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回來了?」
姜凝倚著旅館的大門,正在指揮沈三搬各種儀器,一轉身瞧見早上出門探路的三人組提前回來,一時稀奇。更出乎意料的是,當中最柔弱的那個,一回來就鑽進房裡,晚飯叫她也沒出來吃,一切都透露著一股子詭異。
晚飯的時候,姜凝難得坐到了沈忘言旁邊。
「難不成你們欺負她了?」姜凝眼珠子在兩人之間轉悠半天。
君之默默吃著飯,不說話也沒什麼表情。
倒是沈忘言,不可見聞的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筷子。
他說:「明天我讓沈三送她回去。」
姜凝大驚:「你瘋了,你現在放她回去,誰來『點魂』……」她話未完全說完,聲音越來越低,好似在與沈忘言講只有他倆才懂的悄悄話。君之是唯一能聽清她聲音的人,在她說到「點魂」時,手上動作停頓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正常。
沈忘言抬起頭,有一種莫名的情緒無法宣洩,胸肺間一股濁氣被一陣短而急的咳嗽帶了出來。他自到古渝,已經很久沒咳的這麼厲害了。
「她和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只是一個普通人,」沈忘言一張臉慘白的嚇人,唯獨唇上有一抹血紅,「我的未來已經既定,但她的未來不該由我們決定。」
君之看向他。
沈家少爺長嘆一聲:「她還是個小姑娘。」
……
君之抱著她從盜洞上來,小姑娘嚇的驚魂未定,他一開始還有心思嘲笑她兩句,後來發現她是真的在害怕。
害怕這個詞離他已經很遙遠了,她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是對未來感到恐懼,想要退縮卻無路可走的自己。他不是沒看到君之滿是血的左手,也知道這些小傷對他無足輕重。君之和他一樣,他們早已是傷痕纍纍,也早已習慣這些傷痛,可她不是。
她是一個正常的人,沒有經歷過黑暗,像白紙一樣乾淨的人。
她還具備疼的感覺,具備哭的能力。
小姑娘出來以後就一直抓著君之的手,哭的跟個淚人一樣,口中不停在說著對不起,就算最後哭不動了,嗓子喊啞了,也一直在無聲的道歉。君之無奈的看向他,這是沈忘言第一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沒有什麼比女孩的眼淚,更讓男人動容。
想起初見時,那個被奶奶都嚇的不行的小姑娘,想起她毫無自覺地跟著他千里迢迢來到雅安,想到她還以為這一切只是一場普通的旅行。
沈大少爺突然看開了,何苦去為難一個小姑娘呢。
……
姜凝聽了他的話,笑的血腥而殘忍:「沈忘言,事到如今,你該不會覺得自己還有選擇的權力吧?」
沈忘言皺了皺眉:「這是我的事。」
姜凝冷笑一聲,一手拍在桌上,恨不得現在就揪著她面前這位大少爺的衣領,然後狠狠揍他一頓。大約是她全身上下的殺氣太過放肆,沈忘言剛感覺到危險,已經有人攔在了他和姜凝中間。君之擋下姜凝用的左手,以至於本來包紮好紗布的傷口又往外滲了點血,滴在姜凝白皙的手腕上,檀香肆意。
姜凝是剛剛發現君之受傷了,短暫的驚訝,她的目光飄向二樓緊閉的房間。
輕咳了一聲,沈少爺淡淡道:「既然放她回去,『點魂』會由我親自完成。」
君之震驚的側眸,臉上滿是不認同。
倒是姜凝收了手,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沈忘言朝君之點了點頭,後者面若寒霜。他又搖了搖頭,君之才回頭看了眼姜凝,確認她已經恢復冷靜不會突然出手,才坐回自己的位置。
「要不要來打個賭。」姜凝道。
沈少爺手放在唇邊,對她這話感到許些意外:「賭什麼?」
「就賭,」姜凝冷笑,「她不是個普通的小姑娘。」
……
後半夜,寶樂怎麼都睡不著,白天墓中的情景一直在她腦海里反覆閃回。她被繩子勒的喘不過氣的感覺,一腳踩空瀕臨死亡的感覺,熟悉的檀香味兒……還有隻剩一片血色的世界。
她來之前,真的以為,她的工作就像探索發現欄目里介紹的那樣,所有人操持著各種專業儀器,穿著特製防護服,穿梭在大小墓葬土坑間,沒日沒夜的考察、開會、繪圖,搶修各種文物,一起學術,一起作業,再一起收工。
至少絕不是今天這樣。
也從沒想過因為自己拖後腿,會害另一個人受傷。
她本來可以用力辯駁,她只是一個修復師,誰也沒要求她有像他們那樣超人的本領。可當有人在你面前受傷了,寶樂才發現這些都是借口。
她只是,無法勝任這樣的工作,卻又天真的覺得自己可以。
寶樂把自己縮成一個球,靠在旅館老舊的磚牆上,安安靜靜靠了很久。
……
