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去年夏天,翰林院章學士上摺子,說夏麥收成不濟,奏請萊州府、青州府等地減免稅收,又提出恢復古制間架稅以彌補減少的稅糧。
間架稅就是房產稅,根據各家房屋的等級和間數多少收取。
康順帝苦夏,帶著妃嬪們在西山避暑,懶得管這些雜事,便吩咐送給七爺過目。
范大檔去的時候,那副畫正攤在書案上,墨漬未乾,便讓他瞧了個清楚。
那眉眼、神情與適才所見的小姑娘毫無二致,唯一不同便是畫中人是個穿著裋褐的小僮。
七爺聲名不顯,看似諸事不管,但隨在聖上身邊伺候的人心裡都有數,七爺才是朝中地位最不可能動搖的那位。
只是七爺身子不好,平日總是閉門謝客,教那些想巴結的人也巴結不上。
范大檔窺見到那幅畫,當即就牢牢地記在了心裡,沒想到今日往張府一行收穫頗豐,不但能孝敬師傅,還有可能跟七爺搭上弦。
范大檔笑一笑,輕叩著美人榻的扶手,再度闔上眼,細細思量起來。
剛過未正,慈正院的酒席就散了。
因為赴宴的大都是各家的當家主母,家裡尚有一大堆事兒等著,因此也不多耽擱,略微喝兩盞茶就告辭。
嚴清怡本想去跟蘇氏道別,順便提一下去羅家看花房的事兒,不成想蘇氏走得急,只跟張老太君那桌打過招呼就匆匆離開,壓根兒就沒多看她一眼。
嚴清怡只得垂頭喪氣地跟著大姨母與蔡如嬌一道離開。
走出門口時,陸家三兄弟已經等著了,卻不見陸致。
陸安平對大姨母道:「張大人留父親有事相商,稍後才能回去。」
大姨母只淡淡「嗯」了聲,再無別言。
嚴清怡頗感詫異,大姨母來時還興高采烈的,精神頗好,怎麼突然又扳了臉?不對,好像是吃飯時候就沒什麼精神。
大姨母跟那些官階差不多的太太們坐一桌,那桌上了桂花酒,好幾個人嚷嚷著灌酒,而大姨母竟是滴酒未沾。
印象里,大姨母是能喝一點的。
在濟南府時,二姨母做東叫了席面,她們姐妹三人喝完了整整一罈子。
那是為什麼?
是因為蔡如嬌摔倒?
難道這不是大姨母早就預料到?
還特特地吩咐蔡如嬌穿綉牡丹花的褙子……今兒摔到院子里的三人,衣裳上繡得都是牡丹花。
嚴清怡百思不得其解,蔡如嬌卻完全沒有在意,而是不迭聲地讚歎,「竟然能見到皇家人,還有好幾位老封君,不枉來一趟京都。等回東昌府,我就能顯擺顯擺了……柔嘉公主真是氣派,你瞧見她步搖上的紅寶石沒有,個個都有指甲蓋那麼大,還有她腕間戴的南珠手串,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粉色的南珠,這下真長見識了。」
嚴清怡心事重重,隨口附和道:「我也是頭次見。」
「對了,張府竟然有把玉壺冰,本來我以為已經絕傳了。」
嚴清怡心不在焉地問:「什麼玉壺冰?」
「是琴啊,你竟不知道?」蔡如嬌見嚴清怡不懂,心裡隱隱有絲得意,「玉壺冰是桐木斫琴,比起別的琴聲音更亮一些。」
嚴清怡又問:「你什麼時候看見的,我怎麼沒看見?」
蔡如嬌笑道:「你不是陪著羅家那個小姑娘做絹花嘛,我跟魏姑娘往楓林里轉了轉。林子里有間竹屋,幾位姑娘在那裡彈琴烹茶。有兩人彈得還行,有些卻是不到火候,還不如我的琴藝。」
旁邊一直微笑著的大姨母忽然開口:「以後阿清還是少跟羅家人來往,見到了打個招呼就成,不必深交。」
嚴清怡笑著解釋:「因為看到羅家三姑娘長得冰雪可愛,就陪她玩了會兒,並沒有說什麼,蘇太太不愛言談,羅二姑娘也不怎麼說話。」
大姨母點頭道:「你姨父是張閣老的門生,張閣老跟羅閣老政見素有不和之處。」
不等說完,嚴清怡已經明白,「我知道了,不會讓姨父難作。」
大姨母欣慰一笑,嚴清怡果真是聰明,話一點就透。
如今內閣共五人,外面看起來是一團和氣,可內心各有各的算盤。
陸致板上釘釘是張弦的人,如果跟羅家來往多了,怕張弦心裡有計較,況且羅家肯定也不會真的看重陸致。
總之,能避諱就該避諱著,免得另生枝節。
只是,想起今日之事,大姨母就感覺心裡堵得慌,想壓了塊大石般,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下,就連蔡如嬌也察覺到大姨母有心事,不再嘰嘰喳喳地說話,幾人沉默著回到東堂子衚衕。
嚴清怡換過衣裳,把頭上首飾除了,便往正房去,彭姑姑攔住她笑道:「太太今兒有些乏了,想歪著打個盹兒,表姑娘就不用過來了,夜飯也各自在屋裡用。」
嚴清怡道聲「好」,仍回西廂房。
獃獃地坐了片刻,眼前又浮現起蘇氏憔悴蒼白的臉色,和面對她時不容錯識的戒備與疏離。
蘇氏話都不肯對她多說一句,她又該怎麼提前世的事情?
