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硝煙乍起
正月初八一過,宋遠知就變得忙碌了起來,各地的請安摺子如雪片一般飛來,柳懷璟也懶得看,一股腦兒全塞給了宋遠知。宋遠知就一本本看過去,挑要緊的,有內容的,或者十分作死的,送回宮裡去,請皇上裁奪,像那些華而不實的,言辭諂媚的,光看一眼就讓她想把隔夜飯嘔出來的,她就毫不客氣,統統拿去烤火了。
「先生,燒奏章是大不敬。」鳶兒繞過熊熊燃燒著的火盆,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哦。」宋遠知忙得頭都懶得抬起來,只隨意應了一聲,說話間又是一本奏摺飛進了炭盆,激起一蓬火苗。
「先生!」鳶兒心中發急,那奏章已經被火舌舔去了大半,她也拿不回來了,只能幹巴巴地喚著,盼著宋遠知能良心發現,聽她一兩句勸。
「王統領那裡還沒有動靜嗎?」宋遠知終於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把手中看了一半的奏章放了回去,淡淡地問道。
「還沒有。」鳶兒惴惴不安地答道,「先生,擅自派人監視皇後娘娘和大殿下,要是被皇上知道了……」
「胡說什麼呢。」宋遠知打斷她,「皇後娘娘卧病已久,我不能常去看望,心中十分牽挂,找個人幫我留意一下,算什麼監視?若是她的娘家人來探望,我依禮也得去拜會,自然是得消息靈通些。還有,大殿下是皇上嫡長子,將來少不得是要繼承大統的,他的安危事關國本,不可出任何紕漏,我找人保護他,又算什麼說不得的事情?就算哪個不長眼的聽了風聲告到皇上那裡去,我也得好好與他辯白辯白,看看皇上到底是相信他還是相信我?」
她斜睨了鳶兒一眼,一副理直氣壯大義凜然的模樣,她當然不會告訴鳶兒她是在防著周冉筠進宮,到時候即便真的攔不住,她也要想個辦法拖住柳懷璟,不讓他們兩個見面。這也是眼下她能想出來的唯一的辦法了。但是如果讓鳶兒知道她心裡的小九九,那還不咵嚓咵嚓給她扣幾個忤逆犯上大逆不道藐視君威陰謀篡位的大帽子?
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教訓道:「鳶兒,做事謹慎是你的長處,但凡事過猶不及,若是做事瞻前顧後前怕狼后怕虎,那你就算想破了大天也不過是在原地踏步。」
鳶兒虛心領教。
「我下午去吏部看看,上年的考核評定想來已經整理的差不多了,我得先去把把關,那起子小人慣會拿錢辦事,昧著良心亂褒貶,皇上又不管這些,到時候由著他們胡來,該罰的不罰,該獎的不獎,那可怎麼了得?」她說著又拿起了奏章,「你讓人把右邊這摞先送進宮去吧,剩下的,我到時候一併呈上去。」
吏治混亂是南平國滅亡的一個很大的因素,也是最讓宋遠知頭痛的一個問題,朝中地方大大小小數十萬官員,像是黏在蛛網上的昆蟲,你連著我我連著他,枝繁葉茂,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饒是她再膽大也不敢輕舉妄動。但該管的還得管,該惹的人她還是得惹,要不然豈非白來這一趟?她在心裡幽幽地長嘆了一口氣。
鳶兒接過奏章,躊躇了半天又道:「賬房那邊,說是去年的用度和今年的預算都已經出來了,怕先生這邊忙碌,一直沒敢遞上來,讓我先來問問。」
宋遠知一個頭兩個大:「我們府里不是才幾個人嗎,搞得這樣複雜,讓他寫得精簡點,我晚上給他留出半個時辰彙報。」
「先生,這恐怕使不得。」鳶兒賠笑道,「宋府比之一品大員的府邸是小了點,但該有的配置皇上可一個都沒少,這近身伺候的,做粗活的,廚娘伙夫,花農園藝,雜役家丁,哪一個不要花錢?月例節禮賞銀,食材布匹炭火,大大小小里裡外外,真要細究起來,怕是三天三夜都講不完。您只給半個時辰,怕是要把賬房往死路上逼……」
「你倒是很適合去唱快板。」宋遠知瞧著她一張嘴開開合合,嘚啵嘚啵說個沒完,情不自禁地吐槽了一句。
「什麼?」鳶兒愣了愣。