沈三半夜肚子餓,煮了袋速食麵,滿心歡喜的坐在大堂飯桌上準備開吃,一個黑髮白影從他面前飄過,差點把他當場嚇進醫院。
定睛一看,這不是他們隊里搞技術的那位么,雖然明天就不是了。
沈三見寶樂抱著一個鐵盒子,眼睛腫的跟核桃一樣,盯著他的面碗一動不動,尋思這姑娘難道是大半夜起床覓食來了?他把面碗遞過去,小心翼翼問道:「吃面?」
寶樂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又吸著鼻子問道:「啥味兒的?」
「紅燒牛肉。」
她是個不能餓的姑娘,晚上沒吃晚飯是因為心情不好,雖然她現在心情也不好,但肚子還是不爭氣的咕咕叫了兩聲。寶樂從沈三手上順走筷子,津津有味的吸溜了起來。
沈三年紀長她不少,看著小姑娘這樣,一股父愛油然而生。
「慢點吃,等明兒回市裡,去吃頓火鍋,沒有什麼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如果有就再吃一頓。」沈三安慰她。
寶樂抬起頭:「回市裡?」
沈三說:「少爺讓我明兒早騎三輪把你送回去。」
寶樂突然覺得碗里的面不香了,她低頭盯著飄著油花的麵湯看了很久很久,眼圈也越來越紅,搞得沈三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
小姑娘是不喜歡吃火鍋,還是不喜歡坐三輪啊,你們給分析分析。
「你看到君之了么,」寶樂問他,「我去房裡看過了,他不在。」
沈三狂喜,終於又有個他能答的問題了:「君爺喜歡高的地方,找不到就看看房頂屋檐什麼的,總能找到的。」
……
旅店的房子說是有兩層,其實屋頂也是可以去的,不過一般沒人閑著上去,店家便把樓梯口的空間用來堆了木柴。寶樂不知道君之在不在上面,不過從木柴的痕迹來看,倒是沒人來過。但她轉念又想,君之想上個房頂,需要走樓梯么?
她把木柴搬開一條道,上樓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枝杈,因為穿著拖鞋的緣故,腳踝處細嫩的皮膚被劃開了一道小口子。
寶樂這會兒心思不在這個上面,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個傷口,只想著趕緊上屋頂看看。
好在,君之真的坐在屋頂的邊緣,一雙長腿垂在外面。
「你不怕掉下去么?」寶樂顫顫悠悠的走過去,她雖然不恐高,但這個屋頂並沒有護欄,走起來多少也有些害怕。
君之沒有動,他在她上樓,甚至是和沈三在大堂聊天時就聽到了。
他說:「不會。」
寶樂在他身邊坐下,雖然她不敢學他一樣把腿也掛在屋檐外,但坐在他身邊靠裡面的地方,她還是可以的。
「讓我看看你的左手。」
君之愣了一下,淡淡道:「小事。」
他這副語氣就像那天在沈家老宅,他敷衍沈忘言時一樣。寶樂也不跟他廢話,自己拽過他的左手,打開一同抱上來的鐵盒子,這竟然是個醫藥箱。她一層一層,小心翼翼的給他拆紗布,看到紗布外沾的血已經凝固成深紅色,寶樂心裡一抽。
斷掌三分,又怎麼可能是小事。他堅持不去醫院,如果隨意處理,這左手可能都得廢了。
然而拆到最後一層,露出紗布下的傷口,寶樂才震驚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原本應該橫斷整個手掌的傷口,竟然只在手心位置還剩一個不到指甲蓋大的淺痕。她有些不可思議,反覆將他的左手翻來覆去檢查,發現真的只有這麼個小小的傷口。她立刻就聯想到沈忘言拆他紗布的那天,似乎也是這般只有血跡,沒有傷口。
君之伸出右手,輕輕摩挲著左手心裡的傷口。
這回寶樂親眼看著那道雖然小,但是是真實存在的傷口,在他的指尖下,緩緩自己黏合在一起,傷口肉眼可見的變淺到消失不見。
她抬起頭,他也在低頭看她,目光交匯在一起,他的眼神晦暗如深淵。
君之抽出一把小刀,調轉刀柄,遞給寶樂。
寶樂彷彿猜到了什麼,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敢去接他的刀。
她聽到他輕輕嘆了口氣,親自用小刀在拇指指尖劃了一下。他腰上的每一把武器都定時保養,這把也是削鐵如泥,不一會兒拇指尖就湧出了紅色的血珠。
君之不以為然的擦掉拇指上的血,將刀重新收好。那被擦拭乾凈手指上,竟是連一道傷疤都沒留下。
他不是不會受傷,而是傷口癒合的速度是正常人的好幾倍,這種輕微的划傷更是轉瞬就能痊癒。所以不需要去醫院,甚至不需要處理傷口。
「你這種,我還只在科幻片里看過。」寶樂尷尬的把醫藥箱蓋上,心想,這東西現在也用不上了。
君之瞧她似是不像剛上來時那麼自然。
「不要害怕,」他說,「我不會傷害你。」
寶樂愣了一下。
