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萬晉朝,司禮監權勢極大,幾可與內閣分庭抗禮,素有「內相」之稱。而康順帝近些年更是倚重內侍,他曾不止一次流露出這樣的意思:閣臣在外,受父母妻小的拖累不說,跟文武百官牽扯極大,做決策之時往往思慮太多,而內侍是無根之人,無兒無女的,又大多從小被家人拋棄,只能效忠且依靠皇帝。故而,在康順帝看來,內侍比外臣更加可靠。
凡外面上書的奏摺先要經過內閣,由閣臣提出建議貼在奏摺上,這叫票擬。票擬需經司禮監送到皇上跟前,而皇上的披紅同樣要經司禮監然後回到內閣。
這其中,如果司禮監不小心忘掉幾份,或者有意無意地拖延幾天,閣老們是毫無辦法。
更何況,聖上親手批示的奏章極少,大多數是口述,由秉筆太監代筆批紅,再由掌印太監蓋上玉璽。
文字這東西,可以這樣解,也可以那樣解,能做的手腳實在太多了。
所以,即便貴為內閣首輔的張弦也不得不走范大檔的路子。
大姨母先前在京外,雖知道太監權大卻不知道竟然會到這種地步,呆怔半天沒出聲,心裡是左右為難。
有心把兩個外甥女送回去,可自己三個兒子的前程都沒著落,何況她在兩個妹妹面前暗示過許多次,會把外甥女留在京都。如果送回去,豈不就是打自己的臉?
可要是不送,今天這個范公公是打發了,可明天換成李公公呢,後頭再來個張公公呢?她怎麼忍心讓花骨朵似的外甥女去伺候個閹人?
大姨母輾轉發側了一夜,第二天就託病懶得起床了。
嚴清怡跟蔡如嬌要來侍疾,大姨母沒讓,只留下彭姑姑跟雨荷在身邊,反而打發人把昨天張老太君給的兩匹布送到東廂房。
布料是張老太君特地補償給摔了跟頭的幾個姑娘的,都是上品。
送給蔡如嬌的是一匹紅色綾地寶相花織錦和一匹湖水綠地桂兔紋的妝花紗。織錦倒罷了,雖然貴重但是平常並不少見,而妝花紗卻特別。
湖綠色的薄紗上交替織著黑、白、灰三行兔子,中間夾雜著嫩黃色的菊花和粉色牡丹作為裝飾。兔子口裡或者銜著靈芝或者銜著桂花,憨態可掬,活靈活現。
蔡如嬌一眼就瞧中了那塊布,比在身上問嚴清怡,「做件襖子好不好看?」
嚴清怡打量番,又退後幾步看了看,「做衣裳不如做裙子,依我看,做條馬面裙或者百褶裙都行,裙幅做的寬一些,顯得靈動,正適合你。」
蔡如嬌又搭在腿上比了比,點頭道:「果然做裙子好,我這就去找柳娘子。」
嚴清怡一把拉住她,「姨母現在病著,咱們不在床前侍疾倒罷了,反而張羅著做新衣裳,讓姨母知道會怎麼想?」
「那再等幾天?」
嚴清怡道:「紗裙不著急穿,等些日子也無妨,倒不如把這匹織錦給姨母裁件比甲,也顯出你的孝心……也不必麻煩柳娘子,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幫你裁,讓秋菊做出來就行。」
蔡如嬌應道:「我自然信得過你。要不,這匹妝花紗分你一半,你也做條一樣的裙子?」
嚴清怡笑著拒絕,「我不要你的布,你別搶我裙子就好了。」
想起濟南府那場鬧騰,蔡如嬌「刷」地紅了臉,瞪著嚴清怡道:「都過去的事情了,不許再提,再提我跟你翻臉。」
嚴清怡收住笑,正了臉色,坦誠地說:「表姐說的對,過去的都過去了,我不再提了。咱們兩個是表姐妹,又都寄居在姨母家裡,要是鬧了彆扭,我就沒人說話作伴了,姨母臉上也不好看。以後咱們兩人好好相處。」
蔡如嬌答應道:「好,以後我都聽你的,我要是哪裡做得不對,你提醒我。」
「咱們互相提醒,兩個人四隻眼,往後出門的時候也彼此提點著,如果鬧出笑話,別人提起來只會說是陸大人家裡的表姑娘,誰還能分清哪個是蔡姑娘哪個是嚴姑娘?」
蔡如嬌只是在家中被縱得嬌氣,並非不懂道理,聽嚴清怡這般解釋,當即點點頭。
嚴清怡笑笑,將那匹織錦扯出半幅鋪在炕上,估摸好尺寸,毫不猶豫地動了剪刀。
比甲做起來最簡單,不用上袖子也不用上領子,只是布料太過花哨,嚴清怡打算順著領窩一直到前胸處綴上一寸寬的素色襕邊,然後再縫兩條襻帶。
