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
一時之間,能言善辯的隆慶帝也不知如何回答。之後看著她同淑妃爭錦棠,他也沒有斥責。
他雖偏愛榮錦榆,卻也知道他不堪大任。就是因為接觸更多,也讓他能更加看透這個兒子。
榮錦榆跟蘇蔓性子一樣,不是個能容人的主。
隆慶帝如今年已花甲,他一直親近皇子公主,對他們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老二衝動易怒沒個主意,老三陰奉陽違心胸狹窄,老四讀書讀傻了根本不通俗務,老六口吃又木訥,老七十八了還跟個孩子似的,心思單純的很。
老八……確實讓人看不透。
要說老八有多優秀,他從未聽勤學館的夫子表揚過他,可他卻也沒有被訓斥過半句。
很多時候,他去勤學館陪皇子們一起讀書時幾乎都忘了有這麼一個兒子。
如果不是榮錦棠樣貌是所有皇子里最好的,又是唯一一個寄養在養母名下,宮裡人幾乎都不會提起他。
便是這樣,才最難得。
隆慶帝剛才便吩咐寧大伴了幾句話,此刻看著自己早就有了皺紋的皇后,不由溫言道:「儲君的事,你不要急。」
王皇后剛被他握住手時便流出眼淚,此刻聽了這話不由有些吃驚,獃獃看向隆慶帝。
隆慶帝溫和笑笑,伸手幫她擦了擦眼淚:「看看你,這麼大人了,哭什麼呢。」
王皇后難得被他這樣哄,不由紅了臉,又哭又笑道:「我還不是擔心陛下。」
隆慶帝拍拍她的手,沉吟片刻:「梓潼,你我結髮幾十年,我自是知你人品。實話同你說,我心裡……也是未定的,過了這一段時日,你我都再好好看看,如何?」
他很少在王皇後面前自稱我,多數時候他們都說不了幾句話,即使說了也多是國事,這樣像夫妻倆般閑話家常實在太少。
而他這幾句話卻給王皇后吃了定心丸,她勉強笑笑,也柔了嗓子:「陛下,臣妾不是亂選,錦棠那孩子是真的不錯。淑妃妹妹是他的養母,可他卻依舊孝順,不比親生的差。」
隆慶帝點點頭,沒叫她繼續說下去:「嬋娟,朕予諾與你,他日無論選誰為儲君,也定要奉你為皇太后,絕不讓他薄待你去。」
王皇后眼中的淚又落了下來,她突然笑道:「說什麼傻話,說不得我挨不到那時候了。」
她不過就比隆慶帝小兩歲,年紀不小了,這些年身體大不如前,這話也確實是實話的。
隆慶帝幫她把鬢邊亂了的華髮順了順,端詳這個陪了他一輩子的女人。
她沒有沈婉溫柔體貼,沒有蘇蔓婉轉動人,沒有順嬪年少多情,有的只有世家大族出身的端莊自持。
她足夠堅強,足夠勇敢,也足夠堅定。
他們的長公主過世時,她甚至帶病堅持處理宮務,沒有荒廢一日。
隆慶帝有時候想,這個女人真像他自己。
他不算很喜愛她,卻放心把後宮交給她,對她總是莫名信任的。
就算是蘇蔓,他都不會跟她多說半句國事。
人到暮年,大病一場,遭逢外敵入侵之時,他才慕然發現自己的皇后竟然也有軟弱的一面。
她也會傷心落淚,也會害怕未知的未來。
她心裡,也是有他的。
這就足夠了。
隆慶帝低聲哄了幾句皇后,想了想道:「錦棱少時在沈家軍歷練過幾年,此番沈長溪過世,邊關不可一日無帥,朕明日便要下召命陳明棟領兵出征,便讓錦棱隨軍出征吧。」
王皇后又呆了呆,隆慶帝雖然會跟她說幾句國事,可軍務卻是從來不會提的。
「錦棱那孩子,不太適合……」她喃喃說了一句,突然醒悟過來解釋道,「他不是沉靜性子,邊關又太危險。」
隆慶帝政事繁忙都了解自己的兒子,王皇后只會比他跟皇子們相處更長。
未開府的皇子日日都要去她那裡請安,開府的皇子每三日也要進宮關心母后,二皇子是什麼性子,被他頂撞過很多次的王皇后深有體會。
王皇后雖然素來喜歡端世家大族嫡女架子,可卻也沒多少壞心。世家教養出來的姑娘,自然不會使見不得光的手段。
哪怕年初那一回她急了,說起來做的事也不算太過難看。
隆慶帝知道她沒有多餘的心思,確實是認為二皇子不合適,可這一次二皇子不去是不行的。
貴妃太過尊貴,她有兩個養成的皇子,三皇子是必不能沾了軍事的。
而四、六、七三位不是書獃子就是木訥不愛說話,剩下那個還不如老九懂事,根本不堪大用。
老八……暫時還是放在身邊為好。
即使二皇子太過衝動,卻也是有勇有謀的,只要他這一次能穩住陣腳,日後還不好說。
當然,這一切都是隆慶帝自己日夜所想,將來到底如何誰也不知。
夫妻兩個說了好半天話,直到隆慶帝吃了葯睏倦難擋,王皇后這才回了宮。
景玉宮,正殿。
