房門不曾閂。」

推門進去,潘公已是擁被而坐。石秀一面挪張椅子坐下,一面問道:「潘公明日要去做佛事?」

「正是,我本待明日早晨與你說知,我與巧雲要到報恩寺里打水陸壇,後日重陽起始,共是七日。店裡的一切,要你費心。」潘公又說,「怕你忙不過來,不如每日少殺兩頭豬。」

「店裡的事,潘公你休操心,只管去好了。不過,」他做出疑惑的神色,「寺里也住得女眷?」

「住得。」潘公答道,「有好幾家女眷,都住在一起。」

這一說,石秀略微放了些心。「但也大意不得。」石秀說道,「金陵大寺廟最多,水陸道場之類的大佛事我也見過。做功德是個名目,太平無事、尋一番熱鬧來消遣是真的。」

這句話恰好說中了潘公的心思。他倒也不瞞石秀,訕訕地笑道:「說實話,我也是湊湊熱鬧,一半消遣。」

「老人家是湊湊熱鬧。專有班油頭光棍,有意搞得熱鬧,好從中行事。」石秀停了一下,正正臉色,放低了聲音說,「大嫂是良家婦女的身份,大哥又是說出去有頭臉的人物,其間出不得一點差錯。不然大家面子不好看,說不定還惹出一場是非。」

聽這一說,潘公笑容盡斂,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說:「你道是有那些油頭光棍,敢在清凈佛堂調戲良家婦女?」

「哪裡是什麼清凈佛堂!人來人往,你擠我,我擠你,男女混雜不分,什麼事做不出來。」

「說得是!」潘公深深點頭,「我教巧雲當心,無事少出來。」

談到此處,石秀詞窮。潘公答得不錯,卻不是石秀原來的意思。這也要怪他自己,話不曾說得清楚。細細想去,這話也實在難以啟齒。莫非真箇這等說:打你女兒主意的,倒不是外面那些遊手好閒的油頭光棍,正是你那義子海和尚!若是外面有人敢無禮,倒容易對付,難防的是「家賊」。

然而不是這等說,潘公又怎得明白?莫說他生來忠厚熱心,就是善慮多疑的人,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義兒安著這般的齷齪心思。石秀倒有些為難了。

潘公看他濃眉深鎖,雙唇緊閉,懊惱而又為難的神情,心裡老大不安——只當石秀怪他不體諒,父女倆自去做功德,把一爿店、一個家都丟了給他,百凡雜務,到底只生了一雙手,如何忙得過來?想想也不怪他惱。

於是潘公說道:「三郎,你莫煩!不去,我在家幫你就是。」

石秀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他為何要說這話。眨著眼從頭想了一遍,才知道他誤會了。這一誤會還說得大有關係,有潘公在,那賊禿多少還有顧忌;若是老的不去,小的落得放肆,事情就越發不可收拾了。

「潘公,你老人家想到哪裡去了?我心裡是煩,煩的是——」他無可奈何,只好這樣說了,「聽了幾句閑話。」

「噢!」潘公雙眼大張,「什麼閑話?莫非又是哪個在你面前挑撥是非?」

潘公的意思是,不知誰人挑撥石秀與他家的感情。但這話在石秀卻如攔頭一棍,似乎不好再說海和尚的是非!只是到此地步,不說卻又不可。一急之下,倒想出計較來了:避重就輕,不說海和尚如何,改說他不法的手下,只要潘公加意防備,也可以教那賊禿知難而退。

「有兩句閑話,與我無關。」他慢吞吞地說,「說報恩寺里有不守清規的和尚,潘公,你須替大嫂留意。」

潘公一聽這話,頗出意外,愣了一會兒,輕輕點頭,似乎想什麼想通了似的。「這也是有的。海和尚啟建這壇水陸道場,延請一百多僧眾,難免有那六根未凈的假和尚混在裡面。三郎,」他很注意地問,「外面有些閑語,自然不是瞎說,總是哪個有什麼形跡落在旁人眼裡。你說,那不守清規的和尚,喚甚法名,我好當心。不然一百多和尚,教我看住了哪個的好?」

想想這話不錯。倘或推說不知,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一個個去鑒別善惡,豈不是作弄老人家?

若是要說,自然不能說海和尚,而不說他卻又說誰?此時不容石秀多想,便即答道:「有個海和尚的親信,在他寺里掛單的和尚,名喚悟先,生得相貌獰惡,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

聽說「相貌獰惡」,潘公心裡倒是一驚,旋即轉念,既是海和尚的親信,自然聽他的約束指揮,怕他何來?「三郎,」他感激地說,「不枉我看得你重!不是至好,不會關心到這上頭。多虧你打聽了來告訴我,我自知留意,你放心好了。」

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只還有一句話不能不說,怕他告訴了女兒,又是一場是非;或者再傳到海和尚耳朵,將計就計來個聲東擊西,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開去,他兩個便好得手,那就更是弄巧成拙、大壞其事了。

「潘公!我這話你休與大嫂去說。」石秀接著說了緣故,「大嫂膽小,那悟先相貌又惡。心裡先存著個畏懼之心反倒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何必說破,於事無補,反倒嚇著了她!」潘公停了一下又說,「你說的話不錯,這幾日的報恩寺不是清凈佛堂,寺里又是隨喜之地,萬一混進個壞人去,不是當耍的事。明日我到了寺里,親自送巧雲到住房,看那裡的門戶可謹慎。我是六十多的人了,又是送女兒,便到女眷的住處看一看,也不打緊。」

「是、是!」石秀這下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連聲答說,「潘公算是明白了,門戶謹慎最最要緊。」

於是第二天午後,潘公父女收拾停當,喚店裡的一名夥計挑了行李,帶著迎兒,作別石秀,徑投報恩寺去做齋主。

走進山門,只見一路上已是人來人往。但聽口中所言,儘是報恩寺里的盛況。轉道路口,遙遙望見山門前旗杆上,懸一道數丈長的黃布大幡,濃墨大書「啟建十方法界聖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功德之幡」。走近山門,又見掛一道黃榜,起首四個大字「以法利生」,末后也是四個大字「幽顯咸知」,中間是極長的一篇四六文章,寫明啟建這一壇水陸道場的緣起。潘公和他女兒,都列名「修齋會首弟子」之中。

潘公頗通文墨,正搖頭晃腦地把「光陰過隙,生死浮漚,常思修福之心,未遂良緣之便。又慮故亡宗祖,已往六親,恐拘幽暗之鄉,難獲超升之路,為此」如何如何的這些話頭念得鏗鏘有勁時,發覺有人拉了他一把。

是巧雲在拉她父親。潘公轉臉看時,笑嘻嘻站著一個和尚,正打著問訊,他認得是報恩寺的知客僧,法名玄清。

「老施主,怎的此刻才來?」玄清十分親切地說,「方丈早就在盼了,快快請進去歇腳。」

「多謝,多謝!」潘公指著行李說,「不如先安頓了再敘話。」

「不消老施主勞神,一切俱已安排停當。方丈特地親自挑的房間,清靜安逸,包管老施主和小娘子中意。」

「實在費心。」潘公擺一擺手,「就請玄清師帶領吧!」

於是玄清領著潘公父女,一直進山門,繞大殿,到了羅漢堂,路分東西,玄清站住了腳指點,往東是男客下榻之處,往西是女賓的住房。

潘公緊記著與石秀所談過的話,便向巧雲說道:「我先送你進去,看看可能住得舒服?」

「爹不要去吧!趙秀才娘子她們都是女眷。」

「怕什麼?我六十多的人了,難道還要避嫌疑?」

父女倆似有爭執的模樣,玄清急忙挺身排解。「小娘子見得到,老施主說得是,看看不妨。」他說,「我先著人通知一聲,請幾位女施主自己知道就是了。」

於是轉身領路,往西曲曲折折穿過一號甬道,轉折之間,豁然開朗,只見一帶粉牆,盡頭處是一座月洞門,懸著一副刻竹填綠的對聯:「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上面一方小橫額:「一塵不染。」潘公向里一望,果然好一庭樹木,只是重陽節到,滿地黃葉,卻有數十盆菊花,紅白黃紫,開得十分熱鬧。

花叢中閃出來一個佛婆,五十來歲年紀,花白頭髮梳個朝天髻,一臉精明的神氣,衣襟上晃晃蕩盪掛著一串鑰匙——她是早受了方丈囑咐的,一見巧雲,頓時堆滿了笑容,搶步迎上來說道:「可是潘家小娘子?盼了你一上午,到底盼到了。」接著又看潘公:「老施主好健旺!」

巧雲看是這等殷勤,心頭便是一喜。「這幾日要麻煩你。」她說,「等功德圓滿之日,一總酬謝。」

「不敢、不敢!」那佛婆說,「我姓徐,叫我老徐就是。小娘子有事,哪怕深更半夜,儘管招呼我。老施主是我報恩寺的大護法,不敢不盡心。來、來,小娘子先看看住房,又明亮又寬敞,是這裡最好的一間。」

佛婆只顧奉承巧雲,如讓別的女齋主聽見了難免不悅,所以玄清急忙阻攔:「你閑話少說!到裡面通知一聲,潘老施主要送小娘子進來,是年高德劭的老人家,不須迴避的。」

佛婆老徐答應著,順手抱起巧雲的鋪蓋,一路往裡走,一路到先來的兩家女齋主那裡去通知。玄清便陪著潘公父女,讓迎兒跟在後面,穿過一條極長甬道,進入一所小小的院落,這就是特為替巧雲安排的住處了。

未進院子,潘公已頗滿意,因為門戶確很謹密,除了前面一道月洞門有老徐看守以外,便只有一扇下了鎖的邊門。那小院子里一門關緊,更是什麼閑人都動不上腦筋。院中坐南朝北三間房,東面大的一間留給巧雲,西面一間,說是有個張大戶家的兒媳婦來住,尚未搬來,當中一間,兩家公用,另外還有間下房,裡面有兩張床,其中一張自然屬於迎兒。

「好了,好了!」潘公對女兒說道,「你也累了,先歇一歇。我到我那裡安頓了再說。」

海和尚格外巴結義父,也是單獨安排了清靜住處,特為派個小沙彌服侍起居。等在方丈見了面,海和尚又親自陪著去隨喜。只見外壇設在大雄寶殿,香煙繚繞,法器羅列,數一數拜墊,不下一百多個;黃布所鋪的長案上經卷重疊,在這七日之中,各種經都要念到,潘公讚嘆不已:「真正是一場大功德!」

內壇設在偏東的彌陀院,搭起極高的席篷,裡外連成一起。內設二十四堂,便是二十四幅水陸法像。其中又分「上堂」「下堂」,上堂是諸天神佛,高僧護法,自然是「婆羅世界千百億化身釋迦牟尼佛」為首,金碧輝煌,寶相莊嚴,畫工極細;還有蘇東坡的贊語儘是些佛經上玄妙莫測的話頭,潘公看不懂,也就不去看它了。

下堂也是十二位日月天子,南北極大帝,然後二十八宿各位星君;再下來是太歲神道,皇帝王侯、公卿將相;下及庶民百姓,還有城隍土地,以至羅剎餓鬼;諸態百相,窮形極致。將個潘公看得眼花繚亂,只說:「累了,累了!明日再看。」

於是海和尚又陪著到了方丈,設下精緻素齋款待齋主。潘公年紀雖長,在那些衣冠縉紳中,座次就低了,好在他為人本分,不以為嫌。倒是海和尚,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席散以後,不住賠話道歉,說「委屈了義父」。

「休說這些客套。」潘公體諒他,「你是方丈,這一場大功德要你主持,不必陪我。你去忙你的正事,我也待歇息了。」

「是的。我陪義父去,再到你老那裡坐坐。」

潘公辭謝,海和尚執意要送,也就讓他盡禮一路陪著,由羅漢堂往東,盡頭處是個大院子,兩排客房南北相對。潘公住的是北屋靠里,一大一小兩個房,床帳衾褥一律全新。桌子上一隻廣漆攢盒,裡面放著五六樣乾果,床頭還有一瓮酒,這是海和尚知道義父好杯中物,特為孝敬他的。

剛剛落座,潘公朝窗外一望,不覺吃驚:燈光影里,一個胖和尚走過,生得好惡的相貌!潘公想起石秀的話,臉上頓時異樣,睜大了眼,直盯著窗外遠去的背影。

「乾爹!」海和尚詫異,「你老人家在張望什麼?」

「喏!」潘公手一指,「那和尚法名如何喚?」

海和尚略望一望答道:「他叫悟先。乾爹何故問他?」

「原來就是悟先!」潘公放低了聲音,向左右看一看,雖不見有人,還是不放心,將海和尚一拉,「來,來,我問你句話。」

海和尚疑雲大起,只道悟先未曾到報恩寺掛單以前,在哪裡做下什麼不端之事,為潘公所知,今日一見想起,要細細告訴自己,所以神色之間,亦頗為不安。

「我聽人說,這和尚不守清規,你如何留他在此?」

只為心裡已經想到,所以海和尚平靜地問道:「怎得不守清規?」

「這就不知道了!」潘公自覺義同父子,有話不妨直言,所以緊接著便用微帶責備的聲音說道,「看他相貌猛惡,你如何拿他當親信?」

聽得這一說,海和尚暗暗心驚,他用悟先作親信,外人不得而知,潘公是從哪裡看出來的?細細一想,外人絕不會從他與悟先之間的形跡看出端倪,必是聽誰所說。這個人倒要打聽一下。

「沒有的話。我怎麼拿他當親信?寺里掛單的遊方僧多得很,隨緣去住,我是一視同仁,無分彼此。乾爹是哪裡聽來的?」

「沒有這話,也就算了。」潘公自然不肯說出石秀的名字,「我看這悟先,相貌不是善類,又有不守清規的話傳出,你倒是要當心。」

「乾爹開示得是。不過,謠言卻不可輕信。」海和尚略停一停,一套辯解的話,如源頭活水一般滾滾而來。

他說最初悟先來掛單時,他亦頗以此人的相貌為嫌,一談之下,才知是心腸極熱、極直的人。他是羅漢相,面噁心慈。

說到羅漢相,潘公便想起「降龍」「伏虎」兩尊者,果然是悟先那般的相貌,點點頭說:「這倒也像!」

「他的相貌吃虧,性子也吃虧,心腸最直,疾惡如仇,看見不平就要打。為此,我不知勸過他多少次。我說,你在我這報恩寺,倘或小小闖場禍,也還不要緊。薊州城裡上起知州相公,下到市井小民,都還看重我,有個小小的面子,有麻煩替你撕擄得開。若是在別的地方闖出禍來,只怕沒有人幫你鋪排,難免吃虧。」海和尚又說,「這悟先不服別人,倒服我。如今火爆也似的性子,改得多了。」

「這也是你以德服人,我聽了高興。不過,」潘公又放低了聲音說,「這悟先的來歷,你卻要摸清楚。不是我說,你佛法雖深,年紀到底還輕,見的事不如我多。多有江洋大盜,犯下巨案,官府追得緊,無處容身,遁到佛門裡來。雖然吃齋念經,要改本性,到底不易。」

「乾爹說得是。等這場大功德過了,我來問他。」海和尚又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總只有化度他、成全他。」

「是啊,佛門廣大,無所不容。你只留意他就是。」

海和尚心想,要留意的倒不是悟先,是在潘公面前說悟先的人。這個人多半是「內奸」。既是「內奸」,趁潘公這幾日在寺里,少不得來敘話,看是哪個常來,就容易查明白了。

於是告辭出門,回到方丈,首先便是找到悟先,告誡他這幾日不可多事,尤其是在潘公面前,切須顧忌;再就是派他一樁差使,無事只在羅漢堂門口閑坐,看本寺僧人哪些常到東面客房,是與哪些施主敘晤,記清楚了到方丈來告訴。

悟先答應著,照話而行。海和尚便退入自己避囂用功的靜室。這間屋子極其隱秘,七彎八轉,門戶重重,不是來慣了定會迷路。就是本寺的和尚,等閑也到不得此地,因為海和尚說是在他靜室里供奉著「佛牙」,是鎮寺之寶所藏的重地,所以門禁特嚴。

佛牙真假,無人得知,只知海和尚的這間靜室異常華美,不像出家人所住。然而卻無人肯說,也無人敢說,因為海和尚極善馭下,恩威並用。不說寺里的是非,有許多好處,說了便少不得有麻煩,「監院」「首座」盡皆聽命而行,隨便找個錯處便可責罰。或者調個職司,諸如起早落夜,各處去挑「凈桶」,便是個極苦差使。

不過這一日到他靜室中來的人卻不少,自然都是報恩寺中東西兩序有執事的大和尚,都監、監院、典座、維那、首座,還有書記、知客,都為了明日開壇「結界」,啟建法事,有所請示。

海和尚極其能幹,一一分派,井井有條,但血肉之軀,到底不曾生得三頭六臂,這一番公事應付下來,實在也累了,好不容易才得靜下心來,細想一想,叫聲不好,有件大事還不曾辦!

這件大事與佛事了不相干,只是覺得從巧雲入寺,到此刻還不曾通過一聲款曲。替人設想,巧雲帶著一片熱腸,滿懷興緻來做齋主,必是打算著有一番花團錦簇的熱鬧,可以怡情悅性;不道一來便關在禪房裡,冰清鬼冷,比在家裡還要寂寞。雖說佛婆老徐自己已經切切囑咐,務必加意伺候,然而巧雲有些心事究竟不好與老徐提起。她心裡一定在怨罵:千方百計,安排下這等一個機會,不道來了人面不見,連一聲言語都沒有。這等拿人作耍,著實可恨。罷、罷,早回家去,死了這條心,倒還少生些悶氣。

這樣想著,不由得急出一身冷汗,當時便從禪床上跳下地來,顧不得穿鞋,直奔東壁,伸手便待向一架多寶槅去推。

手已經摸到紅木槅上了,卻又縮了回來。想想大為不妥,這件事須事前約得千穩萬妥,還得等到時候方能動手。此時造次行事,闖出禍來,只怕明日這壇轟轟烈烈的道場,立刻就會落個「卷堂大散」的結局。

於是又回到禪床,盤膝而坐,把火辣辣一顆心硬按了下來。拿俏伶伶一條影子,硬推了出去,喚來貼身小沙彌,悄悄囑咐了一番,教他去告訴老徐。

鼓打初更,巧雲嘆口氣,正待上床,只見窗外影子一閃,隨即便有人喊:「迎兒小妹妹,開門。」

是佛婆老徐的聲音,迎兒未得巧雲應諾,不敢應聲。巧雲便說:「去開!」

門開了,只見老徐笑嘻嘻地站著,手裡端著個食盒,朝里望望已卸了妝的巧雲,又望見鋪排好了的衾枕,詫異地問:「剛剛起更,小娘子怎的倒要上床了?」

「四更便須起身,等候拈香,開啟法事,早點睡的好。」

「也太早了些,夜點心還不曾吃。」說著,把食盒擺在桌上,先不揭開,卻向迎兒說道:「取小娘子自用的銀鑲牙筷來。」

等迎兒取了巧雲用慣了的銀鑲牙筷,老徐才揭開食盒,是報恩寺香積廚中的珍品,一盤百果蜜糕,一蓋碗薏米紅棗蓮子羹,都還冒著熱氣。

「小娘子,快趁熱請用!」

老徐安席、布箸,情意殷勤。巧雲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含笑說道,「你請坐!取雙筷子來,陪我一起吃。」

「罪過,罪過!」老徐倒退兩步,「小娘子在這裡,哪有我的座位,更不敢與小娘子同桌。沒上沒下,哪有這個規矩?沒的吃方丈曉得了,說我!」

「怕什麼?又沒有外人。」巧雲回頭喊道:「迎兒再取雙筷子來!」

「不用,不用!」老徐急忙阻攔,「既如此,我陪著小娘子說說話。」說著,在門邊一張凳子上,斜欠著身子坐了下來。

於是巧雲享用夜點,老徐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談來談去總要談到海和尚身上,說他如何能幹,如何體恤,如何得寺中眾僧愛戴,最後說到巧雲身上。

「方丈也一直誇讚小娘子,說:『我這位義妹,聰明賢德,供佛敬僧,最是虔誠,將來一定修得多福多壽。』」老徐停了一下,看一看巧雲的臉色又說,「可惜雖是義兄妹,到底要避嫌疑,不能來看小娘子;只叫我當心伺候,請小娘子寬心!」

聽到最後一句話,巧雲只覺心頭重重一撞:何以爆出來這麼一句話?「寬心」些什麼?此來有何心不能寬的?一顆心無非都在海和尚身上,這一層他當然也明白,然則說到「寬心」,想來他另有安排,必可見面。不然,無緣無故說這句話做什麼?

這樣一想,心倒真箇寬了些,但也不免納悶,不知海和尚如何安排。眾目睽睽之下,縱有千言萬語,只怕連使個眼色都辦不到。此外又如何得以私下相會?

巧雲心潮起伏,便忘了進食,也不曾聽見老徐還說了些什麼言語。等驚省過來,自覺失態,訕訕地放下筷子說道:「迎兒你收了去!蓮子羹替我留著,蜜糕你吃了它。」

迎兒正是發育的時候,嘴饞,巴不得這一聲,響亮地答應著,收拾了碗筷,退到外面去大吃蜜糕。

「小娘子!」老徐看一看四周,指著床帳後面,低聲說道,「夜靜更深,那裡若有什麼響動,你休吃驚!」

巧雲這時候便就吃驚了。「那,那裡有什麼?」她問。

老徐微微一笑:「小娘子想要什麼,那裡便有什麼!」

這話曖昧難明,巧雲大為困惑;而老徐卻以一句最要緊的話已經遞到,現在是要她自己去細看細想的時候,不宜再耗工夫,便站起身來告辭。

「小娘子請早早安歇。五更『結界』,四更起身,到時候我會來叫,不怕,儘管放心大膽睡好了。」

「噢!」巧雲心不在焉,未曾聽清楚老徐的話,只茫然答道,「好,好!謝謝你。」

等老徐一走出房門,巧雲更不怠慢,三腳兩步奔到床后——床后留有一條三四尺寬的夾弄,外垂門帘,裡面放著些婦女使用之物,是閨閣中最隱秘的所在,裡面黑咕隆咚,一切都要用手去摸。巧雲摸了半天,摸不出什麼花樣。

回身出來,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在想:怎麼叫「想要什麼,便是什麼」?難道想要個有情郎,那裡就會跑出個人來?

這樣轉念,突有意會。這一次不是去摸了,站起身來,攜一盞燭台,重新走入床后夾弄,手攏燭火,細細照看,畢竟看出名堂來了。

夾弄盡頭是五寸寬木片鑲釘的板壁,中間幾條嚴絲合縫,了無異處;兩面兩條縫隙較大,湊近了細察,才知道根本不曾釘攏,用手推一推,略略有些活動。這不用說,是一道暗門。

原來如此!巧雲恍然大悟之下,驚喜莫名,一顆心怦怦地跳個不住。

七日功德圓滿,做了「送聖」法事,奉送十方法界,四聖六凡,各登雲路,齊返真境。接著是齋主酬謝。海和尚算了總賬,接過銀子,依分僧眾,出手異常大方,所以落得個皆大歡喜,人人稱頌。

等忙過兩三日,內外兩壇,收拾乾淨。海和尚挑個黃昏,備下幾碟精緻的果物,開了一瓶好酒,囑咐小沙彌去喚胡頭陀到靜室來敘話。

不曾剃度的叫頭陀,頭髮披散,只額上用銅箍箍住,取下那箍,挽上髻戴上帽,便是個俗家人,哪裡都能去得。所以這個胡頭陀專替海和尚辦些出家人不便出面去辦的事,好比花粉店買胭脂之類。海和尚花錢撒漫,報些花賬從不追問,額外還有「腳步錢」相送。此時一聽方丈傳喚,胡頭陀知道又是好差使來了,喜滋滋地緊跟著小沙彌來到靜室。

到得裡面一看,情形與往日不同。往日就能到得靜室,不過站著聽海和尚吩咐數語,交代明白,自去辦事,難得有句把人情上的閑話。這天一見胡頭陀踏了進來,海和尚先自含笑相迎,就這頂頭的一份親熱,胡頭陀便就心跳受驚了。

「這幾日辛苦你!」海和尚說,「佛事只得七日,前前後後卻忙了個把月的工夫。我冷眼旁觀,哪個勤快,哪個偷懶,肚裡統統有數。你是好的。」

「師父說得好。」胡頭陀臉上堆足了笑容,「弟子心拙,全仗師父看顧。」

「自己人休得客套。」海和尚說,「我這個人最重賞罰分明,不過我是當家人,自然有些你們想不到的難處。寺中有頭有臉的大和尚好幾位,你一個頭陀,我若過分抬舉你,只恐旁人心裡不是味道,怨我還在其次,暗中使花樣擺布你,豈不是我愛之反倒害之?為此,我拿你當自己人,只好擺在心裡,你須明白。不然,就辜負我的苦心了。」

這番言語,教胡頭陀著實感激,只合十躬身,連聲說道:「師父,師父,你老真是菩薩。」

海和尚看他如此誠服,自然欣慰,拉著他的手說:「今日無事,這裡又無外人,我與你吃兩杯酒,好生談談。」

「是!師父請上坐。」

胡頭陀搶上去斟滿了一杯酒,等海和尚坐了下來,方在下首陪坐。

「我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海和尚說,「我早晚與你做主,買道度牒剃度了你。此事只在明年春天——那時我要到汴京朝大相國寺,『僧錄司』的人頗有相熟的,一說即妥。」

「若得師父成全,弟子沒齒不忘恩德。」

「說什麼恩德?你叫我師父,我自然事事要替你著想。」

「弟子慚愧!」胡頭陀的口齒也伶俐,「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勞。』弟子不能刻刻侍奉師父,反勞師父替弟子操心,這話實在說不過去了。」

「只要你知好歹就好!」海和尚仔細看一看胡頭陀身上說,「秋風緊了,你這件舊海青擋不住風雪。」

胡頭陀為海和尚經手買辦,頗攢了些昧心錢,只是怕他疑心,又怕別人妒忌,不敢買好衣服穿,此時亦仍然裝窮,微微一苦笑,什麼話都未說。

海和尚也不說話,起身去開了柜子,拉開一隻抽斗,裡面大大小小的銀塊,他隨手拈了一塊,掂掂分量,約莫相當,便放了在衣袖裡。

「這塊銀子,五兩隻多不少,你拿去買件衣服,買雙鞋穿。」

胡頭陀喜在心頭,口中卻誠惶誠恐地說:「師父忒煞厚待了,弟子萬不敢受。」

「這就是你不對了!」海和尚有不悅之色,「我有心看顧你,你如何與我假客氣?」

胡頭陀臉一紅,急忙改口:「既如此說,『長者賜,不敢辭』,我領師父的恩德。」說著便五體投地拜了下去。

海和尚這才高興,扶起他來,把塊銀子塞在懷裡。

胡頭陀心想,相處非止一日,忽然這等客氣,必有重用自己之處,何必等他開口?不如自己知趣,則更可以教他見情。

想停當了便說:「弟子蒙師父格外看待,真不曉得如何報答!但有用得著弟子之處,赴湯蹈火都不辭。」

海和尚笑了:「出家人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哪裡就要你赴湯蹈火了?」

「這等說,更容易了。但請師父開示,弟子切實奉行就是。」

海和尚想說心事,到底覺得礙口,沉吟了一會兒,只說:「且先吃酒!」

胡頭陀有什麼不明白,借著酒蓋臉,便拿話引他,說哪家來燒香的女眷,賽似觀音下凡;哪家的小娘子禮佛是假,約了情郎見面是真,儘是些風情話頭。

酒壯色膽,海和尚終於忍不住了:「我倒有句話與你說,就怕你口不緊!」

「師父說這話,可不屈煞了弟子?」胡頭陀為了示誠,索性說破了他,「師父但見,往日叫弟子採辦胭脂花粉、閨閣動用之物,弟子可曾在外頭說過一句半句?」

「這倒也是。」海和尚湊近他問,「我有個未出家之前認的義妹,你可曉得?」

「不就是潘屠戶的女兒嗎?」

「就是她!潘公是我義父。當初我在家的時節,原要招我做女婿,後來好事未成,至今潘公提起來還說可惜。」海和尚略停一下又說,「在家世塵緣未了,三生註定的因果,非如此這般不可。可是白日里她不便常來,我不便常往,卻要煩你辛苦。」

