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
初一感覺到自己漂浮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沒有光,沒有風,什麼都沒有。他的靈魂似乎沉入到了無盡深淵,拉著腦中的痛楚成了一根尖索直直朝下跌落。
這就是我在冰棺中漂流到東海的感覺嗎?
心中有個聲音迴響。
他想極力地划動四肢遊離這茫茫東海,卻發現全身上下無一絲力量,只能打著漩渦旋轉。剎那間海上烏雲突起,電閃雷鳴,一張鮮活俊朗的臉出現在眼前,溫柔地喚著「雙成」「雙成」,初一驚喜呼喊「天嘯,天嘯,我在這裡。」那人卻轉過臉冷淡地看著他。初一心裡大急,很想連滾帶爬地靠近卻又無法施力,心裡不由得大聲哭喊「天嘯,天嘯,你不認得我了嗎?因為不是原來的那張臉你就不認得我了嗎?」
初一的雙眼漸漸溫潤了起來,跳躍一下,又猛地睜開了。
雙目之上是一截灰素紗帳,樺木天花板。
初一保持著靜態姿勢轉動臉龐,看到一張簡陋剝離的紅木八仙桌,上面正燃著淡淡的檀香。一個寶藍襖袍的背影坐在桌旁。
眼裡的光不由得散淡,他抑制住滿心的失望,又轉過臉安靜地躺著。
桌前之人轉過臉來,朝著他溫和一笑:「初一在睡夢中也不安穩,可是夢到了什麼人?」
初一閉上眼睛,過了一會才平淡地說:「多謝聶公子。」說完這句話后,索性連嘴巴也牢牢閉上。
聶無憂將竹椅拉近床鋪,淡淡地看著初一沉寂的面容。
「你現在身價百倍。」聶無憂看了會,突又打破沉默。
初一仍是不作答,閉著雙眼沉默了許久,細細思索了下,問了幾個自認為很重要的問題:「聶公子,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幽州青山寺。」
「是公子救了我嗎?」
「是的。」
「我的傷口是公子包紮的?」
「是。」聶無憂毫不猶豫地回答,想了想,又介面道,「這裡都是和尚。」
初一的眉眼輕微地跳動著,他抿了抿嘴唇,最後沉穩地說道:「多謝公子。」
聶無憂看著初一平靜的臉,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房間。
翌日清晨,聶無憂踏進初一房間,發現初一不在床上,心裡暗暗一驚。他近身摸了摸床鋪,然後轉身朝外走去。
青山寺位於青雲山畔,時值深冬,四處寒石瘦水,此處卻青色盎然。在這戰火不曾污染的地方,明凈得生成另一方樂土。撲鼻而來野生荊棘的清香,和著高大肅穆的青柏,透出深沉莊嚴的禪意。
初一穿著滾邊白絲的藍色素袍,外面再套著一件夾背藍白薄襖,將身形襯得消瘦清朗。他靜靜地坐在青樹下,閉著眼睛聆聽一聲一聲來自天籟的晨鐘。
這鐘聲穿透蒼白潮濕的空氣,似那遠古的洪荒,一下一下撞擊在他的心間。
聶無憂背著雙手,合著鐘聲的節奏,一步一步走近初一。
初一睜開雙眼,落落大方地站在聶無憂面前,長身一禮:「公子。」
聶無憂不著痕迹地劃過一步,側落在初一身旁,剛好躲過了他的兜頭鞠禮。「初一……」聶無憂遲緩地喚了一聲,欲言又止。
初一正視聶無憂的雙眼,冷澈見底,似那古井深潭,不見一絲波動。
「能否請教公子幾個問題?」
聶無憂淡淡一笑:「問問題可以,不可如此繁文縟節。」
初一點點頭,看著遠山,慢慢地說:「和我一起的少年現在怎麼樣了?」
聶無憂走到初一跟前,低下眼看著他,似笑未笑地說:「初一可知道和你一起的少年是何人?」
初一心裡泛起一陣又一陣的酸痛,覺得滿腹的苦水都湧上了嘴裡,嘴唇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那是荊湘國第一少年將軍,傳聞出生之時荊湘皇帝夢見滿天雲彩,瑞獸南升,便御賜姓名南景麒。怎麼,初一不認得此人嗎?」
淡淡的話音落下,初一猛然轉身面朝岑寂的庭院,雙目緊閉,身形忍不住顫抖。
太可笑了,他以為他是天嘯。
那個指引著他走出黑暗,對他微笑如春的天嘯。
已經兩百年了,天嘯怎麼可能還在?
