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七夕
新來的這名學子,名叫蘇凌。
《易釵記》里花費了不少筆墨來描述這個人,寫他的容貌,寫他的身形,寫他的氣質。
如果這是一本單純的書,程尋會認為他這本書里很重要的一個人。
然而《易釵記》里的描述,和她的記憶並不相同。直到這一章結束,她都沒看到呦呦和蘇凌的互動。
「蘇凌」的出現,讓程尋心裡如同貓撓一樣,痒痒的。她開始好奇而期待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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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在行雲閣,課程結束后,蘇凌忽道:「有一件事你得知道。」
「嗯?」程尋抬頭,清凌凌的眸子里寫滿了好奇。
蘇凌凝視著她,慢悠悠道:「父皇有意立我為皇儲。」
「啊?」程尋呆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眨一眨眼,「那好啊。」
她心說,皇帝唯一的兒子了,不立他,好像也沒別的選擇了。
蘇凌站在她身邊,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歡喜來。他輕聲問:「那你呢?」
「我什麼?」程尋不解。
「你在博學宏詞科考試中,得了一等頭名。」蘇凌唇角噙著笑意,「論理該在朝為官,為朝廷效力。父皇有意授你官職,只是不知道你是什麼打算。」
他靜靜地看著她,想聽聽她的想法。
「做官嗎?」程尋一時沉默。她確實也曾考慮過這個問題,只是她上輩子一直上學讀書,這輩子也多在書院。她自己究竟適合做什麼官,能不能做好官,她還不甚清楚。在做官這方面,理論知識她已經有了,只是……
蘇凌含笑點一點頭:「你努力讀書,不就是為了有參加科考的機會么?」
程尋沒有說話,心說也不全是。她是對上學讀書有執念,她沒有官癮,對做官的興緻一般。她想了想,問道:「會把我派到外地去嗎?像我大哥那樣?像姜成那樣?」
「一等士子和三等士子,還是不一樣的。」蘇凌笑了笑,「你自然是要留京的。」他也不捨得她下放到外邊去。他又道:「父皇前幾日給了幾個選擇,你要不要聽一聽?」
「要。」
「崇文館校書郎、東宮長史……」蘇凌一面說著,一面覷著呦呦的神色。
他希望她能得到她該得的,不過皇帝的意思很明顯,讓程尋留在東宮。
皇帝並不想真的讓程尋入朝為官。畢竟本朝沒有女子為官的先例。
「崇文館隸屬東宮,崇文館的校書郎掌管典籍,東宮長史……」
程尋抬頭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東宮長史是七品,校書郎是九品。」她皺了皺眉:「我不是嫌官小啊,我只是奇怪好像都是和東宮有關。這是皇上的意思么?」
蘇凌緩緩點頭:「是。」他猶豫了一瞬,續道:「以前沒有先例。」
「我知道,我算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嘛。」程尋笑了笑,「讓我選擇嗎?」她有點不敢相信。
蘇凌笑笑,算是默認。
程尋緩緩踱來踱去,以她自己來說,如果硬要在東宮長史和崇文館校書郎中做選擇的話,無疑她更中意後者。只可惜品級低的有點多。
蘇凌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本來我以為會有崇文館學士……」
「這個不急。」程尋擺手。崇文館學士掌管典籍、教授學生。她自覺以她現在的學識,去教授別人,還差了那麼一點。
不對,現在最要緊的,難道不是皇儲未立,還沒有東宮太子嗎?思及此,她扭頭看了他一眼,心想,這是她不管怎麼選,都要做他的屬官啊。
「是不急,皇儲未立,你還有時間慢慢考慮,也可以和家人商量一下。」蘇凌笑了,「你大概要成為大周的第一個女官了。」