「辛苦不算什麼,只要師父能了卻此世塵,無掛無礙,得成正果,弟子也好沾光。」

「那我就與你說吧。」海和尚問,「『潘記肉行』,你可曉得地方?」

「潘記肉行如何不知道?時常走過的。」

「我是說它那裡的後門——」

「潘記肉行還有後門?」胡頭陀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那倒不曾聽說過。」

「它那裡是前面開店,後面住家。」海和尚拿筷子蘸了酒在桌上畫,「你從肉行西首一條小巷子穿進去,一直走到頭,是條死弄堂;向東一拐,三面圍牆,一片空地,北面有道門,就是潘家肉行的後門了。」

「我曉得,我曉得!」

「你莫忙,我話還不曾完。」海和尚又說,「這北面靠東的一扇後門,進去是片菜園,是她家殺豬的作坊,你休到那裡去;只在剛要向東拐的角子上,另有一扇朝西的小門,那是潘家住家出入的邊門。」

「是了!」胡頭陀說,「師父畫得極清楚,一尋便著。師父只說,尋著了這扇坐東朝西邊門便怎生?」

「你啊!每日上燈時分,到那裡去一趟,但見掇出一張香桌兒在那裡燒天香,你便來悄悄說與我。到得第二天四更剛過,你又須辛苦,到那裡敲木魚念佛,做個報曉頭陀。」

胡頭陀一面聽一面點頭,等到聽完,盡皆明白:「原來那香桌兒,便是請師父去參歡喜禪,了前世緣的暗號。這等說時,頭一日晚上若無那張香桌兒,第二日四更時分,便不須到那裡敲木魚報曉了。」

這話教海和尚難以回答,照他的意思,最好日日去報曉,做成例規才無痕迹,也免得人動疑。只是四更到那裡,三更便須從寺里動身,如今秋風大起,轉眼便是寒冬臘月,無事端端起個大早到那裡空敲木魚,說起來是欠體恤,日久天長,胡頭陀一口怨氣不出,有意躲個懶,豈不誤了大事。

有此顧慮,只好勉強答一聲:「不錯。」

「不錯便不錯!師父只管放心大膽去,弟子決不誤事。」

「難得你志誠!只是辛苦你。」

「師父好說!明日起始,我便照計行事。」

到了第二天,胡頭陀果然一到黃昏,便踅向「潘記肉行」西首的那條死弄堂。一連三日,毫無動靜;到了第四日是楊雄當值之期,巧雲吃罷晚飯,喊道:「迎兒!把香桌兒掇出去,今夜燒一炷天香。」

迎兒精神抖擻地答應著,掇出香桌,擺好香爐,點燃了三炷清香,擱在香爐上,然後來請巧雲燒香。

「可曾看見那個頭陀?」巧雲輕聲問說。

因為早有約定,所以前兩天黃昏,迎兒發現一名頭陀在那巷子里經過,一雙眼不斷盯著她家邊門,心中自是雪亮,趕緊悄悄入內,說與巧雲知悉。此刻雖未看見胡頭陀,但也不礙。「那頭陀看上去是志誠可靠的人。」迎兒說道,「前日我曾細細看他,走過來走過去好幾遍。說不定就此刻已經看到了。」

「噢!」巧雲十分欣慰,「海師父用的人,自然是靠得住的。」

於是,巧雲整整衣襟,掠掠鬢髮,踩著輕俏的步子,走到邊門以外,拈起三炷清香,高舉過頭,眼觀鼻、鼻觀心,至至誠誠地做了一番默禱,祈求上蒼,一願家宅平安,二願老爺康強,三願海和尚永不變心。

口中念念有詞地禱告過了,三炷清香交了給迎兒,插入香爐。她自己便趁這當口,向北望去,北面便是弄口,除卻一條覓食的黃狗,什麼活東西都沒有;向南一望,南面是人家的一道圍牆,牆裡伸出一支丫杈來,西風過處,瑟瑟地飄下幾片黃葉。

秋風多厲,翠袖單寒,巧雲急忙縮了進去。迎兒跟著到了裡面,主婢二人,似乎都有話說,卻都不知說什麼好。

「不好!」巧雲突然想起,「那條黃狗一見生人吠個不停,回頭驚動了人,卻不是耍處。」

「黃狗是對門何家的,晚來關在門內,又不放到外面來,怕什麼?」

「說得也是!」巧雲點點頭,停了一下又說,「晚上你須警醒些,小心應接門戶。」

「我知道。」迎兒答道,「白晝里我睡過一大覺了,此刻精神好得很,不得誤事。」

「不錯!若遇上這樣的日子,你白晝里先把精神養足了它。」

打開了話頭,就有得談了。正談得起勁,聽見潘公在喊:「下雨了!怎不拿香桌兒收進去?」

這一下才驚醒了主婢倆,走出來伸手到檐外試一試,果然涼颼颼的雨絲落在掌上。迎兒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去收香桌。

巧雲怕她爹看出毛病,便故意叱斥著說:「還不快收香桌兒!等什麼?」

迎兒聽這一說,再不能遲疑,三腳兩步奔出去,把香桌掇了進來。一看三炷香都已燃盡,工夫也不少了,諒那頭陀必已看見,早回報恩寺報信去了。

轉眼起更,里裡外外都已熄燈睡下,只有巧雲屋中一盞油燈加了兩根燈芯,剔得雪亮。從窗外望去,她們主婢的兩條影子,隔桌相對,只道是勤於女紅,正做夜課;誰知什麼也不曾做,只是枯坐等待。

等到二更將近,巧雲努努嘴,意思是時候將到,喚迎兒到邊門迎候海和尚。

「回來!」等迎兒將出房門時,巧雲忽又將她喊住,輕聲囑咐,「一切小心,最要當心那姓石的,休教他撞見。」

「石三郎的鼾聲像打雷,這一刻睡得正沉,便大聲喚,只怕也喚不醒。」

「總是小心些得好。」

「我知道。」迎兒答道,「包管妥帖。」

迎兒真的已預備得妥妥帖帖:那扇邊門本來開關之時,會發吱吱呀呀的聲響,迎兒心細,特地在門臼里灌了菜油,運轉自如,毫無聲息。此時走到那裡,輕輕拔開屈戌,將門拉開一條縫,虛虛掩著,自己就躲在門后,側起耳朵靜聽門外可有什麼腳步聲。

這是條死巷子,夜靜更深,等閑不得有人到此,若有腳步聲,便是海和尚。怎奈靜悄悄的,除卻偶爾風吹落葉在地上刮出沙沙的聲音以外,哪裡有什麼人聲?

等人最心焦,何況是等人來偷情。巧雲在屋裡便似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寧。迎兒也相彷彿,泥土上站得腿酸,門縫裡望得眼酸,心中只在想,莫非這花和尚不來,自己就在這裡罰一夜的站?

「不會來了!」

她背後突然響起這麼一聲,聲音雖輕,仍舊讓迎兒嚇出一身汗,定定神才想起是巧雲的聲音,便轉身過來,低聲答道:「約莫三更快到了。」

巧雲在黑頭裡不作聲,顯見得還不死心,好久、好久才聽她嘆口氣說:「關門吧!」

關門回屋,主婢二人琢磨這不來之故,是胡頭陀不曾看見香桌,還是海和尚有意失約?

「今日也奇,往日都見這胡頭陀,就是今日不見。毛病出在老爹喊了那一聲。必是香桌收了以後胡頭陀才來,錯過了。」

「哪個知道?」巧雲心中疑疑惑惑,怕海和尚得新忘舊,故意不來,「見了面,倒要好好問一問他。」

「那麼,」迎兒打個呵欠說,「你也請安置吧!」

「我不困。」巧雲答道,「你去睡好!」

等迎兒睡下,窗外的雨又大了,淅淅瀝瀝的聲音,入耳凄涼萬狀。

心境像一汪止水的池塘,一塊石子投下去,漣漪一個接一個波動,怎麼樣也平靜不下來,而況風片雨絲,又助成許多漪漣!巧雲獨對孤燈,只覺得一顆心沒個著落之處,唯有即時見著海和尚,面對面問他個清楚:「因何失約?莫非你就一點兒都不曉得我的心思,一點兒都不顧念我朝思暮想的苦?」

想想便恨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地咬著牙想著,見了面什麼話都慢說,先在他光頭上狠狠鑿個栗爆,然後再問他個究竟。如果言語略有支吾,即時攆了出去,從今以後一切兩斷。

就在她一個人在柔腸百轉、萬般無奈之時,海和尚也在他自己的那間靜室中長吁短嘆,不知如何遣悶。久知楊雄在衙門裡頗得知州相公的信任。他當差也極巴結,牢中值宿是件大事,倘有疏虞,走脫了一名死囚重犯,他的性命,知州相公的前程,都會不保,就算巧雲在寺中住了七天,久曠之人,不免貪歡,卻不會一連四五日丟下公事不管。看起來,不是巧雲膽小怕事,便是另有不得下手的窒礙,須得問個明白,另作計較。

虧得他還留下一個後手,一壇水陸道場,別家花費的賬目都已結過,獨獨潘家未結,正好借這個因頭,把巧雲去引了來。

於是第二天一早,寫個柬帖,著小沙彌送到潘家,請潘公父女吃齋,順便結算賬目。老人家不疑有他,拿著柬帖走了去尋著女兒。他道:「這海和尚,只怕吃齋是假,算賬是真。你只與過他十兩銀子,也忒少了些,當初他是與你怎麼說?」

巧雲心裡明白:有什麼賬好算的?這是筆糊塗混賬,真要算起來就不好看相了。所以算賬也是假,要自己去會一面才是真。

這樣想著,又是滿懷的興緻了,定定神,編了套話答道:「他說他是爹的乾兒,娘便是他的義母,出那十兩銀子,無非因為功德不好白做。照我看,這結賬不見得是補他,說不定還可以找幾個回來。」

「哪有這樣的好事?」

「爹不信,爹就去,看他怎麼說?」

「你不去?」潘公說道,「這場功德又不是我經的手,算起賬來,首尾我都不清楚,還是我們一起去的好。」

巧雲原是假意推託,聽潘公這等說法,正中下懷,當時想了想,怕楊雄昨夜值宿,今日回來得早,便即說道:「要去就走,早去早回。」

小沙彌回去一報,說潘公父女即刻就到。海和尚這一喜非同小可,吩咐香積廚中,速速整治精緻素齋;又教開酒窖,特選陳年佳釀,有心要灌醉了潘公,好解那心頭的相思之苦。

到了日中,一匹毛騾、一乘小轎載了他們父女來到報恩寺,依然是知客迎接,引入方丈。海和尚笑嘻嘻叫一聲:「乾爹、賢妹!」接著便說:「那幾日做水陸道場,日夜都忙,又有幾位有來頭的鄉紳,不能不應酬一番。乾爹、賢妹自己人,說不得只好委屈冷落了,今日特地備幾碗不中吃的齋飯,專誠奉請,無非是個賠罪之意。」

一面說,一面偷眼去看「賢妹」。巧雲也在偷覷,四目相接,急急避了開去——她人在潘公後面,老人家背後不曾長眼睛,自然不曾發覺他們眉來眼去,只覺得這個義子極會做人,心裡十分舒暢。

「這一場功德十分圓滿。連日也聽人談起,都說薊州城裡難得有這樣的盛會,方丈和尚神通不小。聽了這些話,我也替你高興。」

「原是乾爹最關心我,我也無一刻不是念著乾爹!」說著,海和尚又向巧雲瞟了一眼。

「閑話少說,先結賬吧。」

「噢,不是乾爹提起,我倒想不起。賬結好了,該當找還四兩五錢銀子。」

「怎麼?」潘公問道,「我也打聽了,別家都是五十兩銀子,獨獨我家這等,莫非做功德也有等級!」

「做功德哪裡有什麼等級!修善只在一顆心,不問花錢多寡。乾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怎好多收?我開的是一成賬。」

「沒有這個道理——」

「乾爹說哪裡話。」海和尚搶著說,「若是與他人一樣,怎麼叫『自己人』?」

說著海和尚去取賬單和該找的銀子。潘公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回身與巧雲商量:「我們寫了緣簿吧?」

巧雲的心思不在這上頭,隨口答道:「但憑爹爹!」

於是他自己捏了十兩一錠銀子在袖子里,等接過賬單和碎銀,將那一錠整銀子取出來放在桌上,向小沙彌說道:「小師父,煩你到櫃房裡取緣簿來!」

「乾爹!乾爹!你這是做什麼?」

「我寫緣簿,也算做些功德。」

「唉!乾爹,這話又差了。剛做過那一場大功德,如何又要做?不必,不必!請收起來。」海和尚將那一錠銀子硬塞還給他。

潘公不肯過分受義子的好處,想了想,有了計較,等緣簿取了來,便又說道:「我們一家三口,在這壇水陸道場上做過了功德,就依你的話,暫且丟開。不過我卻要替一個人在你報恩寺里結個善緣。」

「乾爹要替哪個結緣?」

「你看我寫就知道了。」

這一下海和尚再無法攔阻,莫非人家要結善緣,報恩寺倒拒而不納?佛門廣大,又不是衙門,就是衙門,「有理無錢莫進來」,沒得個有理有錢卻把人家推出去的道理!只好親自磨墨,將支筆在硯台上舐了舐,遞到潘公手裡。

潘公也略會寫幾個字,寫字的架子還不小,朝南正坐,攤開緣簿,接過筆來,先朝亮處眯起眼睛,將筆尖上脫去束縛,伸了出來的兩根毫毛拔掉,然後左掌平伏在胸前,右腕靠在左掌上拿它當個「臂擱」,一筆一畫地寫道:「金陵弟子石秀,敬助香油銀十兩。」

巧雲就站在她父親身後看,十三個字中只認得兩個,這兩個字還只是一個聲音:「石」與「十」。不過她心思玲瓏,就憑這兩個字,便猜著了意思,撇一撇嘴,大為不滿。

「爹也是!」她說,「可是錢多得沒處用了?替他也來寫緣簿。」

「莫說這話,」潘公答道,「他有錢存在我這裡。」

「他有錢是要討老婆用的,你替他花了,當心他不認賬!」

「石三郎不是那種人。」潘公又說,「就不認賬也不要緊,日日屠宰,雖不是他動手,到底豬是他販來的,殺業太重,是店裡的事,我替他做個功德,也是應該的。」

「他又不曉得,有啥個屁用?」

「咄!」潘公叱責,「如何在這供著佛的地方,說出這等沒輕沒重難聽的話來!他不曉得,菩薩神靈自然曉得,怎說無用?」

巧雲猶自不服,拉長了臉,走向一旁坐下。海和尚見他父女口角,大為不安:潘公那裡倒在其次,巧雲這面必得想個法兒,哄得她回嗔作喜,才不枉了今日這難得的一會。

於是想一想說道:「賢妹,你就隨老人家的意思好了。少停吃罷了齋,我讓賢妹開一開眼界。」

「開一開眼界?」巧雲問道,「難道有什麼稀罕之物教我看?」

「自然是稀罕之物。」海和尚答道,「乃是本寺的『鎮寺之寶』。」

「不錯!」潘公是跟海和尚一樣的心思,要哄得她高興,所以介面說道,「我是見過的。女兒,佛牙不可不看,難得的眼福。」

聽這一說,巧雲果然高興了。「怎的叫佛牙?是哪尊佛的牙嗎?」她問。

「是的。」海和尚答道,「這尊佛,就是大雄寶殿正中供著的釋迦牟尼佛。當初西域天竺有個迦毗羅衛國,老王名為凈飯王,王后稱為摩耶夫人。這年四月初八,摩耶夫人從右脅下生下一個孩兒,天生慧根,舍卻塵世的富貴榮華,出家學道。二十九歲,舍卻太子尊位,在世教化四十九年。這年二月十五,在個名喚拘屍那迦的地方,於娑羅雙樹下涅槃,往生極樂世界,留下了這顆佛牙。乃是南朝陳武帝傳下來的。」

「可真的是佛牙?」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敢打誑語。」海和尚單手當胸,極正經地說,「賢妹休說這話,褻慢佛陀,罪過,罪過。」

這一說,巧雲也連忙雙手合十,念了幾句佛號,然後又問:「釋迦牟尼佛,到如今多少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一顆牙齒傳到如今,真正不易。」

「原是不易,才是我報恩寺的『鎮寺之寶』。」海和尚看素齋已經齊備,便起身說道,「賢妹請用素齋。等我陪乾爹吃過酒,讓他老人家歇午覺時,我陪賢妹去瞻仰佛牙。」

這是個暗號,巧雲會意,坐上桌便幫著海和尚灌她爹的酒。素齋極其精緻,那酒又香醇,極易上口。潘公素來是自己會尋樂趣、頤養天年的性情,所以開懷暢飲,也不知吃了多少杯,漸漸酒意上來,上下眼皮上了膠似的只往一處去黏,口中兀自說道:「我不曾醉,我不曾醉!」

「是,乾爹量好,不曾醉。」海和尚附和著說,「且先歇一歇,等睡起來了再吃。」

海和尚一面說,一面起身,使個眼色,叫小沙彌相幫扶著,覓個清靜禪房,將老人家身子放倒,脫去雲履,蓋上夾被,吩咐小沙彌片刻不能離開。若是潘公醒了,一面伺候茶水,一面急速到靜室來通知。

回到方丈,海和尚笑道:「賢妹如今是看佛牙的時候了。」

巧雲無緣無故心跳了起來,強自按捺著問:「佛牙在哪裡?」

「請隨我來!」

這曲曲折折的一條通往靜室的甬道,巧雲一步一驚,只防著有人看見。好不容易到了一座院落,眼看著海和尚關緊了黑油雙扉,再細細打量,但見圍牆矗立,四下隔絕,這才深深地透了口氣,用手不住拍著胸口,算是心定了。

「你看我這地方如何?」海和尚笑嘻嘻地問。

「你弄這麼個地方做什麼?」巧雲說道,「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清白!」

「佛菩薩在上頭,」海和尚合掌做出說話罪過的神情,「除了賢妹是前世的緣分,哪裡還有別個?」

「哼,我卻不信。看你忒煞膽大,必是常做這件事!」

「這話屈煞了我!」海和尚在自己光頭上打了一下,愁眉苦臉地說,「我為賢妹經不念、懺不拜,最是打坐的時候心猿意馬,一顆心就像教賢妹拿裙帶拴走了似的。這等為你受苦——」

「休來花言巧語騙我!」巧雲搶白,「我倒問你,昨夜你為何不來?」

「昨夜?」海和尚大為詫異,「又不曾擺出香桌來,我怎麼敢去?」

「怎說不曾擺出香桌兒?」巧雲亦自詫異。

「我怎會說假話?明明胡頭陀到起更時分去看過,說是未見香桌,天又下著雨,看來這一夜又落空了!」

提到下雨,巧雲心裡明白,大概是錯失了。胡頭陀先偷懶不曾來看,及至下了雨,潘公一喊,迎兒收起香桌,等他再來時,自然看不見香桌。

「是了。」聽巧雲說明緣由,海和尚咬牙切齒地發恨,「這死囚!我待他不薄,他卻誤我這等大事,斷斷不饒他!」

巧雲怕激出事來,急忙說道:「胡頭陀倒是志誠的人,平日總是黃昏時來一遍,吃了晚飯再來一遍,從不錯過;偏偏就是昨日,或者自己有事,偶爾差失,也是有的。」

「他有什麼事?」海和尚冷笑,「昨日來與我回話時,滿口酒氣,必是在哪裡吃酒吃得糊塗了,忘掉了這件大事。酒什麼時候不好吃,偏偏就那一刻熬不得!真正可恨,回頭待我好好問他。」

「不要,不要!」巧雲使勁搖著頭,「你也須想想,以後還有用得著他的時候。」

聽得這話,海和尚不響了,想了半天嘆口氣說:「只為求人,就不得不忍氣。也罷,我就聽賢妹的勸,饒他這一遭。」

「也還須與他些好處,教他知情感激,巴結辦事才好。不然,錯過一遭,我又不知道你來不來,心懸懸的,那滋味卻難消受!」

「我又何嘗不是這等。不過,擺香桌作暗號,忒也費事,須得改良。」海和尚想了一下,欣然色喜,「有了,有一個法子,再不得失誤。」

海和尚的法子,依然是在燒天香上打主意。燒天香,講究些的擺香桌,窮家小戶便只做個銅插子釘在門房,三炷清香只插在銅插子里——線香的梗子有染紅的、有染綠的。就拿這顏色作個暗號,只見了線香是綠梗子的,盡自登門不妨。

「這好!」巧雲深深點頭,「紅綠顏色,一望而知;線香燃盡了,梗子還在,胡頭陀便晚來些,也不得誤事。」她又瞟著他嫣然一笑。

「你倒是好才情!」

「豈止好才情?還有好的!」說著,海和尚一把抱了上來。

那婆娘還記掛著一件事,推開他說:「你說讓我開開眼界,爹也說是什麼眼福。我倒看看,佛牙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城隍廟前,撐把太陽傘的『胡一敲』那裡多得是!那骯髒東西,有什麼看頭?」

巧雲大為詫異:「什麼?什麼『胡一敲』?」

「是個牙醫。」海和尚說,「他替人拔牙,左手拿鉗子鉗住蛀牙,右手使個釘鎚,只一敲,敲了下來,不作興敲第二敲,所以喚作『胡一敲』!」

巧雲這才恍然大悟。「什麼『鎮寺之寶』!」她刮著臉羞他,「吹得好法螺!」

「這倒也不盡然。佛牙原是有的,只是為人收了去了。」

「哪個?」

「是個戒行高深的老和尚,今年怕已百歲朝外,駐錫在燕山府憫忠寺。他是老前輩,說要奉迎佛牙,我不敢不依。這老和尚——」海和尚咽了口唾沫,不說下去了。

再說下去就難聽了,駐錫在燕山府憫忠寺的這位老和尚,法名太無,道行高深,持戒嚴謹,聽人說起海和尚以佛牙招搖,深恐褻瀆,所以親自來奉迎了去。他曾苦口婆心勸誡過海和尚,須盡佛門子弟的道理。這些話說出來臉面無光,所以海和尚才咽了下去。

巧雲這時的好奇心大起,看不見佛牙,怏怏若失。海和尚便哄著她說:「你且耐一耐,遲則半年,早則兩三個月,我好歹教你如願。」

「空話!」巧雲白了他一眼,「莫非我還路遠迢迢,到燕山府去看?」

「燕山府也不遠,不過兩日的路程。」海和尚又說,「自然不是教你到憫忠寺去看。等我想個法子,為了你,把佛牙奉迎了回來。」

「太無老法師肯嗎?」

「自然不肯。須得想個法子騙一騙他。」

「哼!」巧雲冷笑,「這是半天里在飛的事,沒著落的話少說。」

「我幾時說過沒著落的話?說到一定做到。為了你,我明日就來辦這件事。」

口口聲聲「為了你,為了你」,巧雲心裡自然舒服,而且也有些過意不去。「罷了,罷了!」她搖搖手,「你自己說的,『胡一敲』那裡有的是,也不是什麼稀罕之物,犯不著費事。」

「剛才是沒有佛牙與你看,故意那等說法,好教你死心。說實在話,這個眼界還非開不可。」

「噢,」巧雲又是興緻盎然了,「你倒說與我聽聽,佛牙是怎生非看不可?莫非與平常人的牙齒大不相同?」

「自然大不相同。」海和尚撮起兩指,比劃著說,「四寸長、一寸寬——」

「咄!」巧雲嗔道,「又來哄我!佛菩薩難道生的是青面獠牙?」

「什麼青面獠牙!佛陀是丈六金身,自然有那麼大的牙齒。」

想想不錯,「丈六金身」這句話是聽見過的,巧雲不響了。

海和尚佔住了理,越發得意。「你總明白了吧?」他說,「我在你面前,從不說沒有著落的話。」

「只望你永遠心口如一才好。」巧雲提出警告,「若有一日騙了我,或者喜新厭舊變了心,看我不咒得你一佛涅槃、二佛出世!」

「不敢!不敢!阿彌陀佛!」

日落黃昏,等潘公父女一走,海和尚馬上就叫小沙彌把胡頭陀找了來,到底還是埋怨了他幾句。

「道你志誠,不道不多幾日工夫,你就懈怠了。」海和尚說,「若是這等時,教我如何信得過你?」

「師父!師父!」胡頭陀惶恐地說,「弟子做錯了什麼事?實在不明白。」

「昨天你誤了我的事——」等海和尚說了經過,胡頭陀極口不承認是自己躲懶。他說他去得早了,香桌不曾擺出來;第二次也是照常一樣的時刻去,誰知潘家因為下雨將香桌收了進去,怪不得他。

「我也不怪你!如今改了花樣。」他講了所改的新花樣,又說,「這一來是再不得錯了。就怕你酒醉糊塗,將紅的看成綠的,冒冒失失,我一頭撞了去,卻不是當耍的事。」

「師父說笑話了,我眼睛又沒有毛病,就算吃了酒,何至於紅綠不分。師父進門之先,不會自己先驗一驗,究竟是紅是綠?」

「這話也說得是!」海和尚深深點頭,「只是遇著綠梗子的那一夜,你可千萬警醒些!莫忘了第二日一早來敲木魚。」

「不得誤事!師父儘管放心大膽。」

胡頭陀果然巴結,遇到線香是綠梗子的那夜,半夜裡就起身坐等,等到四更天,背著木魚到潘家那條巷子里,大敲特敲,敲得海和尚出門方始罷手。

就這樣敲了兩個月,時入隆冬,這天午飯以後,暗沉沉的雲,就如要壓到了頭上似的,到了黃昏,飄起鵝毛似的雪。楊雄吃了兩盅酒,取頂箬帽戴在頭上,披上油衣,換了釘鞋,待踏雪出門。

巧雲見此光景,心頭一喜,卻又有些疑惑,算日子這天不該他當值,便即問道:「恁大的雪,又走到哪裡去?」

「晦氣!」楊雄懶懶地答道,「昨日剛把番期換過,頭一日輪著我,就是這種天氣。」

「這等說,今日是住在衙門裡?」

「有啥法子?」楊雄看看天色,「越是這種天氣越要當心,那班死囚天不怕地不怕,要防他們拆木板生火取暖,弄出火燭來,不得了的禍。」

「夜裡冷,你多帶一件衣服去。」

「是啊!」楊雄也體恤巧雲,「夜裡一個人睡太冷,教迎兒一床睡,與你焐腳。」

巧雲心想,自有海和尚,何用迎兒?「你休管我!」她說,「只當心你自己別受寒就是了。」

天氣雖冷,巧雲的一番情意幾句話,卻教楊雄覺得溫暖,所以心情頓改,精神抖擻地出門而去。

等他一走,巧雲的一顆心立刻又專註在海和尚身上,想到門外雪深,帳中春暖,一張臉火辣辣地發熱,自己拿著手熨在頰上,正待喚迎兒燒香,她倒先走了來了。

「怎的?」迎兒皺著眉問道,「可是發燒不舒服?」

「沒有啊!」

「不是發燒,臉怎的恁般紅?」

這話不易回答,巧雲只說:「該燒香了!」

「原是要來問。」迎兒看著她,伸手掀一掀自己身上那件棉襖的下擺。

「你問什麼?」

「喏!」迎兒格外把下擺掀了起來,「看!」

仔細一看,方能會意,迎兒穿的那件棉襖,是綠油麵子,這是在問:可仍舊是燒綠梗子的香?

