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皇叔
睿王秦渭第一次離開京城時,還不足十三歲。
他的父皇已經下葬,在母后寇氏的支持下,皇兄秦瀚登基繼位。他被封為睿王,帶著夫子、長史、幕僚、隨從前往他的封地。
從此之後,無詔不得進京。
在這之前,乳母吳氏曾在他耳邊感嘆:「真不知道誰才是娘娘的親生的,怎麼就偏心成這樣……」
秦渭只聽見兩句,就肅了面容:「不可造次!這話也是能渾說的?!」
當時年紀不大的他,對吳氏這樣的話,並不陌生。他自懂事以來,不少人曾在他耳畔有意無意慨嘆,並用一種充滿遺憾、憐惜的眼神看他。
他知道自己生的尷尬。父皇剛立下儲君,他就出生了。中宮嫡子,原該是太子,可惜偏偏生在了太子確立之後。他幼時身體弱,不比皇兄身體康健。他也很清楚,父皇絕對不可能廢掉年紀更長些的皇兄而改立體弱的他。畢竟太子是國本,不可輕易言廢。
後來父皇病重,他身邊的乳母、宮人也曾暗示他:該向母后表示一下,讓皇後娘娘幫他爭一爭。如果有皇后的支持,他並不是完全沒可能得到那個位置。畢竟他的身份擺在那裡。
但是這種事情,秦渭自己是想都不敢想的。他分明能感覺到,比起他,母后更偏疼皇兄一些。母后平日里也時常教導他,以後要對皇兄忠心,要做一個賢王。
她怎麼可能去幫他奪那個位置?
他想,這種話說出口,無非是讓他們本就不夠深厚的母子情分,再多一些裂痕。
所以,當父皇駕崩,母後面對著混亂的局面,站出來毅然支持皇兄時,秦渭一點都不覺得意外。——這和他想的一樣呢。而且,父皇駕崩當天,正是他的生辰。
更讓他覺得難受的是,新帝繼位后,直接要他去封地,而他母后並未反對。
明明他才是母后的兒子,明明他一直以來都很努力。
但是聖旨已下,斷沒有收回去的道理。
十三歲的秦渭收拾好一切,拜別母親。
臨別之際,他殷切地看著母親的面容,很希望母親能說些什麼。他的一顆心提的高高的。
長久的沉默后,他那已經成了寇太后的母親道:「你到封地以後,不要亂來,不要胡鬧。你身邊的長史、幕僚都是皇上精心挑選的,也都是哀家信得過的人,遇事多與他們商量,不必記掛著哀家,也別老想著回京……」
秦渭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他聽到自己努力保持平靜的聲音:「兒臣謹遵母后教誨。」
他想,他會聽話去封地,他會老老實實不惹事,會做一個能讓朝廷放心的藩王。他知道,這是母后想看到的。
睿王秦渭還未成年,就去了封地。
皇帝對這個出身尊貴的弟弟,並不十分放心。睿王身邊的人里,有不少是皇帝的親信。皇帝雖在京城,可也時常聽到有關睿王的消息:
睿王不愛政務。
睿王喜好作畫。
睿王醉心聲樂。
睿王與人比試吹塤,贏了一套茶具。
……
皇帝漸漸放下心來。——他最忌憚的就是這個弟弟了。他的生母是宮女,秦渭的生母卻是中宮皇后。若非先帝子嗣不豐,秦渭又出生的太遲,還真輪不到他坐上這個位置。——不過上天眷顧的,不管過程怎樣,結果這天下屬於他就是了。
雖然寇氏支持他登上了帝位,但是秦瀚對這位嫡母並非完全放心。他比誰都清楚,寇氏大方支持他,並不是真的看重他這個養子多過親子,而是無奈之舉。
先皇病重時,秦瀚早已成年,做了多年太子的他,有自己的人脈。而秦渭才多大?又哪裡及得過他?