他聲音極輕,可程尋卻聽得心頭一熱。電光石火之間,她心念如潮,迅速轉過身,直視著他,一雙黑眸寫滿了熱切。她不由地問:「第一個?那麼是不是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這麼一想,她責任重大啊。
蘇凌微微一笑:「博學宏詞科不限男女,那麼有了第一個之後,肯定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他挑一挑眉,笑道:「你沒有聽說么?近來京城裡不少人在為自家女兒尋找女夫子。」
可惜的是,女夫子不多,真正博學多才的女夫子更少。
程尋怔怔地搖頭:「我沒有聽說啊。」她一顆心砰砰直跳,彷彿真的看到多少年後,女子地位提高。
想到這兒,她不自覺又想到了系統,想到了《易釵記》。她心口一緊,忽然問了一句:「蘇凌,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剛相識時是另一番光景的話,我們現在會如何?」
《易釵記》里,呦呦和蘇凌沒什麼交集,反而是和杜聿的來往要多一些。
蘇凌一怔,不料她會有此疑問。他腦海里飛速閃過他們初遇的場景,輕笑道:「沒有如果。呦呦,沒有如果。」
雖然他們的熟識和相戀與誤會分不開,但他想,這些都是早已註定的。他註定了會和她一直在一起,誰都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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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朝臣再一次上書請求立太子時,皇帝沉默了片刻,下旨令禮部著手準備。
蘇凌近來很忙,行雲閣的課程暫時告一段落。程尋也先行回了書院。
她回到書院,最歡喜的莫過於母親雷氏。雷氏親自下廚做了幾樣女兒愛吃的小菜,看女兒吃的歡喜,她也露出了笑容。
儘管雷氏廚藝平平,可程尋依然讚不絕口。飯後,她同父母兄長說起了皇帝要授予官職一事。
「崇文館校書郎和東宮長史,哪一個好些?更適合我?」
程啟皺眉:「授予何等官職,要看聖意。」他心說,這是你覺得合適就行的嗎?
程尋一笑:「二哥,就是聖意讓我選的啊。」她簡單說了蘇凌的意思,自己先道:「雖然校書郎官職低一些,不過我自己更中意這個。我喜歡和書打交道。」
程淵沉吟片刻:「呦呦,你真要入朝為官?」
「啊?」程尋不解其意,她想了想,輕聲道,「朝廷選拔人才,我考了一等頭名,是要做官的。」
程淵失笑,輕輕搖頭:「不是這麼個理兒,咱們家自你曾祖父起,就沒出過白身,但是在朝為官的並沒有幾個人。」
「我知道。」程尋點頭,站的規規矩矩,「曾祖父說,不做能臣,就做良師。所以曾祖父、祖父、父親……」她又瞧了二哥一眼,「還有二哥,參加科舉卻不出仕,以教書育人為己任。如今在朝為官只有二叔和大哥。」
程淵緩緩點一點頭:「的確是這樣。」
程尋又道:「爹爹,我是想過將來去開一家書院的,可是,現在,我想試一試別的路。」她說著眼中閃著熱切的光:「爹爹,宮中藏書,比咱們書院文庫里還要多很多。還有,朝廷承認了我的身份,同意了任用女官。我若是推辭,豈不辜負皇上的美意?」
「呦呦,你終歸是要嫁人的。」程淵輕嘆一聲。
「二哥也娶妻了啊,二哥娶了嫂嫂之後,繼續還在書院,並沒有什麼變化啊。」程尋道,「再說我還小呢,成親也不急在一時。」
程啟忽道:「說起來,前幾日還有人打探你,想要上門提親。」
「不不不。」程尋連連擺手,「我的事不急,全都推了,說我已經許了人了。」
看她緊張的模樣,程淵不禁笑了:「急什麼?不會把你亂許人的。」
不過,程淵有些不理解。距離去年蘇凌上門為自己求親,也有快一年了。到現在也沒有正式文定。他瞥一眼女兒,心說,如果早早定下了,或許她現在也就不用考慮是否做官、做什麼官了。
—
程尋連著幾日看系統出現的《易釵記》的內容,越看越不好受。
《易釵記》里,蘇凌同樣剛到書院沒多久,就和人私鬥,自行住在了文庫旁邊的小舍,同樣在騎射課上技壓全場……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僅僅一筆帶過而已。
