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事
憑心而論,沈安如不是個心眼多且慣會挑事的人。
從她進宮以來的種種表現來看,她年紀幼小,心地善良,是個很可愛的小娘子。
但善良,卻並不意味著笨。
付巧言對她如何?前殿那些要巴結葉姑姑的宮人們又如何?她還是分得清的。
在沈安如心裡,從綉春所到百禧樓那短短的一路攙扶,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微末之時都沒有放開她的那雙手,救了她的命。
那個時候她們甚至連無品宮人都不是,付巧言能那樣幫她,已經實屬不易了。
奈何深宮之中,她就算得了葉真的喜愛,被帶到身邊親自指導,也實在打聽不到付巧言的去向。
似乎那日離別之後,付巧言就徹底從宮裡消失一般,彷彿這個人從來都不存在。
沈安如實在惦記付巧言,這才拐彎抹角要了過來後殿吩咐事情的差事,帶了自己進宮以來唯一攢的一兩銀子孝敬給了彩屏。
付巧言快走兩步,牽住她軟軟的手,拉她站到大殿屋檐下。
沈安如剛過了生日,不過才十歲年紀就要進宮學著伺候人。這幾個月她成長得很快,已經沒有了剛進宮時那樣稚氣,多了些穩重。
「安如,你怎麼來了?葉姑姑放你出來?彩屏姐怎麼會幫你傳消息?」付巧言一張嘴就一連串問題,她平時一貫沉默,其實並不是很喜歡多話。
沈安如知她關心自己才這樣,心裡也覺得妥帖:「姐姐你別擔心,我們姑姑叫我過來取趟衣裳,我這些日子存了些錢,託了彩屏姐姐幫忙的。」
她也並未隱瞞實情,在她心裡言姐姐聰明得很,亂說話是必不會信的。
果然付巧言聽罷鬆了眉頭,卻還是說:「宮裡存些錢不容易,那都是你的辛苦錢,你等我兩月後發了月銀再還給你。」
「姐姐,」沈安如跺腳,「姐姐,是我非要來看你的!你怎麼這樣!」
她這樣說著,一雙圓眼驀地紅了:「我心裡把你當親姐姐的……」
付巧言沉默半響,聽她這麼說,不由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背。
十歲的孩子身量還沒長成,單薄如樹苗,最不經風吹雨打。
兩人沉默一會兒,好半響付巧言才問:「你現在在葉姑姑跟前伺候?」
沈安如點點頭:「葉姑姑原本帶在跟前的掌衣宮女急症沒了,那位姐姐跟了她十來年,最是信任不過,如今坤和宮……有些事情她不想找宮裡老人,便要了我。」
付巧言點點頭,跟在姑姑身邊做貼身宮女,也是十分得宜的。
沈安如年紀輕幼,根本沒經過事,在葉真這樣脾氣的姑姑身邊跟著倒不怕別人明著欺負她。
「那就好,你記得好好聽姑姑話,勤快些幹活,少說多做便是了。」沈安如用力點點頭。
她突然攬住付巧言的胳膊,把臉埋進她袖子里:「姐姐,我害怕。」
付巧言摸了摸她烏黑的髮髻,沒有說話。
沈安如用小到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講:「娘娘似乎最近同淑妃娘娘不很愉快,八皇子都過來兩次了,看起來有點嚇人。陛下……陛下看著也不像高興樣子。」
她到底是在前頭伺候,葉真有心提拔她,見她老實也不算笨,就時時帶在身邊。
宮裡這大大小小的主子,她算是見了個遍。
她說的這些事,付巧言心裡稍稍一算便有了譜。
隆慶帝是大越開國以來在位最長也是最仁德的一位皇帝,他廣開言聽,招賢納士,肅清朝臣風氣,把賦稅一減再減,重新修訂了大越律,甚至允許女子為官。
大越風氣開放,女子地位普遍不低,市井有不入流的吏官,許多都是夫妻倆一同任職。上京的梧桐巷便住滿了這樣人家,也被百姓稱為吏人巷。
而在隆慶初年,大越還不是這樣的。
隆慶帝是少年天子,髮妻和嫡長子還未等他登基便薨了,他時隔幾年才立王嬋娟為皇后,那年他都二十三歲,皇長子是宮女所出,五歲夭折。後來現在的賢妃當時的賢嬪生下二皇子,他這才算有個子嗣。
或許是因為元后長子死得太過凄慘,令他終生難以釋懷,因此隆慶帝對後宮始終不繁,在位四十二年,也只得十幾個兒女,大多都是主位娘娘們生的,還有幾位很小便夭折了。
