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
一個滿身血污的少年從草叢中走出來,左手用力托起了南景麒的身軀,緊緊地靠著他,凝視他的雙眼。
南景麒剛一接觸少年的手掌,就發覺對方綿綿不斷深沉的內力,顯然在自己之上,心裡微微吃驚。少年抬起他難以辨認的臉龐,左邊臉頰依稀可辨一道淺顯血痕,只是那雙眼睛,清澈無塵情深似海,讓人看一眼就移不開視線,只覺心底生出了莫大的安寧。
少年始終看著南景麒,右手持劍背部朝前,微微擋在了南景麒的胸前。他低聲說:「天嘯,我終於找到你了,天見可憐……」
「初一。」梅林之前的冷琦突然開口喝道。
少年身子猛然一震,似乎現在才從夢境中醒來。他默然轉過身,冷冷直視冷琦。
正是夜間步行三十里,順著溪水走來的初一。他甚至來不及調息內傷,一路沿著淡淡變紅的水流漫溯而來。
面前的初一衣衫顏色混雜凌亂,松柏仔細打量,發覺真是在道上遇見的少年,心中一喜,繼而想到自己和冷琦都難以擒住他,躍躍欲試的身軀馬上又停止了前進。
立於高處的秋葉早就看到這一幕,一雙冷漠的眼眸不帶任何感情,他又說出了一個名字:「南景麒。」
銀光默然半刻,極快地搭箭拉弓。
子母連弩呼嘯而去。
只見地上的初一頭也未抬,身子繁複似穿花繞樹,將手上長劍一掃,兩隻羽箭便深深插在距南景麒身側兩尺遠的空地上。
除去酣斗的數人與公子秋葉,餘下者臉色微變。
江湖中都知道幽州謝銀光公子自幼習射,謝家獨創的雙簇金銀箭箭不虛發獨霸江湖。傳說公子運氣發射時金箭先至,銀光隨後,流星趕月光彩亮麗,是以尊稱「子母連星」。為了避開七星的名諱,又稱子母連弩。
銀光長射,催發如星。子母連弩,命無可避。
可這個名喚「初一」的少年不僅好好活著,而且還避開了追命兩箭。
銀光臉上浮起淡淡的寒霜,眼裡有著不可思議的神色。他早已認出了初一,昨晚遇到的少年,第一個從他雙箭下安全逃離的人,僅僅被划傷了臉頰。
今日居然兩箭落空。
「難怪松柏也望而卻步。」秋葉冰涼開口。他轉過臉,盯住銀光的雙眼,「你剛才遲疑了片刻,是和他交過手?」
銀光垂下眼帘,看著自己的弓身,恭敬地答道:「是。」
秋葉聞言,向外揮動了下袍袖,袖口鑲嵌的金色絲線在空中劃出個亮麗的弧度,佇立四周的銀衣羽衛紛紛鬆手,萬箭齊發。
南景麒揮開飛蝗似的羽箭,疾身飛向李敬唐。
南景麒一動,面前的松柏大師和冷琦雙雙出手,想截住他。沒想到身後的初一後起一步,卻先閃到兩人面前,月光當胸一劃,阻斷了兩人身形。
秋葉仍然雙手后負,眼睛牢牢盯住那道斑駁著血色的身影。
李敬唐、雙唐棍、王一飛、南景麒幾人漸漸地被逼到一角,他們後背團團環靠,圈子越縮越小。
「初一,你不要命了么?」冷琦惡狠狠地問道,「你的解藥還在我手上!」
初一雙唇緊抿,長劍一掃,懾住兩人身形。
雙唐棍對視一眼,都從懷中掏出幾顆黑黃色的珠子,扣在五指之間,一手甩射開去。
圍在梅林中的羽箭衛胸前「嘭嘭嘭」冒出大朵血花,慘叫著倒下,一時之間梅林的陣腳大開。
銀光剛失聲說道「霹靂彈」,眼角就掠到一個身影自上而下切進李敬唐幾人站立的圈子。影子去勢凜冽無聲無息,似一隻俯衝覓食的蒼鷹,手中青光粼粼。
秋葉身形迅速,后發制人,劍一破空,如排山倒海的波濤隱隱帶有虎嘯龍吟。竹老和蘭君向後躍起,避開劍氣。