不過秦渭到底是他心裡的一根刺。所以他剛一登基,就把秦渭封王,打發到封地去。為防止秦渭在封地做大,隨秦渭離京的,多是他的人。
如果秦渭老實一些,他不介意留著這位尊貴的中宮嫡子,也算是報答寇氏收養支持之德了。
秦渭十六歲那年,皇帝提議太后給秦渭選個王妃:「在京城選個大家閨秀,要品貌端正的,才配得上五弟。」
寇太后微怔之後,點頭應了。她在適齡的京城閨秀中選了好久,初步確定了幾個人選,遞給皇帝。
皇帝瞧了好一會兒,方跟寇太后商量:「就陳家姑娘吧?朕聽聞陳姑娘詩畫雙絕,正好五弟也好詩畫。兩人豈不是天生一對?」
「陳姑娘?」寇太后微怔。她所提供的人選里,並無一個陳姑娘。瞧了皇帝一眼,她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那就陳姑娘吧。」
於是,在秦渭尚不知情時,他的王妃就被定下了。
睿王秦渭十七歲娶親,妻子名喚陳婉真。
如同皇帝所說的那樣,睿王妃陳氏確實擅長詩畫。這姑娘頗有幾分才氣,遠離京城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不憂不懼。只是小夫妻倆,感情不大和睦。
成親數月後,兩人在相處中一點一點熟悉起來,關係也漸漸融洽。
然而好景不長,婚後不到一年,本就體弱的王妃陳氏一病之下,撒手人寰。
安葬了王妃以後,秦渭消沉了很久。
明明兩人關係好轉,日漸親近。他以為假以時日,他們也能成為恩愛夫妻。他們都來自京城,都少時喪父,都好樂器,喜愛作畫……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興趣和愛好,因為皇帝的賜婚,一輩子要綁在一起。
秦渭真的以為他們可以一直相扶相守走下去。可他沒想到,她竟然早早地離開人世。
他甚至想著,是不是因為他不詳?他出生的太遲,遲到父皇對母后已經失去了信心。他的生辰是父皇的忌日。他的結髮妻子,也年紀輕輕就去世……
他身邊也有人勸他,續弦或者納小,希望有新的女人沖淡陳氏離去帶來的傷感。秦渭並沒有同意。
他想,他不能私自續弦,他的王妃可能是朝廷指定的,他想娶誰,要看皇兄的意思。他也不好先納妾,他不想庶子生在嫡子前頭,不想他的尷尬經歷在下一輩上重演。更重要的是,他擔心他習慣了身邊人之後,無法忍受將來的分別。
睿王妃陳氏去世后,睿王秦渭越發醉心山水書畫。時常有人見他攜一個小童,帶一樣樂器外出遊玩。
然而朝廷似是忘記了他是個喪妻的鰥夫。王妃陳氏離世數年後,也無人再提起他續娶一事。他府中的雜務全數交給長史管理,倒也井井有條。
弘啟十一年,在他離京十一年後,他終於收到聖旨,要他回京為寇太后祝壽。
二十來歲的他強自鎮定,卻興奮得一夜未眠。
他要回京城了!他要去拜見母后了,還要給母后祝壽!他一定要給母后獻上他最珍貴的賀禮,他要讓母后明白他的孝心。——雖然過去十年間,母后每年生辰,他都不曾忘了命人獻上賀禮,但今年不一樣,他可以親手將賀禮呈到母親手上。
到底獻什麼賀禮,睿王思索了好久。金銀珠寶玉器之流,母后見得多了,一點都不稀罕,且並不能體現出他的心意。
冥思苦想之際,秦渭忽的心中一動:有了!母后好佛,又好畫,何不送母后一幅觀音祝壽圖?