不燒綠的,難道燒紅的?問得多餘。不過既然問到,卻不好意思直說。巧雲做張做致地沉吟著,然後自語似的說了句:「說是去奉迎佛牙也不知怎麼了?」

迎兒也在盼著看那四寸長、一寸寬、出自丈六金身的佛牙,一聽這話自然懂,意思是有話要問海和尚,自然仍舊燒綠的。

線香還拿在迎兒手裡,胡頭陀卻已到了,映著雪光,看得分明,心裡疑惑:難道這等下雪天氣,潘家那婆娘都放不過人家?莫非是自己眼花看錯了?這樣想著,便把頭上那頂寬檐箬帽壓一壓低,踅將過來。等他走近,迎兒慌忙躲了進去,關上了門。胡頭陀的目光為帽檐所遮,不曾看清,只聽「砰」的一聲,倒嚇了一跳。

定定神看,青煙裊裊的可不是綠梗子的香?「苦也苦也!這一夜雪落下來,怕沒有三尺深!天不亮還要踏雪來報曉,這滋味如何消受得了!」胡頭陀恨恨地在心裡罵,「賊淫婦!偷漢也不是這等偷法!」

一路罵,一路走回報恩寺,徑到靜室,只見海和尚正折了一枝紅梅,親自剪枝去葉在插瓶。「師父雅興不淺。」胡頭陀說道,「還是養養精神得好!」

「怎的?」

「怎的?」胡頭陀沒好氣地說,「綠的!」

「居然今日也是綠的!」說著,海和尚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望著窗外手掌般大的雪片。

這麼亂紛紛、密莽莽的一場雪,胡頭陀想到明日起早實在有些心怯。轉個念頭,心中一喜,有話可以勸得他住。

「師父!弟子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噢,」海和尚看著他的臉色,有股怨氣,不覺詫異,「可是受了哪個的委屈?」

「不是。我是為師父打算。」胡頭陀說,「想想該說,想又不敢說。為何呢?不說對不起師父,說了又怕冒犯師父。」

看起來是句好話,海和尚倒也大方:「你說好了!就有什麼不該說的,我也不會責怪。」

「既然如此,我就說。」胡頭陀放低了聲音,「做這樁事,就與做賊一樣,『偷風偷雨不偷雪』。師父看這場雪,路上斷了行人,就你老人家還在路上走,教人撞見了起疑心。」

話是難聽,意思是好的。「不過,這也不礙。」他說,「我換了俗家衣衫去,再自己當心些,不會被人認了出來。」

「好,這不礙。我再說第二樁。」胡頭陀說,「一走一個腳印子,明明白白擺在那裡。若是楊雄見了,心裡自然起疑:『怎的我家邊門有男人進出?』那時,師父你想賴都賴不掉了。」

「啊,啊,這話倒是!」海和尚不安地搓著手。

一見說動了他,胡頭陀心裡高興,索性再嚇他一嚇。「且是這等的天氣,衙門裡清閑無事。說不定楊雄在衙門裡冷得睡不著,想回家鑽熱被窩,那時就不說從他老婆被窩裡揪出一個光頭來,師父也是沒有逃處。」胡頭陀又說,「除非逃在他們床底下,這種天氣,一夜下來怕不凍個半死?」

「說得有理。」海和尚斷然決然地說,「今夜我就不去!」

「這才是。」說了這一句,胡頭陀高高興興地走了。

海和尚卻立刻懊悔,不該說得這麼決絕。一個人怔怔地在想,眼中就彷彿看見巧雲一個人在燈下悄悄垂淚,一遍遍側耳靜聽,凍得瑟瑟發抖,卻總是不肯去睡,只為了等自己。想想於心何忍?

這一轉念間,心猿意馬,坐立不安,而且也覺得靜室中冷得片刻不能逗留,於是心一橫,還是去!香噴噴、熱烘烘的地方不去,在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是什麼算盤?

這一來心倒反而定了。但是胡頭陀的話也想了起來了。凝神靜思,也都不礙。先說楊雄,既在衙門當差,如何又半夜裡回家去鑽熱被窩?知州相公知道了,不是耍處。

說是雪地上有腳印子,那也不礙,把腳印子踩模糊了,教人分辨不清就是。

主意是打定了,卻還有一層難處。胡頭陀已然知道自己聽了他的勸,不打算到潘家去了,如今要去,還得通知他明日一早去報曉。這不是一句話可了的事,看他的樣子,巴不得不當這趟差,須有些好處與他,才能教他歡然帖服。

這樣想著,便自己動手取了些乾果,舀了一瓶酒放在桌上,然後著小沙彌去喚胡頭陀。

胡頭陀住在菜園旁邊一座茅屋裡,走到那裡一看,「鐵將軍」把門,小沙彌不覺奇怪,這漫天的雪,他會到哪裡去?

四面一望,白茫茫一片,幾曾有人影子。小沙彌正待轉身去回報,驀地里風送異味,使勁嗅了兩嗅,不覺口角流涎,急忙奔出菜園門外,尋到上風,又是一座茅屋,素日是替寺里做散工的幾個閑漢所住。

「你們乾的好事!」小沙彌推門進去,假意喝道,「又打狗來吃,看我不告訴師父!」

屋裡四個人,一齊轉臉來望,其中一個是胡頭陀,望著小沙彌笑了笑,轉身過去撥弄著狗肉——狗肉盛在一把新尿壺裡,用兒臂般粗的半段蠟燭在煨。

「火候差不多了!」

「小師父,」有個閑漢巴結他,「『一黃二白三黑』,好肥一條黃狗,吃一碗去。」

小沙彌喉頭口水已咽得咕咕在響,原想分嘗一臠,怎奈胡頭陀不知趣。

「你們休叫他吃!」他說,「有一次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施主,給了他兩個肉饅頭吃,害他拉稀拉了一夜。」

「哪有這話!」小沙彌漲紅了臉分辯,「什麼肉饅頭、素饅頭?天氣太熱餿了,我怕罪過不肯丟掉,吃下去才不受用。你這狗頭造我的謠,就該下阿鼻地獄!」

「好,好,我造謠!」胡頭陀揚臉問道,「你不是聞見香味走了來的?不是想吃狗肉來做甚?」

「做甚?」小沙彌振振有詞地說,「師父著我來喚你這狗頭!」

「師父喚我?」胡頭陀詫異,「為什麼?」

「誰知道?」小沙彌寒著臉問,「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去回稟師父了,說你忙著吃狗肉,不肯去。」

胡頭陀知道將小沙彌得罪了,若是遲延片刻,他真會這麼去說,卻不是當耍的事,所以連聲答道:「走,走!」

小沙彌已經轉身向外,胡頭陀急忙起身,追了上去,亦步亦趨地跟到靜室。

「坐,坐!」海和尚和顏悅色地招呼,「天冷,我與你吃兩杯酒擋擋寒。」

「是!師父請。」胡頭陀舉杯相敬。

「雪下得差不多了,看樣子要停了。」

胡頭陀順著他的口氣答應著,又吃了兩杯,惦念著尿壺裡的狗肉,便即問道:「師父呼喚弟子,有什麼吩咐?」

海和尚覺得礙口,先虛晃一槍:「沒事,沒事!先吃酒。」

又吃了幾杯。冷酒素果,越吃越不是滋味,想起狗肉,不覺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又問:「師父定有話說!」

這一次海和尚說了。「有是有件事。」他十分吃力地說,「我想想,還是要那個,為人要講信用。所以,明天,你懂了吧?」

懂什麼?胡頭陀「一片熱心在尿壺」,不曾聽清他的話,只舉著酒杯茫然地望著。

「喏,那個地方,你曉得的。我是說,如果不去就太那個了。所以,明天一早,你還是要那個。」

什麼這個、那個?胡頭陀收攏心思,細想一想,方始恍然大悟。悟是悟了,氣也氣了,只不便發作,咬一咬牙,硬著頭皮答道:「弟子明天『那個』就是了。」

「這才是!」海和尚如釋重負,「你再吃一盅酒。」

「弟子的酒夠了。」

「哪裡的話!」海和尚殷勤相勸,「我知道你的量好,便再吃一瓶也醉不倒你。」

胡頭陀只想脫身,海和尚偏要挽留。好不容易說到明天要起早,睡得遲了怕誤了他事,海和尚才放他走。

胡頭陀如逢大赦,出了靜室,飛奔而去,到了原處一看,只叫得一聲:「苦也!」

「你怎麼一去不回,當你不來了。」

「你們倒好!」胡頭陀面孔鐵青地冷笑,「就這般心黑,連一塊都不剩下?」

三個閑漢,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賠笑說道:「只當你吃好的去了!」

「好你個鳥!」胡頭陀把橫倒在地的尿壺使勁踢了一腳,踢破了還不消氣,狠狠地罵了句:「真他娘的晦氣!」

這一夜氣得半夜不曾睡著,剛剛睡著,倒又驚醒,聽更樓上正打三更三點。

胡頭陀一半是凍醒的,這就又想到了狗肉。每年冬天都是私下打幾條狗來吃,此是合寺皆知的事,只以頭陀半僧半俗,又不在寺里煮狗肉,所以由得他去偷葷吃素。而胡頭陀喜歡吃狗肉,倒也不儘是貪口腹之慾,狗肉性熱,取其祛寒,雖不像有些人所說,數九寒天吃狗肉,夜來被子都不用蓋,不過一吃狗肉,便覺敵得住寒氣,卻是親身的經驗。

只為昨夜向隅,到口的狗肉不曾吃著,還淘了一場閑氣,以致此刻凍得瑟瑟發抖。這都是害在海和尚手裡。他自家正擁著潘家那婆娘在做春夢,卻教人沖寒冒雪去為他報曉!越想越怨,真想橫下心來不理。然而這究竟不是當耍的事,真箇教楊雄從他老婆被窩裡揪出個光頭來,告到當官,供出來如何有人探路,如何有人報曉,自己也脫不得干係。

以此一念,胡頭陀不能不下床,草草扎束,背著木魚出門。雪倒是停了,冷卻冷得比下雪的辰光更厲害。胡頭陀搓一搓手,去開了菜園門,門上積雪一半凍成冰碴,掉下來正落在他腦後頸項上,又濕又冷,加上西北風一吹,越發凍得他上下牙床都合不攏了。

「他娘的!前世不修今世苦!」胡頭陀狠狠地罵著,一路呵著白氣,一路把雪踩得沙沙地響,好不容易才望見潘記肉行。

一到這裡就要敲木魚了。雙手凍得發麻發脹,幾乎抓不住木魚,心裡發恨,怨氣都發泄在木魚上,「乒、乒、乒」,一下比一下敲得響。

這一敲自然把海和尚敲醒,張開眼來,掀開帳子一望,滿室通明,只當天色大亮,嚇得魂不附體,驀地里掀被下床,將巧雲攪醒了。

「這胡頭陀倒志誠!」

「什麼志誠?誤了大事,天都亮了!」

聽這一說,巧雲也嚇出一身汗,仰起身子來,側耳靜聽,除卻木魚,聲息全無,豬也還不曾殺,怎說天色大亮?

細看一看明白了。「是雪光!」她說,「你眼睛看花了。」

「對,對!」海和尚被提醒了,喜不可言,「還好,還好!這胡頭陀真箇是志誠人。」

志誠是志誠,無奈怨氣太深,木魚太響,不但敲醒了海和尚,也敲醒了石秀,在枕上只覺得木魚聲音異樣。

「啊呀!」石秀失聲自語,「這木魚有時來敲,有時不來,這等大雪天卻又來敲,什麼緣故?」

凡事習焉不察,倒也罷了,只要多想一想,處處皆是蹊蹺。

石秀心裡在想,這是條死巷子,不是過路之地,報曉的木魚,為何敲到這裡來?而且敲個不停,倒像是專為敲給什麼人聽似的,這豈不可怪?

想到這裡,又是失聲叫道:「不好!」從床上一仰身起來,下床趿鞋,披上一件棉襖,拔上鞋子,飛也似的出了房門,由夾弄到菜園,再開後門,向東繞了過去,奔到那條夾弄的北口,向南一望,只見影綽綽兩條影子:一個身穿海青,頭戴一頂浩然巾,是儒生打扮;一個卻是長發披肩,頭戴銅箍,分明是個頭陀。

欲追上去看個仔細,那兩人已經出了夾弄。石秀略想一想,走到潘家邊門去看,只見那裡的積雪與別處不同,是用腳底掃過了的,當然是要掃滅了腳印子。

「畜生!」石秀咬著牙罵,「做出這等吃了老虎膽的事來!怪不得張中立說他是『花和尚』。」

這樣想著,一腔怒火不可復耐,重新奔回自己屋裡,穿戴整潔,再從床底拖出一口柳條箱子來,急切間尋不著鑰匙也顧不得了,使勁扭脫了鎖,伸手到箱底一摸,抽出舊衣服裹著的一把刀,打開來一看,除卻刀身上略有兩三個銹斑,依舊晶光爍亮,伸拇指試一試刃口,亦仍然鋒利非凡。

這就沒有什麼好耽擱的了,復行將刀包好,夾在脅下。正要出屋,聽得一聲咳嗽,接著是蒼老的聲音問道:「三郎,三郎!這大雪天,如何不關了房門睡?著了寒不是耍處!」

石秀一驚,不自覺地就將那把刀豎在門背後,口中答道:「我起身了!」

等他走出屋,潘公一望便詫異地問:「咦!你要到哪裡去?穿戴得這等整齊。」

「我,」石秀支吾著說,「不到哪裡去。這天氣,要穿戴整齊才暖和。」

「嗯、嗯!」潘公釋然了,「我特意來與你說,下雪天不見得有多少人上門買肉,今日少殺兩隻豬,只做半天生意。午後關了店門,教夥計徒弟們吃酒,耍半日。」

這等厚道的老人家,偏偏會生這麼個敗壞門風的女兒。石秀心裡替潘公難過,不由得落下兩滴眼淚。

「咦!」潘公詫異,「三郎,你是怎的?好端端傷心起來!」

石秀說是酸風刺眼,支吾著掩飾了過去。這天便照潘公的意思,少殺兩頭豬,只做半日生意。到得日中,天色又變,暗沉沉的半空里,撒鹽飛絮似的又飄起雪花。石秀便教關起店門,收拾案板刀砧,大碗斟酒,大塊割肉,將潘公請了來,與夥計徒弟做個消寒會。

團團列坐,個個高興,只有石秀一雙濃眉鎖著眉,在眉心裡打了個結。夥計徒弟只管自己享用酒肉,沒有哪個看出他的心事。潘公關心的卻只是這個視如親子的石秀,當時口雖不言,心裡嘀咕。

吃到一半,楊雄從衙門裡散值回家,便添副杯筷,一起吃酒,坐定下來,對潘公說道:「昨夜虧得不曾偷懶,不然出一場禍,此刻哪得在這裡安閑坐?」言下不勝欣然。

「怎的?」潘公驚問,「莫不是火燭不謹?」

楊雄喝口酒,將左臂衣袖擄了上去,只見肘彎處貼著一張膏藥。「他娘的!有個賊囚鋸斷了鐵柵越獄,」他說,「我空手去捉他,著了他一鐵條。」

「自然是捉回來了?」

「自然。」楊雄揚揚得意地說,「哪逃得出我的手!知州相公,十分高興,直說我英雄了得,這個面子也夠足了!」

「節級原是英雄了得!」有個掌案的夥計說,「我們敬一杯,恭賀節級立了這件功勞,必是指日高升。」

於是大家嗷聲應聲,紛紛干酒。楊雄越發臉上飛了金似的,高談闊論,暢飲健談,顯得意興極其豪邁。

越是如此,石秀越替他難過——先是為潘公難過,怕他知道了有這麼一個丟醜的女兒,會氣得吃不下飯。老人家風燭余年,受不得這等拂逆之事,石秀決定將那件醜事瞞著他。此刻,這件醜事到底能不能告訴楊雄,他倒又委決不下了。

如果說與楊雄,將己比人,心裡是何滋味,何消說得。欲待相瞞,有朝一日楊雄得知其事,便會責怪:兄弟!我待你不薄,如何那賤婦做出這等醜事來,你竟替她隱瞞?莫非你就忍心讓那賊禿暗地裡扣我一頂綠頭巾,不聞不問?

進退都是難處,臉色便顯得格外陰沉。楊雄到底發覺了,有了酒意的人,不免心直口快。「兄弟,」他問,「你怎的悶悶不樂?」

「是啊!」潘公也忍不住要說,「今日從早起來,便一直是這等。三郎,你是哪裡不痛快了,儘管說!」

石秀不善於說假話,吃他們兩人逼著一問,不由得有些心慌,囁嚅著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今日身子有些不爽……」

忠厚的潘公原就在懷疑石秀是病了,只以他一則好強,再則盡心買賣,怕說了有病,就會不教他再勞動,所以瞞著。如今逼得他說了實話,自然也要逼著他上床歇息。

「想是受了寒了。」他說,「不礙,不礙!先上床去睡,教迎兒濃濃煎碗紅棗薑湯與你服了,厚厚蓋上兩床被子,出一身汗,包管通體輕快。」

「爹說得是。」楊雄轉臉又說:「兄弟,你就去睡吧!我們練功夫的人,小病最要當心。若是自恃體壯,不拿小病當回事,明日五癆七傷都發了出來,便是一場大病。」

石秀本來就覺得這酒吃得寡味,上床去蒙頭睡一覺倒還舒服些,於是告個罪,起身而去。睡過一覺,聽得有人敲門,他便問道:「可是潘公?門不曾閂,推進來就是。」

進來的是迎兒,情竇正開,加以巧雲的熏陶,已著實解得風情,一縷情絲蕩漾,只待黏在石秀身上,只是畏憚他性情剛強,不敢造次。今日得有這麼一個服侍他的差使,自是求之不得,所以抖擻精神,加工加料做了一碗薑湯:紅棗剝皮去核,搗成棗泥,另加薏米、白果、蜂蜜,煮得稀爛。哪裡是一碗當發汗藥的薑湯,竟是一樣極可口的甜點心。

「三郎!」她知道石秀厭薄輕狂,所以目不斜視,只望著地面,用矜持的聲音說道,「請服藥!」

「生受你了!」石秀坐起來說,「你放在那裡,我自己來。」

看他上身只穿一件布衫,迎兒便微帶埋怨地說:「一個人在這裡,身子要自家當心,原是受了寒,如何還這等不在乎?」

聽她這兩句話,體貼實在,石秀覺得倒不可辜負她的好意,便取了一件棉襖披在身上,擁被而坐。迎兒便移張茶几到他床前,連托盤連碗放在上面。

「這是什麼?」

「薑湯。」

「哪裡是湯?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嘗一嘗看。」迎兒說道,「不愛吃便擱下,我替你另做。」

一吃便不肯擱下了。「好吃!」他說,「這叫什麼名目?」

「一碗加料的薑湯。」迎兒說,「快吃了蓋上被再睡,要多出汗。」

「你莫信潘公的話,我哪裡有什麼病?」

「我倒不信。」

迎兒將只手伸了出來,欲待摸到他額上去試一試可曾發燒,但怕石秀著惱,伸手一擋,變成自討沒趣。所以手伸得極慢,意思是見機而作。

看著石秀不避不擋,迎兒的膽便大了,一隻手終於按在石秀額頭,卻不覺得燙手。

「這下你相信了吧?」石秀問說。

又讓她伸手去試,又是這等和顏悅色地說話,迎兒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只是不敢露一點輕狂樣子,拿手縮回來,在自己額上也試了一下,兩相比較,毫無異狀,這才點點頭道:「果然沒事,卻如何裝病?」

問到這話,石秀就難以回答了,長嘆一聲,將一雙手交叉著往腦後一枕,身子往後一倒,靠在床欄上,兩眼仰望著空中發愣。

「三郎!」迎兒溫柔地問,「你心中必有不快之事,想來是思念家鄉?」

「男兒四海為家,有什麼可思念的?」

「然則是——」迎兒想說:然則是孤單寂寞?話到口邊,覺得不妥,所以縮了回去。

石秀也不追問,心裡只在轉一個念頭:她是巧雲貼身的人,就睡在她後房。海和尚黑夜裡來,未天亮去,別人不知,迎兒那裡豈是瞞得住的?從來做這種曖昧之事,必得有心腹相共。說不定迎兒也上了賊船,一起蹚了渾水。

轉念到此,不由得便抬頭去看。他也聽人說過,閨中女兒,倘或有了私情,神色舉止間便有些許不同,尤其是那雙眼睛,顧盼之間,水汪汪的格外明亮。此時看迎兒,目光聚而不散,頸項鬢邊,短髮毿毿,這都還像是處子的模樣,看起來倒是乾淨的。

他只顧細細地看,迎兒的一顆心卻怦怦地跳得自己都聽見了,一張臉紅到耳根,自覺忸怩,只把頭低著,不敢去看石秀——石秀不免詫異,多想一想方始明白,這要怪自己不好!從來不大假以辭色的,忽然親近起來,又是這樣看人,迎兒自然會錯了意,只當自己是如何愛慕,所以有些羞態。

這一來石秀倒覺得有些歉然。桃花有情,流水無意,縱然如此,卻不忍當時便做絕情的表示,但亦不宜再讓她誤會下去。須得想個法子,能教她死心而又不甚傷心。

這個法子一時難想,只有自己在神態語言上檢點。這麼想著,石秀便轉過去,平靜地說道:「迎兒,我要問你句正經話,你須實說!」

「是!」迎兒柔順地答道,「三郎,你說。」

他是要問海和尚與巧雲的事。此是第一等的機密,必得慎重將事,因而吩咐:「你先到門口望一望,可有人在外面?」

聽得這一聲,迎兒的臉上倏地又堆滿了紅暈,口中發乾,吃力地答應一聲,匆匆地、悄悄地到門口去張望。

石秀看在眼裡,恍然大悟,同時深為失悔,自己的這番舉動又大錯而特錯了!迎兒只當要說不足為外人道的私情話,哪知自己要說的話跟她全然不相干?不但不相干,而且十分無趣,倒像是有意在作弄她了。

為此,等迎兒走過來,回明門外無人時,石秀便歉意地先說:「迎兒,我要問的一句話,與你無干。」

「噢!」她的臉色慢慢變了,自是變得悵然若失。「那麼,」她問,「是問什麼?」

「問一個——」石秀很謹慎地說,「問一個熟人,海和尚。」

說到這個名字,迎兒的臉色大變,結結巴巴地說:「三郎,你問他什麼?我什麼都不曉得。」

說「什麼都不曉得」便是「什麼都曉得」。馬腳已露,石秀卻生警惕,倒不是怕打草驚蛇,驚了海和尚,是怕巧雲存疑懼,先挑撥出一場是非來,所以急忙遮掩。「我也不過隨便問問。」他說,「重陽做水陸道場以後,外面有些風言風語。說過就算了,不干你的事,也不干我的事,你只當我沒有說這話,休去告訴人。」

這番掩飾,恰到好處,迎兒只當石秀還不知海和尚登堂入室的行跡,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海和尚能幹,少不得有人妒忌。」她說,「外頭的風言風語,都是謠言。三郎,你是明白人,休去聽那些人咬牙嚼舌!」

「是啊!」石秀隨口答道,「我也懶得去問。不與我相干的事,誰去管他?」

說到這裡,但聽窗外咳嗽連連,是潘公的聲音。迎兒不便再作逗留,收了托盤管自走了。

一個出去,一個進來。「三郎,」潘公問道,「可曾出汗?」

在老人家面前,不便道明裝病,石秀賠笑說道:「好得多了!你老不必惦念。明日我還照常起床做生意。」

於是潘公便與石秀商量買賣,一進十二月,家家腌臘,每日至少需多宰一頭肥豬,該當早早備足了貨。石秀點頭稱是,答應等這場雪過去便即動身,到四鄉去趕豬來圈養。

「三郎,轉眼過年,今年年裡自然不必說了。只等一過了年,你那終身之事,便須有個定奪。」潘公微帶感慨地說,「我年紀大了,葉上露、風前燭,去日無多,只想熱熱鬧鬧過兩年。你就讓我看你辦了這場喜事,也高興幾時!」

說到這話,真是拿石秀當嫡親子侄看待,心中感動,不暇細思,且先哄著他。「是了!」他說,「我遵吩咐就是。」

潘公這下才高興起來,說了些閑話,自去歇息。石秀這會兒卻不能安枕,輾轉思量,覺得海和尚跟巧雲之事,只有看一看再說。

到了第二天照常開市。午初時分,市面已過,略得清靜,才想起一早晨不曾見潘公的面,不由得望著正在消融的積雪,自語似的問:「奇怪,這天氣,他老人家又到哪裡去了。」

「石三叔,」有個極伶俐的小徒弟,名喚寧哥,介面相問,「你可是問的潘公?」

「是呀!你看見了嗎?」

「潘公睡倒在床了。」

「怎的?」石秀一驚。

「說是積食受寒。」寧哥說道,「病勢不輕。」

聽得這一聲,石秀再無別話,霍地站起身來,直奔潘公卧房,到得門口,卻又遽然住腳——是巧雲在裡面。他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踏進門去。

迎兒眼尖,扯一扯巧雲的衣服說:「三郎來了!」

這一來,彼此便須招呼。「嫂嫂!」石秀垂眼問道,「老人家怎的病了?」

「自道是昨日多吃了兩塊肉,又吹了風,積食受寒,一下子發作了。」巧雲答道,「剛服了葯睡熟。」

「是哪個醫生的葯?」

「不曾請醫生。」巧雲又說,「爹不許!只教照『惠民醫局』的方子,煎一塊神曲來吃。」

「老人家上了年紀,有病不當耍處。」石秀說道,「嫂嫂,我看還是請醫生來的好。」

「說得也是——」巧雲沒有再說下去。

石秀想不出她因何欲言又止,此時也沒工夫去琢磨,只是追問一句:「嫂嫂若是以為該請醫生,便宜趁早。」

「那就勞動叔叔了!」

「該當是我的事。」石秀說完,隨即轉身,上街去請醫生。

請的是石秀一個相熟的醫生,姓馬,在汴京做過醫官,精於內科,外號「馬一帖」。一診了潘公的脈,不言不語。到得客廳落座,石秀忍不住動問:「馬先生,你看潘公這病可不礙?」

「怎說不礙?」馬一帖看著巧雲問道,「這位小娘子是?」

石秀怕他弄錯身份,趕緊搶著答道:「是我嫂嫂!州衙門裡楊節級的娘子。潘公膝下,只有這位掌珠。」

聽得這一說,巧雲便福了福,一面拜託:「千萬要請先生多多費心!」

「我沒有不盡心之理。不過說實話,潘公這病不好,只怕會成傷寒。」馬一帖鄭重叮囑,「千萬要細心服侍,飲食上頭,更要當心。」

說著提筆開了方子,說是服了葯,若能退燒便無大礙,不然須費手腳。服藥之後,情形如何,著石秀到晚去說與他知曉。

「是了!」石秀應允,「到晚我必來向馬先生請教。」

等醫生一走,石秀匆匆忙忙去抓了葯來,在廊下親自看著迎兒煎好湯頭,捧到裡面,只見潘公面紅如火,望見石秀,豆大兩滴眼淚滾了出來。

「咦、咦!」石秀裝得極不在乎,「你老人家好端端傷什麼心?」

潘公搖搖頭不響,等石秀把他扶了起來,服了葯重又睡下。只聽巧雲在外面喊:「迎兒,你來!」

潘公望著迎兒的背影,眼淚又滾了出來。「唉!」他嘆著氣說,「三郎,你哪裡知道我心裡難過!平日不覺得,到這時,才顯出心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婿又姓別人的姓!看我今日有病痛在身,卻沒有個知寒著熱的親骨肉在旁邊。想想天下做父母的,真正叫人寒心。」

「你老人家休如此說!」石秀說道,「大哥一早上衙門,還不曉得你身上不爽;嫂嫂等家務完了,自然會來陪侍。此刻有我在這裡,也是一樣。」

「是啊!」潘公收淚點頭,「多虧得你!總算我老眼不花,看出你的好來。三郎,若是我這一遭閉眼去了,你總須念著你我的情分,休得散了。你嫂嫂那裡,看我的面上,多多擔待。」

他們一老一少,在裡面談得情殷意切,窗外有個人卻聽得大不是滋味,這個人就是巧雲,聽見她爹爹的話,心中不服:石秀一個外人,卻拿他當至親骨肉看待,自己親生女兒,倒說是「潑出去的水」,真正悖悔氣數!

