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修)
衛成又去鎮上赴了一回約,是以前的同窗聽說他回來湊了錢請他吃酒,打聽宿州府學種種,問他在府學那邊是怎麼讀的書?幾時起身?晨讀多久?學官幾時開講?都出過些什麼題?能不能默幾篇府學學子的優秀文章來看看?……
好歹曾有過數年同窗之誼,能說的他全說了。
又有人嘆息道:「你考上廩生之後夫子勸你去府學碰碰運氣,這事我知道,只是沒料到如此順利就留下來了,我原以為府學很難進……」
「是衛兄高才!不似我等庸庸碌碌!」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從前跟人打聽過,府學那邊挑剔得很,還限人數,不多收學生。這種地方,咱們低門矮戶出身,哪裡擠得進去?」
衛成往嘴裡餵了顆香酥花生,放下筷子,說:「府學學官大多清廉,不看重身外之物,一心育桃李,學生憑文而取,只要文章做得好,不愁門檻邁不過。」他又講了自己當初的經歷,到宿州的時候都沒顧得上整理儀容,一腔熱血直奔學堂而去,見了學官之後,學官先問了幾句話,而後出了個題,讓他作文,他那篇文章彷彿很讓學官滿意,就這麼被放進去了。
「那學官給衛兄你出的什麼題?你又寫了怎樣一篇文章?」
看他們都想知道,衛成也說了。畢竟過去半年,當時的原文他記得不是那麼準確,就大概說了一下自己是如何破題,每個段落講的什麼。剛說完,一起吃酒的幾人就分析起來,還有人在考慮學官的喜好。又有人心裡蠢蠢欲動,想把自己的優秀文章托給衛成,希望他能帶去給學官看看。
衛成明白他的意思,沒攬這個活:「帶去的文章再好也沒有用,那邊收人從來是臨時出題當面作文。」
眾學子:唉。
他們想出這個法子就是取巧來的,現在這些人根本沒資格到府學學官面前去做文章,他們之中還有人沒考上秀才,哪怕考上的也不是廩生。
府學門檻高,人家只要廩生。
清早出門,跟同窗吃酒論文,歸來已經是半下午。姜蜜問他要不要洗把臉進屋眯會兒?衛成搖頭:「只顧著吃酒去了,沒怎麼吃飯,我有點餓。」
「相公你想吃點什麼?你說,我給你做去。」
就一個人吃做什麼都麻煩,衛成想了想,問:「雞蛋還有嗎?」
「我喂著十幾隻雞咋會沒蛋?」
「那煮兩個。」
姜蜜轉身就進灶屋燒了兩瓢水,水燒上了才去摸了兩個蛋。衛成在堂屋坐了會兒,姜蜜就端著水鋪蛋過來了,放下碗,將筷子遞給他,看他嘗了一口還說呢:「家裡沒糯米,有的話我可以做些酒釀,這個加上酒釀才好吃。」
衛成把嘴裡的雞蛋咽下去,喝了口湯,說:「這樣就很好。」
姜蜜說:「本來該給你放點糖,六七月間天氣大,放得太甜我怕你覺得膩,相公你要是想吃點甜味兒我給你加。」
衛成說不用。
姜蜜就沒再拉著他說話,坐在旁邊托著頭看男人吃。
等他吃好,姜蜜洗乾淨碗筷回來,看他還坐在那兒,兩夫妻聊了幾句。姜蜜生著個玲瓏心肝,聽出衛成並不十分欣賞今日跟他一起吃酒的同窗,問他為什麼去呢?
