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真
風雪之中,付巧言遙遙看到彩屏正站在後殿廊下,雪花從眼前不停飄落,模糊了她的視線。
這樣天氣掃洗處的宮女們大多躲在屋裡幫管事姐姐和姑姑們縫補衣裳,輕易不會出屋。
付巧言不敢耽擱,只得頂著風雪快步走到彩屏跟前。冰晶一般的雪花直往她臉上撲,這短短一路幾乎叫人睜不開眼睛。
彩屏面色有些不好,她一雙淡眉皺了又松,想到這些日子付巧言對她的孝敬打點,還是跟她說了些實情:「葉姑姑招你去前面,有件素錦鑲珍珠的夾襖破了個洞,條子上寫是你洗燙的。」
付巧言心中一跳,那衣裳確實是她洗的,可她性格一貫仔細,疊好收入西配殿時絕對完好無損。不用說破了個洞,就連一個線頭都沒得少。
當時幫她入庫的是那個大嗓門宮女王倩雲,她也是當著付巧言的面放進紫檀箱子里的,這過程中一點事都沒有。
但現在付巧言卻不能跟彩屏面前辯解。
彩屏見她沒有急忙撇清自己,不由高看她一眼。她剛被貶到掃洗處時,彩屏只當她因為顏色好挑剔嬌氣被姑姑們趕出前殿,倒不曾想是個謹慎賢惠的,又知道孝敬她,因此也沒怎麼磋磨這年紀不大的小姑娘。
如今……她管後殿西配殿,經年跟前頭司容葉姑姑打交道,對她是什麼樣的人最是清楚不過。
葉真跟她的名字一樣較真,古板嚴厲,不近人情。她想辦到的事無論多難都會用一切辦法做到,除了主子們,從來不跟任何人妥協。
彩屏也是個聰明的,這次去取衣裳葉真發火要教育付巧言,她便馬上想到了這裡面的門道。
葉真比馮秀蓮小了八九歲,無論面上對她多恭敬,心裡恐怕早就想要取而代之了。
這個不知道犯了什麼事被貶到後面的小宮女既然撞到她手上,必然想要挖些馮秀蓮的把柄才肯罷休。
這一等四個月,她終於找到機會招了付巧言過去磋磨,恐怕早就在心裡盤算了無數次吧。
彩屏想到這裡,又看了一眼風雪中素麵紅唇清麗無雙的付巧言,終究看在銀子的份上給了她一句含糊指點:「葉姑姑恐怕是想知道你剛進宮的事兒,你仔細講了,承認個錯便是了。」
付巧言心裡「咯噔」一聲,難得有些慌了。
這事她是萬萬不能講的,否則不僅自己無法善終,還會連累家裡人。
可事到如今,她躲也躲不開,只得如此了。
彩屏見她臉色雪白如紙,知道這裡面恐怕有大事,她自己不願意惹事,因此問都不問到底是如何,只道:「你……算了,跟我走罷。」
付巧言點點頭,輕聲道:「多謝姐姐了。」
彩屏沒講話,從西配殿摸出兩把素麵油紙傘,遞給付巧言一把,轉身衝進風雪裡。
平時日不過一刻的路此刻彷彿延長了一倍有餘,鵝毛大雪伴著風直往人身上撞,冷風在耳畔呼嘯,讓人頭暈目眩。
哪怕穿著冬初新發的棉襖,付巧言也覺得寒冷入骨。
她裹緊外面的夾襖,踩著濕漉漉的硬底棉靴往前頭走,瘦弱單薄的身影不停左搖右晃,彷彿下一刻便要被風雪吹跑了去。
彩屏到底年紀大身量高,走得比她快也比她穩,等到她在前殿迴廊處收好傘使勁跺了半天腳,付巧言才堪堪走到廊下。
彩屏見她髮髻早就散了,裙角也都是濕漉漉的雪水,不由道:「先把你自己拾掇周正些……到時候無論如何,保住臉要緊。」
她這話說的沒頭沒尾的,付巧言雖然聽不太懂,卻知道彩屏多少有些心軟,多嘴給她了指點。
這幾句指點雖然是她用銀子買出來的,可彩屏平日里確實暗暗照顧過她,此刻不跟她指點半句也理所當然。付巧言承她情,把藏在腰間的五錢銀子取了出來,都給了彩屏。
「彩屏姐姐,多謝您冒著大雪把我領來。」她沒說別的,只感謝彩屏雪中走這一趟。
彩屏也沒有多說什麼,收了銀子,又等付巧言把頭髮梳的利索些,便領著她進了偏殿。
這裡付巧言來過好幾次,每次都是過來取了衣裳就走,葉真很忙,只偶爾能碰到她。付巧言沒想到一件跟她壓根一點關係的事情都能叫她惦記在心裡,過了四個月都沒有罷休。
這樣的姑姑,是絕對糊弄不過去的。
付巧言心裡沉甸甸的,她只希望待會兒姑姑發火時沈安如不在場,那孩子心思單純,恐怕不會好受。
進了偏殿之後,走的路還是常走的那一條,心境卻是幾經變換。
等到來到葉真的地盤,彩屏在通傳之前不由回頭看了一眼付巧言。
見她正安靜站在那裡,一頭烏黑長發梳的十分利落,她低著頭,只露出尖細雪白的下巴和修長的脖頸,雖只得十四的年紀,卻已能依稀看到日後的美麗無雙來。
彩屏細細回憶,覺得在掃洗處每日勞作的付巧言似乎總是黯淡無光的,她很少抬頭,也很少把頭髮弄得整齊,臉上有些灰暗,叫人瞧不出現在半分美麗。
只是這一路風雪吹過一通,她在廊下擦了臉梳了頭,雪白的臉蛋也微微泛著紅暈,這才顯露出隱藏在珍珠上真正的光華。
到底可惜了……
彩屏回過頭來,低聲通傳:「姑姑,人帶來了。」
錦衣閣的門被從裡面打開,一個矮小的宮女站在那沖彩屏行禮:「姐姐快請進,姑姑正等著呢。」
付巧言跟在彩屏身後走進錦衣閣,路過那小宮女時沖眼睛紅紅的她做了個口型「別怕」。
沈安如緊緊攥著拳,跟在她們身後進了屋。
外面天有些陰,屋裡昏暗,只在牆角點了四盞宮燈,離衣箱遠得很,顯得坐在窗邊的葉真更是看不真切。
錦衣閣里經年不燒炭盆,只有地龍火牆維持熱度,倒也不算冷。
葉真正在品茶,她一向愛喝龍井,只不過早年跟在娘娘身邊做貼身宮女時說過一回,年年新茶都落不了她的。哪怕只有一兩,也是主子對她另眼相看不是?
