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玉佛·夜談
秦漠坐在屏風后,他有足夠的耐心去等。
他又試著聯絡了一下胖子那邊,胖子卻連個迴音都沒有。之前他說自己在很冷的地方,之後便沒了動靜,胖子這人不耐寒,古代的冬天尤其是現代寒冬不能比擬的,不會真出什麼事了吧?
秦漠盯著自己的通訊器,始終檢測不到胖子的編號,那邊居然關掉了。
莫非也被古人給抓起來了?
看來自己也得小心點,倘若自己也被抓起來,別說扭轉歷史了,恐怕就連胖子和那些被俘虜的特工也救不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這密室里空氣稀薄,幾乎沒有光線,只有屏風后那暖爐正燃起跳動的焰光。就在秦漠感覺自己昏昏欲睡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輕微的轟隆聲,幾個人的腳步聲正走來,仔細聽來,不超過三人。
「事情已逐步在我控制之下,只待大人這邊行動。」
說話的人是個年輕男子,嗓音語氣淡泊,聽不出多少波瀾。
秦漠心中一跳,這個嗓音,這個語氣,他太熟悉了。
「且慢。」
被換做「大人」的那人也出了聲,嗓音恍惚間竟分不出誰是誰,只是語調更偏於京城地區,像是個地道的古人:「重明,看看四周。」
「是。」
火光將三人的影子無限拉長,其中一人應了聲,很快朝著屏風挪動過來,聲音略沙啞,發育期少年特有的聲音。秦漠微微探出頭去,餘光瞥見火爐旁兩道同樣文弱的人影,而走過來那人果然是個高束長發的黑衣少年,正是搶了他通訊器的那個。
原來他叫重明。
不能在這兒功虧一簣!
眼看著少年的影子緩緩籠罩過來,秦漠心中焦急,他果斷地撥下了通訊器,提前將自己往後傳送了一段時辰。
場景瞬間變幻,又迅速恢復成幽暗密室,秦漠坐在屏風后小心翼翼地偏頭,那黑衣少年已搜查完畢,立正在兩個男子身旁,不動了。
秦漠鬆了口氣,接下來兩人的對話,卻又讓他揪起了心。
「……我已和趙昱那邊談好,劫獄后帶犯人們離開,讓他們在玉器中備好火藥,夜宴當日送去御園,萬事俱備。當日必定戒備森嚴,勞煩大人事先打點好,以免出錯。」
爐火明滅,那青衫公子將面容隱在斗笠面紗下,語調自然地對少年吩咐:「你拿著藥粉,削弱那些押運兵。」
少年面無表情,沒吱聲,又望向了自家丞相大人,看見蘇鷓微微點頭,這才悶悶答了聲「是」。
秦漠看不見青衫公子的面容,卻聽他說話的嗓音語氣,便已明了八分。
他心中忽然蔓開一陣陣說不出的苦澀,又好似有根針,猝不及防地扎入了他的心口。
這是他接受特工培訓以來,從未有過的心情。
秦漠背靠著屏風,慢慢地坐在隱蔽的陰影里,努力不去讓私人感情干擾自己的行動。他繼續凝神聽去,忽然想起什麼,艱難地撥下銅鏡,按下了錄音鍵。
與青衫公子談話的另一人正是蘇相,一捲圖紙正在木桌上緩緩展開,蘇相手中執硃砂筆,在圖紙的某個位置細細畫了個圈:「放心吧,到時趙昱的馬車一入城,重明便會發出信號,等御花園內起亂子,宮中那一隊即可行動,救出太子。」
「那就有勞了,大人到時務必讓皇族一行人……」青衫公子坦然改口,「罷了,除太子以外,我不在意那些皇族人如何,只要娘娘能在爆炸中活下來就好。倘若中途又出了什麼亂子,我這邊不惜代價也要再回去一趟,救娘娘出來。」
「娘娘和太子自然是都要救出來的,你說這些本官都理解。」蘇相頓了頓,神色近乎好奇,「本官只在乎一個問題,你們千年後研發的火藥,當真有如此猛烈的作用?」
「我所說這些,大人日後自然會知道。」
對方不打算細細回答他的好奇問題,斗笠下語氣平淡,不卑不亢。
蘇鷓頓了頓,無奈笑道:「你總是這麼說。」
「本官偶爾會想,倘若乾坤扭轉,此局成功,本官會一直這麼活下去,可你呢?」蘇鷓緩緩合上圖紙,望向對方,「因果改變,每一步造就了當下的你,倘若步步改變,我還是我,可你還會是你么?」
對方沉默片刻,緩緩回答:「答案也在你心中。」