因為這樣便不肯進房去了,一則是自覺沒趣,再則是跟她爹賭氣,扭回頭就走。回到自己房裡,氣鼓鼓坐了下來,好半天不開口。

迎兒看在眼裡,自然奇怪,少不得要問一聲。巧雲一肚子的委屈,傾瀉而出,埋怨了潘公,又罵石秀假獻殷勤,不懷好意,說不定存著圖謀她家家產的打算,冷笑著說,早晚要把他攆了出去,才得安心。

這話說得過分了,迎兒向著石秀,有些不平,而且也怕巧雲真箇與石秀作對,彼此破了臉,惹出一場大禍!所以此刻不能不勸。

「大娘子!」她低聲說道,「石三郎是知情理的人,你還是讓他一步,彼此相安的好。」她的聲音更加低了:「海師父的事,恐怕他也有數,曾問過我來。」

這一說,巧雲頓時變色,聽迎兒細說了石秀問她的話,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晌作聲不得。

「這幾日稍微做忌些。」迎兒又說,「真箇弄出事來,大娘子不得了,我也不得活!」

巧雲口雖不言,心裡自然也害怕,所以一連七八日,都燒的是紅梗子的香。

這七八日,潘公的病好了七八分,只是身子虛弱,睡在床上的時候多。這日好太陽,又沒有風,潘公起身坐在廊下,叫迎兒去喚了石秀來有話說。

「三郎,」他說,「臘月近了,趁這幾日天氣晴和,你下鄉趕豬去吧!」

「是了,我早有此意,只以你老病還不曾好透,不放心!」

「不要緊了!你儘管放心好了。」

「是了,我明日就走。」

於是潘公喚巧雲兌了銀子,交與石秀。次日一早,石秀拜別潘公,挽個包裹出門,走到街口四面望一望沒有什麼熟人,便撒開腳步,直奔報恩寺而去。

這是石秀盤算了一夜才打定的主意。到得報恩寺徑投方丈,海和尚跟前的小沙彌攔住了去路,合掌打個問訊說:「施主是來接頭佛事,還是隨喜?請櫃房中待茶。」

「我來看你家住持。」石秀問道,「可在裡面?」

小沙彌看石秀的氣概,不是個好相與的,不敢造次,先問一聲:「施主尊姓?」

「我姓石!」石秀答道,「你只說州衙門裡楊節級的結義兄弟,海師父自然知道。」

等報出來歷,小沙彌也知道了,心裡嘀咕,越發不肯放他進門。「不知住持可在方丈,」他支吾著說,「請石施主站一站,我去看了來回話。」

進得方丈一報,海和尚做賊心虛,急忙問道:「這姓石的可曾帶著刀?」

「沒有!」小沙彌說,「倒帶著個包裹,像要出遠門似的。」

海和尚心中一喜,他也在枕邊聽巧雲說過討厭石秀的話,莫非吵散了,石秀在她家存不住身?果然如此,便是天大的喜事,所以精神抖擻地說:「請進來,請進來!待我好好問一問他。」

小沙彌見他忽憂忽喜,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只是看樣子不礙,因而態度也改過了,輕鬆自如地把石秀領了進去。

「石施主,多日不見,近來可好?請坐,請坐!」海和尚殷殷勤勤地招呼,「總想與石施主親近討教,一直未得機緣。難得今日光臨,太好了,太好了!」說著便又喚小沙彌點茶、擺果碟,將石秀當上賓看待。

「不必客氣。我有幾句話想與海師父說。」石秀將剛放下的包裹又提了起來,「我還有事要趕路,只得海師父金口一諾,立即就要告辭。」

「噢,噢!」海和尚向小沙彌使個眼色,示意迴避,然後又說:「請施主吩咐,只要能效力之處,無不從命。」

石秀等小沙彌一避開,正一正臉色,先盯著海和尚看,這一下便顯得不怒而威,隱隱殺氣,將海和尚看得脊梁骨上發麻,強自鎮靜著,靜等石秀髮話。

「海師父,出家人四大皆空。」

「是!出家人四大皆空。」

「海師父,出家人六根清凈。」

「是!六根清凈。」

「俗語道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說到這一句,海和尚便不能如方才那樣,順口答應,假裝糊塗,當時盡斂笑容,合掌問道:「石施主,如何與我說這話?」

「你不明白?」

「不明白。」海和尚重複一句,「真的不明白!」

石秀心中惱怒,這花和尚好不開竅!看來非拿幾分顏色出來,他才分得出青紅皂白。這樣轉著念頭,右手的拳頭自然而然地握緊了,然而只多想一想,便又把拳頭鬆開——為來為去為的是楊雄的面子,鬧出事來,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打死了他,不過償命,但官府問到因何行兇,少不得要透露巧雲偷漢的醜事,那時節,楊雄怎還有臉走出去?

除了楊雄,還有潘公。念到這位老人家,石秀越發泄氣,竟連指責海和尚的話也不肯說出口來。但願他回心向善,不破臉面,依舊好做潘公子的義子。

於是石秀有了計較。「你不明白也罷!」他斜睨著他說,「只有一句話,煩你轉告你寺里的那個頭陀,大清早起,休來將木魚敲得震天價響,吵了我的好夢!」

這話一點,海和尚也是玲瓏心腸,豈能聽不出弦外之音?只是他著實有些矯情鎮物的功夫,臉色微微一變,旋即復原,賠笑說道:「原來為此!等我來問他。不過出家修行,晨鐘暮鼓,化度凡愚,三郎亦須體諒。」

這賊禿!石秀在心裡罵,倒裝得像!真叫「不到黃河心不死」!看來不弄些苦頭與他吃,他還不會悔改。

「我倒再問你一個人。」石秀冷笑說道,「聽說你手下一個頭陀,一個會武的和尚,是心腹。那叫什麼悟先的,可能請來會會?」

「三郎!」海和尚急忙搖手,「你休聽外頭風言風語。都為我承乏主持這報恩寺,多蒙施主抬愛,香火搞得轟轟烈烈,便有些妒我的人造作謠言,顛倒黑白。出家人不打誑語,那悟先是羅漢相,面噁心慈,略會幾手拳腳,是他少林寺的傳統,從來不敢傷人。那些造謠的人,」他咽口唾沫又說,「出家人不造口孽,用不著我咒他們將來入阿鼻地獄,種什麼因,收什麼果,報應在後頭。」

「造謠的人,入阿鼻地獄;犯色戒的人,不知又入哪個地獄?」石秀不耐煩再跟他拌口舌,起右手一按桌子站了起來,彷彿要走了。

這一按是故意的,等把手移開,只見桌面留下極清晰的一個手印。海和尚一看大驚,心裡在想,在手上這把勁若是用在自己身上,怕不肉碎骨折?這廝出名的莽撞,倒要防備一二,休吃了他的眼前虧。

腳隨心動,已經退後了兩步,偏偏石秀饒不過他,出手自然也極快,不知怎麼一伸一摸,海和尚頓時笑了出來。

這不是海和尚想起什麼好高興的事,笑得合不攏口,是因為石秀點了他的肘下穴,又麻又酸,不由得便是那副樣子。誰知他口中在笑,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苦痛,而且驚恐異常,只怕自己從此會半身偏枯。

「我再告訴你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記著此刻的苦楚,自去尋悟先,他會解救。」

說完,石秀大踏步走了。小沙彌走進來,只見海和尚只是發笑,便問一聲:「師父,你老人家什麼事高興?」

海和尚說不出話,急得額上見了汗。小沙彌大為詫異,定神一看,才發覺他的異樣。幸好海和尚的左手還能動,蘸著茶汁,在桌上寫了「悟先」二字。小沙彌會意,飛也似的去了。

不多片刻把悟先找了來。一路上已聽小沙彌提起,說石秀來過,等他走後,海和尚只會發笑,不會說話,這時再一看情形,自然明白,將海和尚的肘彎一揉一托,即時聽得他「哎喲」一聲,能夠開口了。

「住持!」悟先問道,「怎麼回事?」

「你看!」

一看桌上的手印,悟先亦即變色。「這廝的手上,著實有幾斤力氣。」他說,「不過,也還能對付得了他。人呢,到哪裡去了?」

「你莫忙!」海和尚對小沙彌說:「你到外面站一站,休放閑人進來。」

把小沙彌支使了開去,海和尚才細說剛才的經過,自然不盡不實地瞞著些,而且也不敢說破石秀指名要會悟先的話,因為怕激起他的火來,找石秀去算賬,事情便鬧大了。

「照住持說,就此忍氣吞聲,吃了他的虧裝啞巴?」

「凡事小不忍則亂大謀。」海和尚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我慢慢想條計,結果了他。眼前且讓他一步。」

「怎麼?」悟先生性多疑,便即問道,「住持看得我不是姓石的對手,拿他沒奈何?」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海和尚急忙解釋,「我是為你著想,萬一鬧出事來,你是個出家人,弄不過姓楊的——姓楊的是牢頭禁子,倘或在監里下了什麼毒手,豈不是白害你一條性命?我的意思是,你替我幫忙,為我出氣,我須不是害你,等我慢慢替你籌劃好了,你再動手。諒那石秀絕不是你的對手,一頓拳頭打殺了他,你須能遠走高飛,我才放心。」

悟先其實也是嘴硬骨頭酥,心裡盤算著,自己所長不過點穴一門,如今看石秀也是此道行家,就未見得能近得了他的身。點穴上面扯個直,在拳腳較量上,自己功夫就差得多了,桌面上的那個手印,便是老大一個證據。

他所顧慮的是怕海和尚心存輕視,不能不說兩句硬話;到搪塞不過去時,硬拼一場,也只有儘力而為。此刻看海和尚一味想息事寧人,正中下懷,只是表面上卻依舊裝作不勝憤恨似的,沉吟不答,還有不甘罷休之意。

「悟師兄!」海和尚極力安撫,「你是智勇雙全、極有丘壑的人,絕不是那只有兩斤笨力氣的草包,如何不能忍一時之氣?而況,石秀那廝挽著個包裹,想是到外縣收賬還是販貨去了,一時尋他不著,氣也無用。你聽我的勸,慢慢兒籌劃出一個妥當的法子結果了他,還要教他不知因何喪命,死了也是在閻王面前有口難言的糊塗冤鬼,要這等才消得我心頭之恨!」

「也罷!」悟先裝得萬般無奈地讓步,「住持開示,我不能不從。總有一日與那廝算賬,教他識我的厲害!」

「正是,正是!少不得還要仰仗。」

海和尚又說了些好話,將悟先敷衍走了。一個人坐在那裡發愣,越想越無趣,也越想越害怕。小沙彌知道他心事重重,不去打攪他。就這樣思前想後,海和尚在「愁城」中坐困了一日。

到得傍晚,胡頭陀悄悄走了來,先在窗外咳嗽一聲。海和尚驚醒,隨即問道:「什麼事?」

這話就問得奇怪!日日須來一趟,報知潘家的信息,做慣了的「功課」,豈有不知之理?胡頭陀這樣在心中疑惑,倒忘了說他該說的話了。

海和尚只是一時為自己蒙住,經此頓挫,自然醒悟,便開口相問:「可是與昨日一樣?」

「不一樣!」胡頭陀答道,「今天是綠的。」

「噢!」海和尚點點頭,常規舊例地說一聲,「辛苦你!」

等胡頭陀一走,他又上了心事:畏懼石秀,頗想從此歇手。然而自己割捨得下割捨不下還在其次,巧雲那邊首先要有個安排。今日之事,彼此休戚相關,要與她說個明白,討個主張。看來今夜還是要去。

去了又怕石秀。楊雄是被瞞在鼓裡,不必顧忌,怕的是石秀布下陷阱,一去恰好自投羅網。先當此人是一勇之夫,今日看他說話行事,著實有些算計。再想想自己,鬥力鬥不過他,猶有可說;鬥智鬥不過他,卻是死了都不能閉眼的事。

千百回盤算,總覺得萬不可去而又非去不可,實在委決不下。想到「我佛有靈」,就只好去虔心叩求,指點凡愚了。

於是他一個人走到大雄寶殿,默默禱祝:「弟子三生宿業,不得不了;如今遇著意外魔障,進退兩難,望求菩薩指示。弟子虔誠懺悔,只是今夜不去,深恐牽出意外冤孽。菩薩若許弟子踐約,賜個上上吉簽。」

念念有詞地祝告已畢,伸手向簽筒里一抽,抽出一支簽來看,先就倒抽一口冷氣,是支下下籤。然而還是不死心,倒要看看那支簽上的文字怎麼說。

簽是第五簽,悄悄撕了一張籤條來看,上面四句話:「七十二戰,守正用奇;忽聞楚歌,一敗塗地!」海和尚曉得這是楚霸王的典故,大小七十二戰,戰無不勝;到得垓下被圍,四面楚歌,士無鬥志,以致蓋世英雄烏江自刎。想想自己,從起心思圖謀巧云為始,事事順遂,亦如楚霸王般得意,而今石秀的警告,便是「楚歌」,若不聽時,必致一敗塗地。

不對!海和尚忽然別有意會,胡頭陀的木魚才是「楚歌」,不教他破曉時分來敲,石秀便依然是在夢裡,就算他醒得早,不聽見木魚聲,只道自己不在巧雲床上,再也不得起床窺探;就算起床窺探,潘家內宅與店面隔絕,也探不出什麼來。

這樣一想,憂煩頓消,興沖沖回到靜室,命小沙彌將胡頭陀喚了來有話交代。

「今日我不去。」他索性連胡頭陀都先瞞過,「你明日不須去報曉。」

胡頭陀自然詫異,心裡在想,莫非喜新厭舊之故?倒要問他一問。

「明日下午呢?可要去看紅綠?」

海和尚想了想答道:「到明日我再通知你。」

胡頭陀答應著走了。海和尚卻又有些躊躇,如今全靠自己了!若是睡得過頭,走不出巧雲卧房去,那便怎麼處?

就為了自覺並無把握,不敢造次。挨到起更時分,想到巧雲獨守空閨在盼望,更覺坐立不安。一個人像驢子牽磨似的轉了半天,站定了跺一跺腳說:「嗐!拼得一宵不睡,還怕什麼?」

想停當了,隨即溜了出去。夜深人靜,悄悄到了潘家那條巷子,貓兒捕鼠一般,將眼睜得好大,只望著前面。等看清了沒有人埋伏在那裡,才一溜煙到了潘家的邊門。

迎兒是早就候在那裡的。門縫裡望見影子,輕輕開了半扇容他閃入,隨即便又輕手輕腳地合門上閂。

海和尚心跳不止,一手捏住迎兒的肩膀,使勁按一按,示意她停了下來,然後湊到她耳邊問道:「石三郎可在家?」

湊得近了,海和尚心跳的聲音倒比他的話還響。迎兒詫異,也附耳問道:「如何這等著慌?石三郎販豬去了。」

「不曾悄悄溜了回來?」

「溜回來幹什麼?」

「好妹妹,你先不要問,只答我的話!」

「沒有見他的影子。」迎兒輕聲答道,「吃過夜飯,我還從他房門外經過,鐵將軍把門,哪裡有什麼人?」

這一說,海和尚寬心略放,今夜大概不礙了。於是躡手躡腳到了巧雲房裡,一進去便「噗」地一口氣吹滅了豆大的一點燈火。

「怎麼了?」巧雲不滿地說,「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一來又做出這等鬼樣子!」

「輕聲!」海和尚在黑頭裡,把石秀這天到報恩寺的經過講完,輕聲又說,「我本來不想來,又怕你白等一夜,只好硬著頭皮來了!」

「哼!」巧雲冷笑,「你就讓他嚇倒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你也休這等託大!鬧將出來,到底是件不得了的事。你摸摸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這不是人過的日子,三五個月下來,不等一佛出世,二佛就要涅槃!」

聽這一說,巧雲越發不快。「我曉得了!」她說,「又不知是打上了哪個的主意,把我看成腳底下的泥,即刻刷颳了的好!」

「哪有這話?」海和尚著急地說,「我實在是怕!你摸我的心。」

「我不要摸!你哪裡還有良心!良心喪盡了。」

「你總是不信我的話!我們同船合命,船到江心有了漏洞,總該想法子堵塞才是,光是吵嘴,不受商量,莫非真箇等船沉了一起喪命?」

巧雲不響了,想想他的話也有理;再回頭細思石秀的警告,知道是礙著潘公和楊雄,怕傷了他們的心和面子。只要石秀有這投鼠忌器的顧慮,就算拿住了他的短處,諸事無礙。

「本來,胡頭陀的木魚也敲得蹊蹺!」巧雲說道,「一條死巷子,報了曉不走,難怪人家小心。」

「我也知道不妥。從今以後,再不叫胡頭陀來報曉,省得驚動閑人。」

「既然如此,你還怕什麼?」巧雲有意將聲音提高了些,「我這裡再嚴密不過,望不見影子,聽不見人聲,誰知道我這裡的事?」

這一說,海和尚的心思又活了。「就怕睡得過頭!」他說,「為求安妥,只有拼著一夜不睡。」

巧雲心想,這也不妥,海和尚到底不是金剛不壞之身,來一次便是一夜不睡,第二日白晝,是個當家的大和尚,又有多少瑣事勞他的神!一次兩次已難以消受,日久天長如何支持得住?「我倒有個計較。」巧雲說道,「多與迎兒些好處,叫她坐夜!」

「罷,罷!」海和尚說,「正在發身的女娃兒家,貪吃愛睡。睡得沉時,打個急雷都驚不醒她,沒的倒誤了大事!」

這真正是件大事,卻沒個區處!巧雲疼他,咬一咬牙說:「你莫管!拼著我一夜不睡,到時候叫醒你就是。」

這般情深意厚,海和尚越發說不出從此斷絕往來的話。巧雲倒也真愛惜他的精神,一番繾綣,叫他閉著眼睡,自己端張椅子危坐,倦意上來,只睡了去時,身子往左右一側,自然驚醒,再也不愁不能及時喚醒床上的人。

然而這夜卻不煩她叫,海和尚心境不寧,睡得不沉;矇矓中聽得鼓打三更,一仰身坐了起來,披衣下床,但見一鉤殘月,炯炯雙眸,巧雲正全神貫注地望著。

「到底還早,」她勸他,「不妨再睡一會兒。」

海和尚本想答話說:早早離了這裡,才得安心。但這話在巧雲一聽定不中聽,所以這樣回答:「累你坐守,我怎能安心睡覺?不如早早走了,好讓你安睡。」

巧雲當他是真的體貼,越有戀戀不捨之意,怎奈空留無益,只好悄悄送他出門。等回到卧房,在枕上翻來覆去,想到石秀,就像胸中橫梗著什麼東西,教人非去之不快。

就是這樣早晚默默在盤算,卻是再也想不出攆走石秀的法子。這天石秀販豬回來,潘公心裡高興,置酒慰勞,不想多吃了幾塊肉,又傷了食。剛好的病,突起反覆,請了馬一帖來看,兩隻手指一按到潘公的脈息上,臉色頓時顯得陰沉了。

「難!」到請到堂屋開方子時,他不住搖頭,「這病一反覆,成了傷寒,難著力了。」

果不其然,藥石無靈,病勢日重一日;拖過了年,越發不妙。潘公自己也知道大限將至,這天精神略略好些,將女兒、女婿和石秀都喚到床前,囑咐後事。

「自病自得知,我是不中用了。」潘公語聲雖微,神明湛然,很洒脫地說,「我一生不曾做過虧良心的事,所以到處有人緣。雖不是什麼富貴有餘,卻從不曾挨過餓、受過凍,快活一世,也死得過了。只是,我不放心巧雲!」

到底父女天性,巧雲含著一泡眼淚,強自慰勸:「爹,春暖花開,你的病也快好了,休說這些斷頭話。」

「早說早了我一件心事。」潘公看著楊雄又說,「女婿,你看我們翁婿一場,凡事要擔待巧雲。」

「是!爹請放心。真箇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看她,自然與你在日一樣。」

「這就是了!」潘公欣慰地點點頭,轉眼看到石秀,臉上頓時有凄惶之色。

「潘公,」石秀搶在前面說,「你老的心事,我盡皆知道。只請你安心養病,養好了還要你老來主持我的親事。」

潘公搖搖頭,眼角湧出兩滴黃豆大的眼淚:「等不及了!就吃不著你的一杯喜酒,是我一件憾事。你莫教我在黃泉路上還巴巴地盼著,早早成親!」

「爹!凡事有我,我自督促兄弟上緊辦這件事,不教你老心愿落空。」

「這才是你做哥哥的說話。」潘公說到這裡,臉色顯得極其鄭重,「今日有句話,我要當著你們三個兒說。我與三郎,情如父子,這爿肉行,又是三郎一手料理。等我身後,招牌要換一換,不叫『潘記』,叫『潘石記』,三郎有一半的股子——」

「潘公!」

「你聽我說,」潘公連連擺手,「常言道得好: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巧雲,你千萬休生心嫌三郎,也莫小氣,須知你與女婿,將來著實有得三郎力處!我這一把年紀,看人再不會錯。」

巧雲低著頭不響,楊雄是「喏喏」依承,而石秀卻是謙辭再三。到後來幾乎惹得潘公不悅,才算勉強答應下來。

就這交代遺囑的第三天,潘公一口氣上不來,壽終正寢。全家上下哀哭盡禮。偏偏監獄里逃走了一名江洋大盜,知州相公著落在楊雄身上,限期緝拿歸案,所以喪事都是石秀經理。海和尚得知義父故世,急忙趕來念「倒頭經」。石秀還得分神看住了,怕他們「舊情復熾」。

一則是熱孝在身,意緒不佳;再則也存著戒心,怕石秀在暗地裡窺伺,所以幾次海和尚來替義父做佛事,巧雲都躲著不照面。海和尚自然更機靈、更謹慎,料知就見了面,在石秀那雙眼睛之下,與巧雲說不成話,做不成眉眼,反倒不如「眼不見為凈」,所以巧雲不出正如所願,滿臉虔誠憂傷,專心一志念經。

這番做作果然瞞住了石秀,心中暗暗在想:海和尚真箇改過了。難得的是,巧雲也謹守閨門。但願那段孽緣從此永斷,保全了楊雄的臉面,就真正是潘公泉下有靈了。

過了五七發送——大宋朝通行火葬,等焚化了潘公的棺木,石秀親手檢齊骨殖,用個潔凈瓷缸子裝了,送到報恩寺中報恩塔上安置,拜了幾拜,哭了一場。潘公的一場大事,算已了結。

「喂!」巧雲喚她丈夫,一向只是這麼一個字,「你休睡,我有話與你說。」

「今日倦了,有話明日再說。」

「總是這等!」巧雲罵道,「有工夫便是三瓦兩捨去尋那些狐狸精,要麼不回來,一回來就挺屍。你不願聽我的也罷,明日我自己到前頭與他說去。」

前面那幾句罵,楊雄似聽不聽,毫不在意,最後那句話灌入耳中,印在心裡,倒把瞌睡蟲攆走了。

「什麼事你要到前頭去說?可是與三郎言語?」

「不是他是哪個?你不聽,我只好與他說,諒他也不敢不聽。」

這話的口氣越發不好。「什麼事?」楊雄心生警惕,「你休去惹是非!」

「什麼惹是非?」巧雲停了一下,拍著巴掌,重重地說,「聽你這一句話,就是早散早好。」

「早散早好!你怎說這話?」

「為什麼說不得?」巧雲挺起胸來,「沒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再說,我也不虧待他!各人頭上有一爿天,男子漢各有各的事業,何苦鼻子碰著眼睛,擠在一起。」

楊雄聽得「不虧待他」這句話,氣平了些,起身下床,自己倒了盞冷茶吃,意思是聽她說明白了,再作道理。

「爹要開這肉行,我就嫌煩。雖說是豬,到底也是殺生,不作孽?」巧雲又說,「我心裡總在疑惑,爹若不是歇了手又開這爿肉行,平日多行些善事,照他老人家的身子,起碼還有十年好活。」

楊雄是個不肯多用心思的人,道理說得深了,他一竅不通,要說得剛剛他懂,三分便變作十分。巧雲這兩句經過一再琢磨的話,恰恰夠他的火候。口雖不言,卻擎著茶盅只望著巧雲,那副被打動了心的神情,莫說巧雲,連迎兒都看得明明白白。

「其實我倒不大相信這些個。」那婆娘也是角色,偏又宕開一句,「我只是聽不得天不亮那豬的叫,真正比狼嗥還難聽!」

「我道你是聽慣了的!」楊雄微皺著眉,「說真的,我也聽不慣。時常好夢頭裡,鬼哭神嚎似的驚醒了。」

「我哪裡聽得慣!從前爹做這行買賣的時節,開店是開店,住家是住家,沒個說家與屠場在一起的。」

「怪不得!」楊雄點點頭,「家與屠場是分開得好。冬天還不怎麼,夏天血污淋漓,惹多少蒼蠅來叮?那氣味也受不得!」

見丈夫說到這話,巧雲便有了十二分把握,以退為進,改了主意。「喂!我說,」巧雲彷彿得了個極妙的主意似的,神色間別有一股心安理得的喜悅,「不如我們搬出去,這爿肉行就交給三郎。這原是爹的意思,你道可好?」

楊雄想了想說:「好倒是好,只怕三郎不肯!他最講義氣,最怕落什麼褒貶。縱然你我心甘情願,他防著街坊要說閑話,必不肯如此。」

「想想也是!」巧雲做出在道理上不能不認輸的無可奈何之色,嘆了口氣,「原是『潘記肉行』,要他改『潘石記』都不肯,不道一時間改作『石記』,街坊自然會有閑話。」

楊雄不作聲,又去倒了盅茶吃。巧雲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心裡不免懊悔,怕自己做作太過,弄巧成拙,因此想著,要設法扳轉局面。

於是她的臉色又一變,變作「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的那種神態:「我也管不得了!爹爹在日,他忘不了這行生意,吵也罷、臟也罷,我做女兒的,沒的看他那把年紀,還非違拗不依不成?如今兩樣了,你們弟兄感情再好,也不能說弄得我不能安生過日子。你自與三郎說去,不管肉行是開是歇,總遠離了我就是。」說完,她竟像了卻一樁疑難似的,管自走了開去,與迎兒商量明日弄些什麼肴饌,任令楊雄一個人坐在那裡發愣。

