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捷 二更
漢陽關外,大越的軍隊早已等候多時。
烏韃鐵騎如今已不復往昔威武,只剩下一萬多部眾隨胡爾汗奔赴漢陽關。
他們兵分三路,以前鋒為主,左右邊鋒為輔,踏晚霞而來,衝天的黃沙埋沒歸路。
榮錦棠也換上一身輕鎧甲,他騎在戰馬上傲視前方。
大越所有的將軍們皆列陣而出,靜靜等待大戰的來臨。
胡爾汗一馬當先,率先來到陣前。
他今日氣色已經好了許多,一身黑色軍裝顯得他高大健碩,確實是響噹噹的八尺男兒。
「越國皇帝,」他高聲喊道,「你既趕親赴戰場,敢不敢親自下場同我過手。」
榮錦棠沉默不語,遠遠看著他。
穆漣征如今率左前鋒,聞言便道:「你們荒野蠻子,還用不著我們陛下親自出手。」
胡爾汗仰天長笑,聲音卻莫名有些悲涼:「孬種!」
陣前叫囂,也不過是一貫傳統。
胡爾汗跟穆漣征喊了幾句就各自退下,等軍鼓響起,前鋒騎兵便沖入陣中,揮舞著長刀廝殺起來。
大越前鋒營的戰士們各個都身經百戰,除了長刀,也能靈活掌握長矛、匕首和手抓,跟勇猛無畏的烏韃騎兵廝殺起來竟也毫不遜色。
鮮血染濕了黃土地,也刺紅了將士們的眼睛。
穆漣征親自衝殺陣前,他揮舞著穆家傳承至今的長矛,整個人彷彿地獄走出的戰神。
他的長矛閃著銀紅的光,一下刺入烏韃士兵的胸口,直接把烏韃士兵送回天神懷抱。
「來呀!」他似出入無人之境,拼殺的神態癲狂而決絕,帶著一股旁人無法阻攔的狠勁。
烏韃的騎兵長一刀擋住他的長矛,擰著橫眉吼道:「我來!」
「呯」的一聲,兩把鋒利的武器撞在一起,濺起刺目的火花。
那騎兵長一手長刀使得出神入化,左刺右挑,次次擊中穆漣征的要害之地。
穆漣征仗著身上鎧甲結實,竟躲都不多,槍槍往騎兵長手腳刺去。
不過轉瞬功夫,兩人已過十數招,身上也漸漸血跡斑駁。
又再拚鬥兩個來回,穆漣征也沒耐心同他糾纏下去,他狠下心沒有躲開騎兵長砍過來的長刀,狠狠一槍扎到他的脖頸上。
血花四濺。
漫天鮮血染紅了穆漣征的臉,也蜇痛了他的眼睛。
那騎兵長被他刺得整個人都似踢爛了的藤球,腥紅的獻血不斷湧出,帶走了他所有的期盼。
他掙扎著趴伏在馬背上,一雙無神的眼睛望著天空:「天神……在上。」
穆漣征一把抽回長矛,策馬轉身,又再度扎進紛亂的戰場。
「天神沒讓你們侵略他國。」穆漣征皺著長眉,低聲說道。
橘紅的夕陽餘暉灑在身上,似天降血雨,又彷彿是烏韃的天神所流之淚。
半個時辰過去,這一場前鋒戰終於以大越大獲全勝告終。
最後整齊上陣的火鳳衛徹底震懾了烏韃士兵的心,也把他們永遠留在大越這片黃土地上。
穆漣征騎著疲憊的馬爾回營,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卻一頭栽了下來。
氤氳的鮮血從他腿下蔓延而出,他咧著嘴沖榮錦棠笑:「陛下,真他|媽痛快。」
榮錦棠皺起眉頭,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立即叫軍醫把他抬至後方。
沈聆跟在榮錦棠身邊,低聲道:「烏韃軍營離得太遠了,我們無法突襲。」
榮錦棠頷首,道:「今日戰終,烏韃情勢很不樂觀。看樣子胡爾汗已經做了最壞打算。」
哪怕耗損掉所有烏韃騎兵,也要帶走大越將士的生命。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實在無法令人苟同。
「他們烏韃人,是不會敗降的。」沈聆道。
榮錦棠皺起眉頭:「戰況太複雜,現在用火銃很容易誤傷自己。」
沈聆沉吟片刻,還是道:「陛下,臣有一言。」
他這一聲那麼沉,那麼重,榮錦棠心裡一緊,肅穆而視。
沈聆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榮錦棠搖了搖頭:「不妥。」
沈聆有些急,原本還想再說,卻被榮錦棠止住話頭:「火鳳衛是我大越的根基,幾年才能培養出千人眾,損失一個都可惜。」
「朕知你一心為父報仇,你征戰邊疆,守住大越萬萬百姓,已是給舅父報了仇。」
「作為將軍,舅父也更願意看到這樣結局。你不要再說,朕不會應允。」
沈聆攥緊拳頭,終於沒再說什麼。
榮錦棠站在城牆上,遠遠遙望前方烏韃營帳:「傳令下去,明日以突襲為主,纏鬥兩刻務必回防,以便火鳳衛發威。」
他這般冷靜布下軍令,在他身後的顧熙塵和趙朴之對視一眼,欣慰地點了點頭。
次日清晨,前一日的血味還未散去,新一輪的廝殺便又開始。
胡爾汗再度挑釁榮錦棠,榮錦棠卻也依舊不理不睬。
他身上肩負著家國天下,輕易不能涉險,也不會允許自己衝動行事。
