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宮
邊城戰亂山河動蕩,宮裡各主位暗藏鋒機,隆慶四十三年這個春節,就這樣過去了。
然而這一切彷彿都距離永巷很遠,大約是過了年後,付巧言才聽說朗洲淪陷,二皇子已經隨同征西大將軍出征烏韃了。
她剛去永巷時正生著重病,雙腿受了凍,身上落了寒,幾乎一整個月都是在炕上過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命好」,原本管著永巷的曾大春曾姑姑因家中有事,竟離職出宮了。
如今管永巷宮女的是當時她們在綉春所有過一月緣分的趙大宮女。
因著有那一段過去,所以如今的趙姑姑倒是對付巧言多有照顧,還幫著她拿銀子換傷寒葯。
這宮裡哪怕吃食少些也不是不能活,就是葯太難得。除了有品級的那些女官大伴,剩下的便只能咬牙撐著。
病了想要吃藥,哪怕是用銀子都很難求到。
付巧言知是趙姑姑給了面子,幫她走了太醫院修習的關係,心裡十分感激,想著以後的月銀還是要照例孝敬上的。
說實話,她身無長物,那小包袱里的衣裳恐怕趙姑姑瞧都瞧不上,等到發了月銀才是實在的。
選秀早就過了,永巷這會兒空空蕩蕩,通共也就五十來個宮人。一多半還是要有一把子力氣的黃門,只剩下二十幾個宮女,卻要給宮裡所有主子們清洗衣物。
不過宮裡像王皇后那樣的主子很多,她們嫌棄浣衣局的粗使宮女手腳不幹凈,多是讓身邊大宮女們親自清洗。
會用得上浣衣局的除了下三位的小主們,便只有尚宮局的姑姑們了。
付巧言來了以後還住綉春所她住過的那屋,如今這裡只有一個進宮后臉上生過瘡留了疤的小宮人,兩個人一屋竟是比進宮這大半年來住的都好了。
她有時候想,也不知這事是禍從天降還是因禍得福。
小宮人姓孫名小花,卻是跟孫慧慧完全相反的性子。她說話慢吞吞的,人也有些胖,從來都不著急。但幹活卻很是麻利,這一個多月來也很用心照顧原本不認識的付巧言,兩個人倒是處了些情分出來。
過完年後付巧言的病漸漸好了,只是身體卻大不如前,冬日裡畏寒得緊,不得已便比別人多穿一層夾襖。
她也要去浣衣局上工了。
這裡跟坤和宮的掃洗處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洗的衣裳沒那麼金貴,因著大多不是絲綢織錦不需要再經陰乾熨燙,二十幾個宮女有時候半天便能完事,付巧言幹了兩天便適應了。
要說的話,在她看來其實是比坤和宮要輕省多的。
皇後娘娘的衣裳自然不能亂洗,可這些下三位的小主們便沒那麼好命了。衣裳只求能洗乾淨,掉色得慢一些,其他的她們真在永巷說不上話。
別看她們永巷都是粗使宮人,在宮裡的門面卻很深。
付巧言對如今生活卻是相當滿足。飯菜不好不壞,吃飽就行,衣裳也不在乎破舊,保暖就好。活計比坤和宮要少一些,她們下午還能相互串個門子,一起做些綉活。
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她便十分知足。
孫小花偷偷跟付巧言說,那是因為趙姑姑人好。
付巧言回憶起當時那位曾姑姑尖酸刻薄的樣子,不由心裡感激上蒼。
如果還是她管著永巷的宮女們,她來時病的下不了床,說不得都熬不過這年春節。
這一日下了工后,付巧言和孫小花一同去膳堂用飯。
這邊吃的比較粗,飯菜不那麼精心卻是管夠,付巧言對吃食沒那麼講究,很快便吃完了一整個饃饃。
她如今已經虛十四了,小半年這樣勞累又大病一場,還硬生生長了些許個子。因此她總是覺得腹中空空,干點活就餓得慌。
她跟孫小花正準備再掰一個饃饃分了吃,那邊趙姑姑一步從外面跨進來,抬頭便看見了付巧言。
病好之後,付巧言的面色好看多了,人也漸漸長開,添了些許動人顏色。
只見她穿著臃腫的棉襖坐在桌邊,巧笑倩兮地跟孫小花分一塊饃饃,硬生生把這糟亂的膳堂逼出幾分優雅氣。
趙喜樂心裡更是篤定,當即便開了口。
「小付,吃完了沒?」
付巧言趕緊把那塊饃饃三兩下塞進嘴裡,用極快的速度吃完。
「諾,姑姑儘管吩咐。」
趙喜樂上下打量她一遍,見她雖然多穿了一件外袍,卻乾淨利落,不由點點頭。
「前頭有些事,你跟我來一趟。」
付巧言也沒問什麼事,只跟孫小花打了個手勢,匆匆忙忙跟著趙喜樂走了。
趙喜樂說的前頭,是永巷最外面一處院子,名叫藏春所。
一般主子身邊的姑姑來永巷吩咐事情,大多都是在這裡。
藏春所三間堂屋都擺的柳木椅,看上去就比永巷裡面那些院子強上不少。
趙喜樂剛一進去,張嘴便說:「怎麼敢勞煩福姐姐站著等,姐姐快請上座。」
沈福回頭一看,見她領著一個個子不矮的小宮人過來,心裡便有了底。
「站這一會兒,也不打緊。」說罷,她便也順勢坐到主位上。
付巧言不敢抬頭看她,只站在屋外認真聽她們講話。
趙喜樂拽了一把付巧言,讓她站到堂屋正當間,然後便說:「趕緊抬頭給福姑姑瞧瞧。」
付巧言不知怎麼回事,只好半抬起頭來,垂著眼給沈福行禮:「福姑姑安好。」
剛她低著頭還不顯,這輕輕慢慢一抬頭,那一雙黛眉柳葉彎彎便顯出美來。隱約可見的粉紅菱唇襯得膚白若雪,長發如墨。
只是人太瘦了些,要是再豐腴些說不得能更好。
沈福心下一驚,竟不知永巷還藏了如此美的小宮人,再去細品,卻又覺得她有些面善。
她雖不如馮秀蓮和楚玫在宮裡勢大,好歹也是三品上位妃身邊的大姑姑,記性自然是不差的。
這一位,可不便是當時小選時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個小宮人嗎?