衛成沉吟片刻,與她分說了一通。
「這頓酒躲不過的,哪怕眼下拿農忙推掉,後面也得補上,否則跟著就有難聽的話來,說你如今發達了目中無人,面子大,不好請了。外人不明白真相,聽著還覺得是這麼回事,這種謠言傳開妨礙名聲也不利前程。想想不就是吃頓酒嗎?又不是去闖龍潭虎穴,沒必要推脫。」
姜蜜突然就明白先前衛成怎麼堅持要去她娘家,誰都攔不住。
其他人不怕拂面子或者得罪人,反正關上門過自己的日子,我又不求你。衛成他心裡裝著大志向,想的不同,不願意在起勢之前就把里裡外外都得罪一遍。給人做個面子,也給自己留點餘地。
男人和女人想的總歸不同。像她只知道柴米油鹽,只能看到眼前方寸之地,有時還覺得男人哪兒都好,就是太好說話一些,還是個三朋四友遇上困難都樂意給人幫忙的熱心腸……
姜蜜突然覺得傻的是她。她對枕邊人的認識片面了,別人都覺得做學問難,他不難;別人擠破頭都進不去府學,他好像沒費什麼力氣就進了,他還能是個簡單的人?
「怎麼突然走起神來?在想什麼?」
「在想相公你說的話。」
「很費解嗎?」
姜蜜搖頭,說不是那樣:「就是感覺你們讀書人想的事情和我們大不一樣。」
衛成笑了笑:「也沒那麼玄乎。只是這人吧,如果不追求什麼,那他只要種好一畝三分地,能吃飽能穿暖就沒有顧慮。可要是想往上爬,就得清醒得剋制,不能只看到眼前的蠅頭小利,目光得放長遠一些。世人都覺得身份越高日子越好過,實則不然,最自在還是鄉野田間,站得越高反而謹小慎微。」
「那我以後該咋做?咋樣才能幫你?」
姜蜜看過來的眼神特別專註,襯著姣好面容,看起來舒坦得很。
她眼裡看的心裡念的全是衛成,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衛成把手覆她手背上,說用不著,「蜜娘你像現在這樣就很好,什麼都不用變,前程的事我自己考量,你在家吃好穿好過好日子,等我的好消息。」
吳氏回來就撞見他倆這麼親密說話,嘖了一聲,讓說體己話回西屋去,咋的在堂屋就這樣那樣了?
「對了,三郎你不是到鎮上吃酒去了?這就吃好回來了?」
「是啊。」
「喝了多少?咋沒躺會兒?」
「說是吃酒,實則論文去的,沒喝幾杯。」
「那論出啥了?」
「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
……
吳氏本來就是順口問問,衛成這麼說,他就想起來老頭子嘀咕的:「你爹說後天收割,還有啥事兒你明天就去辦了,跟著家裡要忙起來。」
衛成說沒啥事,問今年怎麼安排活計?
「我和你爹也在琢磨,我想著你跟蜜娘下田去收割,這個活就是彎腰那下累人,不怎麼吃力氣。你們一把把割下來交給你爹摔打脫粒,我負責把脫下來的穀子搬回家晾曬。這幾天飯也交給我來做,我送穀子回家順便就能看看灶上。」吳氏說完問兒子咋想?衛成覺得挺好,就這麼定下了。
跟著吳氏還去弄了兩頂寬沿的草帽回來,為了讓兒子省點力氣,又磨了一遍鐮刀。
衛家陸續置辦了十一畝水田,頭年分家,衛父往三個兒子頭上各劃了三畝,剩下兩畝歸他自己,他跟著衛成,算下來父子兩個就佔了五畝田。
五畝田,家中四口人齊心協力忙了三天,收回來的濕稻穀被鋪平攤在家門前的院壩上,又曬了三天。家裡曬稻穀的時候,衛父去了衛成他大叔公家,跟他們說想借用石碾。
石碾就是農村說的碾子,底下老大一塊碾盤,上頭配個沉甸甸的滾輪,滾輪的學名叫碾砣,晒乾的稻穀放在碾盤上,推著碾砣在上頭滾來滾去,滾啊滾,稻穀也就脫了殼。
像石碾石磨這種東西,在村裡不是家家都有,畢竟要買一套不便宜。
這兩樣衛家都沒置辦,有需要衛父就去他大伯那頭借用,他大伯家的碾子借給外人要收錢,借他從來是白借。
今年也是,衛父才過去,還沒開口,堂兄弟就笑呵呵問他是來借碾子?
