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九)
方才的那位嬤嬤小心的給太皇太后墊了靠墊,扶著她坐在床榻上,能夠和乙兒面對面的說話,「你下去吧,哀家與這位姑娘有話要說。」
嬤嬤猶豫了一下,「還是讓奴婢伺候著您吧?」
太皇太妃搖了搖頭,「去吧。」嬤嬤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姑娘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應了一聲退了出去,在關門的時候還特意的留了條縫。
有的話是不需要都說出口的,伺候了太皇太妃這麼大半輩子了,自然能知道她的心思了,若是姜家這位姑娘,真的想要做什麼,即便是嬤嬤在,那也是一樣的。
「坐吧,沒想到你真的願意來陪我這將死之人說說話。」乙兒也沒有想太多,太皇太妃說坐,她就乖巧的坐了下來。
全然沒有想過自身一人,太皇太妃會對她不利,就好像真的只是進宮探望一位長輩罷了。
只是乙兒主意到,之前太皇太妃用的是哀家自稱,可等沒人的時候,對著她就換了我,是因為姑祖母嗎?
原本聽葛太傅回憶中的樣子,像是太皇太妃和姑祖母有很深的仇怨才是,可今日一見卻又有些不同。
好像眼中還多了什麼不一樣的情緒,她,看不懂。
「就連性子也這般的相像,若不是她從來不屑與我們這些后妃交往,我還以為真的是她還活著,你不想知道我讓你進宮是為了什麼嗎?」
「因為這張臉?還是因為臣女姓姜?」
太皇太妃盯著她的臉看了很久,突然吃力的笑了一下,「你很聰明,可還是不如她聰明。當年我與皇后一同入宮,卻是雲泥之別。: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神移到了乙兒的身後。
聲音變得縹緲迷離起來,「皇后與太/祖皇帝早在宮外就情定終身了,她一入宮馬上就被封為皇后,日日受陛下寵幸,其他妃嬪即便是身在宮中,也彷彿是在冷宮一般。你方才路過落霞宮了吧,那裡就是當年皇后的住所,太/祖皇帝說那裡能看到落霞,能賞到晨華,親自題名落霞宮。」
難怪她看到的時候覺得有一股熟悉感,果然是姑祖母曾經住過的地方啊,光是聽太皇太妃寥寥幾句,就能想象的到,當年姑祖母的榮寵幾何了。
大約也是想到了當年的光景,太皇太妃停頓了片刻,又突然變得輕快了起來,「不過就算她再得寵又如何呢,如今的落霞宮已經成了冷宮,她沒有子嗣,她的族人沉寂數十年,而我呢,我才是全大周最受人尊敬的女人!」
明明是在炫耀,可乙兒卻從她的話語里聽到寂寥,即便是她的兒子她的孫子都繼承了大統,她也不開心。
她愛的人敬重的人都已經離去,她卻還要看著自己的兒子和孫子骨肉離間,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即便成了最尊貴的女人又如何?
乙兒卻搖了搖頭,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到底快不快樂是瞞不過自己的。
「你是她的侄孫女,你說她是不是很傻?明明正得寵的時候偏偏皇帝重病了,朝中這麼多大臣皇帝有這麼多手足兄弟,她一個女人冒出來強出頭做什麼?還把皇帝往我們這些不得寵的妃嬪身邊推!她可能還以為這是施捨,是她作為皇后的寬厚大度,我卻是無法忍受他與我夜夜纏綿,夢中喊得都是她的名字!」
姜皇后毅然決然的上了大殿,為太/祖皇帝處理政務之後,自然是沒有時間再伺候皇帝了,可又不能讓他沒有皇嗣,當然就得妃嬪們侍寢了。
她的運氣很好,最早就懷上了太/祖皇帝的第一個皇嗣,也就是先帝。
其他妃嬪無不羨慕她氣運好的,甚至攀附著想要伺候太/祖皇帝,只有她自己清楚,這樣被施捨的滋味有多難受。
如果可以重來一回,她更希望沒有進宮,她也是個女子,也希望有疼愛她的丈夫和美滿的姻緣,而不是成為別人的替代品。
乙兒看著太皇太后的樣子,原本有過的恨,好似頃刻之間就找到了答案,突然之間也就沒這麼怨恨了,她也不過是個可憐的人。可能她活了這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最該恨的人是誰。
命運不如意可以讓生活過的更好,她卻讓自己活在仇恨當中,就像是宋氏一樣,一輩子也沒有一個解脫。
太皇太妃看清楚了乙兒的眼神,有些憤怒了起來,「你在同情我?你憑什麼同情我,可憐的人不是我,應該是姜渙芝!她攝政五十餘年,國泰民安,可整個大周誰還記得她做的這些事?我早就說過女子不得干政,你看最後的下場如何?先帝是我的兒子,就算她抱走了去養,也改變不了!當今陛下是我的孫兒,與你們姜家何干!」
或許是為了爭執,太皇太后的神色反倒好了一點,拼盡了全力怒目直視著乙兒,卻在對上乙兒的眼神時愣住了。
「錯了,她與太/祖皇帝同葬與皇陵生同眠死同寢,而睡卧在我大周邊境的強敵猛虎們會永遠記得她,為大周鞠躬盡瘁的文武大臣們會永遠懼怕著她,當今陛下會萬千仰慕敬重著她,甚至是您的心裡不也是艷羨銘記至今?」
是啊,當年她出征平亂,哪個部族不是被她給打趴下的,誰人不是到現在提起大周有位姜皇后就退避千里的?沈紹謝易邡這些在她手下為臣子的,即便是不說心中也是臣服的,即便是沒見過的臣子在暗罵一句女子不得干政的同時,何人不驚嘆她的功績時。
太皇太妃開始害怕了,她甚至覺得眼前的人比姜渙芝還可怖,還能看清她的內心。
「至於您說大周的百姓沒人記得她的事迹,這也無妨,現在他們知道我。今日他們知道姜家有位神卜,明日他們就會記起當年姑祖母的輝煌。」
乙兒認真的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的吐出,說完還俏皮的眨了眨眼,可,您呢?