初一隻恨自己不能死掉,或許等他再睜開眼睛,就能回到以前,看到熟悉的笑臉了。
聶無憂站在初一身後,看著那道瘦削的身子在無風晨間簌簌抖動。
初一雙手緊握,極力控制身形。耳旁又傳來悠長古樸的鐘聲,一下子劃過初一混沌的大腦,將它硬生生地扯出一個亮縫。他清醒過來,緩慢著放鬆雙肩,垂下雙手,對著蒼暮的遠山說:「不認識。」
「如果不認識,初一會在秋葉公子手中拚死救出一個陌生人嗎?」
初一垂下眼瞼,心裡一沉:原來那個劍藝高超的白衣人真的是公子秋葉。想來別人無可超越的劍術,除了兩歲練劍的秋葉還能有誰?
初一抬起眼睛說:「我救他,是因為他極像我的一個故人。」
聶無憂洒然一笑,轉過身軀和初一併肩看著遠山雲霧:「這般說辭聶某相信,只可惜那秋葉不會這麼輕易相信。」
「公子對秋葉公子知之甚深嗎?」
「你不必套我的話,初一。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來,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公子這般爽快,是不是等會初一也必須回答公子想知道的問題?」
「聰明。」
初一沉默了會,剛才的混亂傷痛已經漸漸散去,心裡的清明讓他理清了點頭緒。「我在晨昏之間趕去,湊巧救起了南將軍,此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聶無憂雙目浮□□點冰綃似的光芒,仍然背著手慢條斯理地說著。
「荊湘國自前唐戰亂以來,國力衰微。此次南景麒聯合前唐舊部李敬唐欲一併佔領瀛雲鎮,這向來是南北走向的兵家爭奪之地。表面上看似昏庸的荊湘皇帝慕名如夫人美艷而來,實際上是南景麒暗地調動禁衛軍圍捕敵人,順便搶奪家傳之寶——龍紋劍。」
「只可惜他們小瞧了南府世子秋葉的能力。你走之後,蒼山三隱聽令斬殺雙唐棍,冷琦聽令斬殺王一飛,而他們的主人一夜剿殺荊湘三百衛士,毒殺荊湘國君,剷除前朝李敬唐勢力,動搖荊湘軍心,一舉做成了幾件大事,震驚了朝野。」
初一現在有些明白那晚在客棧大廳之中,李敬唐為什麼身中埋伏之後還這麼鎮定自如,原來是客棧外還有援兵潛伏接應,只可惜全軍覆滅,還真是印證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句俗語。
「現在整個武林和朝廷都談論此戰,民間街談巷議都是落雁塔一役,有個不怕死的少年身中子母連星,還從秋葉公子手中拚命救出唯一存活之人——南景麒。」
「秋葉當日就在全武林下達賞金貼,提供右肩洞穿少年下落者賞銀百兩,斬殺此少年提頭來見者賞金百兩。」
說到這裡,聶無憂面朝初一微笑。
「你救了我,不怕那秋葉公子找到這裡嗎?」初一雙目微垂,語聲清淡。
「這又得從偶遇初一說起了。」
「請。」
「那日南將軍坦然地帶著你在幽州涼平鎮求救,早有人將消息報告給了秋葉。我從回春堂後門進入,給了掌柜的一錠銀子,讓他以分開療傷為借口支開南將軍,就很輕鬆地帶著你出了城。」
聶無憂發現他每次說出「南景麒」這個名字時,初一的眉尖就要鼓動一下,他暗暗好笑卻不聲張。再看初一面容時,臉色嚴肅,眉目低斂,他不由得在臉上露出持續不斷的笑容來。
「公子是如何帶我出城的呢?」
聶無憂這次露出個大大的微笑:「先上了葯,再放在馬車的夾板之中。」
初一眼裡光芒一斂:「無人盤查這輛馬車嗎?」
聶無憂哂笑一下:「辟邪山莊的車子,何人敢查?」
初一抬眼靜靜地看著聶無憂。聶無憂卻自顧自地一笑:「神運算元請來洞庭水家的大小姐,初一是知道的。」
「這個自然。」
「水家不僅善馭鳥類,而且通曉鳥類語言,這個江湖中知之甚少。神運算元請來水家當家小姐一路傳信,極其方便及時,自然不會怠慢這位水小姐。於是水小姐在回家之時提出用辟邪山莊的豪華馬車護送,也是順理成章。至於我——」聶無憂直視初一雙目,淡淡說道,「順路搭個車。」
初一移開雙眼,看著旁處:「南將軍現在何處?」
