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二)
下一秒太陽整個都被吞噬了,好在五城兵馬司提早做了部署,城中百姓也大致都有了心理準備,所以並沒有發生太大的傷亡和恐慌。
只是日蝕不是小地方的天象變化,而是整個大周都陷入了無限的黑暗當中,即便是做好了準備的京師尚且不能避免傷亡和謠言,那整個疆域之內,其他的百姓又將會如何呢?
整個御書房內,聽不到一點聲音,只有粗重不齊的呼吸聲,以及李於海在屋外失控的狂笑聲,在這無邊的黑幕里顯得無比的滲人。
好在太監早就做了準備,燭台馬上點了起來,屋內所有人都待在自己的位子上坐著,臉上的神色也都一瞬間袒露無疑,只,除了……
顧洵不知道何時從小皇帝身邊變到了姜乙兒的旁邊,兩人坐的很近甚至雙手還交握在一塊,簡直就是不把他們這些孤身一人的老人家放在眼裡啊!
還是謝易邡清了清嗓子,這到底是在御書房,知道你們兩個是情投意合如膠似漆,也還是應該要注意些儀態的。
顧洵一動不動的握著乙兒的手,要不是其他人的目光灼灼都落在了他們身上,顧洵都能這麼一直握著她的手坐下去。
他說過的,早晚有一日要光明正大的在所有人面前牽著她的手,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實意的。
乙兒心裡自然也是高興的,不過她不喜歡他們兩的相處被這些人窺視著,大方的揚眉露齒一笑,沖著顧洵俏皮的眨了眨眼睛,將自己的小手抽了出來。
「乙兒是個弱女子,在這宮中又只有臣一個熟人,日蝕這種可怖的異象臣怕她會害怕。」顧洵坐直了身板,這就算是解釋了一下兩人為何會坐的這麼近了。
沈紹額頭的青筋都顯露了出來,她還是弱女子?她還會害怕?這真的是見鬼了,這種話說出去三歲娃娃都不會信!對這日蝕最為確定有把握的人就是她姜乙兒了!
但人家都說了原因了,你總不能還故意去說不是吧?那才顯得矯情!
小皇帝就嘿嘿的傻笑了起來,原本他這個年紀也是不懂這些的,可誰讓他是皇帝呢,他可是都有好幾個妃子的人呢。
難怪師傅不喜歡他得安寧表姐,是和皇奶奶情投意合了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最喜歡的兩個人在一起了,還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事情嗎!
宮內的太監手腳快,天剛暗下來整個皇宮就點上了燭火和燈籠,很快就燈火通明了。
可沒過多久,甚至是小皇帝前去探望太皇太妃的人還沒到宮殿外,太陽慢慢的又重新從厚重的雲層里透射出了絲絲亮光。
整個日蝕的過程歷時一刻,姜乙兒所說的時間分毫不差,她到底是證明了自己,也證明了姜家。
沈紹順著日光看向低眉順眼乖巧的坐在顧洵身邊的那個小姑娘,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實際上卻讓人害怕。
不管怎麼樣,一切都在此刻成了定局,李於海他完了!不,不是在這一刻,而是在他們開始比試的時候,又或者是說,在姜乙兒入宮準備對付他的時候,他就已經輸了。
可笑的是李於海還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女人,她的每一步都算計到了,包括李於海的狂妄自大目中無人,一開始他可不是這樣。
從她進了御書房開始沒說的一句話,都是在激起李於海的勝負心,甚至營造出了一副她是個好狠斗勇的形象,讓李於海不得不接受了這一場比試。
即便是最後的結果出來了,那也是李於海他自不量力。
這一場比試開始的莫名其妙,結束的卻是驚天動地,可每一步都掌握在了她的手上,她到底想要用這個證明些什麼呢?
「陛下聖明,如今日蝕以至,也足以證明這位所謂的李大人根本就是個沽名釣譽之輩,完全沒有能力擔任司天監監正一職,也足以證明當年他控訴我姜家禍害社稷全都是無稽之談!而他為了一己私慾,道聽途說,以莫須有的罪名陷害我姜家全族,懵逼聖聽欺騙先帝,簡直就是罪大惡極!還望陛下還姜家一個清白!」
李於海也已經從屋外被兩個小太監一左一右的擒了進來,此刻癱在地上,目光獃滯的看著地面,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原來這就是她的目的啊,她盡然還敢提先帝!她怕是不知道當年就是先帝首肯,他們不過是看先帝眼色行事的人。
「大膽刁民,先帝也是你可以提及的,你的意思難道是說先帝錯了?即便是真像你說的那樣,是李於海無能,可天火天雷大家都見到了,確實是姜家失職,難道不應該為此付出代價嗎?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想翻案也該拿出證據來。」
「那麼這位大人的意思是,姜家不是禍患社稷而是失職了?那今日又是誰的過錯呢?」
沈紹馬上就要接話,自然是李於海了。
可話到嘴邊才發現中了她話中圈套了,他這是話趕話沒有聽清楚她的話,算是同意了姜家不是天火不祥之兆的罪魁禍首了!
