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皇叔2
「你腿痛?是受傷了吧?」那女子沉吟道,「你痛得厲害,就先不要亂動。等大夫看看是怎麼回事,再說。」
「嗯。」秦渭心下歉然,「多謝夫人了。」
那女子沒再理他,轉身為他倒了水。她端著茶杯緩步到他跟前,輕聲問:「你自己能喝么?」
秦渭醒來,早就渴了,嘴唇乾裂得有些發痛。見她斟茶遞水,心下感念:「多謝夫人,我能喝的。」他強撐起身子,接過茶盞,一仰脖喝個乾淨。
定了定神,他才又想起她先前所說的話,忖度著道:「我此次出門帶了一個童僕,如今卻不知道童僕去了哪裡……」
「我沒見到什麼童僕。」那女子打斷了他的話,「你若有同伴,那自然更好。你從山上跌下,又說腿痛,想是腿受了傷,需要去看大夫。我畢竟不好照顧你……」
秦渭聽得既是慚愧,又是不安。他雖是王爺之尊,但是並不擅長與女子打交道,只反覆道:「讓夫人勞累了。」
「你家在哪裡?我想法子通知你的家人吧?」
秦渭有些猶豫,他身份特殊,自不好對外人講,只含糊道:「我是外地人,到落雲山拜訪吳大家。要通知我的家人,恐怕不易。夫人心善,若是可以,請夫人幫忙通知吳大家就行,在下不勝感激。」
那女子纖長的眉微微一皺:「原來是吳大家的客人。真不巧了,前幾日下雨,山道被沖毀,恐怕暫時沒法通知吳大家呢。」
秦渭低了頭:「夫人莫急,我那童僕就在左近,想必他很快就會找到我。」
深吸一口氣,那女子輕聲道:「但願如此吧。」
那女子先時雖然口中說著不好照顧他,但仍是為他煮飯,並端到跟前。
在那女子煮飯之際,他悄悄檢查了自己身上的傷。他自己掀開被子,捲起褲管,看腳踝腫得極粗,腿上更是青紫一片。身上其他各處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右腿已然骨折了。
他試著用接骨正骨之法,把自己骨折的右腿給接好。
他剛做完這一切,那女子就端著飯碗到了他跟前。
秦渭自小到大,身邊一直沒缺過人伺候。然而此刻面對一個不甚相熟的女子的照顧,他頗覺不好意思,執意要自己吃。
那女子也不強求,在他身後墊了一個軟枕,就在他面前的被子上鋪了一層氈子。在秦渭詫異地目光下,她出聲解釋:「這樣方便,也乾淨。」
秦渭愣了愣,片刻后反應過來。她這是防止自己不小心將飯灑在被褥上呢。他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心裡又莫名有些暖暖的。他低聲道:「夫人說的是。」
那女子將碗筷遞給他:「你自己吃吧,吃完后叫我就行,碗筷我來收拾。」言畢,她轉身就走。
秦渭看看自己左手端著的碗,怔了一怔,才知道這就是自己的晚飯了。他從小到大,還未吃過如此簡單地晚飯。
可能是因為他在床上不大方便,那女子只給了他一碗飯,白米飯上蓋著一些菜並幾片肉,那米飯被菜汁均勻地澆過。
從未嘗試過這種吃法的他,猶豫了一瞬,才開始動筷子。出乎意料,這飯的味道居然還頗不錯。
他生在皇族,幼時是皇子,長大后是王爺,山珍海味俱已吃過。然而這碗被菜汁澆過的飯和他以前吃的,感覺都不一樣。
他大約是餓得急了,不多時就將一碗飯吃了乾淨。望著空空的碗底,他竟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
方才那位夫人叮囑他,吃完了,可以叫她。
可是,他該怎麼叫她來著?