「沒什麼。」她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單手緩緩蓋住了眼睛,喃喃道:「過兩天你去招個管家進來吧。」
「是……只是這事,還得您自己把關,奴婢不敢擅自做主……」鳶兒有些為難地說道。
「知道了。」宋遠知咬了咬牙,「讓賬房亥時過來,我最多給他一個時辰,不必說得太詳細,我大致心裡有個數就行了。還有別的什麼事嗎?」
「還有……西廂房的屋頂有點漏雨,得找人修繕一下。」
「這種事以後你自己做主就行了,下去吧。」宋遠知下意識又要將手中的奏章丟進火盆,頓了頓收回來放在一邊,「還有,我不用午飯了,你給我隨便弄幾個點心過來就行。」
面對著堆積如山的奏章,宋遠知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她一想到某個人現在可能正在某個地方偷窺她的慘狀,就覺得生無可戀,恨不得直接甩手走人,奈何下午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對,哪裡走的了?看來,不想被嘲笑是不可能了。
「幹什麼呢?」一雙手粗暴地推開了鳶兒剛剛輕手輕腳關上的門,帶進來一陣寒風,驚得宋遠知差點把奏章飛出去戳瞎對方的雙眼。
門口竄進來一個紅彤彤的東西,紅玉簪,紅外衫,紅錦靴,紅腰帶,外加一把紅摺扇,都是純正的大紅色,簡直能晃瞎宋遠知的狗眼。
她突然有點後悔剛才沒把奏章飛出去,忍了半天才從牙關里擠出一句話:「孫二公子,您來此處,有何貴幹?」
來人大喇喇地在桌上堆著的奏章堆里擠出一點空間,一屁股坐了上去,理所當然地說道:「自然是來找你玩啊。我被關在家裡半個月了,悶都悶死了,好不容易今天爹爹出門去了,我才偷偷溜出來的。我一出門就來找你了,怎麼樣,夠不夠意思?」
這個名叫孫嘉儼的傢伙是現任吏部尚書的二公子,也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清官忠臣。奈何不知是宋遠知來的太早了,還是史書記載出了紕漏,眼前的傢伙怎麼看都像是一個遊手好閒中二病晚期的紈絝子弟,整日只知道逗鳥走馬,哪裡有一點點名臣的樣子?
宋遠知本著網羅所有可用的人才的原則,從來到這裡之後就一直刻意結交各種潛力股,結果卻在孫嘉儼這裡翻了船。她在屢次試探后便死了心,轉而把時間更多的花在別人身上,結果她不知是哪裡對了這個孫二公子的胃口,其他人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偏偏他像是一塊牛皮糖一樣,黏在她身邊怎麼甩也甩不掉。今天來找她去騎馬,明天找她去賭坊,後天就敢帶她去青樓……
還好孫尚書家教甚嚴,時不時地把這隻跳脫的猴子關在家裡,省得出去闖禍。今天估計是銷假第一天,孫尚書實在是忙不過來了,竟沒顧上他。
「我下午要去吏部一趟,你要不要同去?」宋遠知一臉看好戲的表情,眼睛依然一目十行飛快地看著奏摺。反正看了這麼多年,哪些人寫得該細看,哪些人的瞄兩眼就行了,哪些要重點圈出來,哪些看個開頭就知道全是廢話,她全都清楚得很。
孫嘉儼的眉頭一下子就耷拉了下來,苦著臉道:「你凈會看我的笑話,哪天給你找個男人嫁了,好好管管你,看你還敢不敢這麼欺負我?」
宋遠知身子僵了一瞬,瞬間又恢復如常:「恐怕要讓你失望了,能管住我的人,怕是還沒出生。」
「那你瞧瞧我如何?」孫嘉儼突然湊近了臉,嬉皮笑臉地問道。
宋遠知不得不抬起頭來,將他的中二臉重重地推了回去:「我沒興趣養猴子。」
孫嘉儼氣得一下子跳下桌子,罵道:「果真是男人堆里混多了,碰到這種事情竟然沒有半分羞赧,還說……還說我是個猴子,我,我哪裡像猴子了?」
「你今天穿的……嗯……就很像猴子……」宋遠知盯著他上上下下看了幾圈,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我奶奶喜歡,我能有什麼辦法?要不是我穿了這一身來討她的歡心,只怕我今天還出不得門呢。」孫嘉儼撇撇嘴,「聽說……聽說除夕那夜……你也穿了一身紅,可惜我沒看到……」
