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方士傳16·湖中石室
嘩啦——
沈白憋一口氣,跟著張潯跳入水中。
寂靜夜下接連響起水聲,龍大領著龍二下水,有四個水性好的漢子自告奮勇同來,還把死活不願犯險下水的老道一同拽了下來。聽說戰亂時,被叛軍扔入水中的屍體足有幾十具,說不準衝撞了哪個小鬼,還得讓這道士擺平。
黃袍道士一臉愁苦地被拽著往下潛,鬍鬚如鯰魚須漂浮,他心裡苦,自己明明只是個三腳貓算命的……怎麼就一時貪財,拍著胸脯說會驅鬼呢……萬不該,糊弄這群傻土匪啊……
湖水裡光線暗沉,人只能一個拽一個小心往下潛,龍二中途還被水草纏了下腳裸,嚇得他猛哆嗦,一口氣差點呼出去,連忙抱緊大哥的大腿。龍大嫌棄地抄起手中鐵杴,將水草一下斬斷。
水中冰涼透骨,沈白的水性還不錯,他緊隨張潯一路往下潛,後方龍大緊緊拽住了他的衣角。水中寂靜無聲,縱然睜開雙眼也看不清四周,那許多漂浮的水草,只能堪堪見個漆黑的輪廓,像是擇人而噬的水蛇,扭來扭去。
不知潛行了多久,前方徹底被烏黑遮擋,已然到了此湖盡頭。沈白察覺張潯不往前遊了,正疑惑間,右手忽然被人抓住,他吃了一驚,撫了下那人瘦長的手指,確定是張潯,這才放下心來。
這是要作甚?牽牽手,壯壯膽?
張潯牽著他的手往前伸,竟摸到一片平滑觸感,像是磚石壘砌,再緩緩移動至某一處,沈白的指尖碰到有六稜角的凸起,約莫兩人手掌大小。
莫非此湖不是天然,而是人工?這石壁上的凸起又是做甚的?
沈白的掌心傳來指尖劃過的觸感,他細細琢磨,是張潯用指尖在他掌心不停畫圈,順時針。
順時針……扳動這個?原來是一處機關!
他恍然大悟,雙手抓緊稜角,吃力地旋轉,這機關卻絲毫未動,旁邊張潯亦來幫忙,兩人力氣加起來,那石機關也不過稍微轉了一下而已。
看來還得有力氣的人過來才行,張潯說留這群匪人有用,原來是這個意思。恰好後方龍大等人空氣將盡,支撐不住想浮上去換氣,沈白便如法炮製,將石機關指給龍大,隨後跟張潯一同退至後方。
得了,就差這一步了,還上去換什麼氣!打開再說!
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圍上去,各抓住稜角合力轉動,那石機關果然緩緩動起來,隨之響起沉重的轟隆聲,像是悶雷壓來。
若幾人此時能看清,便能發現,光滑的湖底石牆儼然裂開一道四四方方的輪廓,轟隆聲間,那正方石牆緩緩上升,露出幽深的密道入口,能容兩人並肩進入。
密道如一張大口,貪婪地將湖水連同幾人一併吞入。
沈白只覺得身子不由自主地隨水而動,被那石牆吸進去,他慌忙間連連嗆了幾口水,被湖水卷著沖入石壁密道中,旁邊不知誰撞了他一下,看來眾人都被冷不防卷了進來。
轟隆聲再次響起,這次疾速又猛烈,石牆入口在他們身後飛快合上,阻斷了湖水繼續湧入。
「咳咳……」
黑暗裡眾人咳嗽聲不絕,沈白咳出幾口湖水,蹚著地上薄薄一層淺水起身:「這是……密室?」
「他娘的雁家老狐狸。」龍大的嗓音終於失態,在地上摸來摸去,好不容易摸到一把鐵杴抓起,低低罵了一句,「差點嗆死老子,龍二,你們咋樣?」
隨後響起龍二和兩聲弟兄的回應,還混進來一聲老道弱弱的回應:「貧道也在……」
「怎麼就你們仨?那兩個呢!」龍大詫道。
「大哥,這玩意關得太快,他們估計……沒進來。」龍二支支吾吾答,「俺們的鐵杴也給沖走了……」
沈白心裡一驚,揚聲呼喚:「張潯?張潯!」
「在。」張潯的嗓音忽而從他身後響起,如同鬼魅,在場眾人之中,唯獨他語氣平淡,猶如浪濤中佇立的礁石。
沈白在黑暗中莫名安心了些,他想起唯一能當做武器的鐵杴在龍大那兒,清了清嗓子:「諸位,我們也是誤打誤撞才發現此處,剩下的我們也一概不知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從古至今,但凡尋寶便有風險,各位還請放下介懷,多多相助。」
「放心,江湖道義俺們還是有的。」龍大豪爽地笑,「生死有命,一條線的螞蚱,自然得互相幫忙。」
此一時彼一時,沈白感覺自己貌似說了幾句廢話,匪人的承諾,也叫承諾么?
