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動
正值午後,一天中陽光最強烈最溫暖的時候。
雖然身處北屋不見太陽,卻並不太冷,可現在嚴清怡分明察覺到絲絲涼意從心口泛出。
這是個不足八歲孩童說的話?
這是不足八歲孩童的目光?
帶著懷疑,帶著審視,帶著威脅,冷冷的,直直的,彷彿要從她的眼眸窺探到內心似的。
嚴清怡微闔下眼,無謂地說:「撕了吧。」
嚴青旻眸中明顯露出些驚訝,慢慢撕了個小口子,「真撕?」
「沒用的東西,留著幹什麼?」嚴清怡笑一笑,從嚴青旻手中奪過銀票,看一眼,「嘶啦」撕成兩半,疊起來再撕,終於撕成了碎片。
嚴青旻目瞪口呆。
嚴清怡笑道:「這屋裡暗,你當心眼睛,我昨兒沒睡好,稍微休息下。」
將布帘子拉上了。
躺在床上,卻是半點睡意都沒有。
嚴青旻這表現太令人失望了,出人意料之外的冷情,又超乎年紀的老成。
會不會……跟自己一樣,身體裡面住得其實是另外一個人?
嚴清怡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不由細細回憶著從嚴青旻出生到現在的點點滴滴。
好像並沒有特別奇怪的地方。
他小時候愛哭愛鬧,稍微不見薛氏身影就放聲大哭,小解時候也不避諱,不管人多人少,不管是在炕上還是地下,反正想尿就尿。
及至稍大點,雖然比嚴青昊機靈些,卻也表現出特別的聰明。
就是懶而且饞,常常倚小賣小逃避幹活不說,還多佔多吃。
因為他年紀最幼,不管是薛氏還是嚴清怡都願意縱著他。
或許就因此而養成了這種性情。
也不知從現在開始扳正,能不能扳過來?
嚴清怡思量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醒來時,見薛氏坐在床邊,溫柔地看著她,「睡這麼久,再不起夜裡就該走了困。」
嚴清怡忙坐起身,穿好棉襖,匆匆梳了梳頭髮。
日影已經西移,將天邊雲彩暈染得絢爛多姿,晚霞斜斜地鋪照在院子里,一半兒亮一半兒暗,有種不真實的美。
嚴清怡恍然記起下午本該買對聯紙找袁秀才的,這個時辰已經晚了。
薛氏笑道:「不急在這一時,明天去也不晚。」
袁秀才上午教七八個弟子讀書,下午會有空閑時間。
吃過午飯,嚴清怡聽從薛氏吩咐,買了大紅對聯紙和二兩白糖往府學衚衕去。
原以為袁秀才會歇晌覺,嚴清怡正打算在偏廳等一會兒,沒想到書僮很客氣地說:「嚴姑娘來得巧,先生正有事跟姑娘商量。」
嚴清怡頗為意外,隨書僮走進書房。
書房點了炭盆,非常暖和,雖說炭不如她前世用得好,但比起猶如冷窟般的湧泉衚衕來說,無疑於天上地下。
嚴清怡恭敬地朝袁秀才行個禮,「先生找我有事兒?」
袁秀才遞給她一隻信筒,「你的信,剛送來不久,否則就要青昊帶回去了。」
嚴清怡道謝接過,只見上面寫了袁秀才的名諱,再裡頭另有隻略小點兒的信筒,寫的是「煩請轉交湧泉衚衕嚴家三娘」。
字體柔媚秀麗,顯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除了何若薰,嚴清怡再想不到會有別人,忙抽出信紙。
信果然來自何若薰。
上面寫她費盡心思好容易得來一壇秋露白,只是京都大雪不斷,難以出門,所以還未曾到丰台去。現在只盼望年前天氣能好轉些時日,再打照殿紅的主意。
嚴清怡看著落款,自寫信那日到現在足足半個月之久,想必真是大雪封路耽擱了驛站。
還好,何若薰不曾忘記她,也不曾忽略應許過的話。
嚴清怡笑笑,問袁秀才:「我想寫封回信,可否借先生筆墨一用?」
袁秀才指了書案,「你自便即可。」
書案上擺著文房四寶。
硯是易水硯,墨是松煙墨,有大小兩種毛筆架在湘妃竹的筆山上,旁邊擺著竹根雕的筆洗。
嚴清怡吸口氣,往硯台里註上半硯水,執起墨錠研磨片刻,待墨成,鋪平一張宣紙,兩邊用竹根鎮紙壓好,選了那支細毫筆,稍加思索,便落筆如飛。
一系列動作嫻熟而優雅,像是做過千遍萬遍般。
袁秀才頗覺詫異,慢慢踱到案前,瞧見紙上工整的小楷,問道:「你師從何人?」