楊雄愣了半天,突然心中靈光閃現,頓時有了計較,不過有句話必得先與巧雲說明白,事情才做得順當。

「大姐!」他喊,「你過來,我有話說。」

聽他語聲嘹亮輕快,巧雲就知道自己的話見效了,於是越發裝得不在意,順口答道:「你說就是,我在這裡聽著。」

「這件事要好好與你說,迎兒休在這裡!」楊雄揮揮手,「到那裡去站一站,回頭再來。」

「也罷!」巧雲使著眼色,「你就回頭再來。」

等攆走了迎兒,楊雄未曾開口,先做出一副鄭重的神色,好教巧雲在意。看她目光收攏,專註在自己的臉上,他才問道:「想必你不曾忘記爹爹臨終的話?」

潘公臨終前的話甚多。「你指的哪一句?」她問。

「自然是與三郎有關的。」楊雄問道,「你倒說說看!」

何必一定要人家來說?倒像要問得人心服口服似的!巧雲自然不快。然而轉念想一想,懂了楊雄的意思,是怕自己小氣,不肯承認潘公的遺囑,拿肉行的一半股子分給石秀,若是這樣的心思,他就錯了,只要石秀離了這裡,不要說是一半股子,就把整爿肉行雙手奉送,她也捨得。

於是她爽爽快快地答了出來:「爹要拿肉行送一半與他,也是沒法子的事。等收歇了下來,剩下多少錢,你與他二一添作五去分,我不管。」

「你說到這話,就好辦了!」楊雄極欣慰地說,「兩件事並作一件事辦,我馬上與他去說。」說著,站起身來,便待去尋石秀。

「慢點!你就是燎毛火燥的脾氣。」巧雲拉住他問,「怎的叫兩件事並作一件事辦?」

「咦!你莫非又忘了爹的話?他勸三郎早早成親,三郎也答應了他的。如今將這爿肉行尋個同行來盤了過去,該得多少現銀,有三郎一半,正好拿來辦喜事。這不是兩件事並作一件事辦?」

「這都隨你們,我不管。」巧雲說道,「我只放句話在這裡,你將來自己心裡有數:若是好人家的女兒,我們做個妯娌來往;若是那個叫什麼文的人,你『高攀』不上!」

巧雲是借這個因頭要叫石秀搬了出去,最好斷絕來往。楊雄如何猜得著她的心思,還只當她真的看不起勝文。心裡想解勸幾句,轉念又覺得這時候不宜節外生枝,將來總有拉攏機會。因此含含糊糊地答應著,一徑走到外頭來尋石秀。

「兄弟!」楊雄說道,「許久不曾與你好好吃一頓酒,今日我有興,你須陪我。」

「是!」石秀答道,「大哥有興,自然奉陪。」

因為要把杯深談,楊雄便不往金線家去,領著石秀來到王六酒家,找了間小閣子,揀幾味精緻肴饌,燙上酒來,連吃數杯,等興緻上來,方始開口。

「兄弟!」楊雄問道,「你可曾忘記了老人家的言語?」

潘公的遺囑,石秀句句謹記,當即庄容答道:「我都謹記著。老人家待我的這番情意,一輩子不敢忘的。」

「那好!我且問你,成親的事怎麼說?」

這件事就難說了,不過此時也還不急。「五七剛過,」他說,「等我慢慢策劃。」

「兄弟,我倒有個計較。也是你嫂嫂提起,休道他婦人之見,在我看卻是兩全其美——」

於是楊雄提到將肉行出盤,得銀兩下均分,石秀便可拿這筆錢去娶勝文的話。這段話是談辦法,講完了再談他的看法。

「兄弟,不是我說,我那老丈人要開肉行,雖有為你想個安頓之法的意思,其實是委屈了你。論你的人品、才具,哪一樣不勝似我?每日在那賬台上消磨辰光,豈不可惜。所以,這肉行不開也罷!」

石秀凝神靜聽,一面聽一面在心裡琢磨,便知是巧雲使的一條調虎離山之計。楊雄老實聽了妻房的話,盡往好的裡頭去打算。既是異姓手足,不忍他受欺,須當揭穿真相。

話已到了口邊,忽又頓住,因為多想得一想便覺得自己錯了。巧雲要攆自己出去,是再無可疑的事。只是為何如此,卻有兩種看法:一是為了便於跟海和尚來往;二是性情不投,不願住在一起。如說前者,若是沒有,則事成過去,說破了便不是與人為善之意,反倒引起無謂的是非;如說後者,則自己就該知趣,何必賴在人家檐下惹厭?

這樣一轉念,便覺得自己什麼話都不該說,但有一層卻不能不提醒楊雄:「大哥,維持這爿肉行,也是老人家的意思。」

「老人家的話,也有聽不得的。」

這就再無話可說了。石秀想了想,自己定下了主意,便即答道:「我遵大哥與嫂嫂的吩咐就是。明日便尋主兒來承盤,先料理了這爿肉行再說。」

「好!你我分頭行事。你料理肉行,我料理你的親事,明日便托快活三出來做媒。」

這句話出乎石秀的意料之外。他的原意是出盤了肉行,飄身遠走,預備投老種經略相公帳下去從軍。如今聽楊雄這個打算,等把親事說定了,新郎官來個「臨陣脫逃」,卻不成了笑話?

為今之計,只有先攔著他再作道理。「大哥,事情要一樁一樁地辦。」他說,「等我先把肉行料理了,看能落下多少銀子。若是賺得多了,大哥與嫂嫂的美意,我就老實拜領。所以此事還須緩一緩。」

「這話就不對了!莫非賺得不多,就不辦喜事?」楊雄隔座伸過一隻手來,按著他的胳膊說,「兄弟,你須想一想,老人家在黃泉路上,眼巴巴盼望著你早早成家,一顆飄飄蕩蕩的心好有個著落!」

為來為去為的是潘公的情意,石秀急忙答道:「我不是說不辦這件事。不過錢多是錢多的做法,錢少是錢少的做法。雖說大哥與嫂嫂不在乎,我總須求個心安。而況有了個家,開門七件事,處處是錢,過日子也須有個算計。漫無限制,撒手花了去,到接不上的時候,又待如何?」

楊雄的境遇一直還不壞,對居家過日子茫然不知甘苦。聽了石秀的話,心裡在想:莫看他生得大手大腳,性情開闊,到底坐過幾天賬台,說出來的話實在。因而深深點頭,改了自己的主意。

「兄弟,你的話不錯,我就依你,只是這爿肉行須早早料理。」

石秀這時才得專心一志來想這件事。一面喝酒,一面盤算,覺得有一句話先須向楊雄問明白。

「大哥,這爿肉行是連店面一起盤,還是只盤生財存貨。如果連店面一起盤出去,人家開的價就高,因為潘記肉行的招牌也還響亮,主顧走熟了,生意不會少,承盤的主兒自然肯出高價。」

「這怕不行!」楊雄搖搖頭,「你嫂嫂就是為了聽不得殺豬的叫,血污淋漓也嫌腌臢。」

「是了!」石秀接下來問,「然則空下來的店面如何?」

這句話其實可以不問,空下來的店面如何,楊雄與巧雲自會料理,何須他來操心?既然問到,自有一番深意。但楊雄做夢也猜不到他的意思,只當石秀有心要住。想起巧雲不願與勝文往來的話,頓覺萬分為難,盡自大口喝酒、大箸吃菜,先不答他的話。

石秀見此光景,暗暗嘆息,忍不住便說:「大哥,依我說,不如揀個忠厚良善的人租了出去,或是開店,或是住家,彼此也有個照應。」

照應是假,有人住在家前面,巧雲凡事須有顧忌倒是真的。石秀的深意,楊雄雖看不到,不過那是句好話,卻是聽得出來的。

「兄弟說得是——」楊雄突然頓住。

楊雄是看得到,說不出。如說石秀的話不錯,則何不就把前面的余屋做了石秀和勝文的洞房?彼此至交,休戚相關,照應得自是格外周到,然而因為巧雲有話,楊雄就不能這麼說,只好驀地里咽住。

石秀是個硬漢,只要楊雄說出閉歇肉行的一句話來,他就算是搬出那裡了,自然更沒有回頭商量,想住前面那兩間屋子的道理。只是順理成章的事,楊雄偏不松一句口,未免心下有些氣不忿。

轉念一想,自己是錯怪了楊雄。他只為不明內中的隱情,聽了巧雲的攛掇。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楊雄娶了這一房妻子,實實在在不幸!自己既承他厚待,視如骨肉,就當體諒,怎的倒反嗔怪他起來?

想到這裡,自覺慚愧,便舉杯說道:「大哥,請滿飲一杯。」

「你我一起干!」楊雄灌下了一杯酒,吐出了一番話,「兄弟!我老丈人在日,拿你當嫡親子侄;如今他老人家過去了,時移勢轉,不得已歇了這個買賣,我心裡也難過。若是歇了這個買賣,兄弟,你我就此疏遠,那就不再是老人家的意思了!」

聽得這話,石秀不免惶恐:「大哥,我不敢!」

「這才是。」楊雄欣慰地說了這一句,停杯沉思,然後用乞求饒恕的眼光看著石秀說,「兄弟,你我相處不是一日,我的處境你也看得出來。總而言之一句話,千不念,萬不念,念在潘公分上,諸事擔待則個。」

有了這句交代,即或石秀對楊雄還有芥蒂,亦已消釋無餘。「大哥,你言重了!」他站起來又敬一杯,「石秀縱使有委屈,又何敢忘卻潘公的恩德、大哥的情意。」

「這就是了。兄弟,你我是一輩子的交情,都看日後吧!」

於是兩情融洽,彼此都吃到八分,方始罷手。到了第二天上午,等店裡的生意落市,石秀便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取兩塊碎銀子放在身上,徑自來到岳廟前,找到一家店名叫作「仙羽居」的茶店。

這家茶店的名字雅緻,茶客卻是粗俗的居多,一個個腦滿腸肥,渾身油光閃亮,原來多是些石秀的同行。仙羽居是他們這一行的「茶會」,同行凡有交易或者什麼利害相關的事要商量,都在這裡聚會。石秀平日少來,這天是為了潘記肉行出盤特意來覓個主兒。

只要口風一露出去,當時便有人來接頭,不過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去,到晚也不曾尋著什麼戶頭。

果然如石秀所料到的,同行來探問盤口,都是看中了潘記肉行的那個店面,盤了過來就帶來了一批現成的主顧,買賣便有了七分把握。聽說只盤生財,無不失望:那些腌臢邋遢的肉案子、肉砧頭,要它做甚?

這樣連著奔走了三四天,一無結果。楊雄公事忙,倒還不曾有工夫來問他,巧雲卻忍不得了。這天巧雲等丈夫回來,提起來這件事,催著他去問石秀。

石秀自是據實回答,楊雄想想不錯,不過他對做買賣上頭是外行,拿不出主張,便邀了石秀一起到後面跟巧雲去商議。

彼此到底不曾破過臉,各有一股芥蒂也只存在心中,當著楊雄的面,那婆娘格外做忌,聽石秀說完,即問道:「如今依叔叔說,該當如何?」

「也只有慢慢尋戶頭。」石秀答道,「自從大哥吩咐以後,我就不再進貨,將那幾頭豬殺完了,若是再無人承盤,就只有把招牌摘下來,暫且歇業。」

「也只好如此。」楊雄點點頭。

有句話,石秀想了又想,到底還是忍不住要說。「照我看,」他一字一句地說,「這個局面最好再維持一兩個月,不然吃虧忒大。」

「何以呢?」

「現在有幾百兩銀子賬在外面,都是酒樓、飯館,憑摺子來取了肉去的,當時立折的時候,言明三節結賬。一旦歇業,欠人的少不得,人欠的就難得收齊,最好拖到端午,等結了賬再摘招牌。」

「這話說得是。」

巧雲也道得不錯,但石秀一走,她的話又不一樣:「我就不相信收不來賬!你在衙門裡,他不是肯省事的人,哪個敢賴賬?」她又加了一句:「事情全要看自己!」

楊雄是棉花耳朵風車心,又覺得老婆的話說得大有道理,點點頭答道:「我與三郎去說。」說著就站了起來。

「慢著!我且問你,他的親事如何了?」

「他說:先料理了這爿店,看能收得多少銀子,再作道理。」

「昨日無事,我算了算總賬,當初是四百兩銀子的本錢,如今連賬一共是七百兩掛零,賺的三百兩銀子,都在賬上。」

楊雄略想一想說:「爹爹說了的,這爿店有他一半,該當分三百五十兩銀子與他。」

三百五十兩銀子,不是個小數,巧雲自然心疼,但為了讓石秀早早搬出去,她也就只好咬牙忍疼了。

「就是這樣。」巧雲說道,「你與他去說,賣完存貨就關門,用不著拖到端午。外面的賬看是多少,歸他收了用,不足三百五十兩之數我找他。」

這倒也爽快。楊雄答應著與石秀去說,不過措辭自然要委婉含蓄得多:「兄弟,我想這筆賬收起來也不難,我們弟兄在外面的人緣也還不錯,沒有哪個想賴我們的賬;再說,想賴也還不敢。你說我的話,是與不是?」

石秀已經聽出話風,卻故意裝作不解,只順著他的話答道:「大哥說得是。」

「你的親事要緊,不宜再拖。你看我這個主意使得使不得,等把這幾頭豬賣完了,就摘招牌,空出身子去收賬,一面便去托快活三去做媒。」

果不其然,是想早早歇業;歇了業,就好叫自己走路。也罷,就順了她的心意好了!

這樣打定了主意,慨然答道:「我遵大哥的吩咐。存貨大概十天就可以賣完,到時候關門歇業。生財若有人承受最好,不然就先堆著,再作道理。」

「對!就是這麼辦。」

「不過有一件事,夥計、徒弟,都看潘公在日的情意極其巴結,一朝關門,哪裡就能有個現成吃飯的地方等在那裡?大哥,你一向厚道,在這上頭須有個意思。」

「說得是,遣散總須額外多送幾文。兄弟,你做主好了。」

「是!」石秀想一想說,「我姑且先定個數,夥計每人五兩,徒弟每人二兩。大哥,你看可使得?」

「四五十兩銀子的事,沒有什麼使不得。噢,兄弟,」楊雄乘機提及,「你嫂嫂算過總賬了,這爿店連應收未收的賬共達七百兩銀子,該派你一半。三百五十兩銀子辦喜事,怕還不夠,我另外設法與你添補。」

石秀站起身來,唱個肥喏:「多謝大哥!」

這一聲謝,是辭謝之謝。石秀已經打定主意,十天之後關門歇業,賬就不去收了;硬要收取,以楊雄在官面上的勢力,自有辦法,無須再替他操心。自己交清了賬目,專奔陝西,投到老種相公帳下去討個出身,若是守邊有功,掙來一官半職,那時再來迎娶勝文也還不遲。這樣一想,胸次頓覺海闊天空,了無掛礙,一個人到王六酒家吃酒。

盡興離店,出門來只見紅日未落,照得一街明亮的黃光。石秀有了些酒意,吃那斜暉直射,頓覺目眩頭昏,踉踉蹌蹌跌出去幾步,只聽「砰」的一聲,彷彿撞在牆上似的反彈了回來,一個立腳不住,仰面八叉地摔倒在青石板上,虧得仰起了頭,後腦勺不曾磕破。饒是這等,背上摔了個結結實實,前後兩面,火辣辣的疼。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走路如何這等不小心,快請起來。」

昏頭耷腦的石秀只見有個面貌猙獰的和尚伸手來扶,定定神一看,正是悟先。這一下石秀恍然大悟,以自己的身軀不曾撞倒人反被人撞倒,不用說,是受了悟先將計就計的暗算;看自己糊裡糊塗撞了去時,他不卸勁來扶持,卻挺身相碰,一個暗,一個明,一個無心,一個有意,自然要吃他的虧了。

吃虧倒也罷了,只怪自己走路不長眼睛。誰知他暗箭傷人卻還貓哭耗子假慈悲,這份奸刁著實可氣!

因此,石秀說什麼也不受他的「好意」,忍著疼一挺身站了起來,氣憤之下,伸手便往悟先脅上去點——這也是敗中取勝的狠著。但是,手指已經快伸到了,卻又硬縮了回來,只為這一指頭有欠光明磊落。跺一跺腳,轉身就走。

一路走著,只覺得胸中梗塞得難受,心思不在腳上,便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走向何處。等走得乏了,正想尋個地方歇腳時,只聽有人大喊:「師父!」

是張中立。石秀一肚子的悶氣,正好有個人談談,便急忙迴轉身來,還未說話,張中立倒又開口了。

「師父!怎的,吃了酒與人鬥氣來?」

「你怎知道?」

張中立笑了。「師父不是吃醉,便是氣糊塗了!」他說,「你老臉上彷彿掛著幌子:一面是酒字,一面是氣字。」

石秀自己想想也好笑。「酒倒不曾吃醉,是氣糊塗了。」他問,「你從何處來?」

「師父看。」

一看時,還有個快活三,剛從一家酒樓里走了出來,高聲喊道:「三哥,剛念叨著你,不想就遇見了!好巧。來、來,再吃一盅!」於是重新添酒添菜,奉敬石秀。張中立一面斟酒,一面問:「是與何人鬥氣?」

「還有哪個?悟先那賊禿!」石秀將剛才如何撞了一跤的經過,細細說了與他們聽。

「師父真正是好人!叫我生了師父這根會點穴的指頭,一定一指頭戳死了他,誅惡人即是善果!」

「話不是這等說。」快活三不以為然,「人命關天,哪裡就可以隨便下毒手?」

「照你說,就受他這下子奸詐暗算?連我都氣!」張中立揎一揎臂說,「師父,什麼時候去尋那賊禿找場?」

「算了,算了!」快活三攔在前面說,「你休來多事。人家佛門中自會整肅清規。海和尚的住持快當不成了!只他一離了報恩寺,悟先自然也存不住身。」

這句話,在石秀自然關切。「王三哥!」他湊著臉問,「怎說海和尚快當不成報恩寺的住持了?」

「到底正派的和尚多,不規矩的和尚少。聽說海和尚近些日子又搭上一個淫蕩人,不知在哪裡租了房子,三日兩頭在那裡宿。夜來巴結得過分了,白晝里精神不濟,時常做法事就打瞌睡。」快活三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怎的?」張中立正聽得有趣,不免著急,「快說,快說,有什麼好笑?」

「據說有一日放瑜伽焰口,他老人家呵欠連連,到後來起了鼾聲,那等鼓鈸齊敲都敲不醒他,從法座上栽了下來,光頭上磕起老大一個包。」

張中立和石秀一齊大笑。笑停了,張中立問:「這等的和尚,主家難道不發話?」

「如何不發話?他家大男小女一齊都罵要攆他,虧得老主人心慈,攔著家下人說:罷!罷!他自己心裡也難過,再休難為他了。只記著往後不請教他就是。」快活三接著又說,「報恩寺里有身份的大和尚,看看不是事,只得推了個人,趕到燕京憫忠寺——太無老和尚在那裡駐錫。去的人將海和尚的諸般惡行,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老和尚本待傳集各山住持將海和尚問個心服口服,然後逐出山門,只以礙著人家閨閣,投鼠忌器,只好傳話教海和尚自己知趣,讓出住持,離開薊州。」

「這太便宜了他!」張中立憤憤不平,「若不教訓他一番,離了薊州,又到別處去作孽!」

「管他呢!阿彌陀佛,讓他早早走了吧。」

「就不知他搭括上的女人是哪一個。」張中立看著石秀說,「師父,我替你老人家出氣。」

石秀是啞子吃扁食,肚裡有數,便攔著他說:「不必,不必!莫去惹是非。」

師徒二人的想法不同。在石秀,多少天來總想著潘公的情分、楊雄的面子,不能不息事寧人。雖說海和尚目前斷了往來,但巧雲千方百計要攆自己出門,存著甚等樣的心思,實在難說。他雖已拿定主意,來去磊落,然而心裡卻不能說是脫然無累,就因為巧雲的情形可疑,為著楊雄想,不能教人放心。如今有此結果,太無老法師整肅清規,讓海和尚遠離了薊州,一了百了,是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如何肯節外生枝去多事?

張中立卻有些嫌師父軟弱,而且年輕好事,想漂漂亮亮惹它一場是非出來,教大家知道自己的名頭。現在看石秀的樣子,也不知他為何這等好講話,心裡便有個打算,惹悟先惹不起,拿住了海和尚的短處卻不必怕他。如果悟先要強出頭,不怕師父不出面承當。

一個不願生事,一個偏要生事,師徒二人的想法,一東一西,再也碰不到頭,只有一層倒是相同的:都覺得高興得很!

因此,遇上貪杯的快活三,三個人都吃得酒到九分九,各自打著燈籠,歪歪斜斜地回家睡覺。第二天石秀起身,猶自頭昏腦漲,好在生意要關門,不照看也不要緊,所以起身又睡下,睡到日中才醒。吃過午飯,看看無事,便取了個褡褳袋挽在手裡,袋裡擺一把算盤、一本賬簿,上街去收欠賬。

一半是潘記肉行做生意誠實,一半也是看石秀不好欺,所以一下午倒收了六七十兩銀子的賬。石秀回店不回自己的卧房,一徑走到後頭喊道:「嫂嫂,嫂嫂!」

「是三郎!」巧雲問道,「可有事?」

「今天去收了幾十兩銀子的賬,特地交了進來。」

巧雲不肯收。「原說了的,外頭收來的賬,歸三郎你用。」她搖著手說,「你休交與我。」

「嫂嫂先收了。」石秀想了想說,「權且算我寄在嫂嫂這裡。」

「不要不要!」巧雲依然雙手亂搖,「你自己收著的好。」

石秀勃然變色,這等拒人於千里之外,倒真像絕了交似的,心裡忍不住就想頂她一句:哪裡真的就分家了?話到口邊,卻又想起潘公的囑咐,自己對自己說:石秀,石秀!寧可他人不仁,不可你自己不義!

這樣一轉念間,便答應一聲:「是了!」轉身回房。

回到房裡,放下了褡褳袋,心裡在想:這銀子她不肯收,莫非我就真的留下?自然不要,不要卻又怎麼處?

一個人思索著,想起陪潘公在城隍廟聽人說「三國」,關雲長掛印封金的故事,頓時有了計較。

「也罷!」他自語著,「我也學一輩古人。」

於是找了張桑皮紙,將那六七十兩銀子包裹封好,上面標明日期,往床底下一塞,算是了掉了這天的一件事。

「石三叔,石三叔!」一個小徒弟來喊,「有人尋你,說姓張,是你的徒弟。」

這自是張中立,石秀迎出去一看,果不其然。「你怎的專程尋了來?」他問,「可有什麼事?」

「聽說肉行不開了。」張中立問道,「師父,可有這話?」

「你怎麼知道?」

「聽東門『醉瑤池』酒樓說的。說你老不等過節去收賬,為的是要歇業了。」

「是的,不等過節就要歇業。來,來,」石秀拉著他說,「總是擾你的,今天我也待請你一請。」

「正要請師父吃酒。」張中立說,「還有下情上稟。」

張中立雖是浪蕩子弟,對石秀卻頗尊敬。如今分手在即,石秀想到平日相處的感情,不免亦有不舍之意。如果有什麼事可助他之處,正好稍盡心意,所以一迭連聲地說:「好,好!只要我做得來,決無推託。」

於是就到東門「醉瑤池」去吃酒,叫了四個女的侑酒,輪番相敬。等石秀有了三分酒意,興緻兜起來時,張中立方始開口。

「師父,潘記肉行開得興興頭頭的,如何捨得關門?」

「又不是我的買賣。」石秀隨口答道,「別人要關,我如何一定要開?」

「然則,楊節級又為何要關?」張中立問道,「莫非——」

話雖不曾說完,石秀也懂了他的意思。「你莫混猜!」他正色告誡,「我與楊節級情如同胞,哪裡有什麼猜嫌?」

「我隨便問問,師父休多心!」張中立說道,「這也不去說它了,我只請問師父,肉行關了門做甚生計?」

石秀怕泄露行藏,不肯說實話。「如今也還沒有打算。」他說。

問到石秀在肉行關門以後做些什麼,這教他不便回答。自己雖有了打算,卻須先告訴楊雄;楊雄還不知其事,別人倒曉得了,豈不是連個親疏遠近都分不清?如果由旁人口裡傳入楊雄耳中,他問一句:「兄弟,你怎拿我當外人看待?」又拿什麼話交代。

因此,石秀便淡淡地答道:「先閑住幾日再說。」

「是啊!師父須先辦喜事,都交付在我跟快活三身上。」張中立笑著說,「師父,平日你忙,不曾有讓我盡心的機會,等歇了買賣閑下來,待我好好孝敬你幾日。師父你老的絕招也露兩手讓我見識見識。」

最後這句話才是主旨所在,石秀明白。想想他平日「師父、師父」叫得極其親熱,自己卻是擔著個空名,愧受他一番尊敬。如今想求藝,想出許多話來兜圈子,用心甚苦,就看這分上,自己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於是他點點頭沉吟著:肉行歇了下來,也不能說走就走,未免顯得絕情。算一算,前後總還有一個月的日子在薊州。也罷,這一個月的日子就結交了這個「徒弟」!