秦渭連夜鋪紙研墨,提筆作畫,倒也頗能看得。
然而墨跡未乾,他就轉了念頭:恐怕母后不會喜歡吧?他從小學畫,小時候也曾拿了自己做的畫給母后看,但母后明顯不喜歡。
這麼一想,他又有些沮喪了。
心念急轉,他想起一個人來:吳大家。
吳大家的畫號稱本朝一絕,千金難買。他記得母后曾經誇讚過吳大家的畫極具風骨,韻味獨到。可惜他早已封筆多年,不再作畫。想求他的畫,可不大容易。
秦渭知道吳大家隱居之地離睿王府不遠。他騎了馬,直接去找吳大家。
吳大家住在落雲山上,山路崎嶇,他在山腳下棄馬而行
毫無意外,他吃了閉門羹。
在吳大家門外站了兩天兩夜,從小沒真正吃過苦的他餓得頭昏眼花之際,才得以進入吳家。
吳大家的孫子,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道:「真傻,就不知道在外面吃點東西喝點水?」
秦渭微愣,扯了扯嘴角。
聽他說明來意后,吳大家捻著花白的鬍鬚,搖頭道:「謝王爺抬愛,可老朽已經封筆,不再作畫啦。王爺另請高明吧。」
秦渭笑笑:「還請吳先生破例一次。」他鄭重施了一禮,沉聲道:「小王因為種種緣故,十餘年不得在母親跟前盡孝,每每想起,自責不已。今年得到了機會,實在是很想博母親一笑。」
他說的誠懇,吳大家不由地沉默了一瞬,可惜並未同意。
秦渭許以重金,又在吳家磨了好幾日,不顧王爺之尊給吳家挑水劈柴做苦力。吳大家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老三,你過來。」
「老三」即他的那個小孫子立時跑到跟前,垂手而立,「爺爺。」
「爺爺今天教你觀音祝壽圖。」吳大家輕聲道。
秦渭聞言瞬間眼睛發亮。他想,這是吳大家委婉同意作畫了!他連忙上前幫著鋪紙研墨。
老三撇了撇嘴:「爺爺,我不想學。」
秦渭心裡一顫。
好在吳大家並沒有管孫子,他手持筆,低了頭在紙上作畫。不多時一幅觀音祝壽圖已經完成。
秦渭掃了一眼,見紙上觀音極為傳神,他大喜,連連道謝。
老三瞧了一會兒,也跟著畫。同是觀音祝壽,卻是不同的類型。
「嗯,有些模樣了,可惜還欠火候。你怎麼把觀音娘娘畫的這般僵硬?」吳大家評著孫子的畫作,卻對秦渭道,「那幅沒用了,王爺拿去吧。」
秦渭心情甚佳,重謝了吳大家,攜畫卷離開。
寇太后的千秋節在八月二十八,但秦渭存了個私心,他想在中秋節前趕到京城。這樣,他還能和母后一起過個中秋。
人月兩團圓是什麼滋味,他已經很久沒感受過了。
睿王一行日夜兼程趕到京城時,還不到中秋節。
可惜他的一腔熱情終究成了空。寇太后的千秋節上,他獻上去的吳大家的畫作,在母后眼裡,尚比不得一個十歲孩童的畫。
眾目睽睽之下,母后連一聲「兩個都好」都未曾說。
之前求畫時,吳大家一直不同意。進京途中,一路緊趕慢趕,風塵僕僕……秦渭絲毫不覺得艱難,可是八月二十八日,母后的一番話,卻教他感到了久違的疲憊。
秦渭沒有在京城留太久,母后壽辰過後的第三日,他就如母后所願離開了京城,回到了他應該待的,屬於他的睿王府。
這是他第二次離開京城。
離京前,他的皇兄,現在的皇帝秦瀚召見了他。
不如記憶中年輕的皇帝拍著他的肩頭安慰他:「誒,五弟不必擔心,朕自會好好孝敬母后……」
秦渭身體微僵:「是,母后這裡,皇兄要多多費心了。」
「真不多留幾日?」皇帝試探,「朕還想著跟你皇嫂商量,幫你再選個王妃呢。那陳氏去世也有多年了,知道你重情意,可也不能一直心繫舊人,讓王妃的位置空著啊……」
秦渭擺手:「不留啦,臣弟還記掛著王府里的秋菊,回去的遲了,就要錯過花期了。」
他知道他不能久留。——其實他並不留戀京城,比起皇宮,還是睿王府更舒心一些。但是皇宮裡,有他的母親。
他能感覺出來,母后似是並不喜歡他提前回京。——當然,可能母后不喜歡的不單單是這一點。
進京之前,他非常期待。可是進京以後,他就明白,這裡並沒有什麼人歡迎他,包括他的母后。