您若是此刻薨逝,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後,還有人記得曾經的這位太皇太妃嗎?
抽搐般無法自控的輕微搖晃著腦袋,「不會的,我的丈夫是皇帝,我的兒子的皇帝,我的孫子也是皇帝!我,我沒有輸!她連個孩子都沒給太/祖皇帝留下,有什麼資格與我爭!」
乙兒憐憫的看了太皇太妃一眼,「您還不懂嗎?姑祖母為何沒有留下孩子?」
因為她知道將來早晚有一日,不是骨肉兄弟為了皇位相殘,就是她的孩子會與姜家兵戎相見,這都是她不願意看到的。
所以當年太/祖父一直不同意她入宮,可為了心愛之人,她還是入宮了。
葛氏只看到了自己受冷落,沒有自由和應有的愛,卻從未見過姑祖母內心的痛苦與掙扎。
看,即便是這樣,她活的依然恣意瀟洒,不能完全的擁有愛人,她就征服天下,不能有自己的子嗣,她就留給世人一個清明的大周。
而你,從與她相比較的那一日起,就已經輸了,一個志在天下的人,又怎麼會把視野放在小小的後宮呢?
恭敬的朝著太皇太妃行了一禮,多餘的話不必再多說了,利落的起身毫無留戀的轉身離開了。
看著乙兒離開的背影,太皇太妃顫抖著雙肩自嘲的笑出了聲,原來這麼多年她想要比想要怨恨的人,從無一刻把她放在心上過。
她此刻竟然有些分不清了,這麼多年來,她到底是想要贏過她,還是……只想要得到他們的一句認可?
換句話說,她和他那可憐的兒子一樣,都只是想要引起姜渙芝的注意,因為她從來就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過。
多麼的可悲。
乙兒一走出大門,嬤嬤就趕緊的推門進來,看到的就是太皇太妃又笑又哭的樣子,可在哭過笑過之後,她又好像平和了下來。
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不再是大周最尊貴的女人,只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人。
或許這樣才是對她最好的結果。
「太皇太妃……」嬤嬤是她的陪嫁,從她入宮起就陪在她的身邊,自然是明白她的苦楚和心魔,此刻正陪在她的身邊。
「萍兒,這麼多年辛苦你了,等會讓那孩子走吧,這裡有一封密函,若是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那一日,你替哀家親手交給陛下。」
明黃色的懿旨被收在太皇太妃的枕頭之下,嬤嬤小心的放進了自己的懷中,不敢打開。
等到嬤嬤把密函放好,就聽到太皇太妃的聲音越發的輕弱了下去,「萍兒,哀家好累,此刻終於能去見父兄了。」
下一刻,像是了卻了所有心事的太皇太妃葛氏,終於安詳的閉上了雙目,嬤嬤愣了片刻,像怕吵醒她一般輕輕的推了推,太皇太妃?
兩行清淚不受控制的從她的眼角滑落了下來,趴在她的病榻上放聲哭了出來,「太皇太妃!」聲音尖銳的劃破了整個壽安宮。
正要走出院子的乙兒,停住了腳步,緩慢的回頭看向那間屋子,佇立凝視深深的鞠了一躬,即便她千錯萬錯,但誕下了先帝照顧了陛下,都值得敬佩,這樣或許對誰來說都是最好的結局了。
杏兒已經在外頭等著了,看到乙兒出來趕緊害怕的縮了上來,她也聽到哭聲了,知道有事發生了。
「姑娘,咱們快走吧,老爺還等著咱們回去一塊用膳呢。」
乙兒笑著拍了拍杏兒的手,讓她不要擔心。
剛走到壽安宮的門口,一隊侍衛就氣勢洶洶的沖了過來,將她們主僕二人團團圍住,「你們不能離開,太皇太妃突然薨逝與你們脫不了干係!來人啊,把她們給我抓起來!」
在杏兒驚慌的眼神里乙兒淡定如然,你看就算你想走,也走不了吧,有什麼好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