說出來,恐怕腦子有病的就不只蘇氏一人了。
嚴清怡左思右想找不到辦法,只能安慰自己,能結識蘇氏也算是有了進展。
正思量著,蔡如嬌神情愉悅地進來,把手裡拎著的小布包解開,「這是我得的東西,讓我看看你的。」
嚴清怡嗔道:「咱倆總是一起,我得到的東西你不都見過了嗎?」話雖如此,仍是吩咐春蘭把妝盒取來。
東西攤了滿桌子,有釵簪有玉佩,還有兩條手串,堆在一處,珠光寶氣的。
蔡如嬌細細比較番,得出個結論,「東西差不多,也真難為她們準備這麼周到。」
嚴清怡笑,「去賀壽的大多數是官宦人家,總不能給你只金鐲子,給她只銀戒子,肯定份量價值差不了多少……對了,這些東西還得呈給姨母看看,姨母心裡有數,以後也好還禮。」說著讓春蘭把各樣東西都登記造冊。
嚴清怡記得仔細,把物品的材質樣式,收禮的日期地點以及何人所贈都寫得一清二楚,蔡如嬌咋舌,「你這麼認真,都快趕上我家賬房做的賬本了。」
嚴清怡奇道:「你看過賬本?能看懂嗎?」
「那當然,我娘短不了在家裡對賬,我從小就在旁邊跟著看,這麼些年下來,就算摸不透裡面的門道,也能說出個一二來。」
嚴清怡道:「那你教教我怎麼做賬。」
「這簡單,」蔡如嬌爽快地答應,另取一張紙,豎著折出三道銀子,在最上面空白處寫了日期、進項、支出、數額等字樣,「我給你打個比方,你這麼聰明肯定一學就會,就好比今兒發月錢,進項這裡寫二兩,然後你花十文錢買針線,就在支出這裡寫十文。每頁底下留白,要記上匯總,進了多少花出去多少,盈餘多少。等隔上三兩個月,把賬本上的數目字跟你手頭的銀子對一對,能合上就行。記賬沒別的,就是一個仔細,我幹不了這事兒。」
嚴清怡連連點頭,又問:「你會打算盤嗎?」
蔡如嬌頓一下,不好意思地說:「就會背幾句簡單口訣,正經打沒練過,你打聽這個幹什麼,不會是想學打算盤吧?」
嚴清怡坦誠地回答,「我是想學,我家裡情況你也知道,現在也沒個進項。我尋思著在濟南府開間小鋪子,不指望賺錢,夠日常嚼用就行。」
她眼眸烏黑透亮,神情極為認真,看樣子是仔細考慮過的,而不是一時興起。
她比自己小四個月,待人處事卻老成周到,這會兒又想著幫忙家裡。
蔡如嬌不覺有些慚愧,開口道:「彩霞是跟著我娘伺候的,我問問她會不會,不過你也得先有個算盤才成。」
嚴清怡笑道:「想明天請大表哥幫我買一個。」
蔡如嬌眸子亮一亮,「我也買一個,正好跟你作個伴兒。」
說笑間,天色漸漸沉下來。
廚房裡送了飯過來,蔡如嬌索性留在西廂房跟嚴清怡一道吃,等吃完了,又說了會兒話,才回到她的屋子。
陸致直到快宵禁的時候才回家,臉上神情晦澀不明,說不清到底是喜還是悲。
大姨母一見他,就嗚嗚咽咽地抽泣,「我是沒臉見人了,我說呢,幾次問起是哪個貴人,都推三阻四地裝不知道,原來是個閹人?我兩個嬌滴滴的外甥女,去伺候個閹人,我還怎麼去見九泉之下的爹娘?」
「蠢婦!」陸致重重拍一下炕桌。
大姨母稍愣,又拿帕子捂著顏面哭起來,「伺候個閹人,是要守一輩子活寡呀。你怎麼能幹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兒?」
陸致不耐煩地喝道:「有完沒完?口口聲聲閹人閹人,你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人家根本就沒瞧中你那外甥女。」
「沒瞧中?」
大姨母愣一下,一時顧不上該歡喜還是該失望,怔怔地問道:「他怎麼竟瞧不上?」
「司禮監的秉筆太監,聖上面前的紅人兒,就連恩師都得巴結他,你以為隨便個人他都能看得上?」陸致輕蔑地看一眼大姨母,「實話告訴你,人也不是范公公要的,他是要了孝敬邵公公的。想必你不知道邵公公是誰吧,是打小伺候過聖上的,整整伺候了聖上四十年。當初聖上身邊八個貼身太監,眼下只剩了邵公公一人。要說這世間誰最了解聖上的心思,除了邵公公還能有誰?」
大姨母擰著帕子問道:「那邵公公到底多大年紀?挑中了哪家姑娘?」
陸致道:「太常寺姜守仁的閨女,你看吧,姜守仁很快就要發達起來了,今兒恩師就說要把他往吏部活動,順道還能再升一級。六部中禮部為尊,吏部為重,能進吏部,姜守仁幾個兒子的前程不用愁了。邵公公那邊要是喜歡了,少不得還得提拔。」
大姨母狐疑著再問一遍:「那邵公公是不是年歲不小了?」
陸致搖頭嘆道:「你盡問這些蠢話,都奉旨出宮榮養了,年紀能小得了,不是七十也差不多。」
大姨母倒抽口涼氣,「這年紀也太大了。」
「年紀不大也輪不到你?邵公公這是出了宮,沒出宮的時候,都上趕著往他家裡送姑娘。就是這位范公公,他不過沒開口,只要開了口,肯定沒有你上前巴結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