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玉佛·鴻懷古
「你本不應這樣活著,你本不應……」
這悲傷的女聲,今天依然回到了他的夢中。
鴻懷古睜開眼睛時,牆上的掛鐘已經指向七點鐘,晨間的光順窗灑入,泛起幾分冬天的蒼白。鴻懷古看著天花板靜靜地待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坐起,順手合上忘了關的電腦,屏幕里正流動著代碼。
編程,還是他在二十年前學過的,當年國內剛剛流行起計算機,他直覺地感覺這會是一門有用的技能,就學了很久——他對這個沒有多大的天賦,可他有時間慢慢學,把所有的東西都學到手。
鴻懷古揉揉發脹的眼眶,穿衣去洗漱,他記不清自己為了改寫這個程序,已經熬夜第幾天了。這是在胖子的程序上改良的版本,範圍擴大到整個局內的網路系統,不到關鍵時刻,他不會用。
水聲嘩啦作響。
鴻懷古抬起臉望著鏡中男人年輕的臉,他五官平平,頭髮上掛著濕漉漉的水珠,唯獨一雙波瀾不驚的雙眼,泛起古井般深邃的顏色。
不知為何,鴻懷古卻想起了另一張臉來,挺鼻薄唇,如隔世的畫中人。
鴻懷古戴上金絲框眼鏡,鏡子里的男人立刻添了斯文而深沉的氣質,是局裡人認知里局長一貫的形象。
什麼時候習慣了這張臉?
明明自己已經用著另一張原本的皮相,長活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看厭了生離死別,也看厭了戰爭和侵略。那些個朝代更迭,近百年來他最喜歡那個被稱為「民國」的時代,那裡彷彿是個巨大的猛獸園,城裡的紳士挎著淑女小姐,看著城外劫火車的土匪們肆虐叫囂。
鴻懷古微微搖頭,迫使自己不再去想,他拉開衣櫃,信手將青衫斗笠的裝束放在深處,穿起了常穿的那套羊絨西服,這一次,他沒有忘了打好領帶。
局裡不限制著裝,穿西服只是他的個人愛好,西裝控秦漠調來之前,在一群奇奇怪怪的年輕人當中,他偶爾感覺自己就像個久居孤島守著燈塔的老古板。
鏡子里的男人戴金絲眼鏡,從乾淨的手指到熨燙得板板整整的西服衣領,一絲不苟。
——他去過民國時期的夜上海,在李香蘭綿綿如水的夜來香里,男人們就穿著這樣正統的西服,懷裡藏著家傳的懷錶與老式手槍,挽著名媛們纖細的手腕在洋樓之間穿梭,那些洋樓的窗發出融融的暖光,將女人們款型有致的旗袍映得愈發婀娜。
鴻懷古走進局裡的時候已經八點鐘,坐進辦公室不久,才忽然發現自己沒吃東西。他正要給自己接一杯咖啡,就看見沈白有氣無力地推門走進來:「局長,你昨天要的文件。」
「辛苦了。」鴻懷古點頭接過,忽然想起什麼,「胖子呢?他的任務應該早就完成了。」
沈白頂著倆黑眼圈,迷迷糊糊,口無遮攔:「我記得他和秦漠前輩回來過一次啊,不過忽然又匆匆忙忙走了,現在還沒回來。」
「秦漠?」鴻懷古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他的這個表情讓沈白猛地驚醒,突然想起局長不知道這事兒,秦漠前輩這算是擅自行動啊!沈白你是傻子嗎啊啊!
「胖子、胖子他沒什麼經驗,秦漠前輩就是不放心,跟著去看看。」沈白結結巴巴地圓回來,「他們應該快回來了……」
「秦漠臨走之前,對你說過什麼?」
沈白小心翼翼地想了想:「他問利貞十二年那場刺殺成功沒有,表情很奇怪。」
局長此時的表情也很奇怪,在沈白的印象里,局長一向是秦漠前輩口中雷打不動的萬年冰山,此時卻分明看著有些不快,這不快里偏偏又摻著幾分難以言喻的倦怠。
局長在疲憊什麼?