嚴清怡思量片刻,誠懇地道:「先生問詢本不該瞞,只是我另有隱情不便相告,請先生恕罪。」
袁秀才點點頭,因見她帶來的對聯紙,便笑道:「如此,便由你伺候筆墨吧?」
嚴清怡欣然答應,再研了些墨,鋪開對聯紙。
袁秀才約莫著紙的長短,問道:「要五言聯還是七言聯?」
嚴清怡笑答:「難得求先生寫一次,還是字數多點合算」,掃一眼架上懸著的毛筆,學著袁秀才的語調問,「先生用京提還是大楷筆?」
袁秀才笑眯了眼,指著紫狼毫的京提,「這個順手些。」
嚴清怡取下來,雙手呈給他。
袁秀才蘸了墨,屏住氣息,忽然運筆飛舞,一鼓作氣寫下上聯,稍停,待嚴清怡換過另一聯紙,重新蘸墨寫出下聯。
趁著等墨乾的空隙,嚴清怡問道:「阿昊跟先生就讀已一年有餘,不知學業如何?」
袁秀才面色變得肅然,「我找你正是因為此事。青昊算是機敏,書讀兩三遍便能記住,釋意也講得通,在八個弟子中算是佼佼者,只是他過於急功近利,心術有些……」
似是在斟酌用語。
「最近我也有所察覺,」嚴清怡低聲打斷他的話,「所以想先停兩年,養養心性,否則讀書讀得多反而更壞。」
袁秀才捋捋鬍子,長嘆一聲,「也好,學可以不來上,書仍是要讀,年前我把論語中的學而篇和里仁篇給他講講。」
學而是《論語》開篇,主要講務本,《里仁》是第四篇,說得是仁德。
嚴清怡連忙道謝,「有勞先生。」
出得門來,嚴清怡沒回家,轉而去了當鋪。
當鋪都黑,兩支銀簪只給了一兩銀。
嚴清怡並不嫌少,反正當得是活當,半年之內可以贖還。
途中經過四海錢莊,嚴清怡停了數息,終是沒有進去。
過得三日,便是臘月初七,剛過辰正,嚴青昊就背著鋪蓋卷回來了。
原本說好的每十日回家一天,因過年要歇大半個月,加上年底差役公事忙,便沒讓他們休息。
這次足足在外頭待了大半個月。
薛氏見到他就沒移開眼珠,上下左右仔細看了個遍,好在嚴青昊臉兒雖變黑了,卻是沒帶傷,連處青紫都沒有。
薛氏這才放下心,樂呵呵地去買大骨準備給嚴青昊燉湯喝。
等她離開,嚴青昊跑到嚴清怡跟前,請功般道:「姐交代的事情我都做了,他氣得眼紅,三番兩次挑釁我,我沒搭理他。」
看著他老實憨厚的樣子,又想起嚴青旻懷疑審視的目光,嚴清怡搖搖頭,親昵地攬過他,低聲道:「這事兒你知我知,誰都別告訴,阿旻也不告訴……我又做了些絹花,明兒咱們先去文廟街,然後到水井衚衕。」
嚴青昊連聲應好。
第二天,兩人吃過臘八粥,幫薛氏收拾碗筷清掃了院子,才不緊不慢地出了門。
嚴清怡沒有像上次似的進綢緞鋪,而是在雜貨鋪門口擺了個地攤。
嚴青昊疑惑不解,指著不遠處的瑞祥問道:「怎麼不進去?要是再能賺到銀子就好了。」
嚴清怡笑著解釋,「大戶人家裡冬月就開始選布料做過年衣裳,今天已經臘八,再做衣裳早就來不及了。上次李家姑娘出手大方,也是因為你說要讀書的話。不管哪朝哪代,讀書人總是被人尊敬,咱們家中清貧,卻要省吃儉用地讀書,所以她們才願意接濟一二。現在天冷,千金小姐們哪裡會親自出門?倒不如這裡好,大家添置器皿用具,少不了從這邊經過。」
嚴青昊敬佩不已,「姐真聰明,姐想得真周到。」
嚴清怡輕笑,見他耳朵凍得通紅,忙把他的耳捂戴好,囑咐道:「讓你穿了厚衣裳你偏不,快往太陽底下站著去,別把耳朵凍掉了。」
姐弟倆有說有笑,歡樂不斷。
此時,後街的胡寡婦家裡,田二胖正吸著鼻子哭訴,「……他得了炒栗子,一個屋子裡住的十個人都給了,唯獨略過我。他家裡還送去新鞋子和新棉襖,他說他爹最近生意好,給家裡人都添置了衣裳,等回家還能天天吃肉……你不是說嚴家小子的爹就是我的爹,憑什麼他能有新衣裳我就非得穿破爛,他能吃肉我連湯都喝不上?他還罵我沒爹養沒爹教,娘,你可得替我做主。」
胡寡婦咬咬銀牙,「好你個嚴其華,竟然說一套做一套,敢騙老娘?二胖,你等著,娘也讓你穿上新衣裳啃上肉骨頭……那個小兔崽子不是說你沒爹嗎,娘讓他也嘗嘗沒爹養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