或者他得承認,李於海便是今日這日蝕的失職,如果不是李於海失職那就是今日的日蝕有其他人在興風作浪,這次沒人能背這個鍋,就只能是陛下了。
十五年前若不是姜家不詳,那就是先帝失德,先帝都已經駕崩四餘年了,肯定不能是先帝的錯。也不是當今陛下的錯,就只能是他們為臣子的錯了!尤其是他和謝易邡這兩個輔政大臣首當其衝。
屆時等到陛下的罪己詔一下,顧洵就有了挑撥得機會,也等於給了陛下清除異己扶持他親信的機會了。
好一個姜乙兒,竟然全部都已經連環扣的設計好了,只等他一不留神的落入陷阱之中,無法取捨
現在想要解決這一切,只有一個辦法了。
沈紹第一次這麼認真的看著眼前這個小姑娘,她也正好嘴角帶著笑看著他,這一次根本就不是她和李於海的對弈,從頭至尾都是沖著他沈紹來的!
想通了這一切,沈紹就當機立斷的跪了下來。
「多虧姜姑娘提醒了臣,這一切自然都是李監正的錯,他為了一己私慾妄圖陷害姜家,好取而代之,好在今日姜姑娘讓我們都看清了他得真面目!李監正你可知罪!」
沈紹惡狠狠的瞪著李監正,李監正恍然如夢中驚醒一般頹然的呆坐在地上,有些不明白的看著沈紹,「微臣沒有……」
「你還敢說你沒有!污衊忠良蒙蔽聖聽,難道你還想拖累李氏全族也背上禍國殃民的重罪嗎!」
沈紹的每一個字都好像敲擊在李於海的心頭,是啊,他失職到連日蝕都沒能察覺,今日哪裡還能善了,可他絕對不能拖累了李家全族下水。
沈紹這是在提醒他,他還有家族還有兒女,不管是當年還是今日的事情,總得有一個人去認罪,那個人只能是他李於海!誰讓他當年鬼迷心竅上了那道奏摺呢,一切的因果報應,今日都該還了。
這麼多年他擔驚受怕,從沒有一天真的輕鬆過在這一刻好像突然就放鬆了下來。
從地上慢慢的跪立好身子,用力的朝著地面磕了一個響頭。
「微臣有罪,十五年前來臨之前,微臣從姜家父子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趁他們上奏之前搶先奏稟先帝,污衊姜家失職乃是天雷的不詳禍患。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微臣做的,微臣嫉妒姜家所有人,構陷忠臣,可這一切都與他人無關,都是微臣一人的主意,事實也證明了,正如姜監正當年所說的一樣,天資不足是無法強求的,微臣努力數十載終究是不通方術天象,甘願受罰,但希望陛下不要怪罪微臣的家人!」
乙兒掃了一眼沈紹,又看了一眼毅然決然的李監正,只覺得傻得可憐。
「李於海!你為了一己私慾構陷了姜家全族如此多人,他們又何其無辜啊!」小皇帝雖然知道皇奶奶是不會冤枉他人的,一定是李於海真的做錯了事,可還是存著僥倖的心理,或許他還不至於這麼壞。
他在顧洵和兩位閣老的保護下,對朝堂的黑暗見得少,不願意相信真的有人能這麼壞,那他這個皇帝做著還有什麼意思。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微臣做的,就連當年那本《天道》也是姜家父子所編著,在姜家遭難之後,被微臣佔為己有……」
李於海跪直了身體,緩慢的朝著小皇帝重重的磕了幾個響頭,又轉換了身體朝著乙兒一下下的磕在了地上。
「我有罪,是我害了姜家全族,今日我才知道自己就宛如一隻井底之蛙,從未真正看清過井外的天地,不求諒解,但此番姑娘可是如願了?」
乙兒的眼裡沒有悲憫也沒有痛恨,幽幽的看了他一眼,「你到現在也還是不明白,我父親我祖父乃至姜家先祖,到底求得是什麼,你不懂,自然永遠都悟不明白。但姜家沒人會原諒你,這都是你自己求來的因果,你會帶著愧疚悔恨永墮落回,此等皆是天道。」
李於海跪坐在地上,愣了一下仰頭大笑了起來,「你說的對,地獄何曾離我遠過。」
凄慘的大笑之後,小皇帝以為他是不知悔改,氣的臉漲得通紅,從未像今日這麼憤怒過,手掌用力的在桌案上一拍。
「李於海!你真是無藥可救!罪大惡極!朕今日若是放過了你,如何對得起父皇的在天之靈,如何對得起被冤枉的無辜之人!」
小皇帝的話剛落下,李於海就從地上手腳並用的迅速爬了起來,最後深深的看了一眼沈紹,「李家眾人的性命就交託在您的手中了。」
