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過了中元節,天氣漸漸涼下來,再過幾日,院子里的桂花樹綻出米白色的蓓蕾,進進出出就會沾得滿身甜香。
七爺卻受不住,聞到花香會接連不斷地打噴嚏。
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嚴清怡心疼不已,吩咐青柏找人進來砍了。
七爺不同意,說金桂飄香是好意頭,左不過每年只開大半個月,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嚴清怡也是愛著這滿樹桂花,可又不忍七爺受苦,便勸他到外院書房裡暫住幾日。
七爺想想自己噴嚏連天,怕擾了嚴清怡歇息,遂點頭答應。
成親這些天,兩人夜夜相擁而眠,乍一分開,嚴清怡頓覺心裡空落落的,翻過來覆過去好一陣子也不能入睡。
正輾轉反側時,聽到院子傳來驚天動地的噴嚏聲,嚴清怡「騰」地坐起來,借著月色摸到衣衫,胡亂地披上去,又摸索繡鞋。
不等穿上鞋子,七爺已大步進來,手裡捏一張帕子堵著口鼻。
嚴清怡趿拉上鞋子,站起身嗔道:「七爺不是歇在書房,怎地又過來了?」
七爺一邊打著噴嚏一邊解釋,「那邊沒有替換的衣裳。」
嚴清怡才不信,如果真沒有衣裳,剛入夜小鄭子就會過來取,現下都快二更天了,還用這拙劣的借口?
可她並不說破,打亮火摺子掌了燈,先替他脫了外衫,然後去凈房裡端出來一盆溫水,絞了帕子伺候七爺凈臉。
洗過臉,另兌一盆熱水讓他洗腳。
天氣涼了,七爺身子寒,每夜臨睡前習慣用熱水泡腳。
這些事情,嚴清怡總是親歷親為,不曾假手別人。
上了床,七爺吹滅燈,撲過去就尋她的唇,低低呢喃,「我剛才躺下了,翻來覆去睡不著。」
黑夜裡,他雙眸清亮,如同天邊星子。
嚴清怡問道:「那你也洗過腳了?」
七爺含混不清地回答,「小鄭子洗得不幹凈。」
嚴清怡氣結,「你使喚我玩呢?」
七爺輕笑,「我喜歡看你服侍我。」說著,手指熟練地去解她中衣的盤扣。
月光如水,透過窗上的綃紗照進來,朦朦朧朧的。
幽暗的帳簾里,嚴清怡美好的曲線如同連綿起伏的山巒,而七爺便是那精力充沛的旅人,一次次攀登著高峰。
等終於到達快樂之巔,七爺摟著已有些汗濕的嚴清怡低語,「你別攆我去書房,我不想一個人睡」,聲音里含著委屈,像個撒嬌的孩子。
嚴清怡靜彎了唇角,往他懷裡縮了縮,悄聲道:「我也不想自己睡。」
第二天,送了七爺上衙之後,嚴清怡吩咐人在樹下鋪上竹席,月牙踩著凳子將枝頭桂花打落下來。
桂花開得茂盛,足足收了三張竹席。
晒乾后,把其中夾雜的枝葉挑揀出來,其餘的收進笸籮里。
傍晚,七爺下衙回家,瞧著空無一花的桂花樹大吃一驚,隨即彎了唇角,施施然進屋對嚴清怡道:「辣手摧花,暴殄天物。」
嚴清怡瞪他一眼,臉上又堆起笑來,「我打算釀桂花酒,先前是請五姑娘從醉仙樓要的,現下不好勞煩她,七爺幫我尋些酒麴來。」
七爺欣然答應,「行,要來酒麴,我跟你一道釀。」
轉天青柏就送來兩罐子酒麴。
七爺順理成章地不去上衙,連著四天在家裡跟嚴清怡一道忙活釀酒,暢合院洋溢著濃郁的酒香。
那一笸籮桂花釀了六罈子酒還有剩,嚴清怡到廚房燒半鍋水,再加上白糖,等糖全然融了,咕嘟嘟冒泡時,捏一小搓鹽進去,再將剩餘桂花加進去,一邊熬著一邊攪動,最後熬製成晶瑩粘稠的桂花醬。
中秋節那天,七爺提著只青花瓷廣口圓肚罐去了坤寧宮。
萬皇后笑問:「是什麼東西?」
「桂花醬,我跟三娘一起做的,」七爺頗為得意地掀開蓋子,「院子里有棵桂花樹,前兩天還釀了桂花酒,等過年的時候拿來給皇嫂嘗嘗。這桂花釀馥郁甜香,蘸著饅頭吃或者泡水喝都極好……本來三娘還燉了魚湯,池塘里養的鯽魚,可魚湯涼了有腥氣就沒帶過來。」
七爺向來清冷淡泊,除了讀書寫字,再就這幾年管管鋪子,幾時學會這種事情了?