他伸手撫撫兩旁石壁,間隔約莫有兩個成年男子的肩膀寬,不知要一直延伸到哪裡去,似乎是長長的通道。
「往前走吧,把右手放在右側牆壁上。」沈白道,「緊貼某一側牆壁往前走,這樣便不會迷路。」
張潯在他身後摸索著石壁向前走,龍大等人亦照做,緊隨在後。
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辨不清前路,也辨不清後路,一行人只能將右手抵在牆壁上,一直渾渾噩噩地往前走,片刻也不敢鬆手,怕迷失了方向。不知走了多久,黑暗中遠遠吐出幾點幽微的綠光,輪廓隱約呈人形。
「媽呀!」後面一漢子驚呼,「鬧鬼啦!」
「莫莫莫……莫慌!咱不是還有道士呢么!」龍二語調發顫,「快、快用你的符咒驅鬼啊……」
黃袍老道心裡直打鼓,哆哆嗦嗦地從袖袍下摸出一疊劣質道符,暗暗欣慰幸好此刻太黑,沒人看清他手抖。他被幾個人推到前頭,努力抑制同樣發顫的嗓音,絮絮叨叨念起來:「臨兵斗者……」
他口中雖念的是九字真言,語調卻帶著哭喪,黑暗中愈發怪異。
「別念了。」
張潯的嗓音隨後沉沉響起,老道這語調讓他想起送葬時的哭聲,繼而讓往事在他眼前一幕幕浮現,令人不快。
黃袍老道如釋重負,縮了縮脖子退回去。
「這不是鬼。」張潯繼續道。
鬼為何物?無非是執念未散,苦苦徘徊在人世的悲慘之物,若世上真有這種鬼,那他張潯便是其中執念最深切的一隻。
深切到,一次次飛蛾撲火,企圖從長夜般的無望中披荊斬棘,生生劈開一線天光。
「對,莫慌,」沈白附和。
方才冷不防看見這些微光,沈白其實也心中一跳,待他眯起眼睛仔細看,卻發現那些瑩瑩綠光始終在原地不動,應該是固定的,不是什麼靈異的東西。
「繼續往前走。」龍大沉聲道。
一路前行,綠光來源漸漸清晰,石道兩旁鑿出許多四方凹坑,每個裡面都擺著個碧色小人,自內而外暈染開盈盈的綠光,照亮過道,不知用什麼玉石雕琢,正如沈白在集市讓張潯細瞧的那些。
幾人嘖嘖稱奇,分散打量著這些碧色小人,小人兒形態不一,有的是拿弓弩的禁軍,有的是垂目半跪的宮女,懷中抱琵琶,奇怪的是,它們本身雖是玉石雕琢,手中所拿之物卻是精巧木製。
禁軍侍立,宮女跪拜。
此地,當真僅是大戶人家藏寶貝的地道么?或是另隱含義?
戰亂一朝驟起,一夜血洗滿門,有多少人所不知的隱情被史書藏起?