「初一是想問南景麒性命是否無憂吧?你放心,想以二十年紀就久經沙場聞名在外的少年將軍,事後怎麼會沒察覺初一被劫走?你不見了,他自然也就會離開。」
初一默然,聶無憂看著他沉默的側臉,奇道:「初一怎麼不問下水姑娘為什麼要救你呢?再者,這青山寺是否安全呢?」
「水聶兩家有幾十年的世家交情,想必是公子勸說了水姑娘。」
聶無憂的眼光淡淡地掃向遠山,腦海里想起水芊滅明亮決然的臉,一時喟嘆無言。
初一的臉色還是一如平常,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
聶無憂繼續解釋道:「青山寺距離涿州兩百里遠,接近桑乾河的邊境,水姑娘回程之中將你放在這裡。寺里枯木大師俗時就是靖庄王的八拜之交,而靖庄王之子又是東閣先生的學生。」
初一默默地走到松樹下坐定,安靜地問了一句:「聶公子,我是該喚你無憂公子還是該稱你為獨孤鎮主呢?」
聶無憂背部對著初一,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他似是看了許久的青山,才迴旋身軀笑了一下。初一看到那笑容似乎被抽去了溫暖的光線,只剩下幾縷苦澀盤繞在嘴角。
「初一果真是冰雪聰明,平時見你不吭聲不作氣,原來是腹中瞭然這千絲萬縷的聯繫。」
初一又垂下眼角,看著自己的衣襟下擺:「還未請教公子和東閣先生的關係。」
「他是我師兄。」
原來都是藥王弟子,難怪他昨晚查看傷口時,創口乾凈利落,的確是醫術高明的手筆。初一心裡默默地思索著,繼續想理清這幾日餘下的幾個問題。
「初一是如何看出我這個隱藏近八年的秘密?」
「傳聞無憂公子足不出戶,江湖中看到其面目者極少,此次雖說是為了護送水姑娘和如夫人出行,理由未免有些單薄。」
「還有呢?」
「一路走來只見聶公子發號施令,卻不見獨孤鎮主蹤影,很顯然兩者不能在同一場合出現。」
「不在同一地點出現的人,如夏日繁星,不可計數。」聶無憂淡淡地說道。
「獨孤鎮主醫術精湛,為我易容當晚便知曉我的秘密,昨日被我追問之時聶公子卻無一絲赧然,似乎有先見之機。我心下想,自存世以來,只有兩人知道我的秘密——一次是我大意靠在他肩膀上的阮四,一個就是獨孤鎮主。」
聶無憂負手而立,迎著淡薄的朝陽,映照出雙瞳中琥珀流離的光彩。他這樣沉默地站了許久,過後才長嘆一聲:「獨孤凱旋是真正的青龍鎮主安插給我的身份,我其實就是聶無憂。」
「我身子自幼孱弱,父親讓我習武,將我投拜到藥王門下,然而師尊總是雲遊在外,我一次都沒見過他老人家的尊容,我所學的醫術都是由師兄代為傳授的。」
說完之後,聶無憂淡淡一笑,眼裡浮起了一層輕愁,似初春曉堤煙霧籠罩的柳梢。
「多謝公子坦誠相告。」初一的眼睛清明無痕,裡面不摻雜一絲雜質。
「還請公子最後告訴我兩個問題。」
「你說吧。」
「阮四和如夫人的屍體在哪裡?」
「被秋葉下令用唐門『散石水』化去。」
「哪裡能找得到這個秋葉?」
聶無憂的雙目凝聚,散發著難以置信的光芒。他的面容如同冰川化雪,有著千條萬壑的鬆動:「初一為何要自投羅網?你若是落在秋葉手裡,怕是死無全屍!」
初一面朝遠山溫文一笑:「不要緊。」
聶無憂冷冷地盯住初一面容,語氣似六月飛雪的天空,說變就變:「那我何苦要救下你,讓你直接去死不是更好!」
初一垂眼注視庭院角落裡冒出的一棵荊棘,苦笑一聲:「還記得我對公子說過的話嗎?『我是個多餘的人』。」
「那是初一妄自菲薄。」
「不,公子。我的師傅朋友都離我而去,老天卻單獨讓我一人存活。自我有意識起,我就是那個公子秋葉手中的一枚棋子,掙不脫,死不了。我本就想這樣麻木地活著,但老天又讓我遇見了那把劍,那把和我緊密相連的劍。」
頓了一頓,初一無比堅定地說:「長佑劍是把仁者之劍,現在卻被秋葉拿來枉開殺戮——長佑劍,誰也不能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