秋菊跟嚴清怡兩人連夜趕工,轉天就把比甲做成了。
嚴清怡又親自到廚房裡燉湯。
燒飯的婆子事先得了吩咐,已剁出約莫半斤肉餡,又泡發了五六隻香菇。
嚴清怡把發好的香菇去掉蒂,把菇身切成末,再剝一根香蔥也細細地切成末,隨後又且薑末。
她刀法好,刀刃離砧板不過半指寬,發出有節奏的「咚咚」聲。
蔡如嬌看得目瞪口呆,站在旁邊傻傻地問:「你幾時學會了切菜?」
打雜的婆子笑道:「看錶姑娘這刀工,沒有三兩年的工夫練不出來。」
「啊,」蔡如嬌輕嘆聲,「你怎麼什麼都會?」
嚴清怡笑,「沒辦法,家裡沒別人,不能凡事指望我娘,做得多自然就會了。」說罷,將肉餡、香菇末、蔥薑末和在一起,打上一隻雞蛋,再加上鹽、醬油、糖、米酒,將大碗遞給蔡如嬌,「使勁攪勻了,仔細別攪到外頭去。」
蔡如嬌捏著筷子左挑一下,右挑一下,東西沒和勻,肉餡挑出來不少。
打雜的婆子看不過眼,指點道:「表姑娘把筷子往裡伸伸,順著一個方向攪。」
蔡如嬌試過好幾次,總算找到點竅門。
此時嚴清怡已經削了冬瓜皮,將冬瓜切成大小相近的四方塊,見鍋里雞湯已經開始沸騰,將冬瓜塊倒了進去。
終於騰出手,接過蔡如嬌手裡的大碗,用力再攪動片刻,眼看著水汽順著鍋蓋四周鑽出來,便揭開鍋蓋,用把小瓷勺,邊汆丸子邊往鍋里扔,等肉餡全變成丸子,再捏幾粒枸杞進去,重新蓋上鍋蓋。
少頃,水汽復冒出來,嚴清怡將切碎的芫荽撒進鍋里,等得數息,讓婆子熄了火,再滴兩滴香油,將湯水盛了出來。
一碗冬瓜丸子湯,湯水清亮,顏色也配的好,白的是冬瓜、紅的是枸杞、綠的是芫荽,湯底沉著圓溜溜的肉丸子,色彩宜人香氣醉人。
蔡如嬌連連讚歎:「你真行,女紅烹飪樣樣來得了,還能寫一筆好字。」
「不止這些,我還能刨地種菜,」嚴清怡笑著伸出手,與蔡如嬌的放在一處。
兩人的手都纖細小巧,嚴清怡的指型更好些,蔥管般筆直修長。可細看就會發現,嚴清怡指腹處依稀可見小小的毛刺,遠不如蔡如嬌的細嫩柔滑。
嚴清怡道:「這兩個月沒做粗活已經好很多來,先前每到冬天,手指糙得刺人。」
蔡如嬌盯著她的手看來會兒,又瞧她的臉。
嚴清怡神情溫和,並不覺得干粗活有絲毫低賤之處。
蔡如嬌嘆口氣,「你每天臨睡前擦些手脂,慢慢就養好了。我那瓶手脂就很好用,等分你一些。」
嚴清怡笑笑,用托盤端起湯碗,另盛一碗粳米飯去了正房。
大姨母斜靠在床頭,兩眼茫然地盯著薑黃色帳簾上精緻的蟲草,聽到腳步聲,知道有人進來卻沒作聲。
嚴清怡將托盤放到圓桌上,走到床前溫聲道:「秋天容易起燥,冬瓜能清熱敗火,我跟表姐燉來碗湯,姨母嘗嘗可能入得了口?」
大姨母沒精打采地說:「先放著吧,過會兒有了胃口再吃。」
彭姑姑上前撩開帳簾,勺在旁邊掛鉤上,「兩位姑娘忙活了半上午,從切菜到和餡就沒有假過別人的手,太太不念別的,就看在兩位姑娘的孝心上,也該嘗上兩口。」說著,扶了大姨母起身,順手拿一隻靠枕墊在她身後。
嚴清怡舀出一碗湯,連同米飯一起擺在床頭矮几上。
大姨母側頭看一眼,見湯水紅紅綠綠的惹人心喜,加上馥郁的香氣直往鼻里鑽,不由就感覺出餓來。
湯里的丸子小,不過桂圓般大,正好一口一隻,味道鮮美又不失冬瓜的清淡,竟是出人意外的好吃。
大姨母贊一聲,「好吃」,就著冬瓜丸子吃了大半碗米飯。
彭姑姑將托盤端了下去,蔡如嬌打開手裡攥著的包裹卷,抖出那件比甲來,「姨母,我跟表妹做了件比甲,現在天氣開始涼了,正好可以套在褙子外面壓風,你看看合適不?」
大姨母看著眼前一對姐妹花,想起在回京路上還惦記著如何拿捏嚴清怡,又想起險些把蔡如嬌推倒火坑裡,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微闔了眼掩去眸中情緒,再睜眼,笑道:「合適,難為你們倆費心費神,都是孝順的好孩子。都晌午了,我自己靜靜就好,你們快去吃飯吧。」
話音剛落,只聽雨荷輕快的腳步聲走近,「回太太,表姑娘,外頭婆子說濟南府有位姓林的小哥帶了信給嚴姑娘。」
啊,是林栝,肯定是他!