那晚月亮很亮,可能是鄉下空氣好的緣故。總之雖然周圍並沒有多餘的燈光,彼此卻還是能瞧得一清二楚,哪怕是臉上一丁點兒的情緒。
君之突然用手撐著屋檐,一下子翻身上來,趁寶樂還懵著,在她身邊蹲下,伸手輕輕抓住她的右腿,準確說是右小腿。寶樂在他專心給自己處理傷口的時候才發現,原是她上來時腳踝被划的那道口子,現在已經鮮血淋漓了。
君之處理傷口的手法很專業,如果不是常受傷,也不會這般嫻熟。
他甚至把傷口上剮蹭到的木柴碎屑都一點點挑了出來,才幫她用紗布將傷口包好。
寶樂低頭問他:「你的傷口好的那麼快,不知受傷的時候是不是也比一般人疼些?」
君之微微一顫,抬頭看她的眼神十分複雜。
處理好了傷口,寶樂抱著膝蓋重新坐好,她沒指望君之能回答她的問題,相處這些天,她似乎也能接受他習慣性的一言不發了。
寶樂說:「我小的時候生過一場大病,病好了就有點不太能見血。大多數時間都沒事,但有時候就像今天一樣無法控制自己,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非有人能大聲叫醒我。我奶奶說我這不是怕見著血,是怕面對真實的自己,我是不是很沒用?」
君之搖搖頭。
她轉頭看向他:「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現在你也知道了我的秘密。你瞧,每個人都有秘密,這沒什麼奇怪的。」
他慢慢反應過來,面前的小姑娘,似乎是在安慰他。
寶樂看著夜空:「你救過我兩次,我是相信你不會傷害我的,同樣也沒有理由怕你。君之,在沈家老宅的時候,你和沈忘言說我是『外人』,而現在你卻主動告訴我這些,說明我已經不是『外人』了吧。」
這次,君之用了很長的時間,才鄭重的點頭。
寶樂拍了拍自己的臉,深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我決定了。」
他看著她,安靜的等她的下文。
寶樂舉起手,將月亮捧在手心裡。
「我想嘗試再往前走走看,因為你們相信我,」她側臉瞧著他,笑著說,「我也想相信自己一次。」
……
「山林中可能有毒蟲,準備好驅蟲粉和生石灰,」沈忘言戴上手套和護肘,回頭和幾個沈家的家丁說道,「你們兩個留下,完成地質分析,沈三也留下,其餘人和我一起進山。」
「是,少爺。」
寶樂很早就醒了,從樓下大堂坐了第一個人開始,她就在全力注意著下面的一舉一動。沈少爺話音未落,她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
「我和你們一起去。」
沈忘言難以置信的向上望去,才知她不是開玩笑。她早上醒來,按之前姜凝說的,穿上登山褲,將褲腿在軍靴里扎得嚴嚴實實。又在穿外套前,加了一層護肘和護胸,儘管這套穿著讓她熱的直冒汗,但她不敢不穿。她沒有他們那麼好的身手,保護不了別人,那麼至少保護好自己,別去拖他們的後腿。
樓下的姜凝朝小姑娘拋了個媚眼,順便挑釁的看向沈忘言。
「我知道你們要送我回市裡,但我不回去,」寶樂認認真真道,「你們先不要嫌棄我拖後腿,我可以學著去保護自己,但你們短時間內不可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修復師了。這份工作,只有我能勝任。」
那是和昨天完全不一樣的眼神,在你覺得她很脆弱需要保護的時候,小姑娘用實際行動告訴你,她可以成長,有自己的決心,也有自己的驕傲。
「沈三,你和我一起走。」沈少爺嘆了口氣。
沈三激動萬分:「是!」
寶樂下了樓,問他們:「現在出發?」
沈忘言從后伸手拉住她的雙肩包拎帶,往外一扯,小姑娘沒系背包的胸帶和腰帶,這包就一下子被輕鬆的拽了下來。他打開拉鏈,檢查包里的東西——從照相機到手電筒、刷子、刻刀、卡尺、石膏、粘合劑、化學顏料,她的工具倒是一溜的齊全。包的安全層里還放了一把梳子和一面小鏡子,到底是個女孩子。
他打開自己的包,從裡面取出五塊壓縮餅乾,還有一壺水放進她的包里。放進去的同時,他又拿出一把鐵質的伸縮鏟子,這應該是她包里最重的東西了。
「還輪不到你來用這個。」他說。
寶樂重新背上包,嘀咕著鏟子是她用來以防萬一和防身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聽見。
沈忘言遞過來一個對講機:「拿著。」
「喂喂喂!」她以前沒玩過這個東西,十分新奇的按著說話按鈕,一頓咋呼。
沈忘言第一次理解到為什麼姜凝總說她吵。
「把包的胸帶和腰帶系好,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離開你的包」
「好。」
「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