萬皇后抬眸細細地打量著他。
眉眼還是以往的眉眼,體態還是原先的體態,可眉目之間卻蘊著掩飾不住的歡喜,行動間隱約有股茉莉花的淡淡香氣。
萬皇后不由就想起七爺先前說過的話,「以後有了宅子,要栽一片杏樹種兩畦西瓜,杏子熟了把最甜的摘給她吃……」
平王府沒栽杏樹,也沒種西瓜,可七爺身上仍是有了溫暖的煙火氣息,體味到居家過日子的滋味。
萬皇后欣慰地笑:「嚴氏怎麼沒來?」
七爺臉色紅一下,「正打算跟皇嫂說,她身子不方便,怕殿前失儀。」
是來了小日子。
萬皇后瞭然,笑道:「那就在家裡歇著,等會你跟聖上說一聲,晚上也不用過來了,陪著你媳婦過節。」
七爺頷首笑應,「多謝皇嫂體諒。」
待七爺走出坤寧宮,宮女笑道:「這兩個月,七爺似乎長胖了些。」
萬皇后盯著那隻瓷罐看了看,「去沖一杯嘗嘗。」
宮女應聲而去。
萬皇后感慨地嘆了聲。
七爺長沒長胖不明顯,可他渾身洋溢著的快樂卻是有目共睹。
還好是依著他的心意娶了嚴三娘。
想起嚴三娘,不免又想到恭王妃跟定王妃,兩位皇子不太到坤寧宮,兩位王妃卻時不時地過來請安。
恭王妃以前有過身孕,可因為跟側妃鬥氣,孩子不足三個月就掉了,後來便再沒懷上。
她懷不上,也不想讓側妃懷上,所以恭王至今不曾有子嗣。
葉貴妃氣得要死,每次見到恭王妃都要教導她一遍。
恭王妃在葉貴妃哪裡受了氣,回頭就把氣撒在側妃及侍妾頭上,整個人變得越來越刻薄。
定王生母已故,定王妃上頭沒有位高權重的婆婆,不用受這個氣,但是定王卻連接納了兩個地位頗高的側妃。
一個是昌平總兵的嫡次女,另一個則是遼王妃的表外甥女。
定王妃的父親是白鶴書院的山長,在士子中頗有名望,可地位離另兩位卻差得老遠。
定王妃時不時被兩位側妃排擠,變得越來越憔悴。
萬皇后只冷言看著,並不曾加以開解。
七爺現在過得順意,她也斷了心底那從不曾明說的念頭。
至於這大好河山落在誰頭上,她不關心,左不過是姓楚的,誰有本事誰去搶。反正她如果死在康順帝前頭,就百無牽挂,若是康順帝先故去,她立馬追隨而去。不管怎樣,總會有場體面的喪禮進到皇陵。
萬皇后的心思,七爺隱約猜到了幾分。
之前是因為身體不好,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未可知,自然全無想法。現在有了嬌妻在側,每天快活得似神仙,更不想沾惹朝政。
再者康順帝眼下仍是年富力強,他才不會做出忤逆兄長之事。
可將來的事情,他並非沒有想過。
現如今康順帝留京的三個兒子中,恭王能力最強,行事果斷崇尚武力,只是性情暴躁聽不得任何反對的聲音。如果是在亂世,恭王定會是為平亂□□的君王。
而眼下萬晉國海晏河清,他這種獨斷專行剛愎自用的作風只會使臣民人心惶惶。
定王脾性倒軟,能聽得進人勸。他大智慧沒有小動作卻不斷,此次遼王的試探,就少不了他在背後搗鼓。定王最大的弱點就是沒有主見,擔負不起責任來,遇到事情只會推諉給別人,自己當縮頭烏龜。
至於年紀最幼的楚炤,就是個狂妄自大的蠢貨。
七爺心裡明白,萬皇后對自己有多好,楚炤就有多恨自己。如果楚炤登基,說不定頭一個就是拿他開刀。
與其把江山交在這三人手中,還不如在宗室里挑個堪當重任的子侄加以培養。