隨後用力的撞向了屋內的石柱,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鮮紅的血液順著他的腦袋流了下來。
他今日這麼認罪的一死,事情就會隨之結束了,不管是當年的天雷天火還是今日的日蝕,都是他李於海一人的錯,與他人無關。
只是他以為這件事以他的死就能結束,然而這一切不過才剛剛開始。
乙兒毫無畏懼的看著李於海血濺滿地的場面,她的心中竟然一絲暢快的感覺都沒有,李於海可憐姜家的人更可憐無辜,他是死不足惜的。
可李家的其他人呢,他們也是無辜的,沒有理由替李於海遭受這一切,但讓她心中最為不忿的是,今日這些種種,與沈紹逃不了干係,憑什麼他就能平安無事的站著。
而且李於海最後撞前把李家託付給沈紹的話,但凡不是說傻子都能看出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何況這屋內哪個不是七竅玲瓏的心思。
當然她也不信,沈紹真的會救李家的人,他此時一定恨死了李於海吧,又怎麼可能惹禍上身出手救李家。
乙兒還在想些什麼,眼神越發的深諳,眼前就一黑,一雙寬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雙眼,溫柔低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看我。」
乙兒的臉蛋不過巴掌大小,被顧洵這麼一遮幾乎整個臉蛋都被蓋住了,手掌下的嘴角微微的上揚,方才鬱結的心思豁然開朗了起來,有顧洵在可真是太好了。
好像永遠都不用刻意的去說她心裡想什麼,顧洵總能第一時間的了解她的心情,偷偷的在袖子里拉住了他的另外一隻手。
顧洵的嘴角也微微上揚,他不在乎誰死誰活,他只希望他的乙兒,能高興那就夠了。
兩人你濃我依的,小皇帝就沒有這麼淡定了,他今年才剛十一,就算是當了四年的皇帝了,可到底還是個孩子,剛才說李於海的話那都是嚇唬人的。
聽起來奶凶奶凶的,可實際上他對於死這個詞的概念還很單薄,即便是奏摺里偶爾會寫戰場殺敵多少將士犧牲了,那也是一個概念他會痛惜會難過會厚待將士家屬。
對於死亡的認知只有他的父皇母后,但先帝先皇后都是病逝的,並沒有痛苦十分。
可此時李於海如此過激的行為,可以說是給了他一個重擊,整個人都是一愣,整個臉上的五官都皺成一團,好似下一秒就會哭出來似的。
而且事實也是如此,周以世努力的告訴自己,你是皇帝你是天子,你不能哭的,可是還是好可怕啊!下意識的扭過頭去,閉上了眼睛,QAQ師傅朕好害怕啊,皇奶奶朕好害怕啊!
謝易邡好歹是武將出身,見慣了血淋淋的場面只是有些不解,而沈紹就不同了,他雖然行事果斷兇狠,可倒是只是個文臣。
就算是真的要處置的下人,那也不需要他親自動手的,一時之間整張臉都慘白了起來,尤其是方才李於海死前的眼神和話語,讓他久久不能平息。
這個李於海,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死了還非要拖他下水不可,現在他只覺得頭皮發麻,有點想吐一個踉蹌就跌坐在了椅子上。
作為屋內唯一一個正常人,謝易邡清了清嗓子,交代太監把李於海的屍體給拖了出去,「陛下,這李於海是罪有餘辜,只是您看這樁案子該如何來了結呢。」
小皇帝用眼睛的餘光瞥了一眼,確認李於海的屍體已經沒了,才咽了咽口水,心有餘悸的端正坐好。
「這件事牽扯到了十五年前的舊案,姜家蒙冤受罪,好在今日已經水落石出了,也該還姜家一個清白。當年的案子朕不清楚,就交由……」
小皇帝看了一圈,本來想說交給沈紹,手都已經朝著沈紹伸了出去,可又想起來方才沈紹和李於海的關係不一般,又看了一眼謝易邡,「二位閣老要忙西北軍務之事,那這件事就交給顧愛卿吧。」
顧洵被喊道了名字,挑了挑眉,不舍的鬆開了乙兒握著他的小手,「臣遵旨。」
沈紹則是氣得氣血直冒頭頂,這個李於海,不止是沒本事還糊塗的很,現在被他這麼一攪和,這件事他反而不能插手了!
