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陽公主
程尋嚇了一跳,不覺後退半步,定睛一看,模樣有些熟悉,竟是書院里的女學子木芙蓉。數月未見,這姑娘看著長高了一些,眼睛腫的似核桃一般,滿面淚痕。
「木姑娘,怎麼了?」程尋念頭轉了轉,「你是受了欺負?」
程尋記得這木芙蓉曾自稱與弟弟關係不睦,如今又是假期,這般急急忙忙跑到書院,哭成淚人兒一般,多半是受了家人欺侮。
「夫子……」木芙蓉低泣,「夫子救我。」
「你不說明白,我又怎麼能幫你?」程尋耐著性子,溫聲道,「是誰欺負了你?你弟弟嗎?」
木芙蓉輕輕點頭。
程尋想了想:「這邊冷,你先隨我進來,洗洗臉,歇一歇,再慢慢說。」她帶著木芙蓉往回走,又輕聲寬慰:「你放心,非書院學子不能進書院。你在這裡,他傷不到你。」
雷氏等人見呦呦這麼快回來,都是一經,見她帶回來一個人,就更驚訝了。
程尋簡單解釋兩句后,他們看木芙蓉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樣了。看木芙蓉形容狼狽,江嬸去打了熱水過來,讓她稍作整理,又煮了熱茶給她暖身。
木芙蓉畢竟是個年輕姑娘,驟然見到這麼多人不免羞窘,問什麼也不答,只沉默地坐著。程尋無法,只得先讓江嬸陪著她,自己則去做未竟之事。
不過杏園的楊夫子和沈夫子都婉拒了程家的好意。這兩個年紀相仿的夫子決定搭個伴兒一塊兒過年。
程尋見他們態度堅決,便也沒有強求,她向他們拜一早年,轉身回家。
雷氏對於女兒並未請到兩位夫子並不意外,她只點一點頭,輕聲問:「那個學子是怎麼回事?大過年的,從家裡跑出來,到書院來做什麼?」
程尋輕嘆一聲,簡單說了木芙蓉的身世:「許是在家裡受了委屈,又無處可去,只能回書院。」
「倒是個可憐的人。」雷氏沉默,輕嘆一聲,「原本還有個娘,現在娘也沒了。」
大過年的,聽到別人的傷心事,她也不好受。
「我去看看她。」程尋小聲道。
雷氏忽道:「呦呦,你看這樣行不行?既然他們家裡容不下她,那乾脆就找個願意收容她的人家?」
程尋也這麼想,然而她剛向木芙蓉表達這個想法,對方就搖頭落淚了。見小姑娘哭,程尋有點慌,有些無奈:「那你覺得該怎麼辦?」
「他不會放過我的,他不會放過我的。」木芙蓉泣道,「我逃到哪裡,他都會把我抓回去的。他連去書院讀書,都要拽著我一起。我躲在別人家裡,他會逼我回去。我躲在書院,他也不肯放棄。我想著嫁人能逃開,他連我嫁人都不許……」
她情緒激動,蒼白的面頰上也染了一抹不正常的紅。
程尋忽然福至心靈,小聲問道:「他,對你,是不是有什麼其他心思?」
她想,這已不是簡單的家人不和睦,這是厭惡甚至是恨了吧?
驚慌無措自木芙蓉臉上一掃而過。她雙目微合,咬牙道:「他,他今天試圖對我行不軌之事……他要我和他一直在一起。」
程尋瞬間瞪大了眼睛:「什麼?」她下意識環顧四周,是了,這是她的房間,此地並無外人。不過木芙蓉說什麼?她沒聽錯吧?
木芙蓉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這個秘密說出口。不知道從何時起,木長青看她的眼神就不對勁兒了,有時還會說些讓她受不了的話。這次她從周府回家,他更是變本加厲。今天的一切超出了她的想象。幸好他還有點人性,暫時放過了她。可她不能再在家中待下去。她從偏門逃出家,胡亂租一輛馬車,不知往何處去,只能先到書院躲避。
「能不能不告訴旁人?」木芙蓉仰頭,哀求程尋。
程尋毫不猶豫:「當然。」這種事又怎麼能對人說?不過那個木什麼,是了,木長青也太不是東西了吧?