他先時是稱她為「夫人」,他忽然覺得叫她為夫人,似乎不大合適。他一時間心念如潮,半晌才莫名喚了一句:「姑娘!姑娘!」
他只喚了兩聲,那女子就掀簾進來,臉色不大好看:「你亂叫什麼?我是個寡婦,你看不出來么?」
「我……」睿王殿下一時語塞,他自是知道這人是寡婦。但是像方才那樣,他用了膳,喊一聲「夫人」教她來收拾碗筷,倒像是她本就是他夫人一般。
「我夫家姓林,你叫我林夫人就是了。」女子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是,林夫人。」
林夫人自他手裡接過碗筷,自己轉身走了。
睿王秦渭有些訕訕的。
林夫人再進來時,已是一個多時辰后,她遞給他一瓶葯:「大夫前一段時間扭傷了腰,不能出診,給你開了葯,這是治跌傷的,你試試看能不能先塗著用上。你的童僕不知道什麼時候才來。」
秦渭連連道謝。
林夫人給了他葯后,就自己轉身走了。
秦渭見這葯是消腫止痛的,倒也對症。他咬緊牙關,給自己上藥。
待上好葯,他背後衣衫已經濕透了。
長吁一口氣,他倚枕而嘆,這般窘狀對他而言,還是人生第一次。然而這念頭剛轉,他就發現了另一件讓他為難的事情。
人有三急。
他眼下這狀況不好動彈,他實在是不好說出口要林夫人扶他如廁。他只得試著自己艱難下床,然而腳剛挨地,他就直接跌在了地上,發出不小的聲響。
「你不好好在床上待著,亂動什麼?」說話間林夫人已經掀簾進來,面上帶著明顯的指責,「你還嫌你的傷不夠重是不是?」
秦渭被她呵責,頗覺難堪,可不知為什麼,心裡竟有些暖暖的。他輕聲解釋:「我不是亂動,我只是,只是有些急事。」
「什麼急事?」
什麼急事,卻不好對一個女子說出口。秦渭支吾著,卻見林夫人面帶責備之色,顯然是對他此舉不滿。他只得低聲道:「我,人有三急……」
林夫人騰地紅了臉。
昏黃的燈光下,她面頰暈紅。「等一下。」林夫人丟下一句,快步而出。
秦渭微怔,忽的意識到,她是個比他要年輕幾歲的女子。聽他說這樣的話,肯定覺得難為情。
然而不多時,林夫人又回來了,她拿了兩根簡易的拐杖:「你將就用著。」
秦渭一笑:「多謝林夫人。」不過他雖拿著雙拐,可仍不便行動,勉強行了數步,額上已冷汗涔涔。
林夫人嘆了一聲,上前攙扶他,將他的部分體重轉移在她身上。
秦渭更覺尷尬,但是單憑他一人之力,確實沒法動。他離她極近,鼻端嗅得她發間的清香。他忽的想到:不知她用了什麼髮油?但很快,他就心中一凜,驅走這些念頭。
秦渭啊秦渭,人家好意救你幫你,你怎麼能胡亂生出這些怪念頭?真是不該。
經此一事,秦渭再見到林夫人時,心裡隱隱約約總有些不自在。
他那童僕不知到了何處,不見蹤影。他傷害未好,動彈不得,只能暫時居於此地。
這裡除了他,只有林夫人一人。大約是為了避嫌,林夫人除非必要,幾乎不與他有任何往來。但儘管如此,秦渭對林夫人依然十分感激。
林夫人的形象在他心裡逐漸清晰起來。
她煮的飯很好吃。
她照顧人很細心。
她是個端莊自持的女子。
她雖說著不便照顧他,但仍是給了他善意。
……
雖然她做的飯菜很單一,她對他的言辭不甚恭敬,態度也不夠體貼。但是在她這兒,秦渭卻能體驗到久違了的家的感覺。
將養了一個多月,秦渭身上的傷早已痊癒,他沒有了在此逗留的理由,才提出了告辭。而且睿王府的人已經找到了他。
即將離開這個簡陋的房間,離開她,秦渭忽然有些不舍,又有遺憾。他若是能永遠留在這裡就好了。