此番御駕親征,不過是為了讓先皇瞑目,完成他最終未能了卻的遺願。
再一個,他也想親眼看著烏韃隕落在眼前。
兩日之後,烏韃僅剩兩千人。
胡爾汗坐在大帳里,問隨行的呼延亭:「國師后不後悔?」
明明是文臣出身,可留在潁州城保命,此刻隨軍出征的國師卻穿上了戰袍,等待隨時來臨的終戰。
呼延亭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悔。」
自己選擇的路,哪怕倒在終點之前,也不枉這一生九九八十一步的堅持。
胡爾汗紅著眼睛笑笑,伸手重重拍了拍他肩膀:「國師,陪我到最後吧。」
「好,多謝大汗賞識。」
外面軍鼓雷雷,激昂鼓舞著所有的將士們。
胡爾汗自己的戰馬已經戰死,他換了一匹新馬,一路奔出大營。
烏韃兩千騎兵傾巢而出,竟無一人怯戰求饒。
胡爾汗高高坐在馬背上,高聲喊著:「天神在上,兒郎們隨我拼殺去吧。」
烏韃士兵們高舉武器,喊聲震天:「好,好,好!」
兩方人馬眨眼間便交織在一起,奏出悲涼的樂曲。
有個年輕伍長一路不要命般地往前廝殺,終在滿身血染之時殺到胡爾汗的面前。
「狗賊受死。」他大吼著撲了過去,全然不顧自己渾身刀傷。
胡爾汗冷哼一聲,揮刀一挑,把他的長刀從身前挑開。
「你還不配叫我死。」他這般說著。
可那伍長實在已經豁出去了,他緊緊纏住胡爾汗,每一刀都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氣,彷彿不殺了他誓不罷休。
胡爾汗一開始還沒拿他當回事,直到被他一刀砍中胳膊,才終於鄭重看了他一眼。
「你很厲害。」他贊道。
那伍長根本不聽他的,他眼睛紅彤彤的,臉上除了黑紅的血,似乎還有濕漉漉的淚。
他每一刀砍重胡爾汗的時候,嘴裡都要念叨一個名字。
「娘!」他刺中了胡爾汗的右手。
「三娃!」他往後晃了一下,左手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裡,血注從他的斷臂上噴涌而出,把他灰色的軍服染成赤色。
他死死盯著胡爾汗,越攻越狠,讓他一時間竟無力招架。
胡爾汗征戰多日,此時已是強弩之末。呼延亭就在他不遠之地,正被大越士兵猛攻,眼睜睜看著他節節敗退疲於抵抗,實在也無能為力。
直到那伍長最後聲嘶力竭喊了一聲,就在胡爾汗呆愣的那一瞬間,他一刀刺中胡爾汗的脖頸。
血如泉涌。
胡爾汗只覺得呼吸困難,數不盡的血沫堵住了他的喉嚨,他動了動眼睛,最終一頭栽倒在馬背上。
臨死之前,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他閉上眼睛的一瞬間,彷彿看到那個美麗溫柔的紅衣女子縱身而下。
文惠,我的閼氏,我的妻子。
剛剛那個伍長,最後喊的便是:「媳婦。」
他的血脈至親,父母兄弟妻子兒女,皆死於烏韃鐵騎之下,除了戰死沙場,沒有比這再好的結局了。
這位姓張的伍長最後看了一眼死去的胡爾汗,也跟著滾落到黃土地上,溘然長逝。
便讓我們一家團聚,重歸喜樂。
戎馬一生的胡爾汗,這位天神最愛的長空兒,最終死在了無名士兵之手。
便是機關算盡的呼延亭,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可他也無力更改了。
帶著血雨腥風而來的長刀就在眼前,他或許要跟隨大汗的腳步,一起重歸天神懷抱。
胡爾汗一死,烏韃大亂。
大越趁亂猛攻,最終在餘暉落盡之前結束了這場持續經年的戰亂。
血染軍服的大越士兵們沐浴著晚霞絢爛多彩的光,終於流著淚抱在一起,痛哭出聲。
《越書中宗本季》記載,隆慶四十二年冬至太初三年冬,烏韃亂起又平,后中宗擴邊疆至西北,領烏韃連從舊部歸越。
史書上薄薄一行字,是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的熱忱,是公主和親異族以身殉國的悲涼,是世家子弟領兵在外經重傷不退的堅韌,是帝王親征終滅烏平亂的勇氣。
那一年冬,冰雪封滿城。
沈長溪戰死沙場。
又一年冬,寒夜冷徹骨。
榮錦棱以身殉國。
再一年冬,梅花開枝頭。
卓文惠求死如生。
又到一年杏花微雨,榮錦棠率領十萬大軍,終把烏韃鐵騎踩在腳下。
那麼多年,那麼多人,那麼些事。
血可流,人可死,國不能破,家終究還是家。
從隆慶四十二年至太初三年,這場仗,總算是落了慕。
這一日起,大越史書中再無烏韃之名,只剩烏從部族。
也不知天神在上,是笑還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