這個秘密在木芙蓉心裡待了好久,今天吐露出來后,她心裡的愁緒竟莫名輕了一些,還帶一些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她低聲自語:「我真是恨極了他,我希望我從來都沒認識過他……」
程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姑娘。她想了想:「告官不可行,會損你名頭,不過可以教訓教訓他,讓他息了心思。要不,揍他一頓,讓他離你遠點?」
很明顯木芙蓉對木長青沒有其他想法。即使有,也是不好的。
木芙蓉連連搖頭:「不能,不能,不能這樣,我只想永遠不再見他。」
程尋微微一怔,有些氣悶:「那你還有其他親人嗎?比如親叔叔伯伯,親舅舅?」
「有,只是多年都沒聯繫過。」木芙蓉小聲道,「我在張家還有個叔叔。」
「若你這叔叔靠得住,可以先投靠你叔叔。」程尋給她提建議,「有你叔叔護著,應該會安全很多。反正你母親也不在人世了,你其實沒必要繼續待在木家的。嗯,你要是覺得心裡不安,可以給木家出撫養費。啊,就是他們撫養你長大的錢。」
木芙蓉不說話,似是在考慮程尋的話。
程尋露出一個笑容來,用輕鬆的語氣道:「先不要想那些了,至少在書院,你是安全的,眼下最要緊的,是先過個好年。」
她好一通安慰之後,木芙蓉臉上的悲傷之色才少了許多。
程尋沒經歷過多少事,對木芙蓉這樣的情況也不知道怎麼處理才是對的。父母問起原委,她只能說是受了家人欺負。
「這我知道。」程啟皺眉道,「她那個弟弟……」他是斯文人,一時半會兒卻想不出合適的詞來評價那個木長青。
至於木芙蓉,她如今無處可去,程家自然先留她在這裡。
木芙蓉嬌嬌怯怯,雷氏瞧著都覺得心疼,多乖巧的姑娘,怎麼偏生在家裡被人欺負呢。不過似乎也沒有教木芙蓉在此久居的道理。萬一那木家告他們一個拐帶人口,可就不好說了。
—
大年初一當天,崇德書院就來了不速之客。木長青面色陰沉,詢問木芙蓉是否在此。他難得態度不錯,只說家中老父非常擔憂。
他找不到她,都快急瘋了。連夜去了周太傅府,不見她的蹤影,猛然想起崇德書院,就匆忙趕到這裡。
程啟直接道:「她不在這裡。」
「我問過看門的大叔了,她昨天進了書院。」木長青不信。
程啟皺眉,本想說一句木芙蓉不在這裡打發了他,卻沒能成。程啟道:「對,她是在書院,可是她不想看到你。她既是崇德書院的學子,崇德書院就要護她周全。你們木家既然容不下她,又何必要她回去?難道真想逼死她?」
木長青定了定神:「夫子,這中間可能有誤會。沒有人要她死,也沒人容不下她……」
時至今日,程啟都記得初見木長青姐弟時的場景,說木芙蓉在家中沒受欺負,誰信呢?大年初一,程啟不想跟他廢話,直接教人送客了。
木長青不肯,卻被連拉帶拽給請了出去。
他對自己說,還好,至少現在知道她在哪兒。不過一想到她躲著他,不肯回家去。他就怒火高漲。他不信,她能躲他一輩子。天知道他多想直接闖進崇德書院,但他不能。這家書院山長的小女兒是未來皇后,他得罪不起。
木長青很後悔,早知道今日,他當初就不該帶著她一起去書院。他沒進去,她反倒躲進去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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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木長青離去,木芙蓉悄然鬆一口氣。然而想到將來,她還是心中不安。
程尋有時也安慰木芙蓉,不過更多時候,她希望木芙蓉自主、獨立、強大。人不可能躲一輩子。當然程尋也覺得那個木長青需要教訓一下。