王一飛左手拉過李敬唐,自身無處可避,□□無法騰空防守,只得撤手。接著左臂傳來劇痛,他的手掌已被斬斷。
秋葉一擊得手,龍紋劍一轉,划向雙唐棍。
被秋葉劍氣一阻,逃命的眾人身形都滯慢了起來,竹蘭二老早已欺身而上,雙杖虛晃了個影子,分擊李、王兩人。
李敬唐平素有雙唐棍護衛,此刻只剩下南景麒在身邊保護不急,被蘭君一杖掃在了肩膀上。他前後內傷迸發,口中鮮血不斷,看得南景麒膽戰心驚。南景麒揚起長劍護住李敬唐胸前,心中抱著一個拚死拖住蘭君的決心,只攻不守,招招拚命。
這時,李敬唐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猛地在南景麒背後一推,衝過去抱住了蘭君的身體,大聲叫道:「南將軍,你快走!」
南景麒被推送到梅林邊角,還待回身救援,就看見一個黑影極快地衝過來,拉起他就跑,速度之快力量之大,似一瞬間迸發的火山岩漿不可估量。
南景麒只聞兩耳呼嘯的風聲,晨間梅林微微的冷香。旁邊之人的幾縷髮絲飛舞面前,使他有恍然若失一夢經年的錯覺。他定睛一看,正是那名來歷不明的少年。
初一剛在兩大高手面前虛晃了個劍花,心裡挂念的全是李天嘯的身影,發覺那個劍技極高的白衣公子殺進戰局目前無暇他顧,不由得抓住機會斜沖了出來。他借李敬唐那一掌推送之機拉住南景麒,使出平生之所學發力躍起,仿似身後有豺狼虎豹在驅趕,不敢有一絲的怠泄。
松柏、冷琦正欲起身追上初一,「嗖」的一聲面前立了個身影。
秋葉這步挪移極快,身子靜止衣衫依舊翻飛。他盯住兩人冷冷說:「雙唐棍。」自身不再看一眼,大鵬展翅掠上落雁塔間。
「弓。」他目視前方,語氣森然。
銀光將玄武胎弓雙手奉上。
秋葉接過銀弓,搭箭扣弦運氣於臂,弓形狀如盤月,氣勢飽滿。
銀光察覺身旁公子氣息沉穩,不禁喟嘆一聲:「先前遲疑片刻就被公子發覺,心裡首先有了怯意,終是不及公子的冷靜。」
秋葉雙目沉沉而聚,鎖住梅林中那道疾飛的青黑色身影,右手三指悄然鬆開,子母連星「噌」的一聲雷霆飛去。
那箭尾帶著銀白耀眼的流光,帶著瀚海咆哮的風聲筆直飛向梅林。
初一聽聞身後風起雲湧的聲音,臉色大變,不等心中轉過念頭,他就下意識地一拽南景麒的手臂,朝旁邊躍去。
金色光芒釘上了右肩,初一吃痛,步伐踉蹌凝滯。這翻江倒海的疼痛未歇,緊接著一記銀光破空而來,貫穿了金箭簇尾,生生洞穿他的肩膀,這下他只覺得天昏地旋,還來不及撕心裂肺地痛呼一聲,就仆倒在泥土之上。
南景麒大驚,扶起初一身形,出手如風點注了他的肩井穴,輕輕地呼喚:「初一,初一……」
陣陣痙攣似的疼痛襲來,初一睏倦得睜不開眼睛,迷迷糊糊之間,他只聽見一個關切輕柔的聲音在耳邊迴響,而遠遠的石塔上,還凜凜矗立著一個人影。
整個人看起來像是海市蜃樓里浮起的流光碎影,飄飄然遺世而獨立,漠不關心地俯視滄瀾大地。
羽袂翩躚,靜止無言。
初一閉上了眼睛。
秋葉轉過比千年冰雪還要寒冷的瞳仁,對銀光說了一句:「去。」
銀光低首行禮,然後招招手,殘餘的銀色羽衛皆尾隨他躍進梅林。
秋葉立於高處看著越來越遠的銀光背影,察覺到南景麒似乎仍蹲在地上搖晃著身前的人形。
突然,梅林中散出淡紅色的煙霧,趁著微風飄蕩在晨間。
微風過去,梅林中已不見那兩人的身影。
秋葉冷冷一笑,收回遠處的目光,似是司命主宰著生靈,繼續盯著塔下負傷頑抗的螻蟻蒼生。