幽光不熄,將幾人的影子映得綽綽,碧色小人恍惚有種復生之感,恭敬參拜地道兩旁,彷彿恭迎帝王,這裡也倏忽神聖起來,彷彿不再是幽暗的地下通道,而是通往某一處幽宮的路。
「聽說雁家以制玉發家,果然名不虛傳。」沈白收回思路,由衷地讚歎了一聲,「居然能發光,該不會是明月珠吧?」
「那可是好東西啊!」
幾個匪人眼睛一亮,紛紛驚嘆。
黃袍老道故作鎮定地撫撫鬍鬚,滿眼美滋滋,「明月珠……那可是皇上權貴才能享用啊,貧道……貧道今日也飽眼福了!」
「什麼叫飽眼福,咱們今個兒就是來尋寶的!」
一漢子已經垂涎三尺,毫不猶豫地伸手向著某尊宮女像抓去。
沈白盯著宮女懷中的木琵琶,心中猛一跳,一種糟糕的預感湧上心頭。
「放手!」張潯冷喝。
漢子的手指已碰上宮女的琵琶,細弦忽而撥動,一聲如裂帛。
破空聲同時響起,張潯面無表情,忽然伸手猛地將沈白往回拽,沈白踉蹌一下,那冷箭與他擦身而過,正中漢子後背,穿胸而過。
漢子撲通倒地。
龍大猝然瞪大了眼:「小五啊——」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這些精巧美物的背後,竟滿是森森殺機。
咔嚓。
冰冷的機關聲齊齊響起,眾人環顧四周,禁軍雕像們手中的木弩機械地一抬,同時對準這邊。
「鬼!鬧鬼了!」黃袍老道嗷一聲,率先撒腿飛奔。
張潯一皺眉,果斷地示意沈白跟上,也往地道深處疾跑。
「大哥,快跑啊!」
龍大眼中情緒沉痛,目光掃過倒地的那位弟兄:「大哥不能給你收屍,對不住了!先走一步!」
錯雜的腳步聲中,禁軍雕像手中弩箭齊發,這些雕像甚至能不斷變換放箭角度,霎時利箭如雨絲,這一段路立刻殺機重重。黃袍老道經常被人狂追,跑得快,第一個跑出箭雨射程之內,還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他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張潯和沈白隨後氣喘吁吁地跑來。
沈白右肩劇痛,踉蹌著摔倒在地,他咬牙掃一眼傷口處,原來是一支冷箭射中了自己的右肩,鮮血順著濕淋淋的衣服暈染開。
「別動。」張潯在他身旁蹲下,從衣襟里摸出枚被水浸濕的藥丸,給他喂下去,又伸手抓住冷箭的一端,目光深沉,「會有些痛。」
沈白還沒做好準備,張潯便抓住冷箭,咔嚓一聲掰斷。
「姓張的你想弄死我!」沈白疼得嗷一聲,破口大罵。
「不想。」張潯平靜地把斷箭給他看,「木頭做的,我已給你餵了止血藥,能止痛。」
姓張的方才用力過度,導致箭頭在傷口裡攪了一下,疼痛感猝然變本加厲,沈白疼得倒吸涼氣,差點昏過去。他明白張潯這是幫忙,迫使自己盡量冷靜下來,露出個蒼白的笑容:「徒手掰箭……厲害厲害。」
張潯扶他緩緩起來:「少說話,慢點走。」
龍大他們呢?死在殺陣里了?
「他娘的,嚇死老子了!」龍二那句標誌性的國罵在後方響起。
沈白嘆了口氣,真命大。
他轉過頭去,卻被後方的光景駭得愣了愣。
先入目的是「小五」那具屍體,屍體上插滿了鋒利的暗箭,像個鮮血淋漓的箭靶子,讓人難以直視,龍大將屍體順手拋在地上,身後還跟著心有餘悸的龍二,原來這兄弟倆是把死人當成盾牌一路扛過來的。
剩下那漢子則身中兩箭,竟也憑著強悍的身子骨一路闖了過來,還把大哥給的鐵杴護在身前,鐵杴上釘著支箭,看來是救了他一命。他看一眼倒地的小五,眼中的悲痛取代了劇痛感。
大哥向來重義氣,可大哥也知道怎麼才能活命,死掉的兄弟,究竟還是不是兄弟?他不知道。當年鬧飢荒,他親眼看見大哥將餓死的兄弟熬成肉湯,給寨子里活著的人充饑,對外宣稱是一種羊。
知道之前,他吃了,知道之後,他也吃了。
整個寨子倖存下來的兄弟們,都一邊嘔吐一邊拚命地往嘴裡咽。
誰都想活命啊。
沈白對此沒有任何感想,他的確大大地吃了一驚,但也僅限於吃驚的程度,困境之中,活命最重要,況且那人已死。
可,若張潯不幸身亡,要將他當做肉盾呢?