寫的更多的是呦呦,是杜聿。
呦呦發現了杜聿的秘密,知道他家境貧寒,知道他母親就是膳堂打飯的焦大嬸。兩人因為這個秘密漸漸熟悉。
……
程尋隱約覺得,《易釵記》里的呦呦,並不是她。雖然都是來自未來,可她總認為,她們並不是同一個人。
《易釵記》的呦呦,在書院月測的名次也靠前,但是擅長的科目和她所擅長的,並不相同。說話、行事也不大一樣。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自己的一點假想,不過這麼想著的時候,她心裡會稍微舒服一些。
隨著時間的推移,《易釵記》里出現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她幾乎能通過字裡行間看到「呦呦」和杜聿之間涌動的粉紅。每每看到這些,她都一眼掃過,改而去尋找關於蘇凌的種種。
然而對蘇凌的描寫只是泛泛,並不算很多。從「呦呦」的視角去看,那是一個神秘的、來往不多的男同學而已。
和程尋記憶相同的是,「呦呦」十三歲那年的臘月初八,陽陵侯府忽然派了管事,接走了蘇凌。
至此,蘇凌的另一身份浮出水面。
……
《易釵記》里的內容,對程尋來說,有真有假。她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為她的胎穿,改變了《易釵記》這本書?
如果她沒有胎穿,那麼真正的呦呦,會死在三歲那年,會有一個未來的靈魂,進入這具身體。新來的呦呦和她一樣,想讀書,想上學,甚至很明確地想提高女性地位……
這猜測讓她心裡難受。
原來她並不是不可替代,也不是唯一。
晚間,程尋抱著雷氏的胳膊,小聲道:「娘,我好想你啊。」
雷氏只當是女兒又撒嬌了,她笑一笑,輕輕拍拍女兒的脊背:「多大孩子了,還撒嬌。」
程尋將腦袋埋在母親頸窩,聲音很低:「再大也是娘的女兒。」
「明日就是七夕了,你可要好好乞巧。」雷氏笑道。
程尋點頭:「嗯。」
七夕?她和蘇凌正式定下關係,就是在去年七夕啊。思及舊事,她臉頰微熱,腦袋埋得更深了。
她對自己說,《易釵記》里的事情和你沒有關係,你現在和蘇凌挺好的。
是的,她和蘇凌目前感情穩定,也極有默契。
七月初七當日,蘇凌出現在了崇德書院。他先拜訪了程淵夫婦之後,才去見了程尋。
程尋早猜到他會出現,毫不意外。外面涼風習習,她想了想:「書院里大家都在上課,咱們去外面走一走?」
蘇凌點頭:「也好。」
兩人就在書院附近,也未走遠。
「你近日不大忙么?」程尋湊近了他,看見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蘇凌笑笑:「忙。」
「怎麼這麼忙?」程尋皺了眉,「很辛苦吧?」
蘇凌只笑了一笑:「還好,看見你就不辛苦了。」
他這話說的極其自然,程尋不由地心窩一熱,輕笑道:「那你多看看我啊。」
回想著今日山長說的話,蘇凌眸色微沉:「呦呦,等這些事了了,我去請旨好不好?」
「請什麼旨?」程尋納悶。
「賜婚。」蘇凌握住了她的手,「今日我去拜訪山長,山長說起自上個月起,已陸續有人來提親。」他認真看著她,黝黑的眸子里似乎有什麼能安定人心:「呦呦,我想正式定下來。」
程尋如同受了蠱惑一般:「那好啊,那就先定下來。反正,我不嫁別人,你也不娶別人。」她將頭輕輕靠在他肩頭,低聲道:「不過,我覺得還得過一段時間。我不想讓人以為,我的一等頭名,我的官職,都是因為你的緣故……」她聲音愈低,還帶著些許沮喪:「雖然說的確是因為你的緣故吧……」
如果沒有他,她連參加初試的資格都沒有。說是靠他,好像也沒毛病。
蘇凌聽得她那句「反正,我不嫁別人,你也不娶別人」,心頭大喜。至於她後面的等一段時間以及緣由,他也都能接受。
他是希望她能歡歡喜喜地嫁給他,不想她有絲毫的勉強。他笑道:「不,你能考中一等頭名,是靠你自己的本事,而我只不過是幫你報了名而已。不說別的,單說白夫子舉薦你。你可曾見過他舉薦別人?他還不是看重你的才學?呦呦,你很優秀了。」