這念頭一起,他嚇了一跳,卻隱隱約約覺得,是該這樣才是。
他去向林夫人告別:「我……」
他話未說出口,林夫人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走了?」
秦渭的心微微一滯,不知她這句話是不舍還是欣喜,他莫名生出一絲惆悵來:「是,我要走了。」他定了定神,低聲道:「我還會回來。我回來娶你,咱們一直在一起,成么?」
他這話是衝口而出,話一出口,他不由地一驚。他怎麼說了這樣的話?!可他捫心自問,他確實是很想娶她的,想和她永遠這樣下去。
在這裡的一個多月,是他最輕鬆、最滿足的一個多月,竟比他做皇子,做王爺還要快活許多。
林夫人明顯愣了愣,她的臉一點點紅了,不知羞的還是氣的:「你胡說什麼?」
「宋宋,我是個鰥夫,你是個寡婦,你救了我,我沒什麼可報答你的……」秦渭盡量露出輕鬆的神色來,掩飾著自己的緊張不安,「咱們湊做一對兒怎樣?」
這一個多月里,他只知道她本姓宋,不清楚她的閨名。——他清晰地記得,那日她本族裡有後生來找她羅唣,口口聲聲喚她宋氏。他才知曉她原本姓宋。
他那時原是想出去幫助她的,只可惜他那時傷勢尚重,且自忖他這個模樣,恐怕會惹人閑話,給她帶來麻煩,就只得暫時忍著。
他想,也許就是看她被人欺負時,他生出想永遠護著她的想法。
那日林家後生罵罵咧咧幾句后離去。他忍不住出聲安慰。她眼睛微紅,輕聲對他說道:「那是我夫家的人。」
秦渭心頭沉重,問道:「他們經常欺負你?」
「也沒有。」宋氏輕聲道,「我丈夫去世后,他們讓我住在這裡,不想我再回林家……」她說著,忽的意識到不對了:「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麼?」
她轉身就走,留下秦渭心緒複雜。一時之間,自責、憤懣、憐惜……他竟不知道哪種情緒更多一些了。
那一夜,他摸出了自己的塤,嗚嗚咽咽,吹了一曲。
次日清晨,宋氏給他端熱水洗臉漱口時,眼睛紅腫,沒頭沒腦說了一句:「以後別吹塤了,聽得人難受。」
秦渭微愕,過了片刻,唇畔漾起了笑意。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他的心情竟然變好了許多。
瞪了他一眼,宋氏道:「你笑什麼?」
他沒回答,心裡卻更莫名暢快。
他猜想過她的閨名,卻從來不敢問。
今日即將離開,他才敢喚她一聲「宋宋」。
宋氏臉色變了幾變,半晌方道:「你胡說八道!」她掩面疾走。
秦渭怔怔的,大聲道:「我說的是真的,我真的想娶你。你若是願意嫁我,我過段時日就來提親。」
宋氏腳步微微一頓,並沒有說話。
「我家裡尚有些銀錢,也有些良田。我原配夫人過世許多了,沒有留下子嗣,我家中沒有小妾姨娘,我母親跟著我大哥,不同我一起住……」秦渭在她身後說道,「我沒別的本事,但我肯定會拼盡全力護著你,教你心裡快活。你不必再住在山腳下,也不用擔心林家人欺負你。我會護著你……」
他越說越自然。他想,如果她願意,他回去之後就上書朝廷。若是皇兄同意,那她就是他的王妃。若是皇兄不同意,他可以不做王爺。——反正他這個王爺,做著也沒什麼趣味。
當然,皇兄肯定會同意的。若是皇兄有意插手他的婚事,早就在京城指派一個姑娘嫁過來了,何至於讓他年近三旬,仍是鰥夫?