「中立,」他正色說道,「我原不配做你什麼師父,承你厚愛,少不得我也要盡點心。這兩年邊界不靖,八尺男兒一刀一槍在疆場上掙個前程出來,才算不辱沒了父母。如果你有此心意,想學些武藝好討個出身,我自然幫你。不然,我勸你還是不學的好,學了反而招禍。」

「師父教訓得是。」張中立神態肅穆地說。

石秀也不知他是真心以為是,還是有意敷衍,一時無可深究,只好信以為真。「從明日起始,你我每日定個辰光,一起練功夫。」石秀說道,「那些花拳繡腿是虛好看,無甚用處。你如果真想從軍,須學兩樣武藝。」

「是!」張中立起勁地問,「師父說,是哪兩樣?」

「一樣是槍棒,一樣是弓箭。」石秀答道,「這兩樣是疆場上用得著的東西,京里的禁軍都學它。」

「好極,我就跟師父學這兩樣。我有個地方,倒還寬敞,明日我就立個箭垛子起來。每日哪時有空,請師父吩咐,我好來接。」

「總在午後。」石秀又說,「不過有句話,我須先說在前頭,總在一個月後,我要到太原去訪個要緊朋友,約有兩三個月的耽擱,所以趁這一個月,我先指點你打根基的功夫,你須有耐心。」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理會得。只是——」張中立說,「一個月里就要辦喜事,卻不匆促了些?」

這倒提醒了石秀。「多的日子也等了,又何必爭在這幾日?」他使了個緩兵之計,「托你與快活三從從容容替我辦,等我太原回來再酬謝。」

「說什麼酬謝!明日我與快活三商量,先說定了它。等師父到太原去的那時候,我替師父覓新房、辦日用器具,一回來就好吃喜酒。」

「對,對!就是這等。」

到得第二天午後,張中立親自到潘記肉行來接,小徒弟進去一報,石秀隨即迎了出來。走到門口一望,只見他手裡牽著兩匹馬,不用說,一匹是他自己騎了來,一匹專供石秀乘用。

「師父,你看這匹馬如何?」

石秀久走南北,也販賣過牲口,對識馬自然不外行。看那兩匹馬,一匹是菊花青,雖非下駟之材,卻不見得如何出色。另外一匹烏騅就不同了,身長腳細,雙耳如兩片竹葉,渾身油光閃亮的毛片,賽似一匹烏油油的緞子,襯著雪白一條鼻子,神駿非凡。

「好!」石秀脫口贊了這一聲,退後兩步再細細打量,但見那匹烏騅岳峙淵渟般昂然屹立,任憑有班頑童在它馬蹄前後繞來繞去,只是不驚不睬,看來還是匹戰馬,不由得心中大喜,因又問道:「這匹馬可有主兒?」

「自然有了!」

「唉!」石秀跌足嗟嘆。

張中立卻笑了。「師父,」他正一正臉色,「你老就是這匹馬的主兒。拜師須獻贄敬,師父休嫌菲薄。」

石秀大喜。「只是,」他又躊躇了,「如何受你這份重禮?」

張中立不響,只把韁繩拋了過來。石秀接在手裡,往「判官頭」上一搭,自己繞著馬前後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撫摸,那匹馬真的通人性,馴順地隨他去擺布。

「師父!請上馬,我引路。」

相將上了馬,一前一後出了西城。城外一號直通燕京的大道,石秀一抖韁繩,那匹馬就像著了魔似的掀開四蹄,一支箭般射了出來,不消片刻,已經將張中立拋得望不見人影了。

石秀異常得意,慢慢收步,到了一家村落下馬,牽著韁繩溜了兩個來回,才見張中立氣喘吁吁地趕到。

「中立,多謝,多謝!」石秀很高興地說,「這匹馬太好了。」

「師父!」張中立依舊喘著氣,「可知道我孝敬這匹馬的意思?我是巴望師父下個月走後,早早回來。」

想不到張中立這麼一個人,能說出這等情意深摯的話來。石秀驚異之餘亦多感動,心想,倒真要好好傳授他一兩樣武藝,才不枉師徒相處這一場。

於是他問:「你那個場子在哪裡?我去看看。」

「還得往回走。」

往回走到望得見城牆的地方,由一條岔路進去,有座廢舊倉房,已有五六個人等在那裡,都是張中立一夥的少年,見了石秀,無不恭敬執禮。石秀略略敷衍了一會兒,從兵器架子上拔取一支紅纓銀槍,試一試是輕了些,不過也還將就可用。

「從來使槍必奉楊家,號稱『楊家三十六路花槍』,如今我盡三十六日工夫,教會了你!」

於是逐日午後在這座倉房中教練楊家花槍。教到第七日上頭,潘記肉行存貨已盡,遣散夥計徒弟,貼出一張「本店歇業」的紅箋紙,就不卸排門了。

這天恰是輪著楊雄不上番的日子,吃了早飯,特地走來看石秀,從窗外望進去,但見他仰首躺在床上,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帳頂,是想心事想得出了神的樣子。

「兄弟!」

「啊,大哥!」石秀從床上一躍而起,「請坐!」

「日日做慣了營生,一朝歇手,反倒悶得慌,是不是?」

「正是。」石秀已經打定了主意,趁機說道,「那張中立看似無賴,其實志誠。如今跟我學楊家花槍,日日出城也不便,我想搬到他那裡去住。大哥的意思如何?」

這最後一句是有意如此問,表示自己也是不得已才搬了出去。楊雄聽了巧雲的話,自然不會攔他,便點點頭說:「這也由你。我常日不在家,不能陪你;有人跟著你一起練功,也是個消遣。」

這意思是極力贊成。石秀隨即又說:「大哥允許,我明日就搬。」

「也不必如此匆促。這且不去說它了,我有件事要問問兄弟你的意思。」

「大哥請吩咐!」

「閑著也不是事。兄弟,你這副身手放著不用,著實可惜。如今衙門裡『快班』上缺人,我想面稟知州,保你補個名字。你道如何?」

這是薦石秀去當捕快。捕治盜賊,為民除害,原是好事,只是平民百姓提到捕快心裡就有異樣的感覺,還有句難聽的話,叫作「捕快賊出身」,所以石秀不願。但楊雄是一番好意,率直拒絕,怕招他不快,所以躊躇難答。

「兄弟!」楊雄倒體諒他,「若是你另有好打算,這件事作罷亦可。」

「不瞞大哥說,我想投到老種相公帳下去討個出身。」

「你要到陝西去?」楊雄愕然,「我倒不曾想到你願意走這條路。」

「我想,這條路不壞。」

「原是不壞,不過如今還走不得。」

「這是——」石秀不解地問,「這是何故?」

「你去投軍,起始自然是補個小兵的名字,一份餉有限得緊,只怕養不活勝文。」

提到這上頭是石秀最大的難題,心中一時不願成家的本意不便透露,便只好使一條緩兵之計了。

「大哥說得是,待我好好想一想,再作道理。」

「也好!」楊雄站起身來,「今日白晝無事,午後我們去找快活三,一起到金線那裡去吃酒。」

石秀心裡有數,這是要談親事了。如果將勝文喊了來,當面鑼、對面鼓地交涉,便無躲閃的餘地,所以推託要教張中立練花槍,辭謝不去。

「那也不要緊,你練完槍,索性邀了張中立一起來。」

聽這一說,石秀無奈,只好應承。於是吃過午飯,等石秀一走,楊雄換了衣服亦待出門,卻被巧雲喊住了。

「你到哪裡去?」

「去看個朋友。」

「今日是你值宿,明日又是卯期。」巧雲說道,「早些回來,吃了晚飯,好上衙門。」

「我不回來吃飯了。」楊雄答說,「與朋友街上吃了酒,一直到衙門。」

巧雲是故意這麼說的——這些日子,楊雄的番期與同事掉來掉去掉亂了,吃不准他這天是宿在衙門裡還是回家住,所以藉此探問,要探明了才好「燒香」。

到得黃昏,迎兒將三炷綠梗子的線香插向大門不久,胡頭陀就來了——他如今也不是天天來。從石秀去過那一遭以後,海和尚嚇破了膽,舉動格外謹慎,先在衙門裡打聽好了楊雄的番期,是當番的那天,才遣胡頭陀來看一看。有時心緒不寧,便不多事。為此還惹起巧雲許多閑話,海和尚口中賠罪,心裡卻是鐵定不可移的主意,一切謹慎為妙。

這天也是心緒不寧,但非教胡頭陀來不可,因為有一番話必得說與巧雲知道。得報是綠梗子的香,便先諸事不做,只閉目養神,挨到起更時分才換了衣服,悄悄來到潘家。

「石三郎呢?」海和尚一見了巧雲就問,「可是睡了?」

巧雲一聽就有氣。「哼!」她冷笑道,「哪裡敢睡?回頭還要來替你大和尚候安問好呢!」

海和尚一愣,隨即在臉上堆足了笑容,「親親!莫生氣,我不過問一聲兒!」說著便伸手摸到巧雲的胸前。

那婆娘使勁一巴掌打開了賊禿的手。「他是你家老祖宗,進門先要問他!」巧雲余怒未息,「真正氣數,二十天不見人影,一來了,也不問問人家這一陣子過得可順心,卻問那不相干的人。死和尚,你的良心在哪裡?」

「你摸,在這裡!」他拉著她的手在摸他胸前。看她的氣消了些,才敢談正經,「這二十天的事你可知曉?我幾乎下不得台!」

「原是聽說了。」巧雲換了關切的聲音,「就想等你來問一問,偏生就不來。」

「如今不是來了嗎?」海和尚停了一下,憤憤地說,「也不知道哪個下拔舌地獄的,在太無老法師面前說了我許多壞話,硬生生把個報恩寺的住持讓了出來。想想實在不甘!」

「不甘又如何?你沒有嘴,不會理論?」巧雲又冷笑,「平日能言善道,慣會哄人,原來到了緊要關頭,也不濟事!」

「哪一回到了緊要關頭不濟事?」

看他賊忒嬉嬉的樣子,巧雲才辨出語中之意,臉一紅罵道:「你少得意!哪個稀罕你?」

「說笑歸說笑,正經歸正經。」海和尚又說,「我今日有個好消息,特來報知。只為捨不得你,我另外安排下一個隱秘所在,你千萬休說與他人知道。」

「在哪裡?」巧雲問道,「是怎麼一個所在?」

於是海和尚與巧雲並肩攜手坐在床沿上,細談他的那個隱秘所在——在薊州西北二十五里的盤山。這座山周圍百餘里,氣勢雄偉,遠望如一條夭矯的神龍在雲端里盤旋,所以又名盤龍山。

盤龍山與文殊菩薩的道場五台山相似,故而又稱東五台。從上到下,分為三盤,層巒疊嶂,風景絕勝;中盤南面有座翠屏峰,又叫翠屏山,山中有座福善寺,原是唐朝就有的古剎,只以地處偏僻、年久荒廢,現在是海和尚熟識的一名僧人——法名照山的在那裡當家。

照山初接手時,寺里還有十個和尚,不到半年工夫,走了一半;下余的那五個,半飢不飽,境況可憐。這天是照山到報恩寺來借糧,海和尚正愁著托足無地,聽他訴苦的當兒,靈機一動,便與照山商議,願意拿錢出來,替福善寺興修大殿,重塑金身,另外再置一兩頃田,作個久長之計。

福善寺香火冷落,又無寺產,照山眼看自己也待不長了,忽然得此意外機遇,如何不喜?當時應承,願意讓出住持的位子來,請海和尚去當家。

海和尚卻另有打算,託詞閉門靜修,不肯出面,而且囑咐照山不可說出去。只是雖不出面,卻願意撐照山的腰,好好替他出幾個主意,將福善寺的香火弄得興旺起來。

「到那時候,你便到翠屏山福善寺來燒香,我自有安排。」海和尚又說,「照山是老實人,識不透我的機關。你我人不知、鬼不覺在那裡相聚,不必做賊似的暗來暗去,也不必四更將盡,正好睡時便須起身,倒不是好?」

「果然是好!」巧雲聽得意亂情迷,「轉眼便是夏天,若得說動了他,帶著迎兒上翠屏山去避暑,那才是稱心愜意的日子。」

就在這時候,有個浪蕩少年趕到金線那裡去尋張中立。這少年叫施金虎,是張中立手下的蝦兵蟹將,這天也跟著他一起從石秀學楊家花槍。到得黃昏,石秀約張中立到金線家吃酒,行前留了話,所以一尋便著。

闖到席前,只見石秀與張中立俱在,楊雄卻到衙門上番去了。施金虎略略招呼,隨即將張中立喚了出來,低聲說道:「那賊禿,到底摸著了他的底!」

張中立大喜,急急問道:「在哪裡?」

「嗐!」施金虎重重嘆口氣,「你猜!教你猜三天都猜不著。」

「那就不要猜。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施金虎卻不肯爽快,一面向里看著石秀,一面將張中立拉得遠遠的,站定了說:「我說將出來,便是一場禍事,眼看就要血濺報恩寺,說不定還是兩條人命。」

這一說將張中立的酒意一掃而空,著急地罵道:「你這廝!快說,怎的吞吞吐吐,惹人發火!」

「莫高聲,莫高聲!」施金虎慌忙搖手,「說出來嚇你一跳!海和尚真箇吃了豹子膽,把楊節級的老婆搭上手了。」

「哪個楊節級?楊雄?」

「不是他是哪個?」

張中立大吃一驚。「你莫是看錯地方了?」他不信地問。

「萬不得錯。等了半個月,到底等到了——」

半個月以前,張中立為了悟先對石秀的那一撞,便要尋海和尚的晦氣,替石秀、也替他自己泄憤。當時因為石秀和快活三攔著,張中立裝作無事,暗地裡卻使喚施金虎,夜夜到報恩寺附近去探海和尚的蹤跡。

這天才得發現,海和尚換了儒生打扮,這便越發見得他不做好事了。施金虎悄悄盯著,一直盯到潘家,看得明明白白,才趕緊來報知消息。

「你若不信,這時候掩到潘家去,包管從她家帳子里捉出一對『妖精』來!」

「我又不是她本夫,如何去捉她的奸。」張中立想一想說,「是了!必是趁楊節級上衙門當番的時候,那禿驢去墊空當。如今——」

「如今怎麼處?」施金虎關切地問。

「事情太大了,你說得不錯,鬧出來便是兩條人命,待我想一想。」張中立又說,「今日你大功一件,本當留你在這裡吃酒,只怕言語不謹,泄露給我師父聽了,他是有名剛烈的性子,不是耍處。你到別處消夜去吧!」

說著摸出幾錢重一塊碎銀子,打發了施金虎,仍舊回到席面上,看著石秀髮愣。

「你怎麼了?」石秀問道,「那姓施的來說了什麼?害你心神不定!」

石秀疑雲大起,但也看了出來,張中立是礙著人多,不便說話。同時也覺得二更已過,三更將到,是該盡興歸去的時候,所以站起身來說:「酒也夠了,散了吧!」

說到這裡,勝文先情意殷切地拋過一個眼色來。金線眼尖,便即笑道:「也罷!若不是有人等著三郎,我決不放你走!」

「我呢?」說這些風情調笑的話,張中立便又是一副神情了,涎著臉說,「金線,還有我在這裡!你就不放我走吧!」

「留你在這裡做甚?」金線一掌打在他頭上,「我又不少看門的狗!」

「你看你!」勝文刮著臉羞他,「自討沒趣。」

「你懂什麼?打是情,罵是愛,若不是礙著楊節級,我今天是不走定了。」

「去你的!」金線又嗔,「你敢不走?拿大棍子打你出去!叫你嘗嘗『打是情,罵是愛』的滋味!」

「罷,罷!」張中立乘機向石秀使個眼色,「師父,我怕金線的棍子,在門外。」

在門外做甚?自然是等石秀有話說,勝文和金線都明白,只是一個不便開口,一個卻不妨說話。「用不著在門外等!」金線冷冷地說,「快回去吧!遲了當心你乾娘罰你的跪。你師父用不著你照應,伺候你乾娘去吧!」

這兩句話說得過於尖刻,張中立臉上未免掛不住,幸好石秀插了進來,將早捏在手裡的約莫四五兩重一塊碎銀子,塞向金線手裡。「今日我有事,」他轉回來又拉住勝文的手,拍一拍手背說,「明日來看你!」

說完掩身就走。他的舉止輕捷,金線想拉沒有拉住,望著勝文的幽怨臉色,追出來大罵:「姓張的!你就是勾魂鬼,專做損德的事!」

「好了,好了!」一直不曾開口的快活三說,「虧你是見慣了生張熟魏的人,莫非還看不出來,他師徒兩人有不便教外人知道的事要談。」

這一下把金線和勝文都說得氣平了,只是勝文卻又添了憂慮。「那個浪子,專好惹是生非!不知攛掇三郎去闖什麼禍!」她慫恿著快活三說,「你何不去看看?」

「這話說得是!等我去看。」快活三匆匆起身,趕了出去。

快活三趕到門外,但見月色如銀,清清楚楚地看見張中立正指手畫腳地向倚馬而立的石秀講得十分起勁。但等他趕過去,卻連個話尾巴都不曾抓著,張中立已經講完,石秀卻只是發愣,相向無言,教快活三猜不透是怎麼回事。

「不瞞你說,這件事我早知道了。」

「早知道了?」張中立大為詫異,「為何不動手?」

「唉!家醜不可外揚。」

「話是不錯。」張中立略停一停又問,「就算不幹師父的事,卻也難忍。師父也不想個法子,暗中治那禿驢一治?」

「如何不曾想法子?我原以為他心存顧忌,已經斷了。」

於是石秀將年前到外縣販豬之前,如何闖入報恩寺當面警告海和尚的經過,約略敘了一遍。這下快活三才聽明白,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這賊禿,竟不要命了?」他失聲而言,「做出這等色膽包天的事來!」

「可恨!我只道他已經悔過向善,如今才知道,胡頭陀雖不再來吵人,他卻暗地裡還有往來,我竟讓他騙過了!」

這時石秀轉過臉來。映著月光,快活三才發覺他形容可怕:臉色鐵青,雙眼發紅,彷彿噴得出火來。「三哥,」他急急拉住他的袖說,「你不可造次。律有明文,須本夫方能捉姦。」

石秀不作聲,緊閉著嘴,一隻手緊緊握著馬鬃,好半天才重重地嘆口氣說:「唉!就是這個為難,我不曉得該不該告訴我大哥。」

快活三跟張中立的想法不同:一個持重,一個好事。只於好事的卻不便明說,於是快活三提議:「且到我家坐一坐,從長計議。」

「這麼晚了,何必去吵醒三嫂?不如出城到我那裡去,我替師父已備了一間房,今晚就睡在那裡也可以。」張中立又說,「快活三與我一起,將就一夜。」

「對,對!」快活三就怕石秀回去了,一個人在床上越想越替楊雄不甘,一個忍不住,拿把刀闖到後面,便是難以收拾的一場大禍,所以極力贊成張中立,「三哥,你徒弟說得不錯。我們到他那裡好好談一談,『三個臭皮匠,合個諸葛亮』,盡這一夜工夫,想它一條萬全之計。」

「也罷!」石秀點點頭,問張中立,「此刻叫城叫得開嗎?」

「守城的官兒是我熟人,一叫就開。」

於是張中立先上了馬,快活三與石秀合乘一騎,叫開城門,到了張中立練武的地方。廚下還有些現成酒菜,搬了出來吃著談。

「三哥!家醜不可外揚,這話一點不錯,我看,」快活三向張中立使個眼色,「還是不說與楊節級知道的好。」

張中立懂他的眼色,但心裡實在不以快活三為然。「常言道得好:越怕事,越多事。」他說,「如果當初有個斷然決然的念頭,如何像今天這種月色,楊節級自己在衙門裡凄凄清清,卻放著嬌妻陪和尚睡覺?我想想也不平!」

「要你這個狗賊頭不平做什麼?」快活三沉著臉說,「勝文說你的話一點不錯,專好惹禍。」

「好,好!」張中立把臉氣得煞白,「算我多事,不曾說。你是量大氣寬壽長,跟千年不死的王八一樣!」

正事不曾談出半點頭緒,他兩個倒先破臉了!石秀又煩又不安,便亂搖著手說:「莫吵,莫吵!有話慢慢說。」

「是!有話慢慢說。」快活三讓步了,「當然也不能便宜那賊禿,總得想個法子,治他一下。」

這一說,張中立氣平了些。「師父,」他說,「明天我陪著你老人家一起到報恩寺,尋那禿驢問他。好便好,不好就先叫他吃頓苦,再說,我就不相信,憑師父的本事,鬥不過那悟先。」

提到悟先,快活三又有些擔心。「三哥,」他說,「海和尚離了報恩寺,悟先自然也不能再在那裡掛單。我看,等他走了,再找海和尚算賬也還不遲!」

「怕他何來?」張中立的氣又上來了,「快活三,你是快活慣了的,一點點小事便愁得不得了,『樹葉子掉下來怕打開頭』,還能在外頭混?你少開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教我好煩。」

石秀怕他們又鬥口翻臉,趕緊插進去說:「我有主意了。」

其實還沒有主意,只是這樣一說,好教他們倆不再各執一詞。快活三不響,張中立也不響,卻都拿眼望著他,要聽他的主意。

「我倒問你們一句話,」石秀把話拖了開去,「照你們看,海和尚那廝,從報恩寺出來,會在哪裡存身?」

「他哪裡捨得走?」張中立做個賠罪的神態,「有句話我要放肆,師父恕我一遭。」

「不要緊,你說!」

「楊節級的那巧雲娘子,實實在在是個能教人失魂落魄的尤物!換了我是海和尚,也割捨不下。」

「咄!」快活三先自呵責,「好沒輕重的話。」

「我是實話實說。」張中立伸出手來,「你不信,我跟你打個賭。」

快活三是個聰明的老實人,心想,不如趁這打賭的機會,先把石秀的怒氣壓下來,然後便警告海和尚,早早離了是非之地,卻不是又保全了楊雄的面子,也免了石秀的災禍?

他自覺這個算計絕妙,於是很起勁地問道:「怎麼賭法?」

「賭金線家或勝文家一桌酒。」

「不好,不好!」快活三大搖其頭,「在這兩家擺酒,少不得要請楊節級;就不請他,她們兩個少不得也要問,豈不泄露機關?」

「那就在王六酒家。」

「是了!包你三天以內便輸東道。」說著,快活三伸出小指來,便待與張中立勾約。

「卻有一層,」張中立機警,先要把話說明白,「須是那禿驢永遠離了薊州,才算我輸。這三日之中,也許不見人面,過些日子,想想心癢難熬,又悄悄兒溜了回來,那時怎麼說?」

「自然是我輸,吃一桌還兩桌。」

「好!請師父做見證!」張中立也伸出小指,與快活三鉤了鉤。

「三哥!」快活三乘機要求,「你好歹忍一忍,也休與楊節級說起,等過了三天,我與他賭的一桌酒見了分曉再說。可以不可以?」

石秀想了想,萬般無奈地答道:「也罷!就再等三天。」

「一言為定。三哥是信義之人,必定說話算話。你今日也休進城了,與中立說說話,解解悶氣。」

「對!」張中立說,「師父索性從此就不必回潘家了。」

「明日再看。」

「我可要進城了。不回去,明日我那黃臉婆與我打飢荒!」說著,快活三便向張中立使個眼色,然後匆匆轉身而去。

張中立會意,先不作聲,等快活三走得遠了,才像突然想起件要緊事要關照似的。「快活三,快活三,等等!」一面喊,一面撇下石秀,拔腳就攆。

快活三站定了腳等他。「中立!」他臉色鄭重地說,「你若是還想跟你師父學本事,今夜可千萬看住了他。海和尚可殺,卻須有個殺法。三日以後,他如果還不走,我們作個計較,教他落得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道如何?」

「好極!」張中立不知他是緩兵之計,欣然答道,「我看他三天以後,必還在薊州。王六酒家吃你的東道時,就商量動手?」

「就是這麼說!」

快活三放心大膽地揚長而去。守城的也熟,叫開城門,匆匆入內,卻不回家,往潘記肉行奔了去,繞遠路由西門入大街,為的是先去尋個熟人。

這個熟人是個更夫。就在路口第一條巷子內,有個長方形的木籠,像是一口安了四條腿的大棺木。快活三走到那裡,敲敲木籠叫道:「劉二,劉二!」

「哪個!」劉二在裡頭問。

「你快出來就知道了。」

「噢!是王三爺!」木籠有道推門,劉二一伸手推開,身子坐了起來,「四更快到了!怎的還在外頭?」

快活三懶得跟他說不相干的話,摸出一把銅錢遞了過去:「跟你討樁差使!」

「王三爺,你不曾吃酒醉?」劉二笑道,「說笑話了,跟我討差使,莫非替我去打更?」

「正是!來,拿梆子跟鑼給我!」

劉二自己也是夢意猶在,一時辨不清他是什麼意思,只看著他發愣。快活三懶得多說,一把銅錢拋在木籠里,伸手將他打更的傢伙從壁上摘了下來。

「過一會兒來還你,不準跟著我來!」

說完,他管自走了,一直走到潘家旁邊那條死巷子,看清了沒有人,便「鏘、鏘、鏘」地打起更來。

打的是六更——大宋朝只為太祖皇帝聽了華山陳希夷「只怕五更頭」的一句話,不打五更打六更。梆兒鑼聲透入羅帳,海和尚一驚而起,嚇得一身的汗。

「怎的?」巧雲也驚醒了,「莫非做了噩夢?」

「了不得!你聽,打六更了。」一面說,一面披衣而起,「趕快走吧!」

於是海和尚匆匆穿衣戴帽,由巧雲親自送了出門。到得側門,先拉開一條縫,探頭出來,看清楚了前後無人,一閃而出,直往巷口走去,抬頭一望,西南天際一輪滿月半隱在雲中,心裡疑惑,不像是曙色慾透的時分,卻如何打六更?

就這時候,背光隱在人家屋角的快活三已從他身後攆了過去,到得將近,喊一聲:「海師父!」

聲音不大,但海和尚聽來卻如焦雷轟頂,欲待停步,轉念不可,因而腳下反加緊了,將帽子壓一壓,直奔巷口。

快活三心想,存心來尋你的,如何容你裝聾作啞?便又喊道:「海和尚!」

海和尚聽得這一聲,比剛才那一聲大自不同:稱號改了,聲音也高了。若不知趣,便要出醜。於是急忙先停住腳,然後慢慢轉身來看是何人在喊。

「海和尚,你認得我嗎?」

海和尚細認一認,想起來了。「我道是哪位!」他儘力裝作閑豫的神情,「原來是王三施主!您早?」

「我也要請教,如何你半夜在這裡?」

「這——」海和尚看到他手中的梆子跟鑼,驀然意會,心裡越發著慌。不過,捉賊捉贓,捉姦捉雙,而況他又不是楊雄,麻煩雖有,也還不礙。

心思略寬,人也變得聰明了,此人半夜裡用梆鑼將自己騙了出來,為的什麼?自然不是為楊雄,為楊雄便只須通風報信,讓本夫自己來捉姦就是。於此可見,別有圖謀。

這樣一想通,便能沉著了。「王三施主,天快亮了,說亮話吧!」他問,「有何賜教?只要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你莫當我拿住了你的短處,要敲詐你個一千八百的!我快活三不是那種人。我且問你,你剛才從哪裡出來?」

「明人何消細說?有話,只請王施主吩咐就是。」

「也罷!」快活三點點頭說,「我說一件事,你若能依時,我便饒了你。」

海和尚拍一拍後腦勺答道:「這件事,只不是要我這顆光頭,無不依從。」

「哪個要你的命?只是你如不聽我的勸,少不得有人來跟你算賬,只怕還不是要你的命。」快活三冷笑著說,「先要教你吃足了苦頭,再作道理。」

這一說,把海和尚的臉都嚇黃,哀聲說道:「王三施主,你老行善積德。只請吩咐,莫說一件,十件、百件我都依。」

「你只要依我一件事,三日之內離了這裡。」快活三用平靜卻固執的聲音說,「薊州這條路,從此你就斷了。」

「我道是什麼事!原來如此,王三施主,蒙你老點化,我如何不理會!實不相瞞,我也是早就要了卻這段緣分。孽海無邊,回頭是岸,阿彌陀佛!」說著,海和尚雙掌合十,低頭敬禮,顯得極度虔誠。

快活三怕他口是心非,便又問:「你離了薊州到哪裡?」

「出家無家,隨緣去住。只從此不踏薊州城一步就是。」

「這話就不對了!雲遊也有個去處。」

見快活三微有不悅之色,海和尚不敢再逞油滑口舌,想一想答道:「我往北面去,游一游長城,去朝五台。施主後日一早,在北門看著我走就是。」

快活三正要討他這句話,諒他也不敢自食其言,便說一聲:「你走吧!」

海和尚如逢大赦,急急忙忙轉身而去。快活三去送了打更的傢伙,回到家天色將曙,敲開門擁著他老婆睡了好一覺,直到中午才起身。起身又去尋張中立,問起石秀,才知道他已答應搬來城外暫住,此刻進城收拾行李與楊雄作別去了。

「搬來了也好,撇卻閑是閑非,好好相敘幾日,再作道理。」

「你如何知道無是非?」張中立冷笑著說,「昨夜我與師父談了一夜,這一雙狗男女,都是改不掉那是狗便愛吃屎的性子,暗中必是還有往來。如今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說與楊節級知曉。如果說了,自然也少不得要幫著楊節級處治那一雙狗男女,好戲在後,你等著看好了。」

快活三肚裡雪亮,這場是非已經平息。現在就怕張中立從中撥弄,於是說道:「閑話少敘,我今日有句話特來告訴你,我有幾個朋友想會你,明日一早約在北門城廂白老婆婆茶店相會,你可千萬要來!」

「是甚等樣的朋友?」

「你先休問。」快活三答道,「是個極有趣的人,你見面便知。」

到得第二天一早,快活三與張中立先後到了北門城廂白老婆婆茶店,點了兩盞厚朴湯,買了一盤蜂蜜糕,吃著早點閑談。張中立告訴快活三,石秀已經搬到他那裡。離開潘家時,石秀將應得銀兩一包包封好了,留在原處。楊雄發覺了趕來送還,石秀卻堅辭不受。那一雙結義兄弟,為此還紅了臉。

「你師父也忒煞狷介了。不過,」快活三說,「來去分明,也著實可敬。」

「是啊!我敬他也就為此。」張中立忽發感嘆,「楊節級倒是忠厚人,誰想得到他——」

「胡說!」快活三趕緊阻攔,望望左右前後,無人注意,才低聲警告,「莫道人的閑是閑非,尤其不可論人閨閣。你師父的顧大體,你也須學學他。」

張中立訕訕地不作聲,心中卻頗為不快,覺得快活三跟石秀謹慎得沒道理。交朋友就是多一個身外之我,如果這種事也瞞著,眼看楊雄做活王八也能忍受得下去,還要朋友做什麼?