想到今日是七夕,蘇凌心中一動,取下了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遞給程尋:「這個扳指,之前讓你幫我保管過,那年端午前,你又還給了我。如今還給你吧。」
熟悉的碧玉扳指,讓程尋微微一愣。她看一眼扳指,目光從他手心的傷疤掠過,又落回了扳指上。
剛認識蘇凌時,他就常常戴著這個扳指,後來確實教她保管。再後來,誤會解除,他知道了她拿他當女人時,她將扳指還給了他……
蘇凌笑笑:「這個扳指,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念想,我要把它給我的姑娘。」他頓了一頓,又道:「我唯一的姑娘。」
程尋眸光一閃,心念微動。所以說,那年臘八,懷敏太子出事,蘇凌將扳指交給她時,就已經……
她心頭一熱,伸臂抱住了他,低聲道:「蘇凌,我好喜歡你。」
她想,這份喜歡,應該比她所能說出口的要深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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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凌看著程尋回到書院,才轉身上馬車回宮去。
程尋剛進書院不久,寫著「求真務實」的石牌後面就轉出了一個人:「等一等。」
竟是張煜。
驟然見到他,程尋微覺訝然。雖說下學了,可他也不該在這裡啊。她後退一步,施了一禮,禮貌而疏遠:「表哥有事?」
張煜輕咳一聲:「還沒祝賀過你。」——雖然不贊同,但她能考中博學宏詞科的一等頭名確實很厲害,遑論她在胡渚使臣生事時從容應對了。
他想,他之前大概是真的錯看了她。
程尋猜測他說的是博學宏詞科的事情,她笑了一笑:「多謝。表哥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她欠了欠身,向前走去。
「方才在書院門口,我看到了。」張煜的聲音忽的在她身後響起。
程尋腳步微頓,扭頭,面上已經帶了些許冷色:「表哥說什麼?」
看她一瞬間冷下來的眉眼,張煜心裡竟慌亂了幾分:「我是說,還是盡量不要私下來往。你和蘇凌,走得太近了一些。」他定了定神,又道:「傳出去,不大好聽。女子還是應該賢良貞靜,何況你,你不是有婚約了嗎?」
他記得祖母曾說過,程呦呦已經和狀元公杜聿訂了親,因此拒絕了和張家的聯姻。
去年重陽,在老君山看見她和蘇凌一道登山時,他就想提一句了。但一來蘇凌未必知道她是女子,二來也沒有合適的機會。如今大家都知道她是女子,她和蘇凌來往仍不避嫌的話,她就不怕杜聿不滿退親?
程尋愣了愣,忽的狡黠一笑:「是啊,蘇凌剛和我許下婚姻之約,就不勞表哥操心了,我先回去了。」
——她不喜歡張煜,除了小時候的恩怨,還有在書院里的種種不快。不過因為是親戚,不好撕破臉。
她走的極快,張煜卻愣住了。她和蘇凌?那和杜聿是怎麼回事兒?
他心思轉了幾轉,肯定是杜聿知道了她的一點事情,無法接受,就解除了和她的婚約。他輕輕搖了搖頭,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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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張煜這麼一打岔,程尋原本的好心情消失了大半兒。晚間乞巧時也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直到系統再次更新內容。
最新出來的,滿滿的都是蘇凌。
臘月初八,蘇凌回到皇宮,迎接他的是皇帝手裡的利劍。
眉目冷清的少年抬手攥住了劍刃,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父子僵持了一瞬,少年眸色漸深,心底有個聲音:殺了他!他勾唇一笑,反手奪過了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