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八)
瑄王倒是一直穩穩噹噹的待在王府里,客人上門就好好的招待著,除了安寧郡主親事相關的事情,他都一概不搭理,渾然一副好父親的樣子。
等到安寧郡主出嫁的前兩日,瑄王又進了一趟宮,這次是光明正大的進去的,這是太皇太妃想見瑄王了。
瑄王還以為是太皇太妃又改變了主意,特意的招他進宮安撫的呢,沒想到太皇太妃躺在床榻上,眼睛困難的睜開,瘦骨嶙峋的雙手握著瑄王的手。
艱難的交代著這些話,這是變相的告誡瑄王,不要忘了當日的約定,等到安寧郡主出嫁之後,一定要回封地去。
瑄王的心徹底的涼透了,「母妃,您還是好好休息吧,陛下是我的親侄兒,我說了要去封地就不會食言,您還是保重身體要緊。」
太皇太妃的手又抓緊了兩分,前幾日周乾禮進宮陪了她一下午,太皇太妃越發的堅定了這個決定。
不管是為了陛下還是瑄王,甚至是為了大周,瑄王都得走,原先是她糊塗,像恭王這樣把世子留在京中,自己在封地才是一貫的做派。
她已經錯過一回了,不能再錯上加錯,若是真的到了叔侄兵刃相見的一日,她該以何面目去見□□皇帝啊!
「你該走了,到時候就讓安寧,和淮兒陪哀家。」太皇太妃強撐著不讓瑄王走,也要把話說完。
淮兒就是瑄王妃生的那個小世子,如今已經九歲了。
瑄王被握住的手微微的顫抖著,他以為今日是與母妃的最後一面,她會憐惜自己,可她要說的卻全是保護小皇帝的話。
「淮兒還小,離了王妃怕是不妥啊,要不兒子讓王妃也留在京中陪著淮兒。」
太皇太妃咳了幾聲,「那你身邊誰伺候?當年乾禮留京才三歲,淮兒長大了,你該放心。」
她竟然拿周乾禮來比較,恭王的生母不過是宮中一個不得寵的妃嬪,淮兒可是她的嫡親外孫啊!她怎麼捨得,為了一個周以世,她就這樣放棄了自己嗎?
瑄王的心如入油鍋般煎熬,這就是他一直尊重的母妃和舅父,到頭來只有他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看著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說話都困難的女人,不免露出幾分同情來,他的這個母親一輩子都得不到父皇的寵愛,即便是看著風光,又有什麼用。
親生兒子被情敵養的離心離德,卻心裡眼裡都是他,難怪世人都說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如今白眼狼皇兄的兒子,她也視若珍寶,對他們一家視若無睹!如今落得這幅田地還不是自己做的孽嗎?
「母妃說的極是,對了,母妃這段時日一直病著,怕是有件事陛下沒與母妃提起吧。」
太皇太妃本來得了他的答案,就欣慰的閉眼要休息了,就合著雙眼靜靜的聽著。
「姜氏沉冤得雪了,母妃肯定很高興吧,您還記得姜氏嗎,當年的皇后姜氏的母族,被皇兄下令抄家封府的姜氏!如今又成了全京師赫赫有名的家族了。」
太皇太妃的眼皮動了動,嘆了口氣,就算她恨姜皇后,與姜氏滿門其實關係並不大,當年先帝確實是做的過分了,就算是起複了,那也是姜家自己有本事,沒什麼好奇怪的。
瑄王見她沒反應,又繼續道:「您一定不知道吧,姜家還出了一個美人兒呢,她叫姜乙兒,聽沈閣老說,與當年的姜皇後生得一模一樣……」
「你說什麼?!」緊閉著的雙眼緩慢的睜開,眼裡含著困惑和痛苦,「她是誰?」
「她叫姜乙兒,母妃若是想見她,兒子立刻就讓人傳旨,讓她進宮。」
過了許久都沒有聽到有回應,瑄王還以為太皇太妃不在意的時候,就聽到她長出了一口氣,拖長了一聲嗯。
「奉太皇太妃懿旨,宣姜氏乙兒進宮覲見。」太監去傳旨的時候乙兒正好在家,也沒有想太多就接了,只是姜裕恆臨出門前喊住了她,有話要交代。
姜裕恆將一塊玉珏鄭重掛在了她的腰間,是一小塊乙鳥圖案的玉珏,很是精緻,上面還刻有一個清晰可見的姜字。
「這是姜家的傳家玉,是姜家開宗的老祖宗從昆崙山求來的,現在我將它傳給你,你便是姜家的下一任傳人了。」乙兒沒有扭捏,她知道父親不願意待在京中,她願意替父親擔負起姜家的重責。
「女兒一定不會讓姜家蒙羞的,也不會受傷的。」
溫柔的摸了摸乙兒的頭髮,「所有人都說你像姑母,其實你更像你母親,一樣的倔強要強。」他的女兒真的長大了,他沒有辦法去控制她想做什麼。
也許顧洵才是對的,讓她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自己已經不能為姜家帶來什麼了,以後的姜家家族大業就要她自己扛起來了。
乙兒還是第一回聽到父親在清醒的時候提到母親,以前只有他喝醉了,或是困夢中的時候才會漏出幾句,而且父親眼裡的疼愛讓她感到歡喜。
「母親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姜裕恆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當年我娶你母親的時候,兩人的八字並不算合適,但不管你外祖家說什麼,她還是願意嫁給我。姜家出事的時候,我曾想寫一封和離書,讓你母親走,她也怎麼都不願意走。包括生你的時候,因為路途艱辛胎位不正,大夫說堅持生下來危險太大,我想勸你母親……下回也許我們還能有別的孩子。」
那麼後來她有又是怎麼出生的呢?