心裡氣悶,便在店裡坐不住了。張中立起身到店前閑眺,由北望到南,不由得眼睛一亮,毫不思索地回身喊道:「快活三,你來看!」

快活三趕出去一看,只見海和尚迤邐由南而來,還有個胡頭陀,挑著一副經擔,相伴同行。將到跟前,他將張中立一拉,雙雙迎了上去。

「海師父!」快活三問道,「可是哪裡去做佛事?」

這不是明知故問?海和尚不明他的用意,只顧自己表明言而有信。「王三施主,」他打個問訊說,「後會有期。」

「怎的?可是要出薊州雲遊?」

「是!」海和尚說,「這趟走得遠了。先朝五台,後到汴梁,在大相國寺住些日子,還想到江南走一遭。說不定由浙東渡仙霞嶺到福建走一走。十年八年不得回薊州。」

「是了!一路福星。」

於是海和尚作別出城。快活三望著張中立笑,意思是說:「你的東道輸了。」

「倒是想不到的事。王六酒家那一頓先吃我的。」張中立沒好氣地說,「少不得有日子翻本加倍利。」

「你是妄想了!」快活三說,「海和尚再不得回薊州。」

「你如何知道?」

「不聽他說嘛,十年八年不回薊州,你耐心等著吧!」

話中有譏笑之意,張中立越發不舒服,也不相信海和尚真箇雲遊四海去了。心裡轉念,且破工夫等著看,等到了海和尚吃快活三兩桌席時,口頭上要好好翻他的本。

「走吧!」快活三笑道,「也不要你整桌的席,約你師父一起,叨擾你一頓就是。」

「咦!」張中立詫異,「不是還要等你的朋友嗎?」

這下,快活三如夢方醒,自悔大意,露了馬腳,便索性將前日夜裡喬扮更夫賺海和尚的一手經過,悄悄地和盤托出。

「哼!」張中立冷笑,心裡在說:快活三,你少得意!明明是海和尚使的障眼法,騙得過你,騙不過我,我且不說破,海和尚少不得還要溜進城來,等捉著了再與你打話!

念頭轉定,便編個謊說:「難得到北門來,正好順便看個朋友。你先去,邀我師父在王六酒家等,不見不散!」

快活三應諾著走了。張中立便抄小路,直到縣前茶店,一見施金虎在那裡吃茶,十分高興,直闖進去,拉著他就走:「快!快!遲了就來不及了。」

「這等慌慌張張做什麼?」施金虎大為困惑,「我也須惠了茶錢再說。」

張中立不答,一手摸出十來文「大觀通寶」的制錢,往桌上一丟,一手拉著施金虎到門外,低聲叮囑:「你快尋匹馬,騎了出北門,沿大路走,看海和尚可在那裡!有個頭陀挑副經擔與他在一起。你尋著了,莫露形跡,看這禿驢在哪裡落腳,訪著實了回來告訴我。」

「是了!我就走。」

等施金虎將要離去,張中立又想起,還有句話必當關照:「你只管盯了下去,如果晚了,今日不須回城。總之,必當訪確實了!」

「那就難了!我知道他到哪裡?莫非他到天邊,我也跟到天邊?」

「這話也是!」張中立想一想答道,「這樣,你今日盯一日,明日再盯一日,後天看他動了身,你再回來。」說完,摸了一小塊銀子遞過去,估量足夠施金虎兩天食宿花費了。

誰知一日不到,施金虎便有了迴音。「海和尚在翠屏山福善寺掛單。」他說。

「噢!」張中立有些疑惑,「翠屏山有好一程路,他竟到了?」

「我不曾到福善寺——」

不曾到福善寺,如何知道海和尚在那裡掛單?施金虎另有說法:他跟蹤海和尚與胡頭陀,眼見他們由大道進入山路,羊腸窄徑,不比寬闊大路有閃轉騰挪的餘地,等聽得馬蹄聲響,海和尚與胡頭陀便閃在一旁,施金虎亦只得策馬而過,主客易位,不知如何才能盯住海和尚!

施金虎正在尋思,想覓一處衝要的高處,能並顧去程來路,方可看清海和尚的行蹤時,發現一個和尚在路口似乎有所等待。這和尚法名心惠,原是熟人,下馬相敘,卻真巧了:心惠棲身在福善寺,其時是奉了照山之命,特地來迎接海和尚,好為他引路的。

「真正教『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想,」施金虎得意地說,「行蹤既明,不必露相,當時便由別路繞了回來。心惠做夢都想不到,一番閑談正是我要打聽的消息。」

張中立心中琢磨,海和尚不論是在福善寺掛單,還是暫住再作計較,只要心惠在,便不難打聽下落。施金虎此行,可說圓滿,因而連連誇獎,不過這只是剛剛起頭,以後還有施金虎的差使。

「金虎!你從明日起,諸事莫做,只在北門城廂白老婆婆茶店吃茶閑坐,留心進城的人,若有海和尚在內,便悄悄跟著他,看他在哪裡落腳,隨即便來報信。此事辦妥,記你大功一件。」

施金虎答應著,日日到北門去守候。守到第五天上,不曾發現海和尚,卻看到了心惠。施金虎想攔住他吃碗茶,探聽探聽海和尚的消息,卻又怕打草驚蛇,諸多不妥,就這躊躇之際,心惠已走得遠了。

心惠是來貼榜文的。榜文中說的是福善寺要興修大殿,重塑金身,願十方善男信女解囊樂助,共襄善舉。這道榜文,他人只看作尋常的化緣,卻有兩個人明白內幕,一個是巧雲,一個是張中立——他的腦筋極靈活,已經猜到了,是海和尚「借地安營」。因此越發覺得有把握,海和尚陰魂不散,遲早必與巧雲重續孽緣。

在巧雲,這道榜文原是個暗號,有一套預先商定了的做法,正待施展。不道天假其便,楊雄忽然奉了知州相公的堂諭:有件盜案牽涉鄰縣一名富戶,說是富家須動公事到那裡查緝,著楊雄去勾當這一案。

這天點卯以後,知州相公當堂面諭其事,特別叮囑:是件大案,有關前程,務必即速收拾行李,當天起身。而且路費以外,另外犒賞了十兩銀子。為此,楊雄不敢怠慢,一回到家便與巧雲說起,關照火速收拾行裝。

那婆娘又驚又喜,隨即問道:「哪日回來?」

「這卻說不定。公事順手,不過五六日便回;不順手時就難說了。」

就這一句話敷衍的工夫,巧雲已有了算計,雙眉微蹙,做出那惹人憐的西子捧心之態。「這——」她說,「真正不巧!」

「怎麼不巧?」楊雄詫異著。

「就在你四更天出門,我又睡下,做了個夢,你道我夢見了誰?」

「這怎麼猜得著?」楊雄心裡在說:只要不是你前夫入夢,管你夢見是誰!

「是夢見爹爹!」巧雲煞有介事地說,「愁容滿面,彷彿有解不開的心事似的。我便問:爹因何這等?他告訴我說,一年去逛翠屏山,看見有座福善寺,香火冷落,煞是可嘆。當時曾許下願心,要重裝金身。只為這願心不曾完得,至今不能超生。如今別人倒搶了個先,福善寺已經要動工興修大殿了——」

「是啊。」楊雄連連點頭,「我也曾見來,福善寺已貼出榜文了。」

「原來真有其事!」巧雲做出那初聞乍見的神情,「這就是了。」

「我懂了,想是爹要你代完願心,去重裝金身?」

「是啊!爹說,當時原覺得重裝金身,花費不少,這願心一時完不起。如今哪怕助一錢金子的金箔,也算是完了願。」

「這容易得緊,既有這般的機會,你就去一趟。」楊雄不解地問,「原是好事,爹正該高興,怎的倒愁容滿面?」

「奇就奇在這裡!真正是爹顯靈了。」巧雲答說,「在夢頭裡,我也這般問他。他說:你代我完願,須親自去宿山燒頭香。只是女婿不能陪你去,也是枉然。我道:爹這話也奇了!就算他衙門裡公事忙,有那不當番的日子陪我走一遭,哪裡就使不得?他搖搖頭答我一句:天機不可泄露,以後你自會明白。從夢中醒來,一直想不透是何道理!此刻才明白了,你這般立刻要出門公幹,豈不就是爹犯愁的由來?」

一番鬼話,說得活龍活現。楊雄不但深感歉然,而且因為孝順丈人的緣故,直替在陰世不得超生的潘公著急,搓著手只是嘆氣。想了又想,想出一個計較。

「我是無論如何不能陪你去了,有個人正好替得我。」

「哪個?」

「石三郎!」

這就是百密一疏了!巧雲那套鬼話,編得一絲不漏,偏就是這一層沒有想到。一愣之下,頓生急智。「哼!」她冷笑答道,「幾乎是吵了架走的!你還想去求他,我可沒這張臉再見他。罷,罷,反正你不多日就回來,等交了差,知州相公自然賞你兩天假,正好陪我走一遭。」

「對,對!這個算計好。」楊雄贊道,「到底還是你想得周全。」

於是楊雄攜了行裝出門,特地先去看石秀——異姓手足,交情畢竟不同,楊雄說了公差的話,又叮囑石秀照看他家。

「兄弟,你沒事常去走一走,只要門戶安靜,見不見你嫂子不要緊。」

就楊雄不說,石秀也是這樣打算:不必跟巧雲照面,只在暗中照應。因而連連點頭。「大哥只管去。」石秀靈機一動,隨又說,「大哥,你請等一等!」

石秀親自走到槽頭,將那匹烏騅馬牽了出來,借與楊雄乘騎。楊雄正須速去速回,得此駿騎喜不可言,謝了又謝,方始揚揚得意地跨馬而去。

石秀既受委託,絲毫不懈,每日騎著張中立的那匹馬,早晚一趟,悄悄到潘家前後看一看。看到第七日早晨,忽見側門掛著一把鎖,頓時疑雲大起。轉念又想,或許一時有事,主婢二人上街去了,且稍停來看。

自晨至午,來迴轉了五六趟,「鐵將軍把門」,依然如故。這一下,石秀沉不住氣了,策騎出城,直奔寓所。

「師父!」張中立一見,埋怨著說,「你老怎的這時候才回來?那一招『烏龍擺尾』練來練去練不像,巴望你來指點。」

「今日不能練功夫,我有件事與你說。」

等說了經過,張中立緊閉嘴唇不語,然後自語似的說:「一定,一定到那裡去了!」

「你!」石秀大為詫異,「是到哪裡去了?如何你倒曉得?」

「這都是與快活三賭東道賭出來的路子。」張中立躊躇滿志之餘,反倒謹慎了,「事情是八九不離十了,不過到底眼見為憑。師父,楊節級的娘子大概到翠屏山福善寺去了。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

石秀大為驚奇。「中立,」他帶著讚佩的語氣說,「你倒知道得多!」

「不是說了嘛,是與快活三賭東道賭出來的路子。」張中立的笑容中,有著報復的快意,「這一下,非叫快活三乖乖兒請兩桌酒不可!」

張中立一面笑著,一面壓低了聲音,從那晚施金虎來報信談起。頭上那段賭東道的經過,石秀是知道的;講到快活三如何假扮更夫賺海和尚,海和尚如何答應三日以內必離薊州;如何去白老婆婆茶店,眼看海和尚與胡頭陀一肩行李是雲遊四海的模樣;如何喚施金虎盯到盤山,遇見心惠;以及如何見心惠入城,便有化緣募建大殿,重修金身的榜文貼出來。原原本本,聽得石秀目瞪口呆,半晌作聲不得。

「不瞞師父說,福善寺的榜文,通薊州就我一個人看得透底細。如今我叫金虎日日在白老婆婆茶店,原想等海和尚偷進來那時再稟師父。不想那婆娘熬不得,移樽就教去了。」

「你猜得不錯。」石秀長嘆一聲,「唉!委曲求全,將家醜遮了又遮,到底感化不得那兩個人。倘或一去不回,等我那義兄弟回來,我怎麼交代?」

「是啊!楊節級託了師父照看,看得主婢雙雙一起做了海和尚的大小老婆,這怎麼說?」

「怎麼?」石秀又覺不解,「迎兒也被那賊禿搭上手了?」

「那是一定的。做這事,不拘是姑嫂、姐妹、主婢,一個下了染缸,另一個就非拖下水不可。」張中立緊接著說,「事不宜遲,海和尚真箇拐走了那一雙主婢,事情就難辦了。師父不便出面,等我替你走一趟。」

正說到這裡,施金虎走了來,照例回報,此日無事。張中立問他,可曾看見巧雲、迎兒出城?施金虎無從置答,因為他根本不識她們主婢,而且只關注著進城的,出城的不曾在意。

「不管它了!」張中立說,「你與我一起出北城。」

於是施金虎又去賃了一匹快馬,跟著張中立出了北城,加上一鞭,直往翠屏山而去。

石秀一個人在張中立那裡聽信息,左思右想,坐立不安,心情矛盾得很,但盼他們這一去,證實巧雲不在翠屏山;然而不在那裡,又到了何處?豈不更令人焦急!

就這樣一個人在練武場子上來回不停地走,走累了略坐一坐,倒像石凳上長了刺,怎麼樣也坐不住。好不容易盼到日落,聽得場外有馬嘶的聲音,趕緊迎出去一看,愣住了!

原以為是張中立,不道竟是楊雄!他手裡牽著那匹烏騅馬的韁繩,正待往柳蔭下系。

「大哥!」石秀喊道,「莫拴住,隨它去!」

「噢,」楊雄回頭看了一下,拿韁繩往馬鞍子的判官頭上一搭,在馬屁股上拍了一掌,望著它緩步走去的影子,不勝愛慕地說:「兄弟!你這匹馬真可人意!」

就這一折衝之間,石秀心神略定,先不提巧雲的事,只問:「大哥是剛到?」

「有一會兒了。」楊雄陡然雙眉緊鎖。天色已晚,就上街也該回家去了!這是什麼道理,特來問一問,「兄弟,我托你的事,你不曾忘記?」

「如何忘記?」石秀不擇言地答道,「早晚一趟,只依大哥的話,在前後左右看一看,日日無事——」

話不曾說完,楊雄聽得出來,「日日無事」下面有句話:「偏偏今日有事。」是何事故,何能不問?

石秀也發覺自己的語氣不妥,既然說了,便得說完,所以不等楊雄開口,接著他自己的話又道:「我也在奇怪,今日一早出的門,我到中午去看,還是不曾回家。」

「什麼?」楊雄急急問道,「一早就出了門?」

「是的。」

「那就怪了!」楊雄想一想,搖一搖頭。「她也沒有什麼親戚,可以串門談個一整日。會到哪裡去了?兄弟,」楊雄神色嚴重地問,「你也不去尋一尋?」

這話便有責怪之念,石秀緊閉著嘴不響;一響,整個曖昧就不能不揭開了。

「你又說『早晚一趟』,此刻晚晌,怎的倒在這裡?」

這話是捉著了石秀的漏洞,更不能不回答了。「大哥,」他說,「我已經請人去尋訪了,今天怕還不得有消息。」

楊雄一步不放鬆地逼著問,石秀卻有瞻顧,幾次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把個楊雄惹得暴躁跳腳,最後雙手執著石秀的臂膀連連搖撼,像是要翻臉了。

「大哥,我與你實說了吧!」石秀終於打定了主意,但措辭仍極謹慎,「我一直不肯告訴你,為來為去的是你的面子。這層苦衷,大哥你須體諒!」

楊雄只求了解真相,便敷衍著說:「好,好!我體諒,我體諒。你先說與我聽,可是巧雲在外做下不端之事?」

「是!」石秀痛苦地點點頭。

楊雄的眼睛都紅了,厲聲問道:「是哪個?」

「海和尚!」

「他!」楊雄眼睜得滾圓,緊盯著石秀看了半天,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聲音來,「兄弟,你可親眼得見?」

「他們在屋裡行事,我如何看得見?不過,事情千真萬確,只大哥在衙門裡當番的日子,那賊禿就來了!」接下來,石秀將如何一日大雪天不亮發覺有人報曉,由此起了疑心,一步一步追蹤的經過,細細說了給楊雄聽。

楊雄一面聽,一面胸脯起伏,激動不已,那張臉煞白如紙。聽完了,站起身來,雙手交替著將骨節捏得如鍋里爆豆一般咯咯地響,口雖不言,卻猜得到他心裡在打什麼主意。

「兄弟,我要怪你,怎早不告訴我?若是今日我不追根究底,你莫非還要瞞著?」

「我不曉得。」石秀搖搖頭。

「這都不去說他了。」楊雄將腰帶勒一勒緊,「兄弟,你那匹馬,我還須用一用。」

「大哥!」石秀問道,「你要到哪裡去?」

「還有哪裡?自然是翠屏山,尋著這雙狗男女,一刀一個,然後提著頭去見知州相公自首!」楊雄深深吸了口氣,獰笑著說,「我成全他們,教他們到陰司里去做夫妻。」

話未聽完,石秀已將顆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大哥,你休得造次!」他說,「捉姦捉雙,捉不住時,打草驚蛇,既不能報仇,又不能了事,讓人說一句:楊某人是草包,無用得緊!何苦?」

「那——」楊雄一愣,而且有些生氣,「那便怎麼處?莫非教我忍著?」

「我旁觀的人,忍了好幾個月了,無非想籌個善策,大哥難道就一天都不能忍?」

這話責備得楊雄不能不回過頭來想一想,覺得他的理駁不倒,苦心更不可辜負,便強自按捺著那一口氣,坐下來手撫著胸:「好,你說好了。」

「依我說,先等張中立他們回來,問明究竟,然後去尋快活三一起商量。不論如何了斷,總亦須有個布置。」石秀又說,「若是照大哥的辦法,提了刀去,見一個殺一個,這等顧前不顧後的做法,又何待今日?起碼海和尚的一條命,早就喪在我的手下了。」

「我不懂什麼叫顧前不顧後,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善策。既然你這等說,也不必等他們回來,就此刻進城去尋快活三。」

「也好!我陪大哥進城。」

「話須說在前面。」楊雄神色凜然地說,「你儘管跟快活三去商議,法子想不想在你們,聽不聽卻在我!」

石秀明白,楊雄是唯恐自己跟快活三設法拖延,勸他息事寧人,將口氣憋在那裡難受,因而連連點頭:「大哥,請放心,自然是要想一條爽爽脆脆、乾乾淨淨、面面俱到、一了百了的好計策。」

「那也罷了!走吧。」

於是兩人共騎,一直進了城,在王六酒家落座,著店裡派個小徒弟去尋快活三——他家住得不遠。巧得很,居然在家,一請便到。

「王六!」楊雄吩咐,「多拿幾瓶酒,有熟食儘管切了來,一趟弄齊。不招呼不要來,我們有要緊事商議。」

「是了!」王六答應著,飛快地搬來一桌子酒肴,然後將門帘放了下來,又關照夥計徒弟:「楊節級有緊急公事商議,不聽呼喚莫去窺探。」

在小閣子里,快活三看這情形,已略知端倪,因而不等楊雄和石秀開口,便先問道:「可是楊節級有難斷的家務?」

楊雄只指一指石秀:「你問他!」

「你輸東道與張中立了。那賊禿如今在翠屏山福善寺。」石秀停了一下說,「我大哥今日回家,鐵將軍把門。事情犯了!」

「噢,」快活三沉著地喝了口酒,「你是說她也到翠屏山去了?何以見得?」

「原說過要到福善寺還願。」楊雄將他動身那天,巧雲所說的話講了一遍。

「事情看起來是絕無可疑的了。」快活三等聽完了石秀和楊雄的話,慢條斯理地說,「只不過投鼠忌器,節級還須忍耐!」

「這叫什麼話?」楊雄勃然變色,滿腹氣惱,無可發泄,倏地站起身來,「還是不與你們說的好,越說越氣。多道是忍!忍!莫非我自己不認識這個字,還待你們來教導?」

楊雄說著,大踏步搶到門口,掀開帘子就要往外走。只是石秀的身法快,一躥上前,扯住了楊雄的衣襟,以半埋怨、半懇請的語氣說道:「大哥,有話好商量。」

「還商量什麼?」楊雄扭回頭來冷笑,「多謝你們盛情,處處替我著想,生怕我打人命官司——」

「禁聲!」快活三厲聲低喊,眼睛瞪得好大。

快活三一向是笑口常開的人,突然有些發怒的神色,不獨楊雄,連石秀都覺得令人凜然生畏。「大哥,」他說,「且先坐下來。王三哥見的事多,多有計較,你好歹等他說完!」

這樣一硬一軟地一番強留,楊雄的氣也消了些,便又坐了下來,卻還是綳著臉,那樣子就像誰一開口,他便待迎頭痛駁似的。

「我倒有個絕好的計較,就怕楊節級做不到;若做得到時,既解了恨,又顧了臉面,還要教那賊禿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難言,有冤難訴,便到閻王爺台前也辯不清。」

這後半段話,打入楊雄心坎,先就覺得痛快。但他知道快活三對朋友最肯委曲調停,怕的是他故意說這麼幾句快心的話,先讓他消一消氣,然後轉彎抹角歸結到「息事寧人」那句話上來,所以不肯搭理。

而石秀卻是又驚又喜,能有這樣的辦法,真正求之不得。「只是怕辦不到,哪有這等的妙計?」他問。

「自然有。」快活三說,「只怕楊節級不肯聽我的話!」

他要逼出楊雄的一句承諾。楊雄怕上當,偏不肯作何表示。石秀看出他們兩個人的心思,怕弄成僵局,便向快活三拍胸擔保:「王三哥,你儘管說出來,包在我身上,我大哥一定照計行事。」

「既如此,我便說。我這條計,亞賽陳平,強似蕭何,我再說一遍,照我這條計行事,既解了恨,又顧了臉面,還要叫那賊禿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難言,有冤難訴……」

「好了,好了!」心癢難熬的楊雄到底忍不住了,「先莫吹大氣!果然亞賽陳平,我自然服你。」

「真的!」石秀也說,「王三哥,你莫惹人心火了!請快說吧。」

「天機不可泄露,須防隔牆有耳。兩位過來!」

於是楊雄、石秀一齊把頭湊了過去,聽快活三低聲密囑,聽到一半,楊雄有了笑容;及至快活三說完,他起身唱個肥喏:「真正賽陳平,快活三,我今天才服了你!」

「真看不出!王三哥想得出這等的絕計。」石秀又問,「迎兒如何?」

「自然饒不得她!」楊雄毫不遲疑地說道,「要做便要做得乾淨。」

「無辜之人,實在於心不忍。」石秀知道跟楊雄說不通,轉臉向快活三求計,「王三哥,若能開脫了迎兒,此計就十全十美了。」

「容易!」快活三說,「三哥,你附耳過來。」

只低聲說了兩句,石秀便即會意:「是!是!就這麼,就這麼!」

「你到哪裡去了?」楊雄氣鼓鼓地問,「這六七日,累得我精疲力竭,就指望著到家熱湯熱水舒舒服服吃一餐,好好睡一覺,誰知道鐵將軍把門,到晚都不見你回來,你到哪裡去了?」

「怨不得我!」巧雲很謹慎地回答,「只當你還有幾日回來——我到福善寺還願去了。」

「不是說了的,等我交了差,知州相公賞了假來陪了你去。莫非你就等不得了?」

「原是等你的。」巧雲將預先編好的一套鬼話搬了出來,「從你走後第三日,又夢見爹,那神氣越發愁苦了,說陰間判官發怒,以前不還心愿猶有可說;如今有了機會,卻還不上緊還願,可見心口不一!爹在夢中一再叮囑,切須早了他的心事。我驚醒了來,一夜不曾睡著,想起你說五六日便回來的話,只得焦心等著。等到第六日不見回來,當你公事麻煩,還有幾日勾當。爹在陰間受苦,你想想我心裡是何滋味?為此,昨日一早,趕到福善寺,助了十兩銀子,為爹還了願。半夜裡起身,搶著燒了頭香,卻又念著你,急急趕了回來,至今水米不曾沾牙。你累,難道我倒不累?」

楊雄做出爽然若失的神情:「這等說時,倒是我錯怪你了。」

若在平時,那婆娘便不會有好嘴臉給丈夫看,此時做賊心虛,情形就不同了。

楊雄是受了教的,心事在臉上絲毫不露。晚來小別勝新婚,自然有一番燕好。但巧雲不甚起勁,楊雄也是意興闌珊,睡在床上想起海和尚,頓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到得雲收雨散,越覺夫婦道苦,翻來覆去睡不著。

巧雲卻以昨夜參了一宵的歡喜禪,天亮從翠屏山趕了回來,如今又經這番折騰,累得呼呼大睡。一覺醒來,但見帳外明晃晃一盞油燈,楊雄扶頭而坐,桌上放著一瓶酒,彷彿已喝了好些時候似的。

光亮刺目,覺得不甚舒服,巧雲便有些著惱。「真氣數!」她咕噥著,「睡得好好的,半夜裡爬起來吃酒!」

「哪裡睡得著!」楊雄實在忍不住了,提前發作,「枕頭上有氣味。」

巧雲嚇一跳,倏地坐了起來,沉著聲音:「胡言亂語,什麼氣味?」

「光頭上的腦油臭。」

單刀直入,一句話直刺到巧雲心底。原是經不得人道的事,又是猝不及防,越覺得自己的那顆心亂蹦亂跳,竟掌握不住,好不容易抓住了,才驀然意會,這樣發愣不開口,豈不正應了「賊膽心虛」那句俗語?怎麼可以!