「你……不是應當在坤和宮嗎?」沈福遲疑地問。
王皇后一向自持身份,輕易不會磋磨宮人,所以進了坤和宮的少有被踢出來的。
一旦被坤和宮趕出來,必然是犯了大事的。
這麼一想,沈福心下便有些不喜,因她小選當日幫助朋友的善舉產生的那丁點好感也消失殆盡。
趙喜樂見她突然掛下嘴角,也說出了付巧言的來歷,心中稍一琢磨便知道怎麼回事了。
她麻利地給沈福上了茶,湊到她耳邊小聲嘀咕:「我的好姐姐,你要選個在宮裡無親無故能讓娘娘高興的小丫頭,小付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滿宮裡也只有尚宮局和我們永巷才有在宮裡聯繫少的宮人。小付確實是坤和宮被趕出來的,那也是有些說頭的。」
沈福同趙喜樂是同年進宮,平日里不過是點頭交,不過趙喜樂把話說到這份上,她也沒必要張嘴便打人臉。
娘娘在宮裡一向低調,她在外面行走也不願意招惹是非。
「怎麼說?」
趙喜樂笑笑,繼續道:「她原是李蘭那的洗衣宮女,你瞧那小臉長的,有一次幹活被葉真瞧見了……你還不知道她?」
這兩個名字一說出來,沈福便多少懂了。
坤和宮要不是有馮秀蓮鎮著,下面四個非要斗破了天去。
李蘭貪心沒夠只盯著錢,葉真成天想著把馮秀蓮拉下水,沒有一個好東西。
她們兩個里以葉真脾氣最怪。她不喜歡長得特別美的宮人,見到總要想盡辦法趕走,搞得坤和宮裡打理皇后衣物被褥綢緞的宮人大多相貌平平,最好的也就是清秀了。
她要趕走付巧言,李蘭根本不會攔著。她才懶得多事惹麻煩,自然是直接欺負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宮人了。
沈福前後這麼一想通,心裡那點子好感又重新蔓了上來。
可憐見的……在坤和宮掃洗處走一遭,真是要扒層皮下來了。
那邊兩個姑姑小聲嘀咕交談,這邊付巧言穩穩站在那裡,沒有急躁也沒有慌張,甚至連抬頭的角度都沒有變化,倒是個穩重的。
沈福多少有些滿意,可轉頭一想,太穩重也不好啊。
她想了想,問她:「識字嗎?」
付巧言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在問她:「回姑姑話,會的。」
沈福有些吃驚,她又問:「讀過什麼書?」
付巧言遲疑片刻,還是答:「幼學所授,俱悟。」
這話一說出口,沈福甚至張大了嘴巴。
大越幼學要從六歲讀到十二,男女皆可。君子六藝都要涉獵,只女子把騎射換成織綉,如男子要學織綉或女子要學騎射,也是可以的。
付巧言進宮前剛結束幼學,她讀的是鎮上最好的一所學堂,是以全甲成績畢業的。
沈福頓了頓,心裡更是滿意,卻還是問:「成績如何?」
付巧言沒有隱瞞:「全甲等畢業,也已考上鎮學。」
鎮學便是更高一級的學府了,對比幼學而言,應稱為平學。
不過是鎮上所辦到底不如幾家大書院來的好。但能考上鎮學,已經算是非常了不起了。
她這幾句回答,不光沈福吃驚,就連趙喜樂也相當吃驚。
這些事其實沈家派個人一查便能查到,付巧言知道宮裡的妃位大多在宮外都有些人脈,所以也沒想著隱瞞。
再說,她讀的不過是鎮上的幼學,考上的也不過是鎮學,實在沒什麼好值得炫耀的。
她心裡這樣想,面上便十分淡然,一絲一毫得意勁都沒有。
大越女子但凡上了幼學的,家裡必不會太差,成績好能考上平學的,將來議親便能硬生生比別人高出一等來。
沈福沒有問她為何會進宮,只說:「我是淑妃娘娘身邊的姑姑,我姓沈單名一個福字,你叫我福姑姑便是了。」
「諾,福姑姑。」
沈福又說:「景玉宮裡最近缺人手,娘娘的意思是找些年紀小的帶過去,平日里也能解個悶逗個趣,你們趙姑姑便推薦了你。」
她這麼說,便是同意要付巧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