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網
距離繁花似錦的雲胡客棧幾十里遠,有座依山而建的石塔,因北來的鴻雁時常在此哀鳴遠懷故鄉,人們取了個名字,叫做「落雁塔」。
冷琦從來沒有想到,以為一兩個時辰就可以結束的打鬥居然持續到薄薄晨曦初現的晨間,他心裡越發焦急,手上的清光如倒泄霜天的銀河,清泠泠一片。他的劍上沾染了很重很厚的鮮血,順著雕飾的玄黑花紋,不斷地似山泉滾落。
環視四周,還有八人追到了落雁塔下。
公子的目的很明顯,運籌了半年之久的計劃,今晚正式收網。從冷琦七歲時第一次在恢弘山莊里見到公子起,他就明白了這個白衣小主人只能活在萬人敬仰的光明中,註定是人中之龍,而他自己註定只能是暗殺者。
「天雷計劃」走到今晚這一步很關鍵,公子全權交給他掌握,所以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經過磨難存活下來的少年和他一起進入大廳刺殺李敬唐和荊湘武士,目的是為了拖住廳上之人;客棧外有銀光公子羽箭操守,只要是有人漏網就難逃銀光飛火流星的一擊;如夫人進房毒殺荊湘國王,蒼山三老挾持荊湘國王屍體號令荊湘戰士。所有的計劃都按照步驟進行,荊湘國王的確中毒身亡,和唐門勾結的李敬唐手下也死傷無數,可是為什麼到現在打鬥還沒有停止?
昨晚初一提著將死的阮四離開后,眾人聽到南景麒的呼嘯之聲,紛紛被引到客棧四層繼續酣戰,待至三老挾持荊湘國王屍首離開,他們還緊追不捨來到此處。
落雁塔前有一處梅林,寒霧繚繞,滿林梅花競相開放。
冷琦緊緊捏著龍紋劍,凝神站在滿樹銀花的梅林前,劍氣森森,寒光凜冽。
他的身後神情悠然地站著蒼山三隱,成三角之勢嵌住了落雁塔前的幾處退路。銀光公子立於塔翅之上,扣弦拉弓,身姿如一隻蓄勢待發的獵豹一般令人膽寒,不怒而威。
冷琦冷冷地注視面前俊秀的少年。
少年眼眸黑白分明,一眨不眨地盯住冷琦,似那幽冷的星光,分外清亮,然而眉間流淌的殺氣無損他的俊逸出塵,顏綻如春。他身後草地上,平躺著一具高大的身軀,赫然是已中毒身亡的荊湘國王。
少年持劍上前一步,逼視冷琦:「冷護衛,看來這龍紋劍你還是不打算物歸原主?」
冷琦用拇指下意識地撫向劍身底部,細細摩挲,發覺真有個「冷」字,想起初一的話,他心裡暗暗吃驚,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
他冷冷一笑:「南將軍,你們的主上都西歸了,手下還做什麼困獸之鬥?」
「這個不勞掛心。」荊湘少年將軍南景麒一雙眸子絲毫不見慌亂,雙目不離冷琦面容。
冷琦身後白衣儒衫的蘭君慢慢走上前站定,手上提著一根碧綠通透的玉杖,眼瞅著滿林梅花微笑不已,似是在欣賞滿園的梅香玉色。他悠然神往地說:「南將軍少年成名,歷經武林、戰場無數,身經百戰氣度沉穩,兼以神槍王老爺子、雙唐棍、荊湘四大高手掠陣,有恃無恐啊。」
南景麒不語,自後面卻默默走上一個枯瘦的老者,一雙手比常人大上一倍,衣著簡樸。他兩眼盯住蘭君,森然一笑:「蘭君好眼力。」
蘭君仍氣定神閑地站著欣賞梅花:「王一飛老爺子的神槍和武炫武侍衛的流星錘力道純熟,斬殺我辟邪少年無數,這個自然難以看錯。」
「蒼山三老這麼了解境況,看來晚間的確埋伏在廳間——然而你們只是看看而已,讓辟邪少年白白送死也不顯身,不知又是為何?」身著藏青薄襖的男子雙手提著滴溜溜的流星錘,陰惻惻地說。
「外界傳言武炫武侍衛善於攻心之戰,今聞君一言,所屬不假。」一直沒有開口的黑袍竹老冷冷開口。
「還有一事尚不明了,傳聞箭不虛發的銀光公子為何昨晚頻頻虛晃幾箭就撤手離開?」武炫似乎沒聽到竹老話里的諷刺,仍無所謂地追問。
「毫無疑問,肯定是為了逼迫我們離開客棧,看到前面三老的身影,順理成章地來到這裡。」不待冷琦和三老回答,南景麒淡淡地說。
冷琦的心稍稍下沉,昨夜初一背部受了一棒,日間又被三老所傷,按照常理來說肯定逃不過銀光公子的子母連弩,但聽他們對話,銀光似乎沒有盡全力圍捕,所以初一一定還沒有死,那麼他現在在哪裡?