「你母親知道我的想法后,懷著身孕躲了起來,當時我們才從京中出來不久,才上山處處都不熟悉,她是從小都是養尊處優嬌寵長大的,卻在山林里躲了整整三日。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她都快昏迷了,握著我的手說,不一樣的,就算有下一個孩子,也不是肚子的這個乙兒了。」
所以母親才會在生下她后沒多久就去了,所以父親才會不知道怎麼面對她嗎,面對這個曾經不想要的孩子,害怕又疼愛,總是不敢靠近。
「父親,我從來沒有怨過您。」
從來都沒有,即便他從來都與她不親近,就算他總是看著她說為何不是個兒子,為何要出世,她都知道,父親的心裡是很愛她的。
「我也以你為傲,我也知道你無所畏懼,甚至比我還要成竹在胸,但天下人會有下一個姜氏,而我只有你一個女兒。」
用力的點了點頭,扎進了眼前這個男人的懷裡,和顧洵的不同呢,即便父親羸弱不如他的臂彎溫暖結實,但她還是沉溺其中。
很想把這麼多年的溫暖都補回來,可外頭的太監已經在催了,乙兒這才不舍的站直了身子,恭敬的行了跪拜之禮,才起身自信的朝著門外走去。
耳邊回蕩著的是姑祖母當年□□子侄的話,「唯吾姜家順天地而生,應社稷而興,唯吾姜家上奉神明知天意,下達聖聽曉萬事。」
我姜家,勢必一躍騰飛,重登榮耀。
*
顧洵得了消息趕到姜家的時候,馬車已經一路暢通的進了後宮,姜裕恆正等在門外。
「世叔,我現在就進宮把乙兒接出來。」他是故意讓小皇帝瞞了姜家的事情,他也不敢保證太皇太妃知道了乙兒存在,會不會失控,畢竟當年她與姜皇后一度撕破臉皮。
姜裕恆卻搖了搖頭,「乙兒進宮才是這盤棋的第一活眼,不然這已死的命盤該如何活起來?你若是真的愛她,就應該做好你的事情,配合她才是對她最好的幫助。」
他說的是乙兒給周以世算命盤的事情,明白了姜裕恆的意思,顧洵緩慢而堅定的一揖,轉身策馬離開了。
他也沒有回府,而是直奔謝府,要保護乙兒就得自己先強大起來,那麼首先他得把所有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這不是乙兒第一次進宮,上次進宮告御狀的時候,葛太傅也是帶著她從偏門進的宮,也只有這樣才能掩人耳目,不動聲色的出現在大殿之上。
可又到處都是新鮮的,讓她感到好奇,跟著宮人一路從偏門往太皇太妃的壽安宮去,途經一處冷清的宮殿讓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姑娘還是別看了,晦氣,這處是落霞宮,已經封殿數十年了,據說當年住在這的妃子得罪了先帝爺,此處才成為了冷宮。」
乙兒受教的哦了一聲,雖然她沒有來過這裡,也不知道曾經住的人是誰,卻感覺有些親切,至少她在門前的美人蕉還在頑強的生長著,並不算冷清。
大概是因為太皇太妃病重,整個壽安宮裡的宮女太監,人人自危,形容憔悴穿著也不敢太過艷麗,各個都是慘白著臉素凈的衣服。
讓人看著就沒有生氣,可乙兒進去就不同了,她愛穿的花花綠綠的,而且她穿這些顏色都好看,今日穿的就是一身嫣紅的紗裙。
要入夏了,她只在外面披了件黛色的薄衫就出門了,顯得活力又輕快,在這安靜如水的壽安宮內格外的引人側目。
院子里一位年長些的嬤嬤,看到乙兒時愣了一下,過了一會被身邊的宮女喊了一聲王嬤嬤她才晃過神來。
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好似下意識的避開了乙兒的視線,「這位就是姜姑娘吧?請進吧,太皇太妃早就在等你了。」
看她的年紀,怕是當年見過姑祖母的人,也不奇怪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了。
乙兒倒是抿著嘴笑了一下,可惜人家一點也不領情,根本就沒有看她的臉,一直側著頭。
反而讓乙兒更好奇了,姑祖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每個人好像對她的感覺不一樣,葛太傅是仰慕,謝易邡沈紹都是大約是敬而畏之,這裡的人就成了單純的懼怕了。
大約是為了壓下濃重的葯香,屋內點了好聞的檀香,這個季節又恐太皇太妃受了風,門窗皆是緊閉的,陽光透進屋內,顯得朦朧迷醉。
就在這樣的氛圍里,太皇太妃看到了她,面容姣好青春自信的姜乙兒,就好像看到了當年的姜皇后。
「是你,真的是你……」渾濁的雙眼好似在一瞬間就清明了許多,瑄王和她說的時候,她還不相信,怎麼可能會有這麼想象的人。
可今日真的見到的時候,她竟然覺得眼前的人就是她了。
「臣女姜氏,姜乙兒。」對她的話充耳不聞,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到了床榻之前,居高臨下的看著躺在病榻上垂垂老矣的太皇太妃,雙眼一彎露出了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