衛父說是。
那邊也在給稻穀脫殼,估算了一下自家還要用多久,給他說了個時間,讓到時候過來,這樣事情就辦妥了。
搶收那幾天是全家一起下地,現在脫殼就用不著衛成他們兩口子,五畝田收的稻穀過完秤裝袋進倉。因為頭年的陳糧吃得差不多了,衛父便拉了一百斤稻穀去脫殼,推著碾砣給稻穀脫殼的時候他還跟堂兄他們閑聊了幾句,主要是問別人家收成。
為啥問這個?
還不是他家今年收成反常,收多了。
往年一畝田收四百斤稻穀,五畝就是兩千斤,兩千斤也不是一塊兒進倉,先要把土地稅交上,還要選些上好的放到旁邊留作谷種,再估算一家幾口人能吃多少,把自家口糧留夠,多的賣給糧商換錢。
對地里刨食的來說,只要家裡有地,你好好種,輕易餓不著。
怕的是自家地不夠,地不夠年景還差,年景差還要交土地稅……陷入這個惡性循環之後,日子就難過了。
吳氏這些年精打細算買下來不少地,十一畝水田的收成一家人咋也夠吃了,早先日子過得緊還是置辦筆墨紙硯這些拖累的。讀書人的東西比什麼都貴,都不要很好的,你隨便買點動不動就要上百文。現在不用置辦這些,家裡的日子一下就好過了,他們今年一畝田的收成竟然上了五百斤,算下來得有五百二。
五畝田,統共收了二千六百斤穀子,就算把土地稅這些全都刨開,剩下來的哪怕你天天都吃白米飯也能吃它個兩年。
這收成把衛家人給嚇到了。
先前哪怕知道如今家裡日子好過,姜蜜心裡也沒個具體的概念,直到看見一袋袋裝好堆起來的干稻穀,兩千多斤,家裡不太大的倉房都堆滿了,再多一點就要放不下。吳氏說往後做飯的時候都不用往細糧里摻粗糧,今年收這麼多白米,敞開肚皮也吃不完。
倒是衛父,拿稻穀去過完秤他就陷入沉思,一直在琢磨這是咋回事?
看他眉心皺成個「川」字,吳氏問咋的了?
他順口回了一聲,說也沒啥。
「沒啥就沒啥,也沒啥是咋個意思?」
「就是感覺今年收成不對。」
「收這麼多你還覺得不對?老頭子你志向大啊……」
這根本是雞同鴨講,「我就是感覺多了,摔打脫粒那會兒就覺得今年這茬拿在手裡比往年要重,剛稱出來比上年是多了六百斤吧?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咱一畝地收了有五百多斤稻穀,比頭年多出一百斤往上,地都是一樣在種,咋能多那麼多?」
「收成好你還不高興?」
「我不是不高興,我是在想今年這茬為啥漲得這麼好,哪裡跟往年不同?要是能想明白這點,以後不是年年都能多收?」
吳氏一想也對,就問他琢磨清楚沒有?
只見男人一陣搖頭。
「真想不出,都是自家留的谷種,和往年一樣的種……」
聽他一通念叨下來,吳氏突然開了竅,伸手在男人胳膊上拍了一下:「他爹我想到了!」
「你說,我聽著。」
吳氏沖他勾勾手指。
「這還用得著悄悄說?」
看他磨磨嘰嘰吳氏拽著男人的耳朵讓他低頭,靠過來點,等他靠過來了才小聲說:「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說的?我感覺三媳婦是旺命。」
「哦,你的意思是姜氏進了門,咱家地里糧食都比往年肯長?瞎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