對於在崇文館當值的程尋而言,年假是很短暫的。不過元宵節京城有燈會,她倒是有機會和蘇凌一起賞燈。
街上各式各樣的花燈,儼然已是燈的海洋。
見到這樣的美景,程尋也跟著心情大好。她與蘇凌一道猜燈謎、贏花燈,不亦樂乎。
擠出人群時,他們兩人以及身後的侍衛燕山等人都各持了兩盞燈。
程尋輕嘆一口氣:「可惜只有兩隻手。」
蘇凌低頭看看手上的燈:「加上我的,有四隻。」
「不夠啊,」程尋算著,「你的,我的,給我娘的,我爹的,江嬸的,我二哥,我二嫂,我大哥,大嫂,侄子,侄女……」她想了想:「唔,還有現在在我們家的芙蓉。」
「這是誰?」蘇凌捕捉到一個陌生的名字。
「就是書院的兩個女學子之一,現在在我家裡住。」
蘇凌點一點頭,不甚重要的人,沒什麼要緊的。
程尋心裡忽的一動:「蘇凌,你可以給人做媒許親,你也可以給人護身符,你也可以懲罰人,你甚至可以……」
大概是和蘇凌太熟了,或許是他在她面前一如最初,以至於她有時幾乎都要忘了,他是一個有著生殺予奪大權的人。
「怎麼了?」蘇凌有些詫異她會忽然提到這些。
程尋燦然一笑:「沒什麼,我只是想著可能到時候會有事情麻煩你。」
蘇凌微怔,繼而輕笑:「咱們之間,說什麼麻煩不麻煩。」
程尋夜裡直接歇在了京城程宅。
蘇凌將她送到家門口后,輕聲道:「真不用我陪你?」
「不用不用。」程尋連連搖頭,「我大哥大嫂他們都在呢。」
「那你回去吧,我等你回去再走。」蘇凌眉目含笑。
程尋笑著搖頭:「不,還是我看著你走,我都到家門口了呢,我等你馬車走了,我再回家去。」
兩人依依不捨好一會兒,終是蘇凌妥協,程尋笑眯眯地看蘇凌乘坐馬車而去。直到馬車不見蹤影,她才迴轉身。
院子里的燈亮著,她提著燈籠,大步回自己的小院。然而剛行幾步,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愣一愣:「三哥,你怎麼在這兒?」低頭看一下自己手上的燈籠,她舉起燈籠湊到程瑞跟前:「給,給你燈籠。」
程瑞站在院子里,他的眉眼似乎要融化在昏黃的燈光下,無端給人一種疲憊感。他順手接過燈籠,輕聲道:「你回來的倒挺早,我以為你要晚些時候回來呢。」
「街上燈好看,不過都差不多,就早些回來了。」程尋覷著三哥的神色,「三哥沒去看燈么?站在這裡做什麼?怪冷的,怎麼不去堂屋坐著?」
「去看燈了,就在這兒站會兒。」程瑞輕聲道,「想著站一會兒就走,就沒麻煩。」
「大哥大嫂呢?」程尋扯一扯程瑞,「走啦,去喝杯熱茶。」
「他們大概賞燈還沒回來。」程瑞任她扯著往裡走。
程尋跟這個三哥相處不算多,但畢竟是龍鳳胎,小時候同吃同住,長大后也時常通信。可以說對彼此非常了解了。她一看三哥這模樣,就知道他定是有心事。如果問他,他肯定不會說。最好的辦法,是陪他坐會兒,說一些趣事,逗逗他開心。
這一招很管用,所以當程瑞拿著呦呦給他的燈離開時,神情明顯輕鬆了一些。
而程尋則輕輕嘆一口氣,如果所有人都能無憂無慮就好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生活還得繼續。
正月十六又歇息一天,正月十七程尋繼續去崇文館當值,繼續那單調卻又不失有趣的工作。而崇德書院也結束了年假正式開學。
新的一年,崇德書院又多了幾個女學子,其中有兩個還是一對姐妹。
京城的陳員外,家中有不少商鋪,也有許多良田,可惜妻子早逝,他雖有多房姬妾,卻只得了兩個女兒。前幾年過繼了一個兒子,又染病離世。
陳員外四十來歲,自忖年近半百,可能這輩子都沒有兒子了,倒不如認命,好好教養兩個女兒,讓她們繼承家業,再各自給她們招贅一個老實好拿捏的夫婿就是了。