沈白莫名地冒出這麼個想法,他思索著望向張潯,覺得自己還是做不出來,恰好張潯也目光古怪地回望,大抵在想差不多的問題。兩人尷尬地對視一眼,撇開目光。
那黃袍道士哪見過這個光景,癱坐在地上,心理崩潰:「貧道真是千不該萬不該……萬不該接這個活兒啊,貧道要回去……」
張潯面無表情地邁過癱倒的黃袍道士,借著幽微的光,繼續往前走去,沈白捂著傷口跟上,苦笑一下:「咱們這次怕是危險了,尋常人家哪有這麼大手筆,搞這麼多明月珠雕成這些。」
「不是明月珠。」張潯淡淡回答,「明月珠並不這麼發光,這些雕像大抵是內部加了什麼東西,才導致發光。」
「不是明月珠……」龍大忽然抬拳狠狠一砸石壁,咬牙切齒,僅僅為了這些不值錢的破東西,折了他一個兄弟的命,「不是明月珠!」
龍二和漢子低頭默默跟在後面。
黃袍道士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行人,決定繼續嚷嚷:「貧道要回去……」
「要回就趕緊回,別在這兒磨磨唧唧!」龍大聽著厭煩,怒喝道,「沒人攔你!滾滾滾,給老子原路返回!」
原路返回……原路……
黃袍道士緩緩回頭,看著方才狂奔過來的那段路,小玉人兒們依舊冷冷立在兩側,宮女們栩栩如生的面孔唇角上揚,美輪美奐。
不,這不是微笑,這分明是勾魂使者的詭笑。
「不不不……」黃袍道士哆嗦一下,哭喪著臉跟上大隊伍。
前方的路被幽微綠光照亮,映著幾人的臉龐,分外詭異,嵌在石壁兩旁的不再是玉像,是簡單的珠子,只起照明作用。張潯方才給喂下的藥效果驚人,才一會兒,沈白的痛感便漸漸消退了些,神色也沒那麼痛苦了,龍大見狀,便伸手向張潯要。
張潯冷淡地瞥他一眼,摸出枚丹藥扔過去,龍大轉手交給受傷的漢子,漢子受寵若驚:「大哥,你自己留著……」
「別磨磨唧唧!」
漢子一震,吞下藥丸:「謝謝大哥!」
繞來繞去走了不多時,前方儼然出現兩條岔路口,一東一西,中間立塊平滑的玉碑,碑上無細密文字,只用蒼勁的筆法刻著兩個大字。走在最前頭的張潯止步,指著東邊的字,語氣平淡地讀出:「生。」
他指尖一挪,挪向西邊:「死。」
生死,只有二字,人生於世一遭,卻無非也是這兩個字。張潯冷淡的話音消散在寂靜中,所有人皆背後發涼,直冒冷汗。
黃袍老道哆哆嗦嗦:「怎麼辦……」
沈白看看生門,石壁鑲嵌亮堂的明珠,映得有如白晝,再看死門,少有照明珠,倒是石壁上鑿出許多空洞,像黑暗中一隻隻眼睛,令人生怖。
「老大,這玩意不可信,我看過話本子!」龍二一拍腦瓜,得意洋洋開口,「我跟你們講啊,大戶人家就知道搞玄乎的玩意,你瞧著是生吧?結果一路全他娘的是陷阱,你又瞧著是死吧?嘿!大道平平坦坦的!都是這個套路。」
這小子彷彿拿著劇本一般自信,沈白忍不住出言打擊:「萬一他偏不按著套路來,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呢?」
龍二石化,呆若木雞。
「哈哈……好辦,好辦!」龍大爽朗大笑,「讓小兄弟下去探探死路不就行了?」
此言一出,密道中幾人都靜了靜,沈白皺眉,張潯平淡,老道哆嗦。
拿他們當問路石?
他們利用這夥人打開密道,這夥人何嘗不會利用他們探路?雙方利用到頭,終於撕破了這層臉皮。
沈白冷笑一聲:「好個一條繩上的螞蚱。」
「螞蚱也分弱肉強食啊。」
龍大故作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正好拍在傷處,他手勁太大,幾乎要將傷口拍裂開,沈白頓時劇痛,冷冷回望,額頭上冷汗直冒。張潯將沈白拉至自己身後,淡漠地抬起頭與龍大對視,彷彿看著一個死人:「我們走。」
「二位,請!」
沈白將張潯此時的眼神看個清楚,莫名有些感慨,這龍大,還自認為以人作石的做法很聰明,殊不知真正的劇本在誰手裡。
兩人頭也不回地向昏暗的死門而去。
黃袍道士鬆了口氣,正要默默挪到龍大身後,隨他們一同觀望,忽然被龍大一把扯住衣襟往死路拋去,眼神嫌棄:「去去去,他娘的假道士,沒殺你你就燒高香去吧!你也同去!」
老道哭喪著還要說什麼,被龍大狠狠一瞪,連忙撒腿就去追沈白和張潯。他的確是假道士,只會看些面相,其實光憑面相來看,那兩個神秘青年存活的可能更多些。
那個蒼白無血色的就不必提,面相不似活人,陰森得很。另一個瘦高青年,眉目間分明透著一股子蒼涼的意味,那是經歷過絕望與希望的人才有的,他上次品見這種蒼涼,還是在飽經滄桑的百歲老人眼中。
無上太乙度厄天尊保佑保佑……
在龍大三人的注視下,他們緩緩地走入死路,黑暗中那無數孔洞后不知藏什麼,彷彿每個孔后隨時都能露出一隻眼睛來,也冷冷注視著這些無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