無論怎麼說,他即使不算好丈夫,也難得比較體貼了。但凡妃嬪生了皇子或公主,他都要給抬抬位分,孩子養的好能健康長大的,如今都是一宮主位了。
這其中,卻有一個例外。
八皇子榮錦棠是宮女所出,原本他母親生了他便能封到才人,結果溫宮人身體不好,生下他沒坐完月子就去了,溫才人的封號還是皇帝追封的。
那時宮裡已經許久沒有皇子出生,在位的幾位妃子娘娘大多都有自己的骨血,皇帝問了唯一沒有親生子的淑妃,便把八皇子抱養給她並改了記名。
淑妃沈婷是世家大族沈家出身,是隆慶帝元后沈婉的堂妹,八皇子養在她膝下可以說是高攀了。
八皇子剛生的時候上面的哥哥們好多都已長成開府,他母親早逝,寄養在淑妃膝下,皇帝早就不來淑妃這裡,一年到頭都想不起來這個年幼的兒子。就算沈家依舊維持著世家大族榮耀,可這跟他八皇子沒有一星半點關係,宮裡無論哪個皇子都似比他耀眼。
這位八皇子不是很愛說話,也不喜出風頭,據說文課平平武課一般。倒是一張臉生得出奇好,小小年紀便身姿挺拔,遠遠一瞥都能叫人賞心悅目。
宮裡人偶爾說起這位八皇子,大多都是說他的長相,旁的什麼壓根沒人關注。
然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王皇后突然看中了他。
要說宮裡上有已經開府的王爺們,下有最是得皇帝喜愛的小兒子九皇子,王皇后看中他無非是只有他母親早亡,母族凋零無親無故。
淑妃沈婷也不是好惹的,平時不顯山不漏水的,到了關鍵時刻無論王皇后如何說,她愣是沒有點一下頭。
就連王皇后找皇帝要求這件事,也被皇帝以「胡鬧」拒絕了。
雖然這事一時半會兒沒成,但八皇子的日子從此便不好過了。
哥哥們冷嘲暗諷處處欺負他不說,王皇后這跟淑妃斗的火熱,搞得滿宮都雞飛狗跳,還隔三差五召見他,非要叫他過去陪著「讀書」。
這樣的日子,別說八皇子榮錦棠自己心裡打鼓,就連坤和宮的一眾宮女黃門都跟著十分不安。
王皇后沒有嫡子,如今非要教養榮錦棠這樣生母早亡的,打的什麼主意傻子都看得出來。
就是因為目的太明顯,才顯得尤其張揚,也讓坤和宮的宮人害怕到了極點。
別看隆慶帝在百姓里名聲極好,但在宮裡,近身伺候的人都十分怕他。
他生氣起來輕易不會饒人,平日里確實不磋磨宮人,可卻也愈發不把他們當人看。
皇帝如今身體眼看要不好,儲君一日不定這宮中一日不太平。她們身處皇後宮中,皇后如今這樣作,靠她家世背景皇帝動不了她,他們這些宮人就沒得人管了。
沈安如確實年紀小,但在宮中這幾個月耳聽目看,多少明白了這些彎彎繞繞,她膽子不大,心裡更是忐忑。
付巧言也是被馮秀蓮教導過的,學過這宮裡的主子關係,沈安如兩句話的功夫她便明白了。
可明白歸明白,這事不是她們能決定的。唯一能做的……
付巧言輕輕拍著沈安如的後背,低聲道:「沒事,你只管記得干你自己的那份活便是了,除了葉姑姑,其他人吩咐你任何事你都說要請示姑姑便可。」
「安如放心,不害怕,我們不會有事的。」
她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只知道少摻和事,便能少惹麻煩。
付巧言安慰了一會兒沈安如,沈安如又偷偷塞了她一塊自己攢的糕點,這才依依不捨走了。
這一走,便是四個月未見。
夏去秋來,秋去冬至,轉眼便到了年關。
春日裡是掃洗處最忙的時候,夏秋兩季還算好,最閑的要數冬日了。
一晃大半年過去,付巧言早就習慣了宮中的生活,跨過八月生日,她又長了一歲,個子也躥高了半個頭。
只是因為勞作辛苦,身上沒長什麼肉,看起來越發單薄可憐。
這一日她正跟掌衣宮女學縫補內衫,門外突然傳來彩屏中氣十足的嗓音:「付巧言,在哪屋呢?給我出來。」
付巧言一愣,正在教她的掌衣宮女汪靜拍了拍她的手,略有些擔憂道:「去吧,跟她好好說。」
掌衣宮女跟管事宮女一樣都是九品女官,雖然不入流,但好歹有個位階。
她年紀跟彩屏相當,是無法也不能替付巧言說情的,只能這樣關懷一句罷了。
付巧言沖她點頭致謝,收拾好笸籮里的小衣,下了炕走出屋子。
一陣冷風呼嘯,外面不知何時落了雪。
冷得彷彿要凍碎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