他將兩個女兒帶在身邊教導了幾年,又想著再幫女兒博一個名聲,就送到有名的崇德書院去讀書吧。
他的兩個女兒,可一點不比兒子差。兒子能做的,女兒也能,書能讀,生意能做,賬務會理,家務會管。甚至將來也能娶丈夫,繼承煙火。
陳家姐妹很容易就通過了入學測試。程啟之前已經有過兩次接待女學子的經驗,這一次很輕鬆就安置好了她們。
倒是那個一心想進書院捉人的木長青,再一次被拒之門外。——不過,從他的入學測試來看,他比前次有進步。這樣繼續下去,過不了多久,崇德書院的入學測試,應該就難不住他了。
書院恢復了上課,木芙蓉很開心。她覺得她的生活要暫時恢復正常了,她會好好讀書。也只有讀書的時候,她能暫時忘卻煩心事。
周令月得知木芙蓉回家之後,又被弟弟逼得躲進書院,氣不打一處來:「你就不應該回去,你該和他們斷絕關係,永不相認。我讓我爹收你為義女。義父和繼父差不多。你的婚事,我爹也能做主。對了,書院這麼多同窗,你看上哪個就選哪個,讓我爹給你做主……」
她說得激動,木芙蓉心中一片茫然。真要這麼做嗎?
—
時間過得極快,春風吹過之後,轉眼間就到了三月。
離十八歲生日越近,程尋就越緊張。——當然,她也不是怕生日,而是她生日的十天以後,就是她和蘇凌大婚的日子。
她想,她以前大概不知道她自己有一點婚前恐懼症。一想到要真正嫁給蘇凌,她不由得緊張萬分,當然緊張之餘,還有些期待。
系統的電子音時不時在她耳邊響起:「真的不想改變主意?」
程尋雙眼微閉,只做不曾聽到。什麼時候能完全解除綁定就好了。
「那得等你任務完成。」依舊是冰冷的電子音。
程尋睜開眼,不再理會它。
一進三月,程尋就沒再去崇文館,因為她的領導給她放了長達一個月的「婚假」。
宮裡沒有太后太妃等,能算得上皇帝女性長輩的,也只有長公主了。所以教導未來皇后的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茂陽長公主於三月初進了崇德書院,她笑著對程尋道:「你也別怕,我這就是走個過場,宮裡人少,沒多少規矩要學。你只要記一記大婚時的禮節就夠了。」
程尋點頭,對大婚時的禮節記得格外認真。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茂陽長公主笑道,「宮裡的規矩,都是用來約束下面人的。你若想守規矩,大家誇你一句。你若不想守,也不會有人敢罵你,因為你是主子。」
程尋輕輕點頭,有些意外。
茂陽長公主衝程尋笑一笑,心說這姑娘或許讀書科考有天賦,是個聰明人。可惜吃虧在出身上。程家書香門第,人口簡單,這位姑娘的心思大概要簡單通透的多。不過,有懷思護著,日子想來會很輕鬆。
她回想著年輕皇帝的叮囑,有些想笑。她這個侄子,大約是真的很在乎他的皇后吧。
大婚的禮儀雖然複雜,可程尋記憶力極佳,冊子上的字,她很快記得一字不差。
「不錯,到底是狀元之才。」茂陽長公主忍不住稱讚,「可是光記住可不行,得會用才是。」
程尋笑著點頭:「那是自然。」
茂陽長公主難得出京城一趟,見程尋聽話學的也不錯,想著學了有一會兒了,不如歇一歇。她笑道:「我來著書院兩次,還沒真正見過學子上課。」
程尋會意,笑道:「那我帶長公主在書院走走?」
「不行。」茂陽長公主面容嚴肅,輕輕搖了搖頭。
程尋不解:「怎麼?」
「你以後不能叫我長公主。」茂陽長公主微微一笑,「你得隨著懷思,叫我姑姑才是。」
程尋怔了一瞬,繼而有笑意溢滿雙眸。她有些羞,有些不自然,但還是輕聲道:「姑姑。」
「這才對。」茂陽長公主一笑,輕輕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