南景麒雙手緊護住初一身軀,抱著他疾馳在坐騎「夜雕」身上。
旁邊並駕齊驅的是名乾瘦枯小的十餘歲少年,黑色緊身衣上滿是污穢的泥土。他一手扣住馬的韁繩,一手使勁地抹去眼裡的淚水。
「童土,我沒事。」風中傳來南景麒暗啞的語聲,尾音一頓突又上揚,重重地咳嗽著,「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那名叫童土的小少年還是在抽泣。
「我問你,埋伏在客棧外的援兵現在怎麼樣了?」南景麒的胸前不僅有初一的血,也有他自己咳嗽沁出的血絲。
童土側臉看了下自家少爺,似是想起了什麼,「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昨晚來了個白色的人影,他帶著幾十個黑色斗篷的男人,把藏在護城河外的三百名衛士都殺光了。那人長得像天仙一樣好看,可殺起人來眼皮也不眨一下。我很害怕,看到月亮也是紅的,就跳到河水裡飄到林子里,躲在泥巴底下藏了起來……」
南景麒頓時只覺心裡像是灌了海水,冰冰涼涼的一片。良久,他長嘆一聲:「這一切都是天意。」頓了頓,又問道:「後來呢?」
童土仍舊小聲抽泣:「少爺你知道我從小學習柔術,可以藏在泥巴里不吃不喝躲著,突然看到有個人拉著你飛奔而來,我就丟了你白天給我逃命用的□□……」
南景麒看著他苦笑了一下:「陰差陽錯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
童土嚇得都忘記哭泣,瞪大了眼睛看著身旁的少爺,遲疑地問:「主上和李將軍他們都……死了嗎?」
南景麒迎著冬日的晨風,雙目粼粼,沉聲說道:「我無法勸阻主上前來獵艷,就等於無法改變主上執意帶上羽林衛的事實;我既無法護全主上的安危,又無法改變三百衛士被南府秋葉戧殺的命運,所以說,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少爺,老爺生前一直勸你不要過問世事,回到老家隱居,你總是不聽,現在又說什麼死不死的嚇我……」童土小孩子氣的噘起嘴巴,大聲嚷嚷。
南景麒垂下雙目,心裡微微嘆息:小孩子就是好,可以不背負世間一切,可以縱情地喜怒哀樂。
目光瀏覽到懷中初一的面容,他微微收緊了手臂,又催了一下身下的夜雕。「但是這個救我一命的少年,我至少要保護他的安全……」
夜雕長嘶一聲,抬起前蹄奮力朝前賓士,拉開了和身旁小童坐騎的距離。遠遠地,南景麒清淡的語聲在風中傳來:「小童,去前面鎮子最好的醫館找我。」
南景麒在城門攔住一個進城的胡商,塞給他從腰間取下的玉珏,抱拳說道:「大哥,在下小弟誤中流矢,請問城中最好的大夫住在哪裡?」
那身材高大藍眼商人掂了掂手中玉珏,臉上露出燦爛朝陽般的笑容,咧著嘴說:「直走左拐『回春堂』。」
南景麒急急一抱拳,飛身上馬,將初一的上半身扶起,靠在胸前,縱馬離開。
城門左側因南景麒的滯留而停緩著一輛馬車,兩匹拉車的馬通體純白如雪,額前一抹嫣紅,生得身姿矯健,四蹄飽滿。
坐於車前的馬夫看到南景麒的坐騎,卻忍不住喃喃稱讚了句:「好馬。」
一隻白玉般修長的手撩起錦繡車帷,露出了一截俊逸蒼白的臉。他看了一眼外間,微笑著點頭:「的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