只是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不管是康順帝還是三位皇子都不可能看著帝王之位落在旁支手裡。
九月初九重陽節,七爺帶著嚴清怡去爬香山。
正值金秋,成片的楓林已被秋意染得半醉,火一般紅,而黃櫨則呈現出亮麗的金黃。站在山頂放眼四望,深深淺淺的綠,濃濃淡淡的黃,以及漫山遍野怒放的野菊,只讓人覺得天地如此寬廣,而自己卻那般渺小與卑微。
山間的風景有多美,下山的痛苦就有多大。
回到家,嚴清怡的兩條腿又差點斷了。剛剛歇過來,聽說常蘭十月初要動身回榆林,所以她就定下九月二十六請一眾好友聚一聚。
嚴清怡頭一次做主請客,格外慎重,而且魏欣又是懷胎之人,單是菜式就跟邱姑姑商議過三四回才確定下來。
然後又安排玩樂的場所和節目。
好在所請人數不多,又都是老朋友,彼此知道性情,倒不必太避諱什麼。
宴客當天一大早,常蘭就帶著兩歲的兒子來了,她兒子名叫雲楚瑜,見到嚴清怡像模像樣地做個揖,「阿瑜給姨姨請安。」
絲毫不認生。
嚴清怡忍俊不禁,吩咐月牙取了塊竹報平安的玉佩給他玩兒。
不多久,何若薰跟魏欣還有許久不見的李妍一道過來。
何若薰也帶了她的兒子,陳泓。陳鴻比雲楚瑜小半歲,話還說不利索,只會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
嚴清怡照樣給了他一塊玉佩。
跟往常一樣,張芊妤最後一個到。
人既已到齊,嚴清怡打算帶她們先逛逛園子。畢竟靜嫻公主的宅地是請園林大家專門設計過,其中假山流水亭台樓閣都別有韻味。
魏欣頭一個道:「我不去,沒心思逛,我在這兒等你們。」
嚴清怡豈能留下她一人,便對何若薰道:「我陪阿欣,讓丫鬟帶你們轉一圈,稍後到湖邊亭子里坐坐,湖裡荷花都敗了,魚還在,我準備了釣竿,回頭釣幾條魚,中午燉著吃。」
何若薰笑道:「行,你陪著阿欣吧,我們去逛。」
嚴清怡又額外叮囑月牙和新月兩人小心伺候著。
等她們離開,魏欣開始叫苦,「早知道這麼難受,我真不想懷孩子,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中秋節雲大哥弄回來一簍螃蟹,我饞得要命,可婆婆不讓我吃。何大哥看我可憐,給我兩筷子蟹黃,剛吃完就吐了。一直到現在,吃什麼吐什麼,太受罪了……婆婆又拘著我不讓出門,要不是到你這裡,婆婆跟何大哥還不讓來呢。」
「我說你看著有些見瘦,」嚴清怡安慰道:「為了孩子,好歹忍一忍。太醫說你產期是幾時?」
「要出了正月,差不多二月中,算一算還得小半年。中間還要過年,那麼多好吃的肯定又吃不上。」
嚴清怡忙問,「你這會兒有沒有想吃的東西,我請邱姑姑做,她做的羹湯極鮮美。」
魏欣想了想,搖頭道:「沒有,等我想起來再告訴你。」
嚴清怡笑道:「好,你想吃什麼儘管說,不用見外。」
魏欣點點頭,忽而問道:「你現在還覺得噁心嗎?」
「我又沒有喜,噁心什麼?」嚴清怡不解其意,可見到她臉上促狹的笑容,頓時明白,又羞又惱道:「管這麼多?」
魏欣「吃吃」地笑,「就知道有你打嘴的時候……你回門我沒過去,我娘跟我說,七爺美得嘴都合不攏,上車下車緊跟著攙扶你。」
嚴清怡啐她一口,「你何嘗不是,就來編排我。」