沈白剛要說話,就聽見鴻懷古的聲音清清淡淡地響起:「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好……」
自己這張嘴啊。
沈白決定不再嘴欠,他正要轉身出去,忽然聽見鋼筆滾落在地的聲音。
他下意識地一回頭,見局長坐在原位,輕輕用手指揉著額頭,臉色發白。
局長還是第一次這樣,沈白嚇了一跳:「局長您沒事吧!我給你找點葯,或送您去醫院看看?」
「不用了,謝謝。」鴻懷古的表情隱藏在手指下,聲音聽不出情緒,「我立刻就去醫院,你先忙吧。」
「好,好……」沈白猶猶豫豫地應了聲,決定聽局長的話,走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時空發生改變的時候,胖子在場,秦漠也陰差陽錯地在場,這現代已經不比百年前了,他手下的棋子大都有自己的思想,局裡果然留不得聰明人。
他曾一度下定決心,找理由調走這枚定時炸彈。
鴻懷古慢慢地揉著額頭,烈日下那張笑得活像哈士奇一樣的臉,卻又慢慢地在腦海里浮起,依然像極了某個人。
陰差陽錯地,他終究沒有下決心。
利貞十二年元旦夜,宣宮意外爆炸,娘娘與皇帝在火中喪生。
她還等著他去救……
鴻懷古鬆開揉額頭的指尖,拿出鑰匙打開抽屜,將裡面的通訊器撥下精準的年號時間。不合時宜的頭痛卻又侵入了他的腦中,他扶著桌沿,好久才緩過來。
「記住,這葯只能讓你活一千年。」……
從孟決明到如今的秦漠,屢屢的疏忽與失誤,都指向唯一一個真相: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日漸衰弱的身體和大腦已經不再容他慢慢布下棋子。
鴻懷古深吸一口氣,按下通訊器。
利貞十二年,元旦當夜。遍地花燈如晝,映照著那些喜氣洋洋的面容,整個京城沉浸在一片融融的氣氛中。御花園內唱腔咿呀,賓客席間的飯菜香一路飄香,彷彿傳至每個角落,就連宮門前當值的幾個侍衛也有了幾分微醺的感覺。
男子從容地從御園入口走過。
宮燈映著男子華貴的寬袍,將他的臉淺淺打上一層陰影,只見來人氣度高華,御林侍衛只當個哪個來參加宮宴的年輕權貴,卻眼看他未往御園走,卻是往其他方向去了,連忙出聲。
「哎,大人,大人您走錯啦,這兒才是宴會場。」
看來當年聖上移駕宣宮之事,並未告訴宮內所有人。
年輕的權貴藏起長袖下的銅鏡,笑了笑,讓人如沐春風:「多謝,本官另有他事,晚些時候再入場。」
侍衛只當是自己多嘴了,連忙賠著笑應了聲,繼續嗅著遠遠飄來的酒菜香,猛咽口水。
唉……自己這命就是不好,倘若自己也是個貴族子弟,這滿桌的酒菜,還不給自己吃個風捲殘雲?何必在闔家團圓的大節孤零零地當值。
再過會兒,進貢送禮的使者就要逐一入場了,他們已經經過重重盤查,幾乎絕無行刺的可能,到自己這兒,倒是已經沒什麼盤查的必要了。
侍衛懶洋洋地抬頭,遠遠向著盡頭不住閃爍的五色光芒望去,這個時候,民間早就放起煙花嘍。
「哇,看那個!」
「又是哪家老爺放的啊,一定值不少銀子吧……」
隨著尖銳的呼嘯聲,京城上空復而炸開流金的火樹,漫天如晝,四散的火星竟久久不消失,又繼而綻開無數個小火花,惹得百姓連連驚呼。
黑夜之中,自有無數雙眼睛也看到了這與眾不同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