南景麒看著冷琦,冷聲說道:「冷護衛,如果本人沒有猜錯,這裡才是你們張網的地方。」他徐徐環視四周,又傲然一笑,「只是不知這裡和客棧相比,是不是也要功虧一簣?」
冷琦左後方的是名綠袍老者,本來雙目微閉似睡未睡,此刻上前一步朗聲大叫:「不錯,我松柏和尚等著你們半天了。」雙手一招,石塔之周,梅林之間密密麻麻地出現一批身著銀色水靠的衛士,均是雙手穩健搭弓上弦,動作整齊劃一,就等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南景麒等人面色不變,雙目炯炯觀察場上局勢。
位於塔翅之上的銀光公子卻突然放下銀色胎弓,垂手而立。
一直面朝梅花的蘭君伸手虛攔了一下松柏和尚,面色凜然,恭聲說道:「公子在此,哪輪到我們指手畫腳。」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臉色均變。因為來此間清冷梅林半晌,居然沒有誰察覺到多出一人的呼吸!
冷霧繞梅間,暗香撲滿袖。
一道修長模糊的身影自霧中緩緩走出,一張俊美無鑄的臉慢慢在人們視線中展現。
南景麒等對峙方似是被來人的容貌所驚攝般凝神不動,心中恐怕都是一個想法:「這麼絕色的男人難道就是名動天下的辟邪公子——秋葉?」
晨風突起,卷上數朵寒梅,簌簌地撲落在來人的衣袂中,宛如蒼茫雪野里掠過幾點驚鴻,冷秫難言。他的目光掃過全場,這一剎那,塔前諸人皆暗吸了一口涼氣,再無意懷疑他的身份,均是重足而立,闔口不語。
秋葉一直走到冷琦身前站定,雙手藏於鎏金絲線滾邊的袍袖之中,垂於身側。身後辟邪眾人均微微垂首示意。
「兩百年前,鑄劍師衛子夫取上古巨闕烏金,淬以□□製成利器兩把,一名長佑,一名月光。長佑被前朝敬遠公帶至荊楚護國,月光下落不明。」秋葉冷淡開口,目光似乎只盯住面前的空氣。
「長佑劍就是龍紋劍。」
秋葉冷冷的聲音劃過靜寂,雙目凜然一聚,直視面前的南景麒。
南景麒黑袍飄飄,長身玉立,面色不變。
就在眾人還處在驚異之中,大家沒看到秋葉身形是如何發動的,只覺面前掠過一陣寒風,那道白衣已經消失不見。
秋葉斜后飄過一步,反袖捲起冷琦手中的龍紋劍,長身躍起,用一招極平常的「花落漫天」朝南景麒面前劃下。
電光火石之間,秋葉面前數人均是轉過數種身形,無人敢正面不避接下這看似平凡的一劍。
南景麒轉過身子躲過劍氣,身後的武炫無法再避,雙手招架起流星錘運用「鐵布衫」來支撐這一招。
漫天劍影去勢不減,劍氣一落,划斷流星雙錘,武炫仰面倒下,人中自上而下一條紅線。再看公子秋葉,已悄然佇立冷琦身前,仿似剛才不曾離開。
秋葉回身一步奪劍,長劍劈下斬殺一人,僅用一招。須臾之間,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雙錘高手立斃劍下,傳聞出去簡直是危言聳聽。
但倒下的武炫屍體是個事實提醒著大家。
這一下,場上的空氣更加冷冽了。只要秋葉手中有劍,誰都不敢輕易動作。許多人是第一次見到對劍術悟道甚深的秋葉出劍,這璀璨華麗的一擊,居然需要如此沉重的代價。
「清場。」
秋葉吐出兩字,像片浮雲躍起身形,輕飄飄地落在塔頂琉璃飛檐上。
自家公子一動,辟邪眾人均紛紛發動進攻。銀光仍是立於塔翅檐脊上,沒有他的命令,羽箭衛自然不敢輕易放箭。
冷琦雙手飄動,纏住了荊湘第一劍客南景麒。南景麒使劍,兩名少年立刻酣鬥起來。
綠袍松柏大師早已按捺不住,提掌朝著自己的目標荊湘三大侍衛劈去。
這三人是蘭君昨晚叮囑半晌需謹記特徵之人。
荊湘國有四大高手,除剛才被斬殺的武炫之外,還餘三人,分別是外界傳聞的武神赤爾木,雪狼爪鐵干,長臂刀關印。
外界鼎鼎有名的武神赤爾木,荊湘第一武士,身高九尺,酒發紅瞳,擅使狼牙棒,有開山碎石萬夫不敵之勇。
鐵干,荊湘四大侍衛之一,相傳捕獲白石山千年雪狼王,斷其利爪為掌,橫掃江湖,殺戮不止。
長臂刀關印,「滄浪刀客」韓遠山之師,韓遠山現為桐城派掌門,其師刀法想必更是武林翹楚。
這三人的武器很好辨認,使狼牙棒的正是赤爾木,右手帶有利爪的是鐵干,迎風展刀的就是關印。松柏大師瞅准三人,知道三人一旦合力圍攻不可兒戲,於是第一招起就用了十成功力。
