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破秘密
除了父母家人,張煜竟然也在。
今日是開學複課第一天,張煜下學后拜訪姑丈,被留下來用膳。
程尋自己是不想同張煜一起用膳的,可若因此而迴避,倒更容易讓人生疑,因此她也就沒有特意避開。
晚間,她與父兄以及張煜一同用膳,安靜老實,鮮少開口。
程淵偶爾會與張煜說上一兩句,問起他在學堂里的種種,或是他在學業上的困惑。
張煜雖然不喜歡崇德書院,但是對這位少年成名,年紀輕輕就急流勇退擔任書院山長的姑丈還頗為尊重。對於姑丈的問題,他一一答了,態度良好。
程淵眼角餘光掃了一眼在一旁隱形人一般的女兒,很快又移開了視線,勉勵內侄:「既然到了這裡,就要好好學。書院里也有幾個學子,學識不錯,比如前幾年的賀雲,現在還在書院的杜聿……」
張煜「嗯」了一聲,對姑丈誇讚別人的話,稍微有些反感,卻又不好表現出來。他眼神微閃,看見了黑乎乎的、埋頭吃菜的程尋,心裡有些許不屑,又有些許不快,飛快轉過了目光。
這一頓飯,張煜吃的並不大痛快,終於捱到結束。他略待了一會兒,就提出了告辭。
程淵考慮到他明日還有早課,也未多挽留他,只又叮囑了幾句要他好好讀書、多與同窗來往之類的話語,讓其離去。
此地已無外人,程淵轉向了女兒,笑道:「人走了,你現下可以鬆一口氣了吧?」
「爹——」程尋沖父親一笑,「你又取笑我是不是?」
「哪敢取笑我們的程大小姐?」程淵故意打趣女兒。
程尋還從未被人喚成「大小姐」過,她羞窘而尷尬,也不顧兄長在側,輕輕晃一晃父親的胳膊,笑著撒嬌:「爹爹明明就是取笑我,還不肯承認……」
「好了好了……」程淵正了臉色,「不逗你了,回去歇著吧。明兒早課可不能遲到。」
「爹,你放心吧。」程尋似模似樣沖父親行了一禮,又對二哥笑笑,「二哥,我回去啦。」
程啟只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告別父兄,程尋剛出門沒多久,就遇見了江嬸。就著檐下的燈光,程尋看向江嬸手裡端著的東西,輕聲問道:「江嬸,你端的什麼?」
「是呦呦啊。」江嬸認出了她,笑道,「廚房裡新做的湯,端來給你二哥嘗嘗。」
「是醒酒湯么?二哥沒有喝酒啊。」程尋不解。
江嬸含笑擺一擺手:「傻姑娘,不是醒酒湯。」她壓低了聲音:「是你二嫂守著爐子熬的,想著有客人,怕不方便了,又怕時間久了走味兒,這才央了我送來。你要不要嘗嘗?廚房裡還有,待會我給你盛一盅。」
程尋瞭然一笑:「原來如此,二哥好福氣。我就不喝啦,那江嬸快去吧,辛苦你啦,我去看看娘。」
她尋思著二哥雖然已經用過晚膳了,再多喝一盅湯,應該能喝下吧?關鍵這是二嫂的心意啊。
跟江嬸點一點頭,兩人向各自的目的地而去,都沒有注意到數十步外大柳樹的陰影里站著的一個人。
張煜神色複雜,他不過是疑心掉了玉珏,回來尋找,卻給他聽到了什麼?
「呦呦」?「二哥」?「傻姑娘」?
可是,和那個中年女人站在一起的,分明是穿著青色棉服的同窗程尋!
他在書院數月,雖然和程尋在同一個學堂,而且還有可能勉強稱得上遠親,但他從未與程尋打過交道。——或者說,他和書院里的學子們都沒怎麼打過交道。
當然,他內心深處,對崇德書院的不少人是有些瞧不上的。
在他的印象中,程尋此人,小小矮矮,一張臉黑乎乎的,雖然衣衫整潔,書桌乾淨,卻無端給他一種髒兮兮的、很邋遢的感覺。——他琢磨著可能是膚色的緣故。而且程尋是姑丈家裡的遠親,家窮,交不起束脩以及各種費用,整日在山長家中蹭吃蹭喝。這種行徑,更是讓他不屑與之為伍。看一眼都嫌髒了眼睛,更不要說來往了。
程尋?程呦呦?
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
今晚夜色暗沉,沒有月光。可是不甚明亮的燈籠光芒並不能阻止他看清這一切。跟他在同個學堂讀書的同窗程尋,竟然是山長的女兒?祖母有意讓他娶程家的呦呦,她這般行事,祖母可曾知道?
張煜說不出自己心頭究竟是什麼感受。他想,如果他這個時候,折回去,去姑丈面前質問,姑丈肯定會給他一個說法。可是他腳下似是有千斤重,這一步怎麼也邁不出去。
他想不明白,姑丈怎麼會讓女兒到書院去讀書。一個姑娘家,真想將來紅袖添香,稍微讀兩本詩選,臨臨字帖,能寫一手簪花小楷也就是了。非要把臉塗成黑炭模樣,待在書院里,學些無用的東西?!難道還要強過他不成?
張煜生氣、焦灼,又有些不理解,他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寒氣襲來,他才猛然驚醒,按下心頭的種種情緒,放輕了腳步離去。
要因為這件事而推拒了這樁親事么?