皇帝輕「唔」了一聲,沒再說話。
弘啟十一年的京城之行,對睿王秦渭而言,就像是一場夢。這場夢很快就結束了,而且完全不按照他期待的來上演。
或者說,這一年的京城之行,打破了他做了很久的一個夢。
睿王秦渭試著從那場夢裡清醒。他不貪政,不結交京官,老老實實做個富貴閑王,每日寄情山水,醉心音樂,看上去愜意極了。——除了他知道他身邊有不少皇帝的人。
京城裡發生的事情離他太遠了,他不去想,不去看。如此匆匆數年,他倒也勉強悟得一些道理。
有時候,他也在想,也許他這輩子都是這樣了,可惜就是孤單一些。
弘啟十六年,九月初四,這一日清晨,陽光明媚,秦渭帶著一個童僕,又帶了塤,前去拜訪吳大家。
自那年他從吳大家那裡求了畫,兩人就莫名的有了交情。吳大家對秦渭的畫評價不高,但是對秦渭的塤卻是讚不絕口。
雖說那幅觀音祝壽圖並起到什麼作用,可是秦渭依然感念吳大家的恩德。知道吳大家和他一樣頗為孤獨,他偶爾會到吳家去盤桓數日。
可惜秋雨過後,有部分道路被沖毀,山路越發難行。秦渭見山路陡峭,只得帶著童僕下山,改道而行。
一路奔波,兩人俱是飢腸轆轆。童僕自告奮勇去摘些果子,秦渭則獨自等其歸來。
天氣無常。清晨離家時,陽光明媚,此刻竟嘩啦啦下起雨來,且雨勢頗大,雨傘撐不得片刻,就壞了。
秦渭無法,只能尋求避雨的所在。也是他倒霉,一腳踩空,在半道兒上摔了下去,人事不知。
模模糊糊之間,他隱約覺得有人在用熱毛巾為他敷臉。那溫暖的感覺令他沉醉其中。他隱約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小時候。他年幼時身體不好,常常會生病。乳母會照顧他,喂他喝葯。母後有時候也會很溫柔地對待他……
再醒過來時,他眼皮沉重,好半晌才睜開了眼睛。
燭光搖曳,他轉動眼珠,看到蓋在自己身上的藍色粗布被子,愣了片刻,這是哪裡?他現在不在王府吧?
他轉了轉頭,目光所及之處看到的一切,讓他更加驚異。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桌椅板凳倒也乾淨整齊,但時極為簡陋。
他目光再轉,看見了一張芙蓉秀臉。
「你醒了?」她聲音清冷,如同風吹碎玉,卻格外好聽。她美麗的臉龐上有欣喜,亦有一些不安。
秦渭微微一愣,不動聲色打量著她。
這女人約莫二十來歲,臉上不施脂粉,頭髮也只簡單地綰了個髻,用一根銀簪固定住,渾身上下,竟再無半點裝飾。
秦渭視線微移,見她衣衫素凈。他呆了片刻,猛然醒悟過來:此人大約是名寡婦。
他更迷惑了,他這是在哪裡?
「這位夫人,這是何處?我緣何在這裡?不知夫人怎麼稱呼?」
「稱呼就不必問了了,這是落雲山腳下。閣下大概是從山上摔下來了,就落在我家院子後面。」女子不緊不慢,聲音隱隱發顫,「你既然醒了,那便早些離去吧,以免再生事端。」
「再生事端?」秦渭微愕,得知此人是寡婦之後,他就明白了對方的顧慮。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他又是青年男子。對方救下自己,可以說是事出從權,但他若久留,不免會惹人閑話。
他在記憶里搜尋一番,他恍惚記得落雲山腳下確實有一個小院子,不過頗為簡陋,且大門緊閉,很少開。原來住的竟是一個寡婦么?
他心裡更覺奇怪,喪夫的女子最容易被人欺負,怎麼不待在族中,受宗族庇佑,反而住在山腳下?住在山下多不方便。
見他獃獃的不說話,那女子皺了眉:「你既然已經醒了……」
秦渭苦笑:「醒是醒了,只是我的腿,這會兒動不了啦。」他想了一想道:「多謝夫人救命之恩,可惜在下實在是動彈不得。」
他試著動了動腿,眉頭緊皺,額上汗珠涔涔。
不知那童僕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