「陛下,老臣記得十五年前案子發生時,顧大人年紀還小,可能不知道案件的過程,依老臣看,不如還是交給老臣來辦吧,一定會為姜家沉冤得雪!」
小皇帝一臉關切的看著沈紹,「沈愛卿今日也受了驚吧,看著臉色實在是不好,朕哪裡能忍心再把這樣的事情壓給愛卿呢,若是顧愛卿有不明白的事情就讓他到時再問您便是了。您和謝愛卿可是朕的左膀右臂,可萬萬不能有閃失啊。」
沈紹臉色慘白,最近小皇帝是越發的不聽他的話了,現在還會頂嘴了,這放在以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眼神在顧洵的身上掃了一眼,都是他在陛下身邊蠱惑的,但是現在絕對不是和顧洵鬧僵的時候,而且今日之事他也理虧,不能再過多的插手了。
沈紹馬上又千恩萬謝了一番,心中卻是波濤洶湧,他得想想辦法了,再如此下去,這朝堂可就不再受他的把控了。
還有這個姜乙兒,姜家一旦沉冤得雪,姜氏一門起複之後,顧洵就更是多了與他們抗衡的實力了,朝中可是真的要變天了。
「還有今日日蝕一事,好在有姜姑娘在京中才沒有發生大的慌亂事件,可日蝕的出現即便不是朕的原因,也是因為朕識人不清,上天才會予以警告,即刻朕就下罪己詔!」
沈紹和謝易邡相顧無言,還是顧洵先跪了下去,帶頭朗聲道:「陛下勤政愛民,以仁為政,百姓和上天都會明白陛下的。」
「陛下聖明!」其餘人也都跟著跪了下來,齊聲道。
這件事就這麼由小皇帝一錘定音了,第二日,小皇帝就親自書寫了一道罪己詔,公告世人,原本因為日蝕對於陛下和社稷的不利謠言,隨著小皇帝懇切的這道罪己詔迎刃而解。
而姜家的冤案就由顧洵為主審,出宮之後就雷厲風行的開始了徹查此案。
當年被先帝壓下的關於姜家的這樁冤案,隨之也顯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一時之間關於姜乙兒和姜家的名聲就在整個京師傳揚開來。
三日之後,案件就由顧洵親自整理歸案結束,呈報給了小皇帝,案子並沒有牽扯到其他人,是李於海主謀,姜家受害,而先帝只不過是受李於海蒙蔽了而已。
小皇帝得知后發了脾氣,最後下了聖旨,撤了李於海司天監監正一職,判了死罪,其子李天諾革職,全家流放西北,因為他已經自戕就除去這些,李家即日被抄家發配西北。
而姜家則是查清了真相后,姜家還有在世的族人全部都免罪,姜裕恆也一同被放出獄,官復原職從原先的監副陞官成了監正。
從案件的結果公布到李家眾人被發配流放,沈紹就一直稱病在府上,一直沒有上朝,也沒有見過李家一人,和乙兒所料想的結果一樣,他是絕對不會插手這件事的。
不過中間還有一個小插曲,一向脾氣好的蕭梁忠,一紙奏疏狀告刑部許侍郎,破壞了他女兒的婚宴。
若是這事發生在姜家沉冤得雪之前,可能其他人還沒的話說,但如今姜家沉冤得雪,滿朝的風向和京中百姓的風向就變了,全部都是指責許侍郎的。
小皇帝氣憤非常,將許侍郎貶官,從刑部再提拔起來的新人就是葛太傅的親兒子,小皇帝也趁機以日蝕為由在顧洵的指點下,更換了朝中一些官員,換上了他自己人。
等到這些事情塵埃落定的時候,顧洵就帶著乙兒去了大理寺地牢,接姜裕恆出獄了。
臨到地牢門口的時候,乙兒又有些不敢前行了,與父親自山上一別,她違背了父親的意思,進了京還做了這些種種,父親會不會生氣?
還是顧洵用力的握住了她的小手,帶著她一步步的走了進去。
他們到地牢的時候,葛太傅竟然也在,「老朽是來送姜賢侄的,當時是被逼無奈,才關了賢侄,今日也是為了提醒姑娘一句,不能忘了你我的約定。」
乙兒感激他那日的相助,點了點頭,「太傅爺爺放心,我姜家之人絕不是言而無信之輩。」
葛太傅得了想要的答案就笑著離開了,乙兒這才看到了他身後仙風道骨穿著一身麻布衣的男子,此時正背對著他們站在牢房之中。
還未見到他的樣子,乙兒的淚水已經忍不住的流了下來,「父親,女兒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