蘇鷓無聲笑了一下,出神地望著火焰跳躍的暖爐,不置可否。
這一刻他想過許多措辭,許多字句,許多東西到了嘴邊卻恰恰再說不出,就連當年科舉時作文章,也從未如此空白過。
眼下他只想到一個詞,造化弄人。
他能料見斗笠下這張臉的模樣,經受了漫長得可怕的年月洗禮,必定一貫帶著不近人情的漠然,甚至失卻了好奇心,失卻了笑出聲的能力,一個個生命在他身邊漸漸流逝,一件件事物在他眼前褪去顏色。
斗笠下的那雙黑眸,必定只是向著畢生的夙願望去,這世間的一切別物,都再與他無關。
「你且記住,長活千年,未必那麼逍遙自在。」……
他忽然想起張潯在牢獄里說過的話。
他倚在靠椅上,想了想,悠悠長嘆一聲,覺得自己未必能承受住這歲月漫長。
「告辭。」
對方的斗笠下此時不知作何表情,只有語氣利落得近乎冰冷,要斬斷一切情緒。蘇鷓再抬起頭時,對方已消失在他眼前,彷彿從未存在過。
「重明,你有沒有一剎那和本官相同的衝動,想要掀開他的面紗看看?」
黑衣少年立在側旁,給大人倒了杯茶水,微微搖頭。
兩人又閑談了幾句其他,少年接過一個裝藥粉的小袋子,從衣襟中拿出銅鏡撥動,很快消失在火光里。蘇鷓則拂袖起身,緩緩消失在密室過道盡頭。
都走了?
秦漠確認這三人都已離去,長舒一口氣,關掉錄音,從屏風后繞出來。
他表情複雜。
他終於明白了歷史為何會改變,和胖子無關,是局裡有人故意為之。
這個人,還是他很熟悉的那個人,他曾經最不會懷疑的那個人。
從趙昱刺殺失敗到忽然成功,這一切居然都是被人精心安排好的……不,應該說,從最初古人忽然追捕現代人入獄,便是被人安排好的,因為他先前翻了翻失蹤特工的資料,發現他們所學的知識都是研製火藥用得上的。
——如果是這個人的話,他的確有許可權做得出來,也有能力將歷史徹底扭轉。
這個局裡人,他聯絡蘇相同流合污,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合力扭轉了這段歷史,將趙昱當做棋子,趁火打劫去救出某一位「太子」。
這位太子,只怕不會是瀛朝的大皇子,而是另有其人,在宮內潛伏忍辱多年,只待一朝扶搖九天的某個人。
秦漠望著自己手中微微閃爍藍光的通訊器,裡面正錄著那段可以當做罪證的對話。
本不該有的情緒正在他腦中瘋狂地翻湧。
不知為何,他滿腦子都是煙火氣里那從容的表情,摘下眼鏡后令人驚艷的眉眼,還有車窗外倒退的霓虹燈里,那張醉后睡去卻不顯狼狽的側臉。
秦漠從小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他其實沒有幾個交心的朋友。
起碼在他入職古今情報局以前的人生,一直都是不停地接任務、執行任務,拿了賞錢去休假,之前的很長一段人生里,他一直懷疑自己就是台壞掉為止的冰冷機器。
說什麼特工是個炫酷風光的特殊職業,想象總是截然相反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喜歡和那個人一起喝酒。
秦漠低頭看一眼自己的通訊器,還剩下最後三次穿越機會。自從他拉著胖子再次穿越開始,他就回不去了,那個人現在必定已經知道,他們察覺了這段歷史的改變。等他們回來,恐怕就是和孟決明一樣的下場。
那如果裝作沒有察覺呢?
「局長,我什麼也不知道,咱們一起喝酒去唄。」
秦漠默默地在心裡念了一遍,忽然被自己賤兮兮的語氣逗樂了。
他在寂靜的密室內,自顧自地樂了兩聲。
密室很快歸入死寂,只有火光晃動,秦漠緩緩垂下拿著銅鏡的手,他的影子無聲消失在牆壁上。
最初接受訓練時導師說過的話,再次湧入腦海中。
你是這兒的特工,再荒唐,你也要完成。
你身後還有無數對這個世界真實模樣一無所知的人,你要保護他們的這份無知。
你要讓他們繼續維持或苦或甜的一天,就算無人記得你的功勞與名字。
總要有人義無反顧地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