他聽到宋氏輕輕嗚咽一聲,說了一句「獃子。」他待要細問她究竟是何打算,她已經快步走了,且看架勢,似是並不想見他。
秦渭走的那一天,終是沒再見到宋氏的面。他回了睿王府後,著人打聽,方對宋氏的境遇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她閨名叫宋玉嫻,二十五歲,原本也是秀才之女。她十七歲上,嫁到了林家,可惜婚後不足一年,丈夫便去世了,夫家說她不祥,不許她住在林家,連她在林家為亡夫守孝都不允許。她娘家又沒了親人,只能用嫁妝請人在落雲山腳下建屋而居。
可是,就連是在落雲山腳下住著,都有人來尋她麻煩。林家有人稱她建房屋的錢是挪用的林家錢財,時常來騷擾她。
還是有次住在山上的吳大家的門人出面幫了她一次,林家人才來的少了。
……
秦渭知道的越多,對她的憐惜之情就越重。回憶起那一個多月里的點滴,他心中一暖,柔情頓生。
初時他身邊的長史幕僚都反對,他是王爺,他的妻子是王妃,怎麼能是一個出身貧苦的寡婦?再說,皇帝又豈會同意?
秦渭卻不以為然,他甚至想著,宋氏出身不好,皇兄才不會反對。
他再次去尋了宋玉嫻。快三十歲的他,很想有個家了。
這一回,她連門都沒讓他進。
秦渭站在門外,這次沒有吹塤,而是拿出了一支短笛。
他吹奏的是當地小調,一首又一首。
到第六首上,宋玉嫻打開了門。
笛聲戛然而止。
秦渭含笑看著她。
「我不知道你是誰,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你竟然說想娶我?」宋玉嫻道,「而且,我還是個寡婦。你說話做事之前,到底有考慮周到?」
秦渭愣了愣,繼而笑了起來:「宋宋說的是,我以後做事,會周到考慮的。倘若哪裡不當,你可以提醒我啊。」
宋玉嫻橫了他一眼。
秦渭笑笑:「是了,我姓秦,行五。單名一個渭字。」
……
秦渭既有心求娶,自然拿出了誠意。他一面向宋玉嫻表明愛慕之意,一面與林家周旋。宋玉嫻點頭后,他立即上書朝廷。
皇帝並未在他的婚事上為難他,很爽快地就同意了。
弘啟十七年,睿王秦渭娶宋氏為妻。
婚後的生活雖與他想象中略有不同,但是自王妃陳氏過世后,他的睿王府終於又有了人氣。新王妃宋氏出身普通,對王府的規矩不大習慣。
兩人偶爾也會吵吵嚷嚷幾句,但是夫妻感情還不錯。
睿王在封地,無詔不能進京。所以後來皇帝駕崩,新皇登基,他都沒能回去。
婚後第二年,他們的長子出世。
生這個孩子時,他們的年紀都不算小了,秦渭三十一歲,其妻宋氏二十七歲。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上天送給他們的禮物。
宋玉嫻抱著孩子,輕聲道:「你給取個名字吧?」
秦渭心裡有不少名字做選擇,但最終,他卻道:「等我上書向朝廷報喜。」他頓了一頓,又道:「請母后賜名吧。」
他兩次大婚,母后都未出現。如今他長子出世,他很想母后可以分享他的喜悅。
他想,這是母后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孫子。
睿王秦渭上書請太皇太后賜名。
太皇太后並未推辭,給這個孩子命名為「琛」。
琛者,珍寶也。秦渭雖知道母后取名是按照輩分排行取的,可他內心深處還是願意認為這是因為母后把這個孩子當做了她的珍寶。
他想,也許母后不待見他,但是對孫子還是很待見的。
可惜,琛兒不能在祖母跟前承歡膝下。
這是新帝登基的第二年,八月二十八,太皇太后壽辰。新帝下旨,准許睿王秦渭進京為太皇太后賀壽。
接到聖旨后,秦渭在院子里站了半夜,才在王妃的催促下才回房。
他的皇兄駕崩,坐在皇位上那個人,由他的皇兄換成了他的侄子,這對他的影響似乎還沒有他能進京大。
時隔六年,他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太皇太后寇氏對他和藹了許多。
秦渭心頭一暖,衝口道:「母后,孩兒以後日日在你跟前盡孝好不好?」
他有妻有子,生活和美,可他心裡仍有一大遺憾。這遺憾來自於他的母親。
他想,他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然而他的母后卻點了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