竹老手腕一翻,掌中一截晶瑩的墨綠朝神槍王一飛劃去。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竹老面對的是傳聞中失傳已久的霸王槍,他不願直接面對霸道凌厲的槍法,只能取巧近身擊打王一飛胸前大穴。
只有蘭君還在優雅地立於梅林之前,微笑地看著餘數眾人。
李敬唐臨危不亂,自寒風中凜凜而立。他的左右站著雙唐棍牢牢護法。
李敬唐知道現在不能慌亂,儘管來了武功無人匹敵的秋葉,如果他一亂,自己這方定是全軍覆沒,所以他穩住身形,看都不看旁邊一眼,甚至忽略了背後還罩著泰山壓頂似的寒冷之意。
前唐將軍李敬唐即使戎馬倥傯數十年,但也能知曉江湖之中目前武功強弱勢力。
——場地之上蒼山三隱輩分最老,內力深厚武藝最強。
——雙唐棍是早期少林戒律堂執法長老,雙棍齊下,難擋三老,排第二。和雙唐棍不分伯仲的便是自己重金聘請的神槍王一飛。
——南景麒和冷琦劍法不相上下,還可以支撐數十招。
——就武功技巧而言,赤爾木是最弱的,神勇無比但後勁難繼。鐵乾和關印憑藉武器及經驗還能與敵人抗衡一刻。
立於檐前的秋葉突然冷冷喚道:「光。」
銀光縱身一躍,飛至公子身側。
秋葉依然低首查看地上局勢,口中冷冷發出號令:「引誘至此,不可漏過一人。」
銀光得令不發一語,扣弦拉弓運氣站定,箭鏃所對之處正是對方首腦李敬唐身後,「噌」的一聲激射而齣子母連弩。
雙唐棍聽聞聲響,不敢大意,兩兄弟心意相通,運氣棍上,舞成一片光影,掃落流星般迅速猛烈的箭矢,只余「叮叮」兩聲棍上劃過的兩道箭痕。兩人對視一眼,心下凜然。
趁銀光子母連弩激射之時,靜止的蘭君早出手抓向李敬唐。
李敬唐躲避不急,胸前被利爪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雙唐棍中唐昆回身護住他的前胸,唐中守住他的身後。
「赤爾木。」秋葉站在銀光身側,再次開口。
銀光會意,搭箭上弦,勁射紅髮高大身軀。
赤爾木剛剛提棒虛掃松柏一掌,突聞激厲破空之聲,回頭堪堪掃開第一箭,第二箭就穿過他的胸膛。
魁梧身軀轟然倒地。
鐵乾和關印猱身搶上補位,長臂刀迎風一斬,直劈松柏大師面門。
一直和冷琦纏鬥的南景麒突然低喝一聲:「鐵先生!」
鐵干就地一滾,提起荊湘國王屍首,飛身撲上梅林左角,用手中狼爪勾起一箭衛,撕開了一個裂角便待衝出去。
那名箭衛的屍體剛被提起,銀光長箭急速趕到。
鐵干不敢回頭,反手扔出衛士屍體,擋住了一箭,第二箭如期而至灌入胸中,他生生帶著這簇羽箭,忍著巨疼提氣躍起。
秋葉目光一沉,左手微動,滑下一粒珍珠扣住指尖,再運氣彈出。
小小晶瑩的珍珠帶著細縷風聲划空而過。
鐵干悶哼一聲,應聲倒下,梅林清溪旁立刻撲倒兩具屍體。鐵干腦後有個小小的洞,珍珠璀璨地鑲嵌在發間。慘淡的鮮血流淌到溪中,清清淺淺地飄向遠方。
長臂刀堪堪拖刀反擊,胸前就中了松柏大師渾厚一掌。
「關印。」秋葉又冷冷說出個名字。
銀光扣弦而射。
關印大吼一聲,鬚髮盡張,勇猛地持刀沖向身前綠袍老者,使的竟是沙場仗馬殺敵的招式。銀光心裡暗暗嘆息一聲,已用雙弩牢牢釘在關印背後。
秋葉冷漠地將劍插於檐脊上,負手不語。
銀光知道公子的意思。瓮中捉鱉,貓戲老鼠,要的就是冷酷的過程,無需公子出手,先寒的是對方的心。
南景麒眼角瞥到四大侍衛全部死去,髮絲漸漸散亂,飄過冰冷的臉頰。
松柏大師搶身撲到南景麒身前,大叫著:「這小子讓我來會會。」雙掌阻斷冷琦身影,罩著南景麒面目橫削幾掌。
南景麒的劍氣一漲,划向松柏的手掌。冷琦轉過南景麒身後,雙手交叉翻出雙劍利刃,刺向他後背。
南景麒極力伏低身體,使出姿勢極丑的一招「老牛耕田」,躲過了兩人的合擊,胸口還是無可避免地受了松柏殘餘的掌風,嘴角不由得滲出了點血絲。他就地一滾,身子落於塔下。
南景麒將雙手撐在地上,微微抬起頭,露出了英俊硬朗的臉龐。正待提氣起身,他突然對上了正上方一雙冷澈見底的眼睛,還聽到了一個凝澀的聲音飄過來,問道:「天嘯,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