嚴清怡愣一下,眸中頓時發散出耀目的光芒,「是我娘的信,肯定是,來人走了嗎?」
雨荷笑道:「還沒走,說是等姑娘的回話。」
嚴清怡看向大姨母,急切地問:「我能見見來人嗎,想問他一些話。我娘信里肯定只寫好的。」
大姨母微微一笑,為人父母都是這樣,不欲兒女擔心,所以就只報喜不報憂。
可她身子倦怠不想見人,而嚴清怡又不可能在自己的閨房裡接待男客,思量番,吩咐雨荷,「把客人領到穿堂西廳,在那兒見吧。」
雨荷應著,急匆匆地往外走。
嚴清怡強壓住心裡的激動,定定神,跟著走了出去。
西廳擺著架黃楊木屏風,上面鑲著綉了國色天香的綃紗。
嚴清怡在裡面的凳几上坐下。
不多時,外面傳來有力穩重的腳步聲,隔著輕薄的綃紗,嚴清怡隱約看到對面那道的身影,仍是那麼清瘦,仍是靛藍色的裋褐。
這般的熟悉,這般的讓人想念。
嚴清怡眼眶不由一熱,淚水已盈滿眼眶。
春蘭輕聲道:「表姑娘,林家小哥來了。」
嚴清怡深吸口氣,拚命把淚水憋回去,開口問道:「林教頭,是幾時進京的?」
儘管嚴清怡已經盡量穩住聲音,林栝還是聽出那一絲輕微的顫抖,心裡不由也跟著顫了下,低聲道:「昨天到的,先尋客棧住下了,嬸子托我給你帶了信。」
春蘭過去拿了信遞到嚴清怡手裡。
嚴清怡不急著看,攥在手裡端詳會兒,問道:「我娘跟阿昊可好?」
林栝猶豫會兒,「都好著,阿昊最近頗有長進,教頭說等年後可以提前讓他當差,每月免了食宿還能有五百文的工錢。」
「也不枉林教頭費心教導他,」嚴清怡笑笑,再問,「我娘呢?」
林栝答道:「你娘身子好著,只是她前陣子去找了袁先生,又去了趟湧泉衚衕,被訛了十兩銀子不說,還惹出好一頓氣。現下,那個姓胡的寡婦隔三差五就讓嚴青富押著阿旻去東四衚衕要銀子,每次也不多要,一兩二兩的,或者半吊錢都成。」
嚴清怡喟嘆一聲,她早該料到薛氏性子軟和,若是一直苦著倒罷了,現在手裡有銀錢,肯定想要把嚴青旻接出來帶在自己身邊。
可薛氏怎可能抵得過湧泉衚衕那幫人,恐怕連胡寡婦一半的心思跟潑辣也對付不了。
只是,她人在京都,干著急卻無能為力。
林栝察覺道她的心思,續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已經託付李實,他答應時不時過去盯著點兒。」
嚴清怡長長嘆口氣,「多謝你,只是我還有另外一事想請你幫忙,不知你要在京都待多久?」
林栝道:「武舉是九月十六開始,連考三場,每場估摸要三天,月底能比完,我想等發榜再做決定……你有事儘管說。」
嚴清怡默默思量會兒,吩咐春蘭,「去給客人倒杯茶。」
春蘭心知肚明,無聲地退了下去。
廳里只剩下他們兩人,嚴清怡低低喚聲,「林大哥」,停得數息又喚,「林大哥」。
以往她只叫他「林教頭」,這還是頭一次這樣叫他「林大哥」。
聲音低柔婉轉,蘊含了無窮情意。
林栝只聽得心神蕩漾,抬手扶在綃紗上,柔聲問:「阿清,你有什麼事兒?」
嚴清怡低低道:「事情不太容易,可我找不到別人去做……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下,禮部精膳司主事顧長成跟太常寺典薄姜守仁家裡最近可否有喜事?也不一定是喜事,就是打聽他們兩家的姑娘有沒有出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