王皇后確實十分嚴厲,又過分講究規矩做派,但她自持身份,從不會胡亂打罵宮人,對心腹更是大方。從這輕輕少少的一兩茶,便能看出並不是個會把宮裡鬧得雞飛狗跳的刁蠻皇后。
她到底有什麼目的,誰都猜不出來。
因為根本沒人相信她確實看好八皇子榮錦棠,就算要立幼子以太后之尊臨朝當政,也應當選順嬪所出的九皇子榮錦杬,年紀越小,她垂簾的日子難道不會更長?
正是因為如此,隆慶帝才沒有立刻發火,他兩邊都安撫之後便開始忙碌今年夏日長河防汛之事,臨近冬日又擔心各地雪災,根本沒空再來後宮。
就這樣一直拖到隆慶四十二年年根,眼看要過年,主子娘娘們消停了些,宮人們才有些喜氣。
畢竟要過年了,大家心裡都是十分高興的。
葉真正盤算著今年的大禮服什麼時候才能做好送來讓皇后挑選,這邊彩屏就把人帶來了。
她眼皮子都沒抬,只慢悠悠把這一碗茶品完,才淡淡開口:「跪下。」
付巧言二話不說,噗通一聲跪倒在她跟前。
雖說她們都是奴婢,可奴婢也分三六九等,付巧言無疑是最低的那一等,而葉真已經將要達到頂峰了。
她讓付巧言跪一跪怎麼了?哪怕是讓她死,只要手腳乾淨利落讓人抓不到把柄,王皇后也不會說她一個不字。
葉真見付巧言倒是懂事,心裡略微舒坦些,她輕輕摘下左手掛著的一串蜜蠟佛珠,一下一下數著數。
「說吧,主子這麼要緊的一件衣裳,弄壞了怎麼不跟彩屏彙報?」葉真淡淡開口。
此刻屋裡只有彩屏、葉真、沈安如、付巧言以及葉真手下一個得力心腹柳盼。
付巧言低著頭,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回姑姑話,奴婢可以保證,洗好交由西配殿時娘娘的衣裳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呵呵,你倒是會說,不是你弄壞的?難道是我弄壞的不成?」葉真道。
付巧言腰彎得更低了,恨不得整個人都伏在地上:「回姑姑話,確實不是奴婢弄壞的,當時西配殿管收納的王姐姐可以給奴婢作證。」
葉真厲眉一挑,面色難看起來:「你的意思,是我誣陷你了?」
「沒有,奴婢萬萬沒有這個想法。」
葉真又端起茶杯,裡面已經被柳盼重新倒滿了龍井。
幽香的茶味飄散出來,卻一點都沒安撫到付巧言緊張的心情。
葉真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彩屏,又看了看眼睛通紅的沈安如,不由目光一沉:「行了,彩屏你先帶安如下去,這邊問清楚了,我便讓丫頭回去。」
彩屏沉默片刻,終於沒有說半個字,轉身推開門。
沈安如卻跟她的表現完全相反,只看她不停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卻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她想要求饒,卻也知道自己在葉真眼裡就是一條好使喚聽話的狗,此刻她要是敢給付巧言求情,恐怕付巧言的下場會更慘。
可她忍不住,葉真的那些手段,她到底嘗過一些。
不輕不重的都能叫人痛不欲生,何況眼下這情況。
可付姐姐對她那麼好,她如果今天不站出來,連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沈安如心裡一狠,這就要跟著一同跪在葉真面前,這時付巧言似感覺到了什麼,突然開口:「姑姑,奴婢有話要講,旁的人還是都出去的好。」
葉真冷冷掃了沈安如一眼:「還不快滾出去?」
沈安如嬌小的身子不由哆嗦兩下,她知道付巧言突然這般說是為何,只得緊緊攥著拳頭跟在彩屏身後出去了。
那一刻,沈安如突然發現,在這宮牆之中,別人比你高貴哪怕半分,都能把你隨便揉搓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