這樣一轉念間,便跳下床來吼道:「什麼『光頭上的腦油臭』?你放的什麼狗臭屁?倒說清楚來!」

「還要我說?」楊雄冷笑,「那賊禿,使個頭陀清早起來敲木魚!我在衙門當番聽不見,須有人聽得見!我問你,那是為什麼?」

「哪個知道他為什麼?」巧雲兀自嘴硬,只是聲音上的狠勁,就不如她的前一句話了。

「你當我睡在鼓裡?那禿驢自道借地安營,只教照山出面修福善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可須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與你實說了吧,我早就曉得了。一則天羅地網不曾安排妥帖,再則也為了家醜不可外揚。如今,怨不得我了,出乖露醜也說不得了!」

一聽這話,巧雲那張利口,竟似鋸了嘴的葫蘆;兩條腿便似棉花店的彈弓,抖個不住。楊雄見此光景,無須再費口舌,將預先取來的一把現成的牛耳尖刀拔出來朝桌上一摔,刀尖入木,文風不動矗在那裡。

「你放心,我還不殺你,須先宰了海和尚那禿驢,好教他先在黃泉路上替你覓個住處。」

到此地步,再有利口亦歸於無用。巧雲見機,雙膝一軟,跪了下來,不發一言,哀哀痛哭。

這在快活三算計之中,楊雄便繞室彷徨,唉聲嘆氣,做出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萬般無奈的神情。巧雲見此光景,便越發哭得傷心了。

「哭有何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且問你句話,到底有這事沒有?你說!」

「教我說什麼?」巧雲是有苦難言、異常委屈的神情,一面嬌啼不止,一面斷斷續續為自己辯白。

她說她是打水陸的那時節著了海和尚的道兒,一杯藥酒中失了身,及至醒來,痛悔萬狀,念著老爹,不敢尋死。海和尚卻以名節要挾。她怕醜事敗露,傷了楊雄的面子,只好受他的挾制。說罷放聲大哭。

這一哭將迎兒哭醒了,走來窺探究竟,讓楊雄攆了回去。然後他長嘆一聲,坐下來怔怔地想了半天,開口問道:「你是要死要活?」

「只為當時不死,才落到今日,我死不甘心!」

死不甘心,就是不肯死。楊雄心想,若非快活三教導,不但口舌上鬥不過她,自己怕連轉圜都不會。就這樣,也還不敢造次,想一想說道:「你不甘心,難道我就甘心了?這口氣也須咽得下去。你如果有悔悟之心,我看在你爹的分上,自然饒你。就怕你戀著那賊禿——」

一句話不曾完,巧雲一頭撞向牆上,是受了絕大委屈、難用言語分辯、氣苦恨極不想再活的樣子。這條苦肉計,快活三也曾顧慮到,所以楊雄亦有防備,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我也知道你恨那賊禿。你依得我的辦法,明了你的心跡,也讓我出了氣,你我依然夫妻——」

於是楊雄說了他的辦法。巧雲覺得狠不下心來那麼做,但這個難題做不到,足見得自己說的都是假話。轉念一想,且先脫卸眼前的災難再作道理,因而雖不開口,連連點頭。

「說實話,這還是為了面子,我自己最最委屈的辦法。你可放明白些,若是做不到,或者露風聲想教那禿驢開溜,我兩個一起殺!再與你說句實話,福善寺周圍,我日夜安著人,海和尚狗賊插翅難飛。」

這兩句話,說得巧雲心驚肉跳,自己識趣,不必再打歪主意,狠一狠心照計行事,保住了性命,不愁沒有報復的日子。

於是,過了兩天,楊雄又說要公差外縣了——這一次是連巧雲都知道的,為的是好替她安排個上翠屏山的機會。

主婢二人,一輛「一輪明月」的羊角車,吱吱呀呀推到了福善寺,時已近午,拜了佛,燒了香。海和尚已經得到消息,著胡頭陀權充知客僧,將巧雲引入寺后新修的一座禪房,然後走到月洞門口望風,阻擋福善寺的和尚,連照山都不得入內。

「怎的今朝又來了?」海和尚又驚又喜地問。

巧雲先不答話,喚著迎兒吩咐:「你到廊上去看看。」

支使開了迎兒,兩個人在隱蔽的角落坐下。這時海和尚才發現她眉宇之間心事重重,頓時一驚,急急問道:「可是出了什麼麻煩?」

這一問提醒了巧雲,知道海和尚膽小,不宜嚇著了他,便放緩了臉色答道:「麻煩的是,以後我不能常來了!」

「怎麼呢?」

「如今是個好機會,只是自己要會用。他有件公事,十分啰唆,三天兩頭要出差。」巧雲說道,「苦的是一來一往,至少兩日工夫,那日回去,不想他先一日到了家,虧得我早有算計,支吾了過去。今天他又出差去了,防著他明天一早要回來,我稍坐一坐,就得趕回去。」

聽這一說,海和尚越發著慌。「如何這等心急。」他拉住她的手,重重搖了幾下,「無論如何,明日再走!」

「你只顧你自己,就不替我想想,路遠,天氣又熱起來了,且不說我辛苦,便迎兒口中不言,心裡也在抱怨。罷,罷!」巧雲一奪手站了起來,「我們的緣分盡了!」

「好妹妹!」海和尚著急地說,「你如何說得出這等絕情的話?」

「不是我絕情,實在是為難,好好一件事,只為你不肯遷就,生生地弄壞了。」巧雲又說,「你遷就我容易,我遷就你難!莫非你進城來一趟,就不可以?」

這話在上次就問過了。海和尚不便道破真情,自己吃快活三賺出門來,在他面前等於已寫了「服辯」,一進城泄露了行蹤,便有性命之憂。此時無奈,只得將當時經過一一細訴。

巧雲入耳心驚,越發明白,楊雄的出差說不定就是有意做成教人來上當的圈套,也見得楊雄所說布下天羅地網的話隻字不虛。

這樣轉著念頭,更不敢不聽楊雄的囑咐,所以搖搖頭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個窩窩囊囊無用的人,石秀、快活三什麼的,也知道癩狗扶不上牆,都不肯來管他的閑事;就管閑事,也須顧著他的麵皮。你只悄悄地來,悄悄地去,薊州這麼大座城,哪個看得到你?」

「話是不錯。不過——想想實在——唉!教我——」

他還吸著氣,咧著嘴,不知如何措辭時,巧雲卻不耐煩了,霍地站起身來,尖尖的一隻食指,戳到海和尚光頭上,咬牙切齒地說:「你比他還要窩囊!罷,罷,早散早好!」說著扭腰就走。

「好妹妹,好妹妹!」海和尚拉著她軟語央求,「你莫生氣,好商量,好商量!」

「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你來也罷,不來也罷,反正我心都寒透了!」

「我去,我去!」海和尚不假思索地問道,「你說哪一天?」

「還有哪一天?」

海和尚拿她的話從頭細想一遍,明白她說的就是這一天——巧雲是怕楊雄今日出差,明日回家,又是與上次那樣鐵將軍把門,所以不肯留宿在福善寺。如果自己與以前一般,起更赴約,四更辭去,楊雄不得這麼早回家,便不礙了。

「我聽你的話就是。」海和尚答道,「今日我起更以前必到。若能相會時,你燒一炷香在那裡。」

這一說,巧雲才回嗔作喜,說了句:「只看你自己良心。」然後便帶著迎兒,急急忙忙地走了。

望著她那裊裊娜娜的背影,海和尚只覺得一顆心癢得沒個搔爬處,坐下來定定神細想——想的是如何喬裝改扮,如何避過福善寺的耳目悄悄溜下山去。打算停當,才將胡頭陀喚了出來,取了二兩銀子,囑他去覓一身道袍、一方膏藥、一塊白布、一支竹竿,然後尋裁縫將那方白布做成一方布招,限一個時辰辦妥。

「師父!」胡頭陀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我自有用處,你休多問。」

「這——只怕一個時辰辦不妥。」

「怎的?」

「買辦東西現成,央求裁縫趕工,就要看人家的高興了。」

「多加工錢就是!不過縫一縫邊,做兩個搭襟,只要肯做,片刻立就。」說著,又加了一兩銀子。

胡頭陀算了算,就這趟採辦,起碼可落一半的後手,於是連連答應:「只要師父不惜花費,有錢使得鬼推磨,容易,容易。」

果然是「有錢可使鬼推磨」,不到一個時辰,各物備辦齊全。海和尚是早磨了一池濃墨等在那裡,先取白布鋪平,濡著斗筆,寫下一行大字:「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觀氣色。」

胡頭陀幫著套上竹竿,做成一個布招,然後又幫著海和尚喬裝改扮,由釋而道,扮成一位道長。海和尚仔細檢點,毫無破綻,隨即喜滋滋地出了福善寺,下山進城,去踐巧雲的密約。

剛出寺門,就遇見照山。海和尚急忙舉起布招想擋住臉——弄些玄虛的本意,就是為了長布招易於遮掩。但此時猝不及防,已自不及,而且越是這等倉皇的舉動越惹人注目。照山愣得一愣,方始看清是海和尚。

「海師兄,海師兄!」他詫異地問,「如何做這等打扮?」

這一問,教人無言可答。海和尚急切間不假細思,胡言亂語地答道:「遊戲人間!」

這倒像是呂洞賓下凡的口吻,一個持戒的釋子,如何打這等的誑語?照山極為不滿,想起平日有人說起海和尚的行徑,以及太無老法師清理門戶的處置,自覺責無旁貸,難安緘默,便一把拉住他說:「海師兄,我有幾句話奉勸!」

「等我回來再說。」

「沒有去,哪裡來的來?你去不得!」照山正色說道,「海師兄,佛門清凈之地,薊州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寺、多少和尚,個個刻苦修行,到處受人尊敬;只有你,竟說什麼『遊戲人間』,豈不罪過?」

「那怕什麼?大宋朝的和尚,與別的朝代不同。大相國寺有惠明和尚的『燒豬院』,天台山國清寺有『蝦子和尚』,這都是得道高僧,不為世俗戒律所拘。師兄,你所見何淺?」

「海師兄,」照山做獅子吼,「惠明和尚,『蝦子和尚』,莫非也犯了淫戒?」

海和尚勃然變色:「這叫什麼話?我懶怠與你言語。」

說完奪路而走,照山拉不住、追不上,內心極其悔恨,自己做錯了事,不該因為耐不得清苦,惹這個為太無老和尚逐出山門的佛家敗類進門。「請鬼容易退鬼難」,不知如何才能與他割絕!

海和尚哪裡想得到薊州已無他容身之地,一顆心只在紅羅帳里,撒開大步直奔薊州北門。

「一清子」在潘家附近的大街小巷雲遊了半天,等挨到天色盡黑,找了家小酒店,在僻靜的角落背燈而坐,吃酒吃飯,消磨到起更時分算賬起身,徑去踐約。

到得潘家側門一看,果然如約插著三炷點燃了的線香,而且不待他動手來推,門就開了一半,掩映著迎兒那張圓圓的臉。

「一清子」特別留心,明知別無行人,依然往左右看了看,然後擠身而入。

「快進去吧!」迎兒低聲說道,「等你半天了。」

「你倒眼尖!我只當改了裝束,你認不得我。」

「燒了灰也認得你。」

「一清子」放下布招,在迎兒臉上笑嘻嘻摸了一把,然後匆匆往裡走了去。

不過一個更次,巧雲房內陡聞異聲,就像往日殺豬,豬嘴被握緊了挨刀,掙扎著發出沉悶的低哼一般。接著房門砰然打開,「一清子」踉踉蹌蹌地奔了出來,手捂著嘴,鮮血不斷從指縫間滲出。他既驚且痛,然而神志甚清,知道事非突變,楊雄必定另有安排,此是生死呼吸的險地,必得速速離去。

在房裡,巧雲也是滿嘴鮮血,血色殷紅,越襯得她臉白如紙。她張嘴往桌上一吐,接著不住乾嘔。原是惹人噁心——這是天下多少婦女絕無僅有的經驗——生生地將個男人的舌頭咬斷了。

突然間屋瓦作響,只見窗外掛下一條繩索,索上溜下一個人來,巧雲嚇得開不得口。到了裡面,才認出是石秀的徒弟張中立,不容她開口相問,銀光閃亮,一把戒刀遞了過來,正扎在左乳要害之處。

一見血光,張中立不由得發抖,連拔刀的勁道都沒有了,只喊:「師父,師父!」

他師父在迎兒那裡。敲開門來,迎兒看石秀手裡握著刀,嚇得幾乎將個燭台摔掉,虧得石秀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低聲喝道:「不要怕,不要喊!我不殺你。」

「三郎,你——怎的這時候回家來?」

聽得「回家來」三個字,益見得她倒是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看待。石秀的心越發軟了。「迎兒,」他問,「你可有投奔的地方?」

「投奔?投奔到哪裡?」

「不管哪裡,這裡住不得了,今晚上要出大事,明日你聽見了什麼新聞,只作不知,只作從不認識這家人家,只管自己安分守己過日子。」

「三郎!」迎兒的牙齒捉對兒打戰,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懂你的話。」

「咳!我沒有工夫跟你細說,你快打定主意,速速逃走!」

「逃走?」迎兒越發驚恐,「我、我沒有地方逃。」

石秀嘆口氣,定神想一想,想到了一個主意。「真叫人著急!也罷,你收拾收拾緊要東西,在這裡等著!」他又加了一句,「千萬莫出房門。」

說完趕到巧雲卧房裡,只見楊雄正在料理屍首:本來只穿一件褻衣,此時被披了件夾襖在身上,那把戒刀仍舊插在胸前,只是她口中多了一樣東西,就是被她咬斷了的「一清子」的一塊舌尖。

「怎麼樣?」楊雄問道,「那丫頭呢?」

「無處可逃。」石秀搖搖頭。

「兄弟!你已露了相了,不是她死就是你死!」

「我知道。」石秀看著張中立,「你帶迎兒一起走吧!天涯海角,走得遠些。你我緣分未盡,只要有了你的消息,萬水千山,我一定趕了去與你相聚。」

「這個主意使得。」楊雄連連點頭,向張中立唱了個肥喏,「小兄弟,多蒙你拔刀相助。說不定案子有發作的一天,連累了你於心不安。你帶了迎兒走吧!我問過這個賤人,迎兒雖上了賊船,身子倒是乾淨的。」

「就是這樣了!事到如今,由不得你做主。走!」

石秀將張中立一把拉了走,走到迎兒房裡,只見她倒是理好了一個小包裹,坐在燈下發愣,一見石秀以外還有個張中立,越發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迎兒,」石秀問道,「你見過他沒有?」

「見過。」

「見過就好。你跟著他走,嫁雞隨雞,盡你做賢妻的道理——」

「三郎!」迎兒大聲打斷,「你待怎說?」

「你好糊塗!」石秀把刀亮了出來,「莫非你不想活了。」

「我怕,我怕!」迎兒連連倒退,雙手亂搖,「我依三郎的話就是。」

「這才對!」石秀收起刀說,「你們馬上就走,路上當心。臨走以前先須做件事,取一雙鞋放在後面井欄邊,再拋件衣服下去。」

迎兒不明究竟,張中立卻明白,是故布投井自盡的疑陣,於是不由分說,取了她的一雙舊鞋、一件布襖,拉著她就走。

「慢,慢!」石秀忽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忙忙奔到楊雄那裡,取了一包銀子,塞到張中立手裡,說一句,「累了你!後會有期!」然後從他手裡接過迎兒的繡鞋布襖,還順手推了一把,立意作速逃走。

在井邊布好了疑陣,還要在牆邊做一番手腳:那根帶著鉤子的長索移到了牆外,往上一拋,讓鉤子在牆頭上鉤住。湊巧的還有「一清子」那個「雲遊天下善觀氣色」的幌子,正好移了來拋在牆邊。

「血跡抹乾凈了?」石秀問。

「抹乾凈了。」

「可還有忘懷的事?」

「沒有了。」楊雄答道,「只待明天報案了。」

「那麼,大哥趕快走吧!」石秀又說,「明日我在縣前茶店聽消息。」

「好!你千萬在那裡。」

說完,相將遮遮掩掩地從人家檐下溜過,出了巷子,一個往東,一個往西。楊雄到金線那裡投宿,石秀找了座破廟,閑坐了半夜。

第二天,不待楊雄回來,便為人發覺潘家出了命案,當時通知地保。地保趕到縣衙門裡,一面報案,一面來尋楊雄。

「不得了,不得了!」地保奔到刑房,氣急敗壞地問道,「楊節級在哪裡?」

刑房裡的角色,誰把個地保放在眼裡,先不答他的話,卻懶洋洋地問道:「你問他做甚?」

「楊節級府上出了命案了!」

這真是語驚四座,滿屋的人無不矚目,有個人一把拉住地保問道:「死的是哪個?」

「自然是楊節級的娘子。」

「一個兩個?」

那地保是老實人,平日也不大打聽街坊的事,也不曾聽說過海和尚的風言風語,所以聽得這一問,便即答道:「殺是殺了一個,還有一個投了井了。」

「怎知道投了井?」

「有雙繡鞋在井邊。」

「奇怪啊!」那人看著同事說,「和尚穿繡鞋!」

「什麼和尚穿繡鞋?」地保說道,「投井的怕是他家的迎兒。」

那人爽然若失,自己想想都好笑了。

那個人還待講海和尚與巧雲的流言,另有個人重重地咳嗽一聲,先提警告,然後高聲說道:「楊節級來了,楊節級來了!」

於是那地保搶步迎了出去,攔頭便說:「大事不好!楊節級,你家出了命案,令正夫人被人一刀扎死在床上!」

楊雄是早就預備好了的,聽地保說完,先是一愣,然後掉頭就跑,做出那種迫不及待要去看個明白的樣子。「好了!閑話少說,」刑房當值的錢書辦吩咐地保,「你這就算報了案了,趕快回去預備公堂,侍候知州相公相驗。」

「曉得了!」

等地保一走,錢書辦便到後堂稟報。州縣官最怕無頭命案,一聽案情,不由得更皺起了眉。「相驗在其次,緝兇要緊。」他問,「楊雄呢?」

「他趕回去了。」

「快快通知捕快查緝。」知州站起身來,「傳轎!馬上去驗屍。」

於是傳齊轎車馬快仵作,因為是驗女屍,又傳了一名穩婆,撇著大腳丫子,跟著轎子後頭一起到潘家。

潘家已由地保在後面原先作殺豬場的菜園裡設下公案。看熱鬧的百姓擠滿了那條死巷子。知州鳴鑼喝道而來,轎子竟進不去——他倒是位寬宏大量的好官,便下了轎,由一把紅羅傘罩護著,慢慢走了去。

走到門口,苦主楊雄跪接,不知他哪裡借來一副急淚,愁眉苦臉地喊道:「知州相公申冤!」

「起來,起來!我自然要替你緝兇,為你妻子雪恨,且先相驗了再說。」

為的是女屍,只由苦主陪著仵作與穩婆在巧雲卧房內相驗。驗完了,仵作高聲稟報:「驗得女屍一口,左胸乳上一刀致命。傷口寬一寸二分,深三寸三分,別無傷痕。口中有血,並有舌尖一段,呈堂!」

「什麼?」知州著仵作用白碟子托著一塊血污淋漓如豬肝般的髒東西送上公案,又嫌惡,又驚異,大聲問道,「怎的女屍口中有一段舌尖?」

「啟稟知州相公,」錢書辦在一旁說道,「案情甚明,是一個看相的,用鐵鉤扎住牆頭爬到裡面,意圖強暴。楊潘氏咬舌拒奸,看相的情急成怒,一刀殺死了楊潘氏。」

「何以見得是個看相的?」

「現有幌子在此。」錢書辦從捕快頭腦李四手裡接過布招與帶鉤的繩子,一起呈堂。

「叫『一清子』,你們知道有這個看相的沒有?」

「沒有聽說過,不知是哪裡雲遊來的?」

「噢!」知州又問,「可曾成奸?」

「回知州相公的話,」穩婆答道,「未曾成奸。」

「好,好!」知州相公看著楊雄說,「你妻子拒奸不從,拚死以保清白,如此貞烈,著實可敬。本知州職司教化,自當風勸,一定緝捕真兇,以安貞魂。那時候還要專章奏報朝廷,建坊旌表。」

「是!」楊雄做出感激涕零的神態,磕個頭說,「若得知州相公做主,為小的妻子報仇,不埋沒她一番貞烈,知州相公的恩德,真正存歿俱感!」

「我且問你,你家除你妻子以外,還有什麼人?」

「還有個使女,名喚迎兒。」

「這迎兒在哪裡,傳來問話。」

「回知州相公的話,閻王爺傳了去了。」錢書辦說,「井邊有雙繡鞋,井中飄著一件女衣,那迎兒是投了井了!」

「屍首呢?」

「正在打撈。」

知州相公不由得又皺了眉:「照此說來是兩條人命?」

「是!」錢書辦答道,「雖是兩條人命,兇手只有一個,只要尋著『一清子』,真相自白。」

「說得不錯!作速緝拿『一清子』。」

「是!」錢書辦又說,「想那『一清子』此刻一定躲了起來,因為他的舌頭被咬斷了,見不得人,說不得話,自然藏而不露,這樣緝兇就難了,除非懸下花紅賞格。」

「說得也不錯,懸賞花紅五十兩。若是窩藏真兇,知情不報,律有同坐明文,不是死罪也得流配邊荒。你回衙門,作速照我的話擬好告示,多多刷印,四鄉城鎮遍處實貼,好早早破案。」

「是!」

「我想這『一清子』舌頭斷了,少不得去看醫生。著李四多多派人,到傷科醫生那裡逐一查問,可曾見有這樣一個人。」

就在這時候,皂隸來報淘井打撈,並無屍首。這便成了疑案。有人說這口井怕是個「海眼」,迎兒的屍體漂入汪洋大海了;也有人說,是兇手故作疑兵之計,其實是把迎兒拐跑了。由此推測,多半是迎兒合謀,作了內應。

知州不相信「海眼」之說,便將楊雄傳來問道:「你妻子的那個使女,今年多大?」

「約莫十六。」

「平日為人如何?」知州說道,「十六歲也解得人事了,可有招蜂引蝶的輕狂樣兒?」

楊雄心想,非要撇清了迎兒,才可保得張中立的安全,因而答道:「回稟相公,拙荊的那個使女,性情方正,為人穩重,無事從不出大門一步。」

「這就怪了!莫非真箇漂入汪洋大海了?」知州搔搔後腦頭皮,想了一會兒說,「反正都著落在那『一清子』身上,火速緝捕。」

堂下齊聲答應,分頭辦事,一面去訪全城傷科醫生,一面刷印懸賞榜文在十字街頭、城廂外、人煙稠密的交通要衝,滿漿實貼,頓時轟動了薊州,家家戶戶都在談論著這件新聞。

事情也巧,榜文剛剛貼出,照山進城,「一清子」三字映入眼帘,大吃一驚;按捺著一顆跳蕩不定的心,細細看完,才知道海和尚做下這等沒天理的事。但驚懼之餘,也不免納悶,聽說潘巧雲與他打得火熱,暗來暗往已非一日,如何下得了這等的狠心,生生咬下他一段舌頭來。

嗐!照山自責:真相未明,怎好吃准了海和尚是兇手。此事不難水落石出,只看海和尚的舌頭便知!

主意打定,城裡的事也丟下不辦了,翻身回山,一直來尋海和尚。踏進院子,只見胡頭陀慌慌張張從屋裡奔出來,攔住他問:「方丈,你老何事?」

「尋你師父說話。」

「我師父病了,剛剛睡著,方丈有話,回頭我說與他就是。」

「既然如此,我看看他的病。」

說著便往裡走,胡頭陀攔不住,只得由他。海和尚是一早從城門逃出來的,此時只好照胡頭陀的話,故意裝睡。然而面如金紙,口角隱隱有血痕滲出,看看床前几上有幾包藥粉,封皮上隱隱有「傷科」二字。照此看來,事情是再無可疑的了!

照山是奉公守法、規規矩矩的和尚,心裡在說:海和尚、海和尚!前世冤孽,你下山的時候,教我撞著,變成「知情」,不可「不報」。唉!當時聽我一句善言相勸,何致自惹殺身之禍?

當時便密囑寺中和尚暗中看住了兇手,自己向附近磨坊借了匹毛騾趕到城裡,一直到縣衙門來報案。

那時候正是皂隸訪著一名外號「孫一帖」的傷科醫生,說是前一天三更剛過,有人敲門求醫,是個道士打扮,因為舌頭斷了,說話含糊不清,不知姓甚名誰,亦不知因何舌斷。孫一帖替他止血配藥,弄了一個更次才得了事,臨走時那道士酬謝了五兩一錠銀子。不敢隱瞞,特將銀子呈堂。

這便坐實了兇手確是「一清子」。如今又聽照山報案,知州又驚又喜。「照山,你倒是深明大義!」他喊,「來啊,庫里發五十兩銀子花紅!」

「上覆知州相公,」照山打著問訊說,「貧僧不敢領賞,朝廷的法度,人人該守,不足言功。但望知州相公體察實情,佛門敗類,只有海和尚一個。」

「原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海和尚所行不端,是他自己的事,與你等一干素重清規的和尚全無交涉。」知州又說,「為防兇手潛逃,此刻便須逮捕,煩你引路。」

「老朱!」胡頭陀嗔那在寺前賣厚朴湯的,「做生意只顧做生意,為何眼睛老望著行人?你看湯水潑了我一身!」

「得罪,得罪!」老朱賠笑,自嘲,「我也是財迷心竅,若是祖上有德,發現了那個什麼『一清子』,立刻便有一筆小財好發。」

胡頭陀心中一驚。「什麼『一清子』?」他問,「何以一見生財?」

「咦!這麼滿薊州沸沸揚揚的新聞,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說與我聽聽!」

「那『一清子』是殺人的兇手,殺了管牢的楊節級的娘子。到處貼著榜文,懸賞捉拿——」

話還不曾完,只聽「倉啷」一聲,胡頭陀手中的湯碗,掉落在地,摔成數片。他倒也有急智。「你的碗好滑!」他問,「值幾文錢?我賠你。」

「老主顧,哪個要你賠!你再買一碗吃就是。」

胡頭陀一面吃厚朴湯,一面打主意:海和尚捉將官里去,自己也脫不得干係,不如救他一救。

轉念一想:倘或告知海和尚,他一定央求結伴同逃,拒之不可;帶他一起走,卻是個絕大的累贅。受命報曉本無大罪,這一來反倒是明知故犯,不妥,不妥!

於是胡頭陀打定了私自潛逃的主意,悄悄掩回海和尚的住處。正好他睡著在那裡,胡頭陀別樣不偷,只偷了他的一座赤金打造的佛像,揣在懷中,溜之大吉。

須臾,照山帶領公人到達,瓮中捉鱉,手到擒來。海和尚苦於開不得口,只將一雙眼睛閉了,任憑帶到堂上。

「你如何逼奸不遂,殺了楊潘氏?」知州拍著驚堂木喝道,「說!」

海和尚大驚失色,一雙眼睜得老大,「啊,啊」地吼叫。

「你的舌頭呢?」

真正應了快活三的話,海和尚有口難言,有冤難訴:嘴裡少了的一段舌頭,卻在巧雲口中發現,又有那個「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觀氣色」的幌子,加上照山和傷科醫生那兩個證人,就是能說話也分辯不清了。

「還有,」知州問道,「你將潘家的使女拐到哪裡去了?」

海和尚大搖其頭,口中含糊不清地不知說些什麼,只看樣子是不肯承認。

「啟稟知州相公,海和尚沒有舌頭,不能說話,給他紙筆,叫他招供吧!」

「說得有理!」知州點頭,「叫他自寫供狀。」

於是暗中受了楊雄囑託的錢書辦,提出警告:「海和尚,鐵證如山,你一條命總是保不住了,不如老實招供,省得受刑,皮肉吃苦。那迎兒想來也不肯從你,被你殺害了。你須細細思量,害一條命是死罪,害兩條命依然是死罪,何不放漂亮些?」

海和尚雙淚交流,仆倒在地,提筆寫道:「情屈命不屈!要我如何招供,便如何招供就是。阿彌陀佛!」

朝廷的文書到了,「故殺論死」,定了斬罪。行刑的那天,楊雄託病,命他新收的一個劊子手徒弟開刀,手段不精,海和尚受的就不止「一刀之罪」了。

斬訖收屍,歸照山料理。逐出山門的花和尚,不得用佛門坐化的儀禮,一具臭皮囊送到火葬場焚化。照山念了半首蘇學士的偈子,送海和尚入阿鼻地獄:

汝一念起,業火熾然;

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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