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焚心以火
子夜,宋遠知開始發起夢來,嘴裡含含糊糊的,翻來覆去地不知道在說什麼。
她的眉頭緊緊地擰成一個川字,身子不安地蜷縮成一團,以背對著他的姿勢——成婚以後,她從來沒有背對他睡過,哪怕是吵架吵得最凶的時候。
她恨不得把自己整個人埋進床榻最角落的深處。
他小心翼翼地挪了幾次,才挪到了她的身邊,探身去聽她在說什麼。
聲音很小,幾乎全是散亂的氣音,他聽了足足有一刻鐘,才大約聽出了這些語句裡面的主語,似乎是——「遠知」?
不……不可能!
因為他剛才分明聽到,她說,我想你。
那麼,不是遠知,會是誰?
難道是——玄止?
她說,玄止,我想你。
聽不清楚別的詞句,只此一句,於他寂寥空茫的千萬載生命來說,已遠勝於天籟之音。
他僵在了那裡,久久回不過神來。
半晌,他才伸出手去,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背,想要安撫她。
用體溫去溫暖她,用心靈去感受她,用他的手掌去丈量她。
他以為,及至此刻,他懷中的女子,才算是完完整整地屬於他了。
守得雲開見月明。
柳暗花明又一村。
人世間最美好的詞句,也無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他想,他無憾了,這漫長而無望的一生,總算在走到盡頭的時候,聽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傻瓜。」
他輕拍著,突然低聲笑了一下,眼角眉梢染上無可掩飾的暖色,紋路蔓延曲折,彷彿豆蔻枝頭,春花乍開,眼睛里亮晶晶的,璀璨如此夜星河。
「我在這裡,我一直在這裡……我會永遠永遠陪著你……」
一聲喟嘆,他擁緊她,感受著她在懷裡逐漸放鬆,安靜下來,於是他也閉上眼睛,再次沉入了夢鄉。
但他沒有發現,在他呼吸漸趨平穩的那一剎那,懷中女子驟然掙開了眼。
掙扎、矛盾、不敢置信,她直愣愣地盯著床帳子,那裡綉著鴛鴦雙鳥,交頸而卧,像極了他們現在的姿勢,好像那些走線和配色有什麼特異之處,她努力在黑夜裡瞪大眼睛,想要把它們看清楚,就這麼看了一夜。
崇平陷落之後,長陵的人都坐不住了。
不光是達官顯貴,連民間百姓也都紛紛四散難逃,長陵城一夜之間空了一半,城門的守衛根本就攔不住南逃的人流,不用大良軍隊的進攻,城門已經悄然垮塌。
連個修城門的人都沒有。
就這麼大張旗鼓地敞開著。
孫嘉儼一路護送安國侯南下,很快也聽說了這個消息,一路上到處都有流民倉皇奔逃,安國侯的車隊走得慢,很快就被他們追上。
人心惶惶,世道離亂。
安國侯見他心不在焉,整日里回首四顧,便知已是甩掉他的好機會,當下也不再掩飾自己的意圖,命隨從在他們晚上的飯菜里下了蒙汗藥,趁著他們昏睡,連夜便離開了。
這一路也是跑得驚心動魄,安國侯不再像原來那麼優哉游哉,命人丟棄了輜重,兵分三路,各自找小路南下,約定在汝中某店會合。
他沒命地策馬狂奔,全然不顧自己已是花甲高齡,生怕被那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毛頭小子給追上,逮了回去。
然後跑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他便聽到身後有馬蹄聲,此刻他已經力竭,心知不好,卻是再難加速,然而隨從回頭望了望,告訴他:「只有一個人。」
他這才放下心來,乾脆停了馬,等著孫嘉儼追上來,不一會,便見果真只有他一個人,單槍匹馬追了上來。
「孫大人意欲何為啊?」他皮笑肉不笑地問道,敵寡我眾,他膽氣十足。
孫嘉儼停馬,望了望安國侯身後一眾隨從,嘆了口氣,說道:「安國侯年紀大了,受不了戰亂之苦,想要南下避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何苦隱瞞。」
安國侯眉毛一挑,急欲發作,卻聽他又問道:「我來,只為一件事。我受故人所託,想要向安國侯打聽一個人,不知您老人家還記不記得,二十年前,府里的一個管事,名叫林元暉的?」
安國侯隱約意識到了什麼,冷笑一聲:「似乎是有這麼個人,他染了癆病,死在府里,他妻子也是簽了字的,我憐她一個弱女子打拚不易,還給了重金撫恤,怎麼到頭來,她又來找我要人?」
「安國侯,如今我就一人追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也別藏著掖著了,你只告訴我,林元暉到底是怎麼死的?」
「你既不信,又何苦來問我?」
孫嘉儼見勸說無用,微一點頭,從懷裡拿出了一疊書信:「你不肯說也沒關係,只是這疊東西,想必你不陌生吧?」
安國侯一怔,臉色陡然變了。
「您老人家前腳出了長陵,我後腳就讓人查抄了你的家,這些,都是你與那南齊朝臣往來的書信!不光如此,我還拷問了你的家眷僕役,從中問出了不少好東西,想必那林元暉,就是因為掌握了你通敵叛國的證據,才會被殺人滅口吧?」
安國侯見勢,朝著身後眾人使了個眼色,眾人會意,圍了上來。
「別動,別動。」孫嘉儼揚起手,笑了起來,「安國侯與南齊往來十數年,書信怎會只有這麼一點呢,侯爺,您說,剩下的那些,現在會在哪裡呢?」
「你究竟想怎樣?」安國侯咬牙切齒地道。
孫嘉儼立時變色,怒喝道:「我想要一個答案!」
「我南平何地虧待於你,你為何要通敵叛國?這些年,你到底對南平做了些什麼?你愧對過什麼人,做錯過什麼事,一樁樁,一件件,我都要你細細說來!我要將你的罪證公之於眾,讓天下人來評評,你究竟有沒有資格當一個侯爺,有沒有資格當一個南平人,有沒有資格當一個人!」他義憤填膺,語氣越來越激動。
可是安國侯卻搖頭,走到這境地,他竟然笑了起來:「沒有意義,孫嘉儼,沒有意義。你看看,你看看那些流民,他們都是南平的子孫,可是他們活不下去了,不得不逃,南平要滅亡了,這誰都知道,這種時候,還去追究前朝遺民的功過,又有什麼用呢?」
他高坐馬上,坦然說道:「說句難聽的,即便現在皇上知道了我通敵叛國,他又能把我怎麼樣呢?他現在是自身難保,保不齊,我還能比他多活兩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