魏欣笑嘆,「阿清,今兒看到你真高興,先前我還擔心,我怕七爺那個那個……不行。看來是我多慮了。」
嚴清怡羞紅著臉,心裡卻頗多感觸。
別人都看得見她攀上高枝嫁到了宗室,可唯獨魏欣關心她是不是真的幸福。
魏欣又道:「之前沒好意思跟你多說,現在都成家了,說一說也沒什麼。我娘告訴過我,兩口子之間的恩情,尤其是年輕時候,都是從這種事情上來的。等到年歲大了,這種事少了,感情也會淡。但畢竟有過蜜裡調油的時候,往後即便有爭吵或者多個外人,偶爾想起以前的情分,男人也會心軟幾分。再有兩三個孩子從中牽絆著,一輩子就能順順噹噹地過去。可要是沒了之前的情意,男人硬下心的時候,可比女人絕情。」
嚴清怡細細琢磨片刻,嘆道:「我明白。」
魏欣笑一笑,「對了,李妍要跟我做妯娌了。下個月換庚帖把她跟二弟的親事定下來,明年五月里成親。婆婆說讓她也跟著走動走動,所以帶了她一道來。」
李家跟何家是親戚,李妍嫁給何若薰二哥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嚴清怡則把常蘭給李婉另說了一頭親的事情提了提,「總歸是當個正頭娘子,以後還可以往來,這幾年她憋在雲家不出門也著實難為人。」
兩人促膝談了許久體己話,約莫著時間差不多,便往鏡湖那邊與何若薰等人回合。
午飯便是在湖邊亭子用的。
亭子三面圍著素絹屏風,只留出對著湖的那一面。
幾人邊賞景邊吃喝,極是愜意。
因為席上有兩個幼童,邱姑姑格外蒸了蛋羹,是剛釣上來的鯉魚仔細地剔除魚刺,單選出細嫩的魚肉剁碎了,再混著蛋液蒸,出鍋前灑上少許青菜碎燜上片刻即可。
蛋羹金黃,青菜碧綠,非常好看,其中不知加了什麼調料,竟是半點腥氣都沒有。
不但孩子愛吃,魏欣也跟著吃了一大碗。
這下子賓主盡歡。
酒足飯飽,嚴清怡一一送她們出門,等到送常蘭時,又格外送了程儀,「是給阿漢的一匣子墨,給阿瑜的兩塊皮子,你給他裁個襖子穿。你走的時候我就不去送了,以後常寫信回來。」
常蘭道謝收下,「阿漢的書讀得不錯,過上五六年要回這邊科考,到時候少不得麻煩你和王爺幫他找個可靠的先生。」
嚴清怡握一下她的手,「你放心,能幫得上的地方,我絕無二話。」
常蘭笑一笑,抱著雲楚瑜離開。
回到暢合院,嚴清怡癱在炕上倒頭就睡下了。
宴客就是很繁瑣很累人的事情,儘管她沒幹多少活兒,可從心裡感覺累。
這一累又是好幾天沒緩過來,每天早上送走七爺之後過不了多久就犯困,總是要眯上小半個時辰才行。吃過中午飯,想看會兒書,可拿起書來就打盹兒,還是要歇半個時辰。
晚上吃過飯,七爺要看賬本,她在旁邊陪著,沒多大工夫就一個呵欠接著一個呵欠。
七爺見她睏倦,夜裡也不忍心鬧她,連著素了好幾日。
辛姑姑瞧著不對勁兒,悄悄問七爺,「王妃最近精神不濟,要不請太醫來診診脈?我怎麼記著王妃上個月的換洗沒來,先前我問她,她說興許是爬香山累著了,遲幾天再說。可這已經遲了大半個月了。」
七爺心頭一跳,默默合算著。
嚴清怡的小日子是在月中,差不多是十五那天,而今天已經是初六了,真正是遲了不少日子。
也不知是身體有恙,還是有了喜事?
事不宜遲,七爺立刻打發青柏將周醫正請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