正是午夜時分,萬籟俱寂。
宮裡的宮門早就落鎖,今日皇后特下懿旨讓未弱冠的皇子公主們陪伴母妃,所以榮錦棠此刻便也在這裡。
母子兩個一同用過簡單的晚膳,淑妃便屏退宮人,獨自留了榮錦棠在身邊。
一盞茶過後,淑妃才沉沉開口:「棠兒,今日娘娘的意思,怕是有些深了。」
榮錦棠把手中茶盞放到几上,溫言道:「母親不用太過擔憂,娘娘之前興許是犯了昏症,今日她一番言行像是明白過來了。」
淑妃一臉擔憂地看著他,秀美的臉上滿滿都是不舍。
這孩子在她膝下養育十幾年,她是全心全意待他的,他非她所生,母子兩個唯一的維繫便是宗廟裡單薄的那一行字。
她不想連這點關係都沒了。
榮錦棠見她有些慌神,面容又滿滿都是疲累與哀傷,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
沈長溪常年駐守邊關,只有年節十分才會歸京。每每進宮看望淑妃,總是不會忘記給他帶些男孩子喜歡的禮物。
不是弓箭刀槍就是火器圖譜,要麼就是世間難尋的寶典,幾乎是按著他的喜好來的。
沈長溪能這樣清楚這個見都沒見過幾次的「外甥」,肯定是淑妃用了心的。
沈家對他不薄,他自然心中感念。如今沈長溪這個舅舅為國捐軀,說不難過那是假的。
可母親如今還要靠著他,他不能先倒下。
「母親,舅舅為國捐軀,是功臣、是忠良,他心裡多愛大越,多愛他邊關的將士們,您應當比誰都清楚。」
淑妃緊緊閉上眼眸,眼角也開始爬上了淺淺的皺紋。
她如今,也是四十幾許的年紀了。
榮錦棠伸手握住她的手,聲音低沉,很能安撫人心:「母親,舅舅死得其所,他不會遺憾,只會期望他用命保護的我們能好好活下去。」
「嗯,我知道的。」淑妃輕輕答應一聲。
榮錦棠鬆了口氣,他繼續道:「我少時才人就沒了,幾個月大就被飽來景玉宮,年幼時發寒生病都是母親親自照料。在我心裡,您便是我的母親,無論未來如何,都不能改變您在我心裡的位置。」
星星點點的淚水從淑妃眼角花落,她無聲地哭泣著,為了兒子一句承諾。
淑妃哭了多久,榮錦棠就默默陪了她多久。
終於淑妃擦乾眼淚,睜開眼睛看著他:「棠兒,你告訴我,你想不想?」
榮錦棠愣住了。
他微微張著嘴,看起來難得有些這個年紀男孩特有的傻氣。
淑妃淺淺笑了。
榮錦棠從小就穩重懂事,他懂得努力,勤學館的課程他比誰學的都認真,治國理政典籍私下裡也看了不少,可他卻也不是不通俗務的書獃子。
每日清晨他都會打半個時辰的長拳,會在旬假時出宮走訪,看看市井人情。他本身已經優秀到令淑妃做夢都要笑醒,卻還頭腦清明,懂得在兄長們面前藏拙。
除了淑妃,估計宮裡的其他貴人們都會以為他只是寄養在淑妃膝下的可憐蟲。
以前他看典籍時淑妃問過他是不是有那個意思,他沉默片刻,卻說:「母親,我身為大越皇子,將來新帝登基,我是必要分封一地的。哪怕是作為一個王爺,我也要懂得這些,好為封地百姓謀得福祉。」
那時候他不過十歲,淑妃便知道他早就沒有那個念想。
可是現在,皇后卻不知為何看中了她的棠兒,這就讓她不得不多想幾分了。
做母親的總覺得自己的孩子最好,淑妃私心裡覺得宮裡的所有皇子都比不上棠兒一根手指,他能坐好那個位子,也確實能堪大任。如果就這樣退縮讓給別人,她也是有些不甘心的。
可她又怕他太累,怕這漫長的爭鬥太過危險,兩種想法在她心裡交織,已經惴惴不安了許久。
到底要怎麼辦呢?
她失神地想著。
榮錦棠倒了杯熱茶放到她手上,在等到母親終於回過神來之後,才對她笑了起來。
八皇子榮錦棠是隆慶帝膝下最英俊的一位,他面容是幾位皇子中最肖似隆慶帝的,卻又有些他親生母親溫才人的娟秀。
他身量很高,年十五便比六皇子高了,如今已七尺有餘。
光是面無表情站在那裡,便足夠賞心悅目,實在是儀錶堂堂。
他這一笑仿若春花綻放,滿屋子都似帶著溫暖的香來。
「母親,」他笑著說,「這些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我們只要聽父皇的便是了。」
淑妃獃獃看著他,學著他的話呢喃:「聽你父皇的?」
榮錦棠又笑,說出來的話十分篤定:「母親,你要相信父皇,他決定是誰,那便會是誰。」
第二日清早,在用過早膳及補藥后,隆慶帝沉默聽完了寧大伴的回話。
「聽朕的嗎?」他淡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