張煜在回梧桐苑的路上,不停地思索著這個問題。他知道祖母想安排這門親事的用意,無非是想著他將來可能走仕途,而程家父子,或在杏壇,或在官場,都有人脈,對他也有益處。而他自己,也確實能接受程呦呦做他的妻子。
——誠然他小時候不大喜歡她,可是不管怎麼樣,她的相貌與家世也都能與他相配。而且祖母的意思,他並不想違拗。他想,對於娶她為妻這件事,他並不算反感。
回到梧桐苑時,他心裡終於有了決定:先觀察一段看看。若她在書院安靜聽話,那他就繼續裝作不知道,也好全了姑丈和程家的面子。若她有出格之舉,那他就跟姑丈提一兩句。
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心中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久久沒有散去。
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張煜一直暗暗留心觀察著程尋,見她每日都是看書習字,一下了學就回家去,冷冷清清的,很少與其他學子來往,略略放下心來,還算滿意,也就沒有提起此事。
這些程尋並不清楚。她從沈夫子那裡得知蘇同學等事情結束就會回來,就漸漸放下擔憂,認真讀書、學習功課。
春闈漸近,杜聿和其他幾個在秋試里中舉,意欲參加春闈的學子們一起,由山長等人親自教導,近來已經很少在學堂出現了。
正月末的月測,程尋竟然奪了魁首,經義更是得了夫子誇讚,她一時心情大好,心說,若是蘇同學在此,肯定也會為她高興。
雖然說程尋這次得魁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杜聿等人沒參加月測,但是這樣的成績也夠讓她高興了。她喜滋滋地同父母家人分享了這一好消息。
豈料,她剛一開口,程淵便道:「不用說了,我已經知道了。」
雷氏也笑著點頭:「娘也知道了。」
程尋奇道:「你們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二哥早就說了。」雷氏笑著,輕輕摩挲著女兒的腦袋,「真沒想到我們家呦呦,竟勝過這許多鬚眉丈夫。」
程尋只覺得一陣輕癢,她赧然一笑:「娘,你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哎呦,現在知道不好意思了?」雷氏含笑,「你巴巴地告訴我們,可不就是想讓娘誇你一句嗎?」
程尋擺了擺手:「不是這麼說,是我這個魁首,虛的很,不是靠的實力。」
若在平時,她肯定是拿不到魁首的,這一次也有些運氣使然。而且書院月測各科目所佔的比重與科舉不同。她算學這一門,佔了太大的優勢。
「你……你作弊了?」雷氏笑意微斂,皺起眉頭。
「娘——」程尋一陣無力,「您說的什麼啊,我怎麼可能?我是說,我這次之所以能得魁首,是因為杜聿他們沒有參加月測,而且您也知道,休假的那些天,我可沒閑著,一日也沒有落下功課……」
雷氏聽著聽著,笑意漸濃:「我當是什麼呢!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程淵輕咳一聲:「呦呦不必妄自菲薄,那杜聿比你年長四歲,你剛進書院,他就已經是秀才了,在書院也讀了幾年書。你比不過他,也正常。」他頓了一頓,又道:「杜聿如今年少,他若是三年後再參加春試,我想他的成就必然不在你大哥之下。」
這話一出口,不但是程尋,連雷氏都是一驚。程尋的長兄程嘉,是有名的神童,不到二十的年歲,就得了二甲第十一名。說杜聿將來成就不在大哥之下,莫不是說他極有可能是一甲么?
程淵本想多誇一誇杜聿,但是瞥了女兒一眼,又轉移了話題:「我知道你得了魁首,倒不是你二哥說的,是我今日看邸報,無意間看到呦呦在月測中高居榜首。」
「邸報?」
程尋眨了眨眼:「朝廷有什麼新動向嗎?」她今日沒有留意去看。
程淵笑了笑:「不是大事,是皇上在找民間神醫。」
雷氏聞言輕嘆一口氣:「還是為了姚貴妃嗎?姚貴妃經受喪子之痛,也是可憐。」
提到失去兒子,她難免想到自己,神情中不自覺地便帶上了一絲鬱氣。不過她要比姚貴妃幸運得多,至少端兒還活著,而且生活的不錯。
程尋前一段在書院,沒少聽人講起這位姚貴妃。在雲蔚他們的議論中,姚貴妃是一個傾城傾國極為善妒的女子。不過,即使是這樣,他們說到懷敏太子的死,對這個失去兒子的母親也充滿了同情。
看母親神情稍微有些不對,程尋擔心她聯想到自己身上而傷神,有意問道:「娘,姚貴妃真是天下第一美人嗎?」
雷氏微微一怔,笑道:「能寵冠後宮,自然是個美人。可是能獨寵十多年,肯定也不會只是個美人這麼簡單。你問這些做什麼?」
程尋嘻嘻一笑:「我娘也好看,在我心裡,我娘最好看。」她說著去尋求父親的贊同:「是吧?爹。」
程淵「啊」了一聲,順口答道:「那是自然,呦呦說的是。」
「去去去。」雷氏輕輕推了女兒一把,笑罵,「說的什麼話?跟誰學的?油嘴滑舌的,回去看書去。」她又橫了丈夫一眼:「她胡說,你也跟著她胡鬧!」
本來已經走出了幾步的程尋聞言扭頭一笑,指了指自己父親:「跟我爹學的。」
「什麼跟我學的?」程淵微微一愕。
程尋嘻嘻一笑:「娘不是問我,油嘴滑舌跟誰學的嗎?跟我爹學的啊!」
她快步走出去,順手掩了門,將父母留在了房內。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程尋一面讀書,一面盼著蘇同學早早回來。可惜直到春闈要開始,蘇凌都沒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