他的神情有些低落:「我從來沒見過你穿紅的,原以為你是愛素凈的顏色,可是你那夜穿了紅色,又是為了誰?」
「過年穿紅的,喜慶,和你奶奶的意見一致,僅此而已。」宋遠知似笑非笑地,對他上躥下跳地打探自己的動向的行為很是無奈,「你不會,真的喜歡我吧?」
「怎麼可能?」他矢口否認道,神情活像一隻被踩了腳的猴子,「你你你……你瞧瞧你,渾身上下哪有一點像女人的樣子,我喜歡的女孩子,那得溫柔可愛善解人意,像春天含苞待放的迎春花,迎風搖搖,嬌艷欲滴……」
「那我是什麼?」她不懷好意地問道。
「你……你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株寒梅,美則美矣,可遠觀卻不可褻玩焉。」
「切。」宋遠知嗤笑一聲,前兩天柳懷璟還說她空谷幽蘭,今天他又說她是雪地寒梅,她對於這種古代文人的愛好實在是不能理解,更不敢苟同,她好笑地反問道,「我可沒見你有半分不敢褻玩的意思。」
她瞧著孫嘉儼毫無形象地癱在她對面的圈椅里,一邊還隨手撈起了果盆里的一個蘋果,大口地吃了起來,無奈地搖搖頭。
「是啊,旁人都不敢褻玩,只有我臉皮厚些,不怕凍些,所以你要不要,將就一下?」他不怕死地又來了一句。
宋遠知咬了咬牙,終於按捺不住,將手中的奏章飛了出去,正中某人的腦門。
孫嘉儼手忙腳亂地扔下蘋果,彎腰去收拾散開來的奏章,卻不期然地瞅到了一個名字。
吏部尚書,孫之泰。
「我爹,要舉薦張逸當吏部考功司員外郎?」
宋遠知猛地回過神來,卻依然端坐不動,只口中說道:「這個你不能看,快還給我。」
「我爹的奏章,我看看又有何妨?」他皺著眉頭反駁道。
孫嘉儼臉上再無半點笑容,渾然忘了他原本是來找宋遠知出去玩的,一本奏摺被他緊緊捏在手中,已經起了褶:「他說的張逸,可是現任京府通判,那個好色貪淫,整日里只知道流連花街的色中餓鬼張逸?」
「他還有這麼個渾名啊?」宋遠知奇道。
「那就是他咯?」孫嘉儼氣得渾身發抖,「我爹,我爹為何要舉薦他做員外郎?」
「你還小,有些事情你還不明白。」宋遠知終於單手撐書案,一個鷂子翻身翻了出來,走到他身邊強行扯走了奏摺,仔細查看著奏摺上的褶痕。
「我不小了!」孫嘉儼怒急,嗓門也大了起來,「我明年就二十了,及冠之年!嚴格說起來,你也就比我大三歲而已,為何你管得,我管不得?」
「我和你不一樣。」宋遠知淡淡道。
她可是前知五千年,後知五千年,通天徹地無所不能,渾身上下就差腦門上貼一句話「爺買了掛!」和他這種初出茅廬啥也不懂的愣頭青自然是不一樣的。
「哪不一樣?」孫嘉儼仍舊不依不饒。
「好色只是作風問題,無關為官之道,員外郎也不是什麼大官,不管是我也好,皇上也好,都會賣令尊大人一個面子。至於令尊大人為什麼會這樣做,我想,即便你未入官場,應該也能猜個七八分吧?有些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必掰扯得太清楚,要不然這事情就沒法做了。」她攤了攤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你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人?」孫嘉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三觀崩得像麵粉一樣稀碎,「我爹又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人?不行,我得去問問他!」
他轉身就要走,卻被宋遠知毫不費力地揪住了胳膊。
「急什麼?你現在這樣怒火攻心地去找你爹,難免會說錯話,做錯事,傷了你們的父子情份,他畢竟是你爹。吃點東西冷靜一下吧。」宋遠知扭頭朝外面吼了一嗓子,「鳶兒,上點心!」
「我一個